霍乱时期的爱情
2022.1.25颜晶摘抄
但她从容地承受着这场不幸,脸上始终挂着从丈夫那里学来的不可战胜的微笑,不让厄运有片刻得意的机会 八十一岁时,他仍旧足够清醒地意识到,把自 己拴在这个世界上的,仅剩下几根细细的丝线,睡梦中简单地改变 一下姿势都可能让它们毫无痛苦地断开。而如果说,他还在尽可能 地维持它们,那完全是出于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的恐惧。 一件则是他和一位既没有高贵姓氏也没有万贯家产的 平民姑娘结了婚 无论两人间有过什么样的猜疑,她 始终是那么爱他。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愿望,希望能与他从 头再来,重新开始生活,好让两人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对方, 把所有过去做错了的事重新做好,但面对毫不让步的死神,她只得 投降。她的痛苦化作一股对世界、甚至对自己的盲目怒火,而这反 而给她注人了自控的力量和独自面对孤独的勇气。 当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睡觉了,她在睡梦中哭了起来 朗读没有中断,但女孩拾眼看了看是谁走过窗前。正是这 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坊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 她一直把山茶花的一来一回当作一种调情,而从未视之为决定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都不曾陷入那么多唾手可得的诱惑之中 很难想象,男人们在爱情过后会留下那么多东西。呕吐物和眼泪是她可 以理解的,但他们还留下了各 种隐私的谜团:血污、排泄物、玻璃眼球,金表、假牙、藏着一缕金发的遗物盒、情书、商务信西和吊唁信等各种信件。有些人会回来寻找他们丢失的东西,但绝大部分物品都会被遗忘在这里。洛达里 奥•图古特把它们锁起来保存好,认为就算有一天这座官殿不幸衰落,单靠这数千件被遗忘的私人物品,它也早晚能成为一座爱情博物馆。她的工作艰告,酬劳很低。但她做得很好。她不能忍受的是床第之间的抽泣和呻吟,还有床下弹簧嘎吱作响的声音。这一切在她的血液中沉淀堆积,令她热血沸腾,痛苦不堪,天亮时恨不得跟大街上碰到的第一个乞丐睡上一觉,或者不求其他、不问究竟地找个 烂醉如泥的酒鬼助她完成心愿。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样一个身边没有女人,年轻而又干净的小伙子出现,对她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因为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他和自己一样,迫切需要爱情的抚慰。 但在这里,一个美丽的、受过古典教育的女人尚有机会通过一桩美满的婚事获得新生。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闯人给这个需要全力一搏的计划带來了意想不到的障码。 感谢上帝没有让自己遭此厄运 当他挽着某位临时女友 漫步在姗姗来迟的秋色中 胡维纳尔 “乌尔比诺医生 把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完全交托给全能的上帝、因为他感到再也没有勇气在祖国这片废墟上多住一天,然而,亲威们的关怀,几个星期日的郊游,以及那些和他门当户对的姑娘们的倾心仰慕,最终减轻了回家的策一印象所带來的苦涩 由于潮水无规律的涨落,海湾海水一漾一漾地把污水沟排出的垃圾又推回岸上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一生都在喧嚷自己骄傲的出身,歌颈这 座城市历史上的丰功伟绩、它珍贵的文物、它的英雄主义利它的美,却对时光对它的侵蚀视若无睹 从来没有人知道它到底造成了多大规模的伤害,不是因为无法统计,而是因为我们最常见的美德之一就是家丑不可外扬。 在那之前,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家人一直都将死亡视作发生在别人家的不幸,它发生在别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身上,却从不会降临在自己的亲人头上 她的父母和三个兄弟姐妹被分别单独隔离起来,整个街区也被置于严格的医疗监控之下 在费尔明娜.达萨看来,她们不过是些借来的朋友,每次课一结束,情意也就随之消散。 他说服她,一个人在这世上能交欢的次数是有限的,如果不充分利用,那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人的原因,也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永远失去了这些机会。她的优点就在于一宇不差地听从了他的话。然而,正是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认为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他不能理解,为何这样一个缺三情趣、喜欢在床上不停唠叨丈夫之死给她带来的痛苦的女人,会有这么多的追求者。他唯一能想到的不可辦驳的解释,就是拿撒勒的寡妇的温柔弥补了她床上功夫的不足。(随着她领地的扩大,而他也开始慢慢探索自己的领地) 她们。他做的第一个记录就是拿撒勒的寡妇。五十年后,当费尔明娜•达萨从她那通过神圣仪式所领受的判决中解脱出来时,他已经拥有了二十五个本子,里面有六百二十二条较长恋情的记录,这还不包括那无数次的短暂艳遇,因为它们;甚至都不值得他怜悯地提上一笔。 弗洛伦带诺 •阿里萨没有忌妒,也没有愤怒,而是感到一种巨大的自卑。他觉得自己可怜,丑陋,低贱,不仅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世界上任何—个女人。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点儿虚荣心,但当她第一次吻他时,他确定,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他们建立一份完美的爱情。 他便像鹰捉小鸡一样展开猎捕行动。起初,无论夜晚带给他什么,他都满足。公园中的女仆,市场上的黑女人,海滩上风情万种的淑女,新奥尔良船上的外国妞儿,他照单全收。他把她们带到防波堤上,从日落开始,半城人都在那里做着同样的事。他把她们带到所有能干那种事的地方,有时连没法干的地方也去:有不少次,他都不得不急匆匆地钻进某个漆黑的门洞,躲在门后尽力做着他所要做的事。 之后,两人感谢彼此星辰的交会所带米的 灵感火花,在隔壁房间脱掉了衣服,没有商量,没有暗示,甚至也没有淮提议,并且在此后的七年里,每当船长出海,两人一有机会便继续如此脱衣服。 她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闭着眼在身体内部的绝对黑暗中探寻,一会儿往这边进, 一会儿往那边退,不断纠正那看不见的方向,尝试开辟一条更为强烈的途径,寻找另一种方式,以免迷失在腹内流出的黏稠泥沼之中。 她用一种难懂的家乡话像牛虻一样发出嗡嗡的声响,(自问自答着哪里才是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知晓、 也只被她自己所渴求的那个地方。最终,她独自一人先迫不及待地屈服了,坠人自己的深渊,伴随着 一声大获全胜的喜悦的爆炸,震动了整个世界 她曾有过几个短暂的情人,但没一个抱有跟她结婚的打算,因为想让那个时代和环境中的男人跟哪个女人睡过觉就娶哪个女人实在是太难了 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 但他只好咽下这些猜疑,因为就像对其他女人说的一样,他也告诉她,她是他唯一的情人。 “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 如果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睡过一觉,那么,只要他想,并且懂得如何打动她,她便会一直和他睡觉。 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俄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 幸福的婚姻生活仅限于新婚旅行的那段日子,而那个唯一能让她免于最终沉沦的人,却在母亲的淫威面前得浑身瘫软。 她嫁的这个男人其实是个无药可救的懦夫,一个靠姓氏带来的社会地位而耀武扬威的可怜虫。 她开始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特权,开始惧怕丢脸和别人的嘲弄,手是表现出准备承受一切的样子,甚至包括屈辱 婚姻的问题在于,它终结于每晚做爱之后,却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须重新建立起来。 那些令人愉快的偶然片既己成了往事。曾经,虽然他们之间争吵不断,虽然她每天都要吃毒茄子, 虽然他的妹妹们疯疯癫癫,虽然他的母亲依然如故,但如果她在他洗澡时走进浴室,(他仍有足够的爱来邀请她为他擦香皂。而她会怀着欧洲之旅剩余的爱的碎屑顺从地为他效劳。接着,两人会忘掉种 种不快,不由自主地心软,无声地渴求起对方来,最终在地上爱得死去活来。 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 比如巴黎,尽管那里阴丽连绵,尽管那里的店主个个贪吝,车夫个个粗鲁,她仍将永近在记忆中把那里当作人间最美的城市,这与它实际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为它与她最幸福岁月的回忆紧密相连。 这个从不付出,又想得到一切的人。 想起那些署了名的信,他都提心吊胆,并且默默地计算着罪犯的刑期。 因为她的儿子暗地里得过六次淋病,尽管医生说那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后来都只是因治疗不力又反复发作而已。此外,他还得过一次腹股沟淋巴腺炎、四次龟头疣病和六次股癣,但无论他还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绝不会把这些当作疾病,而只会把它们当成战利品。 自己已无法找回新婚旅行时那个完整的妻子了,因为他希望得到的那部分爱已被她连同她的大好青春一起给了儿女们。但他学会了享受爱的残羹,并从中得到幸福。 因为她始终没有成为自已年轻时住在福音花园里所憧憬的样子 “这顿饭没有用爱来做。 而正是这同样的陷阱,让那么多毫无准备的受害者在阿里萨那里失去了贞洁 一行人差点在令人瞌睡的演讲中室息 可几乎两年过去了,无论他,还是她,都没有找到一条回头之路,因为每条路都被他们的骄傲暗中捣毁。 这样做时,他竞然渐渐忘了 自己的医术,惊讶地发现这个天生尤物的内脏与她的外表一样美丽。他完全沉浸在愉悦的抚摸中,已不再是加勒比沿岸最优秀的医生,而成了上帝创造的一个被本能折磨得神志混乱的可怜男人。 同样,他也可以找出种种体面的理由为自己的车子出现在林奇小姐家门口做出解释,但那并不可能维持很久,更不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维持一辈子 一个像妻子这样高傲、这样自尊、这样倔强的女人,面对丈夫已被证实的不忠,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那些至死不渝的爱情誓言,那单独为她找所幽静房子,使他 不必担惊受怕地与她相会的梦想,以及两人一起从容地享受幸福直到死亡的向往-所有这些他在爱的火焰中许下的诺言都永远地付之东流。 有几分钟,困意俘房了他。 阿里萨一边聊着一边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像情场老手一样轻轻抚摸起来。 注意你的举止,”她对他说,“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你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一个强壮、敏捷、但她人未看清长相的男人,在防波堤上突然将她按倒,撕扯剥光了她的衣服,短暂而疯狂地跟她做了一次爱。她躺在石头上,浑身满是伤痕痕,却真心希望那个男人能永远留下来,直到她在他的怀中带着爱死去。 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斩获最丰的那些年月,他宁可失掉很多机会,也不愿用其他爱情来玷污他的家 而是对所有女人的回忆:既有那些已经在墓地里长眠的女人,她们透过他种在她们坟上的政瑰思念着他:也有那些仍和文夫同枕共眠的女人,她们丈夫头上的犄角在月光下闪着金光。只因缺少那一个女人,他便希望同时和所有女人在一起 即使在他最艰难的时期,最糟糕的时刻,他也始终和这许多年来数不清的情人们保持着哪怕最微弱的联系:他始终追随着她们的踪迹。 她疯狂地爱他,即便不能让他属于自己,也不愿让他属于别人,差点儿在他睡梦中用修 枝的大剪刀把他那陀螺似的玩意儿剪掉。 从第一个月夜开始,他们就像如狼仙虎的新手一般做爱,撕心裂肺。但是,安赫莱斯 •阿尔法洛终于像来时一样走了,带着她女性的温柔和那把淫荡的大提琴,乘一艘挂着遗忘之旗的远洋轮船一去不返。 阿里萨学会了一件他其实已在无意中多次体验过的事: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并带着同样的痛苦爱着她们所有人,不背叛其中任何一个。他孤身一人置于码头的人群中,突然发狠似的对自己说:“人心的房间比姨子旅馆里的客房还多 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自己的欢愉当作礼品分发给众人。 渐渐地,他落入了常规,只去看那些他已经结交过的女人,只耍她们还能为他提供欢愉,只要他还有能力,只要她们还活着,他就和她们做爱。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还是个孩子,锯齿般的牙齿,膝盖像小学生的那样光滑,但他即刻就隐约地预见到她将很快成为哪一种女人。在漫长的一年中,他为自己精心地培育着她,星期六 带她去看马戏,星期日带她去公园,吃冰激凌,伴她度过一个个童年般纯真的黄昏,融得了她的信任和喜爱。(他以慈祥祖父般的温和,狡诈地牵着她的手,逐渐把她领向自己的地下屠场。)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在顺刻问发生的:天堂的大门为她敞开了。花舊瞬时绽放,今她漂评于幸福的净界之中 而对他来说,这是他都年港湾中最温暖的南落。在这么多年一次次精心算计的爱情之后,天真无邪的生涩味道别有一番新鲜的堕落的快乐。 两人契合之极。她表现的就是她本来的样子,一个在一位饱经风霜、对一切司空见惯的可敬男人的引领下,淮备好去了解生活的姑娘,而他则有意识地扮演起他原本最怕成为的角色:一位年老的恋人。他从没有把她和费尔明娜•达萨比较过,尽管两人的相似之处一目丁然,不止是年龄、校服、发辫和欢快奔放的走路方式,就连那高傲任性的性格都十分相像 她是唯一一个他倍加小心地防止其受孕的女人,幽会了六次以后,对两人来说,都再没有任何美梦可以和星期日的下午相比。 洛伦蒂诺•阿里萨爱她,就像爱其他偶然出现在他漫长生命中的女人,但对她的爱却带有更多的辛酸,因为他确信,等她从高等学校毕业,他早已衰老而死。 那时,他得一件一件地为她脱掉衣服。像哄骗婴儿似的快她说:先脱掉小鞋子,给小熊穿,再把小衬衫脱下非给小狗穿,再把小花衬裤脱下来给小兔子穿,现在,亲亲爸爸香喷喷的小鸟。 隔一段时间就点起火堆,把所有的东西都丢进去,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也不顾忌富人的忌妒和俄得要死的穷人的报复。 从学校寄来的官方信件中,他得知她由原来一贯的第一名跌至最后一名,在期未考试中还险些没有及格。然而,他选了监护人的责任:他试图逃避自己的负罪感,因而没有向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父母报告任何情况,也没有跟她本人谈过此事,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害怕,她会把他和自己学业上的失败连在一起。 丁是,他对一切听之任之,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在开始拖延自己种种问题,期盼死亡能解決一切。 她自己那百无聊赖的青春中也没有片刻像此时这样,让她感受到没有他的星期二下午竞会如此漫长、如此孤独、如此不堪忍受,可事实的确就是这样。 女的七十八岁,男的八十四岁。他们是一对秘密情人,四十年来一直一起度假,但各自都有幸福而稳定的婚姻,而且子孙满堂 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你不必像哄小孩子那样哄我。”她说,“我去旅行,是因为我決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 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设有她既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 起初对船长并没有什么好感的费尔明娜。达萨,此刻被这个充满柔情的彪形大汉深深打动,从这天早晨起,她就把他摆在了自己心里一个特殊的位置上。 其实她知道,单是把疼痛告诉他就能减轻自己的痛楚,但她没有这样做,为的是不让他担心。因为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已对他了然于心,就仿佛和他共度了一生似的 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昨日死亡,原因不详。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吸了口气。为了继续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这个回忆折磨他, 他把它从记忆中抹掉了,尽管在余下的岁月里,他时常会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这什不幸的事故,就像旧日的伤疤带来的那种瞬间的刺痛。 可一天早上她醒来时,疼痛突然消失了,就像一只唱破了肚皮的知了,歌声戛然而止。直到晚上,她才发现左耳已失去听觉。 弗洛伦带诺、阿里萨从左边跟她说话时,她不得不转过头才能听见。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顺从地忍受着,这不过是在年龄带来的那许多无法挽回的缺陷上再加一条罢了。 在秘密冒险这方面,女人和男人一样:同样的放炸使俩,同样的心血来潮,同样的没有丝毫愧疚的背圾, 这种新手般的仓促慌乱使她因感到同情而浑身一颤。但这并没有令她不快,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难分清自己是出于向情还是爱情。然而,做完之后,她却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她宁愿死,也不愿被那个圈子中的人发现她在丈夫刚去世不久就愉快地出门旅行 未来再同弗洛伦带诺•阿里萨一起出游的梦想在天边浮现:那将是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旅行,不带箱子,没有应酬:纯粹的爱之旅。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