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名著导读 李碧华《霸王别姬》精读 整本书阅读 你必须十分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2023-04-04 08:58 作者:闪电文艺  | 我要投稿


第一天:你必须十分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今天开始,我们将阅读李碧华的《霸王别姬》。


1993年上映的电影《霸王别姬》是许多人心目中的经典,两位京剧伶人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引发了我们对传统文化、人的生存状态及人性的感悟与思考。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霸王乃虞姬所依附之物。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调弦索,拉胡琴。灯暗了,大红帷幕缓缓拉起,让我们去到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像要飞雪,阴一阵晴一阵的。


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走过小市场。


女人脸上有烟容。实际上廿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擦了点红,眉心揪了痧,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她就是艳红。


艳红穿着一双布鞋,有点残破,那孩子穿得倒光鲜登样,就好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围巾把脖子围住,虽然看不清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



初到喧闹的市集,怕生似的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严实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跟着娘一路走着。


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傅是个粗汉,身子硬朗,四五十岁,胡子又浓又黑,眼睛最厉害,像个门神。


关师傅手底下的徒儿今儿个演猴戏。


最大的徒儿小石头演美猴王,翻筋斗,偷桃子,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耳挠腮,引得观众拍手叫好。


小石头更卖力地演着,结果失手坍在其他猴儿身上。



人群中有人取笑,地痞闻声过来,骂骂咧咧。猴儿落荒而逃,抱头遮丑。关师傅赔笑。小癞子又逃跑了。场面混乱不堪。


小石头猛地站起来,“爷们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砖头应声碎裂,他却好得很。


观众喝彩,他像个小英雄,为班子挽回了点尊严。


男孩看呆了。


天黑了,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


院子里头关师傅铁着脸,闪着怕人的青光。他粗着脖子训人,连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徒儿们一个个低垂脑袋。


像发现了严峻的危机,关师傅突然暴跳如雷,打得小癞子抽搐得快没气。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一都打了泄愤。


折腾半晚,大家都饥肠辘辘,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关师傅。”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见男孩怯怯的,娘赶忙剥去脖套,露出清秀单薄、五官细致的脸。


关师傅按捺不住欢喜,查看了小豆子全身。猛地抽出小豆子的手时,他怔住了: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于是关师傅不愿意收他,态度坚决。于是,娘一咬牙,扯着小豆子到厨房灶边。


一声非常凄厉的尖喊划破夜幕,徒儿们都心惊肉跳。


剁开骨血,只为剁开一条求生之路。


关师父总算是把小豆子收了。立字据,下跪磕头,按手印。“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娘拿起毛笔,抖了抖,画了个十字。看了小豆子最后一眼,狠狠心,走了。


走得匆忙,生怕舍不得。回过头,只会前功尽弃。


毕竟,小豆子若是跟着自己,只会受冻挨饿。



四下里,这群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有自己是个外人。


所有人都欺负他,小石头却对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陌生的环境里,大家都睡了,只小豆子一个,咬牙忍着手上的疼,流着眼泪惦记娘。


第二天一早,关师父剃了小豆子的头,又换了套衣服,和同门师兄弟一个样了。


此后每天惺忪而起,脸洗不干净,肚子吃不饱,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陶然亭喊嗓子。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也唤不住。


天大亮,又领回四合院。训话练功。


戏得师父教,但窍还是得自己开。靠吃苦,靠本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圈圈在院中走着,越走越快,总是走不完。还要压腿,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小豆子最怕“撕腿”,背靠墙,腿一字张开,一块一块加砖头,痛苦得很。


师爷看货来了。


徒儿们一一展示。小豆子展示时险些扑倒,虽然安全着陆,却吓哭了。关师父气极,罚他撕腿。


小石头心疼小豆子,偷偷踢开砖头,结果被师父发现。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作一顿打。


不如意的人太多,女人小孩子可以哭,但他不能。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徒儿被罚,打通堂。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关师父把气都出在他身上,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住。



交春了。小豆子来了也有好几个月。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打”还只是基础,关师父开始调教唱作。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是小豆子入门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氲中,与师兄弟肉帛相见。


忽闻钟声传来。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心生害怕。


众人见小豆子不知道铸钟娘娘的故事,七嘴八舌地逞能。


末了,小三子撇撇嘴,“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地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又想起明儿得唱了,赶忙背着戏文:“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错啦,‘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小石头提醒道。


众人架着木偶傀儡一般的小癞子扔到水里,四下喧闹不堪,只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


小石头鼓励他,“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这天“分行”。大人们坐好,一壁考试一壁掂量。就像卖猪肉,挑肥拣瘦。


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但到底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父粗着嗓门安慰。


到小豆子了。


从某一天开始,师父就专挑需要拔尖嗓子的戏文,只让他一个人唱。


本来背得好好的,结果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心顿时慌了,“我本是,我本是男儿郎——”。


关师父把铜烟锅敲在桌面上,见小豆子愣住,冷不丁地将铜烟锅捣入他口中。



小石头忙给他鼓劲。


小豆子含泪开窍。“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师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正高兴的时候,一徒儿跑进来,惊扰一众迷梦。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于漫天灰尘中,见到小癞子直条条地吊在木架子上。


小豆子吓得睡不着,小石头安慰他,结果错口说了小癞子,吓得小豆子叫起来,正巧被睡不着出来散步的师父听见。


关师父暴跳如雷,想起小癞子的死。自己并没做错什么,“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


关师父出去了,灯火叹了口气,灭了。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一组练眼神。


突然被门口的声音吸引去,平板车上席子下隐约一个人形。关师父点头哈腰,送一个巡捕出门。


小豆子悄悄道:“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结果挨了一记铜烟锅。关师父并没有改过自新,依旧训诲。


大伙其实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自己不行,只是羡慕小豆子。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


硬挨了一刀的手,脱胎换骨,重生了。


他摊着兰花手,绕个腕花。走路是先脚跟试位置,然后是脚掌,再是脚尖。缓缓晃到花前,假装花前,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万般风情。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为一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打开。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跷工,一踩跷,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


小豆子晃荡几下,不稳当,险些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两人相视一笑。


大局已定。


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前台,旁边写着“群英会”。这“群英”,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许过的科班小子。


后台,师父给每人画上半边,让徒儿自己画另半边。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小石头一时兴起,在另一半脸上依样画葫芦。


“小石头你替他画了,他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应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走开,嘀咕:“一辈子就一辈子!”



终于锣鼓响起。众人上场,勉力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戏子总是让人瞧不起,可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


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众“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父检讨得失。关师父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


关师父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


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家,宠不得。


多年大道走成河,多年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平时吃饭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今日话题】

 

为了生计,小豆子不得不被送到关师父那里学艺,被迫与娘亲分开;为了生计,关师父不得不对徒儿们狠狠地打,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现在的我们也许体会不到他们那个时候的困苦,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辛酸与艰难你最近的一次的困难是什么,你是怎么度过的呢?

第二天:从小事看出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在乎你


昨天我们读到小豆子被娘带到关师傅那儿,那根多出来的手指也被砍掉了。


自那以后,小豆子跟着关师傅学戏。春去秋来,不知吃了多少苦,终于可以唱戏了。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吐舌头。


河畔,趁着师傅外出,大伙儿下水玩乐。


小豆子一人在岸边,沉迷于戏文,却被众人挑衅侮辱。


只有小石头护着他,像个霸王似的。


你拉我扯之间,小石头破了眉梢。


小豆子一层层围上腰带,忽然难过地说:“我不再挨了!娘来看我的时候,一定求她带我走,你也跟我一起走,再也不回来。”


小石头静默一下:“你娘,不会来接你了。”


小豆子受惊:连大师哥也说娘不会来了。


一时间,大伙无助地站着,良久才收拾心情回“家”。


一进门,师傅破口大骂,看到小石头受伤,急了,忙拿药调弄伤口,嘴上依旧骂着。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大宅里辉煌耀目。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子,点了《霸王别姬》给倪老公过寿。


众人簇拥的倪老公,无须花发,看上去慈祥慈悲,但那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上场了,小石头扮演的霸王也威风凛凛地开了腔,博得一片喝彩声。


关师傅在后面听了,如释重负,跟着看戏的人偷偷笑了。


一旁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汗,碰到伤口,裂了。小石头吃疼,小豆子急得用舌尖吮伤口。


管家催道:“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去了。


他娇怯地向倪老公祝寿。


倪老公把他架在自己的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用阴阳怪气的嗓音抒发着他的忠君爱国。


小豆子坐得有点不宁,想尿尿。


倪公公示意他尿在痰盂里,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的完整的生殖器,不禁脸色一变,百感交集。




倪公公取来一个白玉碗,端到小豆子身下,让小豆子尿里头。生怕惊扰,无比怜惜。


这个碗是皇上随手赏他的,晶莹剔透,价值连城。


倪公公凝神注视着,甚至觉得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平凡却完整的生殖器。


“多完美的身子啊!”他用衣袖把它仔细擦干净。蓦地将它放在嘴里。


小豆子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众人很高兴,而小豆子却神色凄迷。


走过垃圾堆,忽然听见微弱哭声。小豆子走过去,是个娃娃,身上还带着血。


关师傅催促他快走: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怎么管其他人?


小豆子忍不住哭了。他想到了自己的娘。心想,娘一定会来看我的。




又到除夕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这喜庆,看得见,也听得见。


“过年啰!过年啰!”


只有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大人孩子享受一顿,然后扮戏装身,舞狮助庆,沿门讨喜。


无论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有可以支撑生命的企盼。


但每次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还好,他有师哥。


新年从来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小石头花钱买了一大堆吃的。而小豆子用存了数年的银元买了两块手绢。他想送一块给小石头擦汗,小石头却不要,不免有点委屈。


小豆子还告诉小石头,他要买最好看的戏衣,只他一个人的。



走过一家古玩店时,二人看见墙上挂着一把宝剑,顿时挪不开眼。小石头忍不住羡慕,于是小豆子说要买下来送他。


一百大洋呢!小石头觉得太贵,拽走了小豆子。


但小豆子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关师傅正襟危坐,神情肃穆,一众小子立在他身后。


镁灯轰然一闪,人人被定在格中。


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桌上放了神位,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的名儿,只要能照应唱戏的人。


先是师傅领着徒儿下跪,然后是祈拜的戏班班主。


一个气宇轩昂,一个眉清目秀。十年过去了。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提着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地演。最受欢迎的戏,便是《霸王别姬》。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头,因为十几岁的男子要变声。


幸好祖师爷赏饭吃,小石头和小豆子过了关,一个又亮又脆,声如裂帛,一个有着甜润歌喉,以及媚气。


一生一旦,英雄美人,都是哥儿俩。


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半字不识,只好从自己的名字学起。


小石头是段小楼,小豆子是程蝶衣。


段小楼图新鲜,握住一管毛笔,一笔一划写着。写完后,觉得除了“小”,其他字都见不得人,想扔掉。


程蝶衣忙抢过来,自行留住。


 

程蝶衣想起下个月是师傅的五十六大寿,得给送点钱。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不过也惦记着。


出科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


两人买了东西,于傍晚到四合院。


一批小孩儿正耍着套路动作,关师傅仍朗声吆喝,不觉二人已至。


二人见了师傅,关师傅威仪仍在。


二人恭敬地回着师傅的话。重临故地,但见师傅老了一点。



蝶衣想着,十年前,娘在这里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又是多年南征北讨。为宣传新戏,二人到影楼拍了些照片。


蝶衣一双兰花手,旧痕冉尽,羞人答答——虽然只是拍照,但只要是一种“表演”,他就投入角色,脱不了身。


二人嘱咐拍照的上点颜色,忽然听见大街上尽是呐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类的。群情激昂的学生们,砸毁卖日货的商店。


有人认出了他俩,便嘲讽起来。


于是小楼赶紧招来黄包车,护着蝶衣上去。


读书人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着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读书人:只会啃书本的小子,一斗芝麻添一颗,国家何尝放你在眼内?


脱离险境后,蝶衣放心地说:“有你在,谁敢欺负我?”


忽然想起以前那家店改了棺材作坊,那把剑也下落不明。于是蝶衣有些不快。


到了戏园子门外。两人说着话,班主见到二人,迎了上来,告诉程蝶衣袁四爷特地捧了他的场。


小楼演多了霸王,言谈举止也真有了点霸王的味道,大步回了后台。


上好妆的虞姬给霸王作最后的勾画,这已是习惯。


催场的又笑着来催。


终于上了场。场外人头涌动。


袁四爷坐在上头厢座,被台上的人吸引着:“唔,这小娘不错!”


随从忙回道:是程老板。


袁四爷点点头。整个舞台,就处在他掌心。“她”在涮剑,人在剑花中,剑花在他眼底。



演出很成功,程蝶衣段小楼卸好妆,高兴地聊着。


蝶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只顾喝茶。蝶衣却有点不依不饶,又念叨着他的心愿。


小楼一边取笑一边夸张地做着动作。


蝶衣有点气了。随手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喝一口,突然发现这不是他平时用的小茶壶,还描了菊花。


小楼见掩不住了,解释说这是人家送的。


蝶衣正满腹狐疑,小四跑了上来。


小四是关师傅班上的,十分倾慕二人,便求爷爷告奶奶,被许得晚上来跑腿。


一干人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作揖为礼,然后挥手让随从端上礼物,是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客气。


台上的霸王,靠的是戏,台下的霸王,才是真的有背景有实力。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显实力来了。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打着圆场。


袁四爷很得意,邀二人吃饭。


小楼客气地拒绝,说自己还有个约会。


蝶衣失了神。小茶壶映入眼帘:为什么自己不知道?


花满楼,是另一个舞台。


段小楼来赴约,正遇上恶客刁难菊仙。


菊仙是花满楼的头牌。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见到小楼忙说道:“小楼救我。”


小楼信口开河,以护花姿态示众,大言:“我包了!”


众人自是看不起,恶客赵七爷更是盛气凌人。


菊仙愣了。


外面的世界,谈情说爱是常人的福分。


可她不一样,如果随随便便被浪子感动,到头来只会坑害自己。


所谓的“婊子无情”,其实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见他面不改容,问:“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说今天就喝定亲酒。拿过一盅酒,大口喝了,然后递送给菊仙,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


众人一时措手不及,赵七爷笑道:“逢场作戏而已。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就被小楼掀翻,二人扭打作一团。


一人拎起酒壶砸在小楼头上,应声碎裂,小楼生生受了它,跟没事人一样。


这才是护花英雄。


菊仙站在一旁,倾慕这男人,暗下了决心。


可她自己也预料不到,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今日话题】


戏演多了,不觉分不出真假。段小楼演多了霸王,不知不觉以为自己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程蝶衣则将虞姬演活的同时,心里早已认定了“霸王”,人戏不分。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呢?


第三天: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的心意

昨天我们读到小石头和小豆子终于成角儿了,并且分别改名为段小楼、程蝶衣。他们两人的戏总是座无虚席。


程蝶衣接受娘不会回来找她的事实,心里认定了师哥段小楼。而段小楼似乎有意于花满楼的菊仙。夜夜捧场的袁四爷对程蝶衣赞赏有加。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发展呢?



小楼在花满楼打架的事被蝶衣知道了。但他并没察觉到蝶衣的不快,还喜滋滋地说要带蝶衣逛一逛。


蝶衣五内如焚,正色劝师哥别去那种地方,嗓子是本钱,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小楼有点抹不开,师弟这样说,未免让人下不了台,但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了吗?”


蝶衣却不这样想。


“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蝶衣忍不住问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得知叫菊仙,于是想起了那个茶壶。


唱戏的时候,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里响了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了起来。


这是近日常有的事。


小楼一愣,马上往池座子一瞧。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也没有像其他人那么狼狈。见到小楼的手势,蓦地安心了。


蝶衣百忙中打量,一定是她了。于是虞姬的表情硬得只剩一个,心里暗暗妒着,台上却还要委婉地劝大王。



蝶衣抽空坐到写信摊子的对面,慢慢低吟:娘,我这儿很好,师哥小楼也对我很好……把钞票和与小楼的合照给对面的老头。信写完后,自己拿走,悄悄撕掉,回到台上。


花满楼,菊仙为小楼“卸妆”。


菊仙一狠,脚上的绣花鞋也脱了。


老鸨动容了,想劝她戏子无情。但菊仙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孤注一掷地豁出去了。


蝶衣在后头,他也是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人啊。


见菊仙来,小楼激动地引蝶衣认识。蝶衣执意陌生,声声“菊仙小姐”。


小楼想和菊仙吃夜宵去,蝶衣急道约了四爷。倒是菊仙得体:“小楼你有事?”


小楼自然没事。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我有事。”




小楼这才发现她没穿鞋。


菊仙温柔但坚定,小声说道:“我给自己赎的身。”然后看着小楼,等他发话,泪花乱转。


程蝶衣若无其事地竖着耳朵听,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一时间众人道喜,小楼又乐又急。


程蝶衣冷嘲热讽,无限怨毒敛藏。小楼却丝毫不觉,眉开眼笑,叮嘱蝶衣去他家。


蝶衣茫然跌坐,心如死灰。



这时,袁四爷来邀他。语含威胁,说完就回去了,随从们却没有走。


蝶衣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宅内十分豪华。四爷兴致大好,引蝶衣看各种古玩。又到四爷房间,卧室点了炭火,却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四爷与蝶衣喝酒,又说着戏。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


仆从带上来一只巨大的蝙蝠,在蝶衣面前滴尽了血,滴入汤中。蝶衣头皮发麻,看着这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


蝶衣又被逼着喝混有蝙蝠血的汤。蓦然回首,看到它,半醉中,他的旧梦回来了。是那把剑。


“宝剑酬知己,程老板可愿做我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与四爷对戏,竟不分真假,直如戏中那痴心女。


四爷连忙阻止,蝶衣才回过神来。


趁蝶衣瘫软,四爷扑上去,将他高举控倒在几案上。


蝶衣孤寂地坐黄包车回去,双臂紧抱着那把宝剑。


他什么都没了,只这把宝剑。


他去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但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忽闻铁蹄由远而近,是一队日本军。


蝶衣惊魂未定。


胡同尽处,一个孩子在笑,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个孩子。


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


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忘的人。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砍死。


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只血娃娃。性别错乱了。他找不回自己了。



蝶衣抱着剑走进小楼的家,但见杯盘狼藉,正是酒阑人未散。


他见到菊仙,穿着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


菊仙笑着说话。蝶衣不理她,把宝剑给小楼。


“师哥,你好好待它!”

 

又旁若无人地给祖师爷上香,淡然地说:“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独角戏了。”


菊仙似乎有点明白了。


外头日本兵吆喝。众人目瞪口呆,只蝶衣,无限孤清,外面什么事情,都敌不过他的“失”。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就多热闹。


蝶衣换了戏码,全是以旦角为主的独角戏。他刻意不去在意小楼。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头面,为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有人恭维,有人小声议论。但谁敢看不起呢?


蝶衣正唱着《贵妃醉酒》,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等字眼的向观众撒过去。


一下子,又停电了。


这是日本人要截查抗日的地下电台广播。


头一遭,蝶衣有点失措,久而久之,也不在乎了。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因那把传单,戏班子被停演。


蝶衣仔细刷洗他的头面。


菊仙像个没事人,跟了小楼,像个良家妇女。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


蝶衣暗暗生气。听了菊仙要给自己说亲,立马要走。


忽闻外面喧闹声。原来是一女子在外哭闹,说是蝶衣的许嫁妻子。


蝶衣无奈一笑。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


男人把他当女人,女人把他当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慵懒。蝶衣四肢伸张,姿态良久不变。


刚抽了两筒烟,蝶衣眯着双眼,心里头的烦忧暂时结束。


墙上挂着照片,戏装、便装、科班时代,包括和段小楼那屐履也风流的合照,都被钉死了。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还有一头猫。蝶衣爱抚着猫,又像爱抚着人。


小四倾慕地讨好着蝶衣,又说戏迷都央请蝶衣和小楼合演,宪兵队也来了。蝶衣笑道,好久不曾“别姬”,那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只是,找不到小楼,多半喝酒斗蛐蛐去了。


果然,蝶衣找到小楼时,他正在斗蛐蛐。而小楼无心上场,原来行头押给了当铺。


蝶衣气极,给了小四钱,吩咐了几句。又和小楼吵了起来。


蝶衣抖索着,他想起当年在河边护着小豆子,对众人说“别欺负他”的小石头。


万念俱灰之下,说:“咱们散伙吧。”


小楼也怔住了。


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又劝了几句,蝶衣终于肯回到后台。

 

小楼让他不要再抽鸦片了。蝶衣刚觉得这是在关怀,可小楼接着说菊仙也让自己来劝劝。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小楼继续说着亲事,而蝶衣突然没由来地生气:“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戏正到精彩处,日军闯了进来。


军官是青木大佐。中国人被驱赶出去,走得慢的,便遭拳打脚踢。前面几排座位被日本人占了。


小楼一见,怒气冲天,罢演了。


众人劝说无果。小楼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了,菊仙急忙追上。


蝶衣呆住。他没有动,想说的大伙都说了。他是什么位置?




不识相的小楼出门就被宪兵队带走了。


囚室中,小楼被打得体无完肤。可他硬是不肯求饶。


蝶衣还没醒,不唱戏,还有什么依托?只睡得昏天黑地。


外面的菊仙心急如焚,终于等到蝶衣醒来,立刻哀求他去救小楼。


蝶衣借机讽刺她,他坚决不在嘴皮上输给“旁人”。



为了男人,菊仙忍气吞声。


蝶衣也很心急,只是故作姿态。突然想到这是良机。他看着菊仙。菊仙明白他是要她离开他。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


末了,菊仙一咬牙,“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的。”


蝶衣整装待发。


宪兵队的军官,日本歌舞伎演员,一一正襟危坐,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极为欣赏。


蝶衣没有上妆,一席素袍。清唱也很好听。


青木招呼大家吃饭,包括蝶衣。


在人手掌心里,话不敢说尽,更何况此番是有求于人。


要救小楼,还得再唱一出。


唱完后,日方终于肯放人了。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过了很久,伤痕累累的小楼被带出来了。


疲惫不堪的蝶衣疾步上前,想扶小楼。


谁知小楼怒火难耐:“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说完,还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蝶衣脸上,如一口钉子!仿佛一个响雷,他呆住了。


菊仙将唾液擦去,深深望他一眼,转身挽着小楼离去。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蝶衣只觉被骗,倍感屈辱。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却还是失去了他。


忽闻林子中传来打倒日本鬼子的声音,伴随着枪声,世界抖了一下,又回归平寂。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失控地跑进林子,跌跌撞撞,逃不出生天。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孑然一身。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今日话题】


对蝶衣来说,他就是小楼的虞姬,小楼就是他的霸王。只是蝶衣的情意,小楼浑然不觉,反倒是蝶衣看不起的菊仙明白蝶衣的心思。对此,你有什么感受呢?

第四天:人生太累世道太乱,如何能活出自己?

昨天我们读到段小楼和菊仙成亲了,程蝶衣为了报复小楼,去了袁四爷处,用自己换回了宝剑。


蝶衣将宝剑送给小楼,算是完成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


日本军进城,小楼拒绝给日本军唱戏,被宪兵队抓走,蝶衣只身进宪兵队给青木大佐唱戏,小楼被释放,却对蝶衣表示出鄙夷和厌恶。


他被抛弃了。



留声机的大喇叭里播放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音乐好好哄他。

 

房子布置得瑰丽多姿,四面挂满了镜子。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

 

只是,这美色能鲜艳到几时?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觅。

 

流金溢彩的戏衣全悬挂着,陪伴他的还有这些古人的魂。还有小四。

 

蝶衣见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他让小四撕了。不过瘾,再撕戏衣。

 

猫似乎受了惊吓,突然抓了蝶衣一下。

 

对它那么好,连猫也要背叛自己?



一天总算过去了。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这天他买了新的戏衣,坐在黄包车上。


路过市集时,忽闻一把响亮明朗的好嗓子,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是小楼。


旁边一个女子打扮朴素。真是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了,欲走,被小楼发现。只好下车。

 

小楼不计前嫌,且表现得充满愧疚。

 

行头又进了当铺,说什么要响应全民救国。

 

他恨这对夫妻,不管他私下活得多痛苦,他俩却若无其事地相依。

 

菊仙捧来一个大西瓜给蝶衣,蝶衣眼神顺着西瓜一溜,看见菊仙肚皮微微隆起。有身孕了!

 

难怪小楼护花使者一般。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西瓜,更冷。西瓜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不唱了?”

 

“不唱了!”




关师傅的心血付诸东流。


人虽老,威严犹在。二人被叫来,先被打了一记耳光,然后跪下。


小楼、蝶衣俯首跪拜,不敢作声,听师傅训骂。


关师傅越骂越起劲:“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末了,师傅将二人赶走,要他们一个月组好班子。


只是关师傅等不到这一台了。毫无征兆地,在教孩子们的时候,悄悄地老死去了。


小楼、蝶衣带着下一代的孩子义演。


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心底再痛苦,也要唱下去。



正演着,外面忽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原来是日本鬼子投降了,和平了!

 

下过一场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惨胜的中国,喜乐背后是痛楚。

 

师傅在,再不堪,总有落脚处,天掉下来也有人担待。现如今,哪里去?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蝶衣将伞打在小楼头上。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挡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

 

彼此谅解,一切冰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菊仙摸着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她展示着肚子,展示她的妻子身份。




日本人投降后,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罢课,街上时有游行。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东西不值钱了。

 

戏还是要唱的,只有在台上,蝶衣才能找到寄托。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舞台两侧,除了国民党的旗帜,还有各种慰问国军的标语。


来了一群混混,有地痞流氓,有伤兵,不是看戏,只是找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


有人出言挑衅,众人趁机发泄。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没由来地受辱,小楼一怒之下,把切末推倒,向伤兵扔去。

 

两边打作一团。

 

对方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做武器。

 

眼瞅小楼被打,菊仙想也不想,以身相护。慌乱中,肚子被击中,血从她的腿间流出……

 

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反顾。

 

他不是不同情菊仙,她失去了孩子。

 

他想拔除另一颗眼中钉,可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

 

蝶衣只得掩耳闭目。

 

警察来了,抓人,抓汉奸,为日本人唱过戏的程蝶衣。

 

小楼见菊仙醒过来,要去救蝶衣。菊仙气极,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要为另外一个人奔走?

 

小楼告诉菊仙,那次蝶衣是为了自己才去给鬼子唱戏。

 

菊仙记得那次“交易”,也记得那双怨毒的眼睛。现在孩子没了。真是报应!

 

不能再纠缠下去了。她也要跟小楼一起去。




蝶衣很倨傲,觉得自己给日本人唱戏没有错。丝毫不求情,简直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有种重出江湖的使命感。


她抱着那把剑,和小楼去见袁四爷。


她是想借这剑,勾起袁四爷与蝶衣的情谊,让袁四爷连人带剑都带走。这样,小楼也可以断了念想,不必睹物思人。


袁四爷摆足了架子,还羞辱了小楼。小楼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用了,菊仙的一番铺排,全部落了空。


在法院中,蝶衣被带去了堂会。

 

原来是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

 

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

 

这种情况下,法律就根本不算什么事了。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

 

这天,蝶衣见小楼给她喂药,很矛盾地,将一网兜的钱给小四,让他去买药。



只是,如今这世道,钱不值钱了,一网兜的钱也买不回来药。

 

小楼一把把钞票打翻,把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也快十九了。

 

无父无母,跟了关师傅,一直受气。

 

后来跟了蝶衣,也一直跑腿,他倾慕他,也乐意。

 

如今,连小楼也拿他撒气。

 

自己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大好青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谁爱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说他成不了角儿。

 

他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又环顾四周,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拿去当。

 

剑!所有人都发现了,它值钱。

 

菊仙和蝶衣都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说道:“不能卖!”

 

蝶衣长吁一口气,菊仙只想把它扔进地狱。

 

小楼出去找药店,蝶衣也跟了出去。

 

市面上很乱,到处都是饥饿的人,一大堆钞票换不回多少东西。

 

又有学生示威,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冲散队伍。如果抓住了共产党,则当众游街或处决。

 

蝶衣吓得扯住小楼,挤了出去。

 

角落里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蹲在旁边,老得像动不了的蛹。小楼把一把湿透的钱给他,想买洋火,蝶衣发现他竟然是当年的倪老公。

 

只是,倪老公已经前尘不记,旧人不认,他落魄了。

 

颤巍巍地将洋火卖给小楼,自言自语道:“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吗?……”

 

蝶衣和小楼黯然离去。

 

抗战才胜利,紧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

 

老在北平唱戏是不行了。小楼和蝶衣又跑码头。

 

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几个大城市可以跑一跑。

 

不久,各地开始解放了。

 

【今日话题】

在法庭上,蝶衣不为自己求情,他说他是自愿的,他爱唱戏,谁懂戏就给谁唱。艺术,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对此,你有什么感想呢?

第五天:他是台上的“霸王”,台下却沦落为这般模样

昨天我们读到关师傅去世,科班散了。

 

因为关师傅的原因,蝶衣和小楼又重新在一起唱戏了。但是一次演出现场产生了冲突,菊仙流产了,蝶衣也被抓走。后来蝶衣被放了,菊仙的一番盘算落了空。

 

日本投降了,但中国并不平静,混乱得很,民不聊生。百姓就像洪流中的一片叶子,沉浮由不得自己做主。

 

后来,各地解放了。接下来,会迎来怎样的社会呢?

 

 

一九四九年,中国解放了,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北京的各大剧院张贴大张的蝶衣小楼的戏报。党很器重他们,有特别演出时就会请他们。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

 

这天反革命戏霸被镇压,当着百姓的面宣判。正中是袁四爷。

 

“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迫,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了。

 

他半望半窥,袁四爷,他的“第一个”男人,跪在他头顶,蓬头垢面,里外带伤,被判处了死刑。

 

虽然明知是这样的下场,蝶衣仍脸色苍白。





一个很积极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翻身做主人的新希望。

 

他喊一句,大家跟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还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眼,再看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蝶衣头上,似乎也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迷茫地看着舞台,如果新人上场,代替自己的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吗?

 

中央安排了“扫盲认字班”。学到“忠”字时,蝶衣想到了戒烟第五天,他以为自己要过不去了。

 

当时,蝶衣脸色尸白,眼眶深陷,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蝶衣,安慰他。蝶衣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忽地死命搂住菊仙,把她当做娘。

 

总算是过去了。小楼安慰蝶衣,蝶衣苦笑:“我是等你逼我才戒。”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

 

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地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

 

这几天,他身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刺激大。

 

蝶衣和菊仙恢复正常,还是有债,双方相互妒恨。

 


 

戏院除了演京戏,还演“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小楼和蝶衣在后台见到新演员,小四也在。众人都热情客气,花花轿子,人人抬。最初是这样的。看着台上的表演,小楼和蝶衣在底下互相发牢骚,因为是自己人,没有危险。

 

小楼在家也抱怨,菊仙害怕地捂住他的嘴。

 

“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人人都战战兢兢,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后患无穷。





革命虽未到戏子头上,但戏园子已经在改造了。百年旧物被毁去,换上人民大团结的标语。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巡查,登记清理旧戏箱。小四把二人喊住,喊他们同志。

 

蝶衣一愣,听得多了,还是不习惯“同志”。小四让蝶衣把戏箱捐献。蝶衣不语。这批行头,与他血肉相连,怎么舍得?

 

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发现一张红纸,上面有他师哥的第一次签名。这一留,竟十年了。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把一切收进戏箱,锁住,放床底,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这新社会,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好日子不长,京戏逐渐成了被攻击的目标。大概因为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工夫联想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被引发了,就危险了。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戏园子改映电影、改演话剧,有的干脆关门大吉。

 

过了很久,忽传来阵阵广播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民灵魂的大革命!”

 

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选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演出之前,没有剧本,先接受教育,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又抱怨,无情无义硬邦邦,总是记不住。菊仙安慰,又再三叮嘱在外要处处小心。

 

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安度余生,就是理想。她甚至希望他根本没有演过霸王。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站在高处,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作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正斗争:“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杨子荣下句唱什么,大伙儿不关心。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

 


 

菊仙在上场门外,见惯世道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当夜,就“自觉自动”了。

 

旧戏本、脸谱画册都烧了,行头、戏衣都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哪儿去。末了,菊仙捧出她的嫁衣。小楼见她不舍,抢过来藏起来。菊仙问:“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运动来了,无处可逃。

 

蝶衣在院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他不交,人家也来封。交不交,反正是“分手”之日。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小楼菊仙来劝,他不理会。绣鞋、戏衣被剪碎,一把火烧成灰。他痛快,觉得值!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集体的火葬。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剧团书记慷慨陈词,突然厉声一喝:“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终于把他揪出来了:“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居心何在?”

 

小楼为自己辩解,理直气壮:“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怎么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吗?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吗?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他呆站,冷汗汇成河,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今日话题】


蝶衣因小楼相逼才戒烟,因为他希望小楼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现实中也有很多人做着类似的事。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吗?

第六天:这世上有一种伤害叫因爱生恨

昨天我们读到,中国解放了,人民迎来了新生活。

 

大家为着新希望而努力,蝶衣也戒了烟。

 

但没过久,大家变得小心翼翼,文化大革命也开始了。

 

小楼因为一次出风头,被揪了出来,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还是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随时随意,把人家的家当砸烂,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挨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么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

 

一切从那张小字报上的“造反精神万岁!”开始,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戏子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然后罚抄毛主席的诗词。稍一分神,背后的小孩子又踢又骂。一时兴起,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人得集体粉墨登场,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小楼的手和鼻尖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蝶衣伸手取过小楼的笔,给他勾最后一下,像很久之前一样。

 

然后是游街。红卫兵们喝令呼喊着。突然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

 

一个女人跳楼了。原来红卫兵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这个平时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蓦地抄起一把菜刀,见人就砍。众人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

 

作家老婆试图抢救,但是一群十来岁的毛头把她逼到了楼上,无路可逃。

 

蝶衣小楼交头接耳,红卫兵见了,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朱钗被砸掉。

 

他去捡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骂妖孽。

 

小楼一时情急,上前去挡,唾沫溅到他脸上,他去擦,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趴倒在地。他差一点沾到朱钗的影儿,被踩烂了。

 



菊仙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扫把来不及放下,冲进门。菊仙一边哭着擦拭伤口,一边数落他。


正耳语着,冲进来一群红色小将。红卫兵抄家来了。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即使是空架子,也砸。


忽然一个红卫兵看见了那把剑,挂在毛主席像旁。本来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


蝶衣被逮来了,三个人并排而立。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菊仙首先说是蝶衣的。小楼一听,说是自己的。蝶衣说剑是他的,是菊仙挂的。小楼一喝:“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有人拿了几块大砖头,把小楼推倒,拎起砖头朝小楼头上拍去。小楼吃这一下,淌下一股鲜血。但砖头完整无缺。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突然跪下,连自尊都不要了。他认了,剑是他的。


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真诚地道谢。


小楼激动得站出来。他不要倒下,他还要当“英雄”。动作一大,鲜血又流了一脸。


聚光灯照在小楼脸上,接受审问。


问的人不止一个,轮着班,自科班起,事无巨细,都得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点消灭。还在审问,还在攻击,突然数十盏灯齐开,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拳打脚踢。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终于受不了了。他什么也认。


 

一间课室,蝶衣和菊仙面对面坐着,他是来动员她和小楼划清界限的,他们都是文艺界毒草。

 

蝶衣是期待的。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最好天天有人来劝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

 

然而菊仙却意外地冷静,她不离开小楼。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住了。恨难消,怨不散。他俩知己知彼,心里都清楚。二人相对,泪顺流而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角儿们又粉墨登场。四旧堆积成塔,烧得一干二净。轮到两个红角儿“互相批斗”了。

 

当问到剑是哪里来的时候,小楼说是蝶衣给袁四爷当相公得来的。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揭开了。

 

小将冷笑,将剑扔进火堆。

 

蝶衣冲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晚上。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我揭发!”

 

他诉冤,骂菊仙,他越说越斗志昂扬,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蝶衣听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劈。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炽烈。他就像深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他被彻底地遗弃了。他开始揭发小楼。小楼震惊了,也开始揭发蝶衣。

 

蝶衣神志不清,越说越狠,如此卖力,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要把一切旧账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蝶衣又把矛头指向菊仙。莫名兴奋。蓦地,他住嘴了。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脸上带着一种复杂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他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地滚烫痛楚过。狠狠斗?斗死他?不!

 

一切都太迟了。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死不悔改,她跟定小楼了。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眼看菊仙被逮走,小楼尽最后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什么罪,他都认。他和她划清界限,和她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他尖叫着斗菊仙。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开始揭发程蝶衣。是小四,当年他身边的小四。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揭发蝶衣的一切。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水黄痰吐得一身一脸。蝶衣从未这样的绝望。他十分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你们骗我!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说这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蝶衣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

 

蝶衣绝望忧伤。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把破碗砸了,想自杀,但都割不深。蝶衣奋力地,但就是不死。他想起那只蝙蝠,一下便致命。他想起那汤,补血,都因为小楼……

 

被红卫兵发现了。你要死,偏不让你死。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小楼被押回去收拾东西。屋里头漆黑,一开灯,迎面是一双晃在半空中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

 

菊仙上吊了,穿着鲜红的嫁衣。一边尚余的黑发,簪上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她终究不过他要她。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逼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门外,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他分明听见小楼那哀嚎。红卫兵把门关上,霸王和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接下来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斗争雷厉风行,牛鬼蛇神都收拾好,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远赴边疆。

 

【今日话题】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蝶衣菊仙这两个“虞姬”都为了小楼这个假“霸王”而自尽,虽然蝶衣没有死成。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呢?

第七天:失去心爱的人和事,世间便只剩孤独

昨天我们读到,运动期间,全国上下展开造反运动,很多人都被批斗,蝶衣小楼被斗得只剩半条命,菊仙因为小楼和她离婚而上吊自尽了。


最后,他们和其他被批斗的人一起,被送往各地,下放劳动。 

 

 

小楼被下放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福州。

 

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八千弟子俱散尽。

 

拉大车,造砖、盖房子,在田间劳作,上下午晚饭后,分班学习……


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当他锄禾日当午时,犹有余威。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像借尸还魂。但他老了。



听说蝶衣被送去了酒泉。蝶衣在一件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他想,整个中国的老百姓,也是如此这般地老去吧,蝶衣怎么会例外?

福州市穷僻的南蛮地。闽菜吃不惯,但因为饥饿,渐渐就习惯了。蛋肉定量,家家一样,都舍不得吃。

 

小楼总是想,活着就好。菊仙不在,蝶衣杳无音讯。他原谅蝶衣了。蝶衣绝不会出卖他,他一定是为他好,只不过用错了词。恩怨已烟消云散,到底是手足。

 

每天按要求“早请示”“晚汇报”。人人习惯了谦恭木讷。做什么都有要求。认真地改造,还要跟着大队学习。

 

某天晚上,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死了。

 

小楼和其他几个男的,把他抬到山脚下埋了。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

 

抓到几个人,十六七岁模样,衣衫褴褛,饥不择食,都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卫兵。

 

曾几何时,他们意气风发。后来,他们无用了,不知如何处置,一概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学习。

 

一个哀求小楼,用纪念章换白薯吃。当初凶悍地把他们踩在脚底下的黄毛小子,倒过来求牛鬼蛇神放一条生路?

 

十年过去了。“四人帮”被打倒了。灾难过去了,那些作恶的人呢?那些血泪和生命呢?

 


 

小楼在福建循水路偷渡到香港。霸王并没有在江边自刎。

 

现实中,“霸王”面目模糊地活着。

 

小楼在节目中看“四人帮”审讯。他本应该含饴弄孙静享晚年的,但是……

 

小楼倾尽所有,竭尽所能逃来香港。最初他在电车公司上班。劳改令他的身子粗壮,可以挨更抵夜。

 

他更老了,六十多岁了,又失去了工作。

 

他赖以过活的是之前同事儿子的帮助,还有公共援助的社会福利。他有点瞧不起自己。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就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

 

一个小胖子来到小楼屋子里。他喜欢在这个老伯家中玩龟。他在床脚下找到龟,小楼用龟支撑整张床。小胖子大叫:“它会死的!”


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中国死了多少人?


小胖子觉得无聊,走了。

 

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小楼想。

 

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幸好他拥有自由。

 

这天,他乘车时往外望,赫然见到“程蝶衣”三个字。

 

他识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他匆忙下车,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上面有“程蝶衣”。

 

是他!小楼激动地张大嘴巴。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

 

小楼被引进化妆间。程蝶衣正在为他人上妆。

 

一时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互问好,又无话可说。幸好外面戏将上场,便去外面看戏。

 

蝶衣早就上不了场了

 

两人漫无目的地聊着。小楼发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唯一的安慰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复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

 

小楼在旁说着,蝶衣想自己的。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

 

小楼问蝶衣想什么。蝶衣说想北京,北京的钟楼现在不响了。

 

小楼一时想不起钟楼。他们其实一齐老去,何以小楼老得更快?

 


 

蝶衣请得半天假,跟小楼聚聚。

 

蓦地记起什么似的,蝶衣抽出一张烟熏火燎过的照片,是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师爷庙前留的相。

 

两张老脸凑在一起,把前朝旧人细认。

 

末了,蝶衣凄然而幸运地一笑,“别问了,就剩你我,幸好平安。”

 

“那斗我们的小四呢?”


“听说他坐水牢去了,疯了,也许死了。”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


小楼带他去“浴德池”。路上有人派发一张纸,都是英文字,印刷成香港护照的样子,空格写了“灵格风”。蝶衣问什么风。


小楼也不知道,只说不用管。蝶衣也不去问。只要不是“整风”。



蒸汽氤氲的澡堂内,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


他们闲聊着分开后的情况,蝶衣又把前尘细认。他激动地说着最想吃的盆儿糕。


小楼说起小时候的愿望,只是现在他存不起钱,存了也买不到,香港没有。


程蝶衣又说着北京的近况。说到“妓女”,蝶衣急忙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楼眼神一变,三思后说到,他想让蝶衣把菊仙的骨灰找着,捎来香港。


蝶衣恨不得在听到这句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他坚决不答。


小楼诚恳而缓慢地说:“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他要在有生之年讲出来,否则就没有机会了。


蝶衣吃了一惊。他是知道的。这个阴险毒辣的人,抬抬手就过去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他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他叫小楼唱戏。小楼道忘词了。


蝶衣说,他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北京京剧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看不出龙钟老态。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蝶衣一瞧,不太满意,给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详。

 

这是他的霸王,他当年的霸王。

 

蝶衣把那宝剑,平反后还给了他,默默挂在小楼腰间。

 

搀了霸王上场去。

 

小楼把酒干了,扯着嘶哑的嗓子,终于唱了。蝶衣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直向脖子抹去。

 

小楼措手不及,忘形地扶着他,用手捂住他的伤口。


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

 

“蝶衣!”血一滴一滴的。

 

蝶衣很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

 

红尘孽债皆自惹。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不如了断。

 

听见小楼唤他小豆子,他想起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小楼摇撼他:“戏唱完了。”

 

戏唱完了。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他自妖梦中醒来。是一回戏弄。太美满了。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

 

蝶衣随团回去了。

 

后来,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顿道,许多人排队去拿“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香港人至为关心的,是一九九七年后,会剩余多少“自由”。

 

而小楼在意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自住了。不久,他便无立锥之地。整个中国,整个香港,都离弃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三字。连浴德池,也没有了。

 

【今日话题】


在时代面前,人真的太渺小了。看完蝶衣小楼跌宕起伏悲惨的一生,你有什么想法吗?




名著导读 李碧华《霸王别姬》精读 整本书阅读 你必须十分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