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水的脸(2015.2.26)

2023-08-18 11:55 作者:tl0048  | 我要投稿

水的脸

Tailor Tam/2015.2.26

 

我怕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即使我没有一天离不开水,即使我的整个身体都由水构成,即使我的最终归宿只有水,但这并未消减我对水的恐惧。

在禺城,家长都想让孩子早早学会凫水,好像这是跟学会走路、学会跑步、学会认字、学会算数、学会传宗接代一样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南方风物,泥土气息说不上浓厚,但总脱不了一股湿漉漉的水汽。我的父母也不例外,以及我的祖父母,我的外祖父母,还有所有的长辈,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某一天我会掉到水里,不知所措,最后的结局就是长眠其中——这是他们最喜欢用以鼓动我的理由。

胆小如我,开始时还照着家长们的意思,在某个晚上畏畏缩缩地跑到禺城的公共游泳池参加初学班。那年初夏的夜色很好,而事实上,现在想来并没有比那时更好的夜晚了,最柔软的风儿捧起了我的脸庞,教我抬头一路赏那吹弹可破的月亮。

“你好。你跟我同名。”我咬着嘴唇悄声道,不知道月亮听见了没有。它真的跟我同名。

值得庆幸的是,我并非第一个到场,也不是最后一个出现,但这也许是我在学游泳的过程中所取得的最大成就了。孩子们像一群戴着橡胶泳帽的鸭子,或者是一锅包得很拙劣的饺子,被家长们一股脑儿赶到泳池里,池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氯气味儿,似乎是为我们这群鸭子准备的饲料,或者是下饺子用的香料,只不过同样叫人反胃。

有人把月色与水波联想到一起,这非常贴切,一旦水将你拥裹起来了,你便能懂得月色那咄咄逼人而游刃有余的力道;那时候我还不懂,还有人把前二者与女人放在一起,柔,绵,缠,韧,太好了,但现在的我仍然不懂。

有的孩子进水的声音是“咚”,有的孩子进水的声音是“铛”,还有的是孩子进水的声音是“吨”。有的孩子进水后就像鱼,仿佛终于回到了水的怀抱;有的孩子进水后就像狗,还能稍为扒拉几下;有的孩子进水后就像猫,被下了定身咒,如同在地上排队般拘谨,比如我。也只有我。

没关系,今天第一节课先让同学们熟悉一下水里的感觉,教练说。他本来就丰满的身体经过水的折射,显得更加滑稽了,但我一点儿也笑不起来,因为他一张贱肉横生的脸已经告诉我,苦头还在后面。当然,以貌取人是不道德的行为,但奈何我这一次并没有错取。

几天后的第二节课,教练让鱼类同学和犬类同学尝试潜入水中闭气,他们很快便在其中不亦乐乎,我也只好跟风试了一下:捏住鼻子,紧闭双眼,双膝一曲,任由身体坠入水的贪婪的怀抱里。大概过了五秒?十秒?其实可能只有两秒,我便踩住池底一跃而出,双耳的异样感开始蚕食我的安全感和自信心。也许我在死亡的意识这一方面过于早熟了,甚至在出生的一瞬间我便已经懂得了一件事——死就是零,死就是没有,死就是不存在。我害怕了。

到了下一节课,这时同学们开始进行浮水的练习了,但我还对于耳膜的压迫感耿耿于怀,因此从那一节课起,我就拖了全班的后腿。是的,我还曾扯住一位鱼类同学的小腿,只是想弄明白他到底是何以如鱼得水的,当然此事换来的教训只有胖教练的一下栗凿。还有一件事我至今尚未弄明白,就是为何自己的身体永远在水中浮不起来,大概是我没有胖教练的身型的缘故?

又过了两节课,大部分的孩子都掌握了凫水的窍门,鱼类同学甚至能够一口气游个五十米来回。而这一节课,大概是教练向家长们展示教学成果的时刻,因此首先下令全体潜水一分钟。我可以告诉所有人,拍着胸脯,义正词严:为了练习潜水,我每天晚上都在自己的脸盆里泡了又泡,除了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却总是难以突破四十秒的极限,这是当时十岁的我认为豁出了性命也办不到的事情。

今天,我只好怀着无比的忐忑深深吸进一口气,但由于恐惧,这口气甚至比往日还要少。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死亡的冰冷的指爪抓挠着我的肺部,尽管心脏砰砰砰蹦个不停,但好像仍然无法把血液泵入我的脑袋。

我一跃而起,而胖教练已经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气势汹汹地用食指钉住我的鼻梁,下去!你给我下去!我无助地仰着脑袋,与教练急得发红的眼珠对视,顿感身后是无底悬崖,身前是恶煞凶神,剩下的只有选择如何死亡的权利而已。

胖教练见我呆若漂在水上的木鸡,不肯就范,竟伸手把我小小的湿漉漉的头颅按下去,按到不知是沸腾还是冰冷的泳池中,氯的气味从七窍一拥而入,窒息的味道就是自来水、氯气和各种体液的混合物,那大概是纳粹集中营毒气室里才有的滋味。我踮高双脚,试图与胖教练的力量抗衡,但只有一秒钟能够允许我换一口气,然后再继续吞入混杂着孩子们的汗液、尿液与排泄物的自来水,因此这种垂死挣扎只是徒劳的。

在第三次被按进水中时,我看见了,看见了水的脸。

之前每次潜水的时候,我都不敢睁开眼睛,生怕泳池的水会腐蚀掉自己的视力,即使戴着潜水镜,也会下意识地紧闭双眼;但这一次,睁开的眼睛还来不及闭上,我便被教练按到水里去,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世界:本来应该除了孩子们便空空如也的泳池,竟然密密麻麻挤着堆着一张又一张脸,填满了孩子们以外的空间,我们不是泡在水里,而是浸于这无数张眼耳口鼻的混合物之中。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我发现了水的脸,水也发现了我的脸,我赤裸的身体与赤裸的灵魂在一万双一兆双一亿双眼睛下暴露无遗——没有笑,没有哭,没有表情,或者说只有一种表情,只有永恒的凝视。这种神情,我只在宗教的偶像之上见过,释迦牟尼,太上老君,耶稣,湿婆,那是人类精神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得意忘形。

在这一瞬间里,我无法判断这些脸是否相同,是否熟悉,是否存在,只知道这种如山倒来的恐怖感彻底斩断了我对水的任何美好幻想和善良憧憬。我哇一声地大哭起来,发出一股蛮力突破了胖教练的封锁,硬是窜上了又硬又冷的地面,头也不回地往更衣室奔去,撇下了胖教练和父母面面相觑。

那一天之后,我从此没有再次进过任何一处游泳池,没有再次与水进行毫无保留的肌肤之亲,没有再次允许任何一种水体肆意包裹自己的身体。

 

十年后的今天,由于生活所需,我不得不在每天的中午徒步走过禺城大桥,走完一次需要十分钟的脚程。这桥年轻、大方、端庄,凌驾于不再年轻、大方、端庄的禺城河之上,俨然是桥成为了河的主人,这叫什么世道。数十根大腿粗的钢筋,从拥有着彩虹的弧度的桥拱顶上撒下来,我入神地凝视这些钢筋,仿佛听见了它们铿锵的肌肉时刻不停地收缩抓紧的声音。除了六车道的桥面,两侧还有专供行人和自行车的窄道,但每天都只有我在大桥的一翼上踽踽独行。窄道的两边只有些天知道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小广告:紧急贷款、男女公关、工厂急聘,这些紧张而暧昧的文字别无选择,只能向我孤独地和盘托出。

在阴沉而无风的白天,禺城河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水落石出,泛着油光和污迹的河水在重力作用下褪去,裸露出缝隙中绊着塑料袋、塑料瓶和塑料饭盒的苔石,像是多年来未经洗刷的可怖的牙缝。狰狞的排污口虚掩着,趁人不注意便排出无迹可寻的废水,整条河道只能让我联想到鼠疫患者病入膏肓的血管,绝望地抽送着灌满脓毒和病菌的体液。碰上了怄热的时节,河水还会蒸腾出一股异臭,如果没有捏住鼻子,十分钟后就得被熏得头晕目眩。

当然,这是十年前的光景了,眼下的禺城河又再清波微漾,污秽和恶臭早已销声匿迹,但仍不至于能随便脱掉衣服就下河游泳,总而言之说不上干净也说不上脏;尽管这样的禺城河乏善可陈,但那是禺城人花了难以想象的大价钱治水换来的。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恶劣、庸常、肮脏的意象缺乏美的文学性,好像还在不怀好意地暗喻、指代、象征着什么,但不要忘了,一旦将这些让人嗤之以鼻拒之千里的非文学性意象堆砌起来,就是文学本身了。

如果这条河有脸,我的想象力只能给它安排一张饱受折磨、风烛残年的老妪的脸,但在这之后三天里发生的一切,说明了我远远地低估了现实世界的创造力,也暗示了我这些年为了拒绝与水的亲密接触所作出的所有努力统统是徒劳的。

水浮莲,又叫浮萍、水葫芦,据说是禺城人为了制作廉价营养的猪饲料而从外地引进,没想到猪们对人类打的如意算盘爱搭不理,而水浮莲则成了生物入侵的典型教材,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过度营养化的禺城河,一度占据了整个河面,某艘鲁莽的马达船一旦驶入,便很快被这些植根水中的植物缠得寸步难行,这条绿色的河流蔚为壮观。它们同样让禺城人花了大价钱来清除,其成本远高于猪饲料的改良,但至今这些绿色的麻烦还尚未绝迹。

河道上偶尔还会漂来形态各异的浮萍群,它们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这是不可能的——它们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团一团不成形状无拘无束地溜过,可能挟带着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断了半条的小舟,后面还拖着一只孤独的救生圈;一颗芭蕉树,青涩小巧的蕉还不肯松手;一具泡得发胀却还完整的土狗的尸体,活像生物实验室中的标本。所幸我还没有碰见过传说中的碎尸或浮尸,不然可得做几晚噩梦了。

这不,今天又漂来了一团水浮莲,看来个头还不小,有一辆小车的面积了,可惜上面没有带着任何礼物,不禁叫我有点失落。等等,随着浮萍群渐渐接近大桥,它开始四分五裂了,上边和下边解离了,左边和右边断裂了,中间露出了两个小洞和一个大洞,两翼突出了一对弧形,正中出现一个勾勾——不是别的,正是一张男女莫辨的人脸。这一切就发生在五分钟内,直到浮萍组成的脸消失在目不可及的桥底之下时,除了身后呼啸而过的车流与默不作声的我,这里就没有别的观众了。

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直侧着头抻长脖子往桥下的异象张望,待到最后那张情理之外而又意料之中的脸明明白白地出现,我方才敢确定那是多年来水再次向我发出召唤。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水的脸是存在的,它的存在不是神,不是鬼,不是妖,不是精,不是自然崇拜也不是泛神论,只是跟万物万事并无两样的客体,人有人的脸,猴子有猴子的脸,蜗牛有蜗牛的脸,花草树木有花草树木的脸,谁能不许水也有自己的脸?

敲门声已经响起,水对于我一直以来的叛逆终于忍无可忍,我将为此付出不多也不少的代价。无处可藏,即使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洗脸,拒绝刷牙,拒绝洗澡,拒绝排泄,甚至拒绝饮水,在我身体和灵魂里的每一滴水弃暗投明、复归水的母亲的怀抱之前,我都只是一名暴露无遗的逃犯,但它没有派出任何一个追捕者,它不屑于追捕,最终判决惟有在我投案自首之后才能尘埃落定。

 

既然如此,我也不作侥幸逃脱的准备,心里始终愤懑不平:我吃过的饭都是由自己的嘴巴一口一口咽下去的,我走过的路都是由自己的腿脚一寸一寸踏出来的,我有过的人生都是由自己的性命一秒一秒地活过来的,即使我整个身体整个灵魂全赖水来生存,也不许它主宰我自己的命运!于是我照旧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地每天从桥上走过,水见了这副无赖嘴脸,想必就像死猪不怕开水烫罢。

日子没有丝毫变更,禺城大桥就躺在那儿,禺城河就流在那儿,谁也跑不了,我这会儿要是被水浮莲的脸唬住了,还算什么英雄好汉?胸怀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热情,我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大踏步上桥了,万料不到水即将为我呈现的一幕新惊喜。

随着水质的改善,禺城河的水量也随之增加,一笔破开的河面也有二三百米宽,但船只却难得看见,因为这边也并非水运要道,间或可能出现一艘打捞垃圾的艇,头戴斗笠的环卫工人代替了孤舟上的蓑笠翁。尽管与诗意相距甚远,但在烟雨时节,还是别有一番意味,人生如此百无聊赖,我们在吸入厌闷时,呼出的也是烦嚣,何妨自生一些强颜欢笑的乐趣呢?

眼下这当儿,缓缓驶来的也是一艘艇儿,与平日里那些打捞垃圾用的环卫艇并无二致,艇上一名头顶竹笠、身着灰色制服的船夫也没有让我疑窦顿生——直到我能看见这个人的手上并没有打捞用的长杆网套,相反的是,船上竟满载着一口口筐子,而筐里也是层层叠叠垒着什么东西,分量不轻,因为我留意到艇的吃水相当深。

定睛细看,堆放在最顶层的不是我的笔记本电脑吗?这位每天让我不得不双目对视的伙计,此刻正孤伶伶地躺在垃圾堆般的箩筐里,而我只能眼巴巴地干瞧着,嘿,这船夫抬手就把它往身后一抛,咕咚一声,这十四英寸的面积、三千克的重量、七百五十吉字节的内容物,我的所有引以为傲的成果,所有见不得光的隐私,就报废于滔滔河水中了;哟,正当水们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我的电脑时,它应声化开了,伴随着哧溜溜的泡腾蒸滚,竟成了两张脸庞——我的父亲与母亲。

我还没来得及细味其中的诡异,这名清道夫从事起与其本职工作背道而驰的活计,正有条不紊而事半功倍地往禺城河倾泻着箩筐里的物件——我的手机,我的钱包,我的耳机,我的钥匙,我的路由器,我的衣服,我的牙刷,我的鞋子,我的毛巾,我的枕头,我的杯子,我的所有书本,我的所有照片,我的所有的童年与成人的小玩意儿——我的整个人生,都被无情地一如枯枝败叶般抛弃到禺城河的怀抱里。

与此同时,水中有如炸起了除夕夜的烟花爆竹,咕嘟嘟呼噜噜翻腾着一张张脸庞,我的祖父母,我的外祖父母,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姑婶叔伯,我的或近或远的亲人,我的所有老师和同学,我的死党、挚友、好友和朋友,我的死敌、敌人、挑战者和竞争对手,我的耿耿于怀的暗恋,我的念念不忘的暧昧——所有不得不爱我的人,所有我不得不爱的人,所有只能恨我的人,所有我无力生恨的人,充满了悲剧性的血亲,代表着宿命论的人缘,所有看似偶然也看似必然的相逢,他们面无表情,或者说只有一种表情。

不能否认,如果我对此情此景仍能无动于衷,那便是早已双目失明了。事实上,我在此际只能目瞪口呆地尽览这一奇观,生命中曾经对我产生过意义的脸庞,正带有某种近于神圣的哀悼凝视着桥上的我,好像这是一场最后派对,一场空前绝后的追悼会,所有人选择了沉尸水中,为我的依旧苟且偷生和无耻背叛而致以最深切的悼念。

每一个曾盛满了我的人生的箩筐已经空无一物,呼应着我此刻心中深不可测的空虚感。如同一幕惊艳的歌剧,这艘艇在正要匿踪于桥底的瞬间前,一直藏身在斗笠下的船夫摘下了头上的竹笠,仰首望向俯身的我——不是别人,正是完完整整彻彻底底的我,仿佛我正与一扇镜子对峙,因为那张并无二样的脸庞同样写满了昙花一现的惊愕和一击入魂的恐惧。下一刹那,艇已插入船底的阴影,船夫打了一个无声的响指,所有水的脸庞统统遁入无形,河水复归宁静。当然,这一切在浩浩荡荡发生的同时,桥上除了身后呼啸而过的车流与默不作声的我,这里就没有别的观众了。

回家之后,我点算了一遍那些在艇上被当成垃圾倾泻的东西,它们一一俱在,完好无损,丝毫没有遭水的蹂躏或化为人脸的蛛丝马迹;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打从五脏六腑和三魂七魄里知道,这些家伙物事已经荡然无存了,它们没有了记忆没有了智慧没有了灵魂,而从此以后,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将是抽丝剥茧,我的每一次迈步都将是跋涉长途,我的每一次思考都将是竭泽而渔,我的生活已被查封冻结,我的骄傲已经枯成一堆乱草,即使是面临着彻底的失败,我都将尝到甘之如饴的征服感。

 

不知是哪一个晚上,不知我已死守在仅存的一件躯壳中过了多长时间,在由血肉发肤打造的狭小笼牢里,灵魂如同踌躇绝望的困兽,一圈又一圈地踱来踱去,漠然地向外张望着所有同样漠然的人。这些人远未发现一个事实:他们是自己身体的囚犯,他们是自己欲望的奴隶,他们是自己人生的宠侍,他们是自己存在的玩物。

每一片海洋,每一道江河,每一汪湖泊,每一杯开水,每一注水流,每一滴水珠,每一颗水分子,它们的战吼由微到弱,由弱到大,由大到强,由强到无处不在,时时刻刻地向我步步进逼,紧吃不放,誓要攻克这茫茫宇宙中仅存的一方孤岛。

我在晚上是不必要出门过桥的,但在这个暮风轻拂的可爱的夜里,我偏偏站到了桥上,不为他事,只是要为这无处可退无险可守的失败画上句号。与平日里相比,今夜的观众多了一些,就是被束之高阁的月亮和相伴无眠的繁星,但她们不过是观众而已,对于即将发生的命中注定的悲剧,是丝毫不会插手干预的,就像人们也不会奔上舞台阻止罗密欧与茱丽叶服毒。

华灯初上,沿河的昏黄路灯向所有人吹响了归巢的号角,桥上如织的车流依旧穿梭不停,冷漠依旧。我扶住蒙满尘埃的护栏,低头望那黝黑沉默的禺城河,仿佛那是一支秩序森然、杀气重重的铁军,裹挟着无坚不摧的锋芒兵临我的城下。

我凝视着河水,凝视着这滔滔不绝的深渊,只差尼采复活在我的身边,亲口说出那句哲言。河上倒映着一张脸,但这并非寻常事,按理来说,这个高度这个距离这个光照,绝不该出现一张清晰可辨的脸——更何况那是我自己的脸。

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即使身后的整个世界轰然坍塌,大陆板裂,天火陨降,兵燹如焚,我也不得不屏息凝神地与这张追寻了十年百年千万年的脸庞进行永恒的对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好像这迈着紧凑小步的河水纹丝不动,而是这个城市正在不起波澜地流淌着,流进每个没有希望的日与夜。

晚风温柔不再,忽而露出了它的尖牙利爪,一副与水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的恶相,风波将水中的脸摔个粉碎,神经元让我也不得不在呼啸猛风中闭起双眼。听呀,你什么到听不到了,看呀,你什么也看不见了,摸呀,你什么也摸不着了,所有感官就此被无形的手轻轻封闭,无论是彻底的宁静,还是绝对的黑暗,此际都没有意义。

三千弱水,载舟覆舟;万丈红尘,皆付一笑;芥子须眉,弹指无量;咫尺天涯,三昧无边。再一次,熟悉而甜蜜的水的拥抱将我高高托起,围绕着我的是恒河沙数般的面容,喜怒哀乐,众生皆苦,只因一息尚存。我撤退,我放弃,我投降,我取得了最终的无法逆转的胜利。

抬眼望去,那是一道桥,桥上是一个人,人有一张脸,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只有一种表情。


水的脸(2015.2.26)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