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历史下】漫谈《再生缘》

上一期聊了从李清照到陈端生、从理学到性灵论的变化,并探讨《再生缘》里孟丽君与其他女性孤立开来的原因,这一期我们要探讨孟丽君追求政治权利的道路上是否能成功得到男性的支持,以及她是如何与男性权利者谈判周旋的。
在《再生缘》的孟丽君之前,就有《牡丹亭》的杜丽娘作为先例,在杜丽娘爱上柳梦梅之前,她可以用她的父亲来对抗柳梦梅,在她爱上柳梦梅之后,她可以用柳梦梅来对抗她的父亲,也即是以一个男人对抗另一个男人。只不过《牡丹亭》中梦想是属于柳梦梅的,柳梦梅可以去谋取仕途上的上进,幻想是属于杜丽娘的,而且这些幻想必须建筑在杜丽娘是个千金小姐的身份之上,否则真如文中所说,娶之为妻,奔之为妾了。
在《再生缘》里,孟丽君却在情急之中,不得不用杜丽娘的办法去维护她的梦想,即用一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皇帝,去对抗她的未婚夫皇甫少华。就在她的未婚夫皇甫少华通过下人得知了孟家的秘密——郦丞相是孟丽君之后,他当即上奏,并以画像为证,结果孟丽君在大殿上拒不承认,当着皇帝的面撕毁奏折,此时皇帝已对孟的身份猜出一二分,于是他思虑道:
留得风流郦相存,朕也好,时时相近与相亲,总然难遂心中愿,做一对,知己的君臣亦可忻。如此明珠和美玉,怎么忍,轻轻易易付东平。 咳,寡人也长下私心了,且留下了郦相再处。
朝廷主意一安排,就把天颜变下来。双皱龙眉嗔色起,半抬御体怒容开。离御座,扣高台,大发雷霆叫怪哉。 啊唷,怪哉!怪哉!寡人的清静朝纲,被你们在此兴风作浪。好好的一个郦丞相,说怎么他是个女子!保和学士如何是那孟丽君。 哪有巾幅位三台?你看他,如此能来如此才。
梁相尔明言得好,岂有个,这般忠臣是裙钗?你们着实相欺朕,乱语胡言进奏来。
而对于皇帝与孟丽君之间的关系,以及皇帝的好色之性,则在此之前就埋下了伏笔。
在第六卷中,孟丽君女扮男装,中了状元,不仅文才出众,又擅长医道。她被梁鉴推荐,竟把皇太后的病症治好了。 于是受到异数的优遇,官拜兵部尚书。于是皇帝设宴嘉奖孟丽君。
朝廷叱退诸人去,回视尚书郦明堂。乌纱紫袍人似玉,风流原像一娇娘。寡人立后能如此,方不愧,一统乾坤作帝王。天子传呼双彩女,帘前起舞唱新腔。要观醉后风流态,只叫宫人劝酒觞。年少尚书推不得,金杯迭举饮琼浆。芙蓉仙露樽樽满,琥珀精华口口香。
宫内清歌频劝酒,君皇笑话命添觞。连吞几十余杯酒,郦尚书,醉倒华宴力不扬。天子座前忙俯伏,口称臣子谢君皇。朝廷大唤平身起,龙目故凝看细详。但见他,进步迟迟谢翠华,恍如玉树趁风斜。两钩浅碧横眉黛,双片深红上脸霞。款款纤腰垂玉带,溶溶粉额映乌纱。起来缓缓辞金殿,分明是,一朵天香国色花。年少君皇心家喜,坐在那,团龙椅上笑声夸。 啊唷妙呀,好一个风流司马! 今观醉后风流样,莫不是,绝色佳人假扮来?君玉一闻如此语,心中大骇跪金阶。 啊呀,陛下何出此言?臣蒙圣恩特加高位,若以女子相疑,必使同僚戏谑,一至众心疑惑,则臣礼难行矣。
孟丽君巧妙利用通常贤者可能会对君王有的不满来反驳君王的色心,这也可以看出这个时候的孟丽君只想做皇帝的臣子,而不想做皇帝的情人。
诗经《权舆》云: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
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权舆。
朱传云:“此言其君始有渠渠之夏屋,以待贤者。而其后礼意寖衰,供意寖薄。至于贤者每食而无余。于是叹之,言不能继其始也。”
当然,这里还引用了一个典故,那就是《世说新语》里的傅粉何郎,讲的身居高位的男性如何以热汤试何郎是否傅粉的故事,此刻孟丽君恰正如当年的何郎,不同的是,她敢于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却是以一个男性而不是女性的身份。而对于何郎这样的男性而言,这不过是他偶然会遭遇的处境,然而这种处境,却可能是那个时代几乎所有女性都会遭遇的处境。
北朝乐府《捉搦歌》中写道:谁家女子能行步,反着夹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一位男子紧跟在女子后面,骚扰她,告诉她反穿了夹衣和单衣,而且不该露的后裙也露在外面。因此,男子主观认为女子的步伐和反穿衣裙都是故意抛给男子的“话题”,最后众人在他们身边起哄,认为男子通过骚扰和羞辱的方式追求女子是正当的、合理的,并且希望他们能成为一对。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无法知道这个女子是否只是一不小心穿反了裙子,且并未想搭理这个男子。我们听到的只是男子的声音和众人的声音,而女性是完全失语的,就好像孟丽君只能借男子的身份来表达对男性凝视的反抗一样。
那么,在女性话语在场的时候呢?比如《牡丹亭》里惊梦一出:
[生] 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旦作斜视不语介][生] 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旦作惊喜,欲言又止介][背想] 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生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介] 那边去?生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旦介] 秀才,去怎的?生[低介]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强抱旦下]
《牡丹亭》在明末清初于闺阁之中风靡,闺中女子们在沉迷其中的同时,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对杜丽娘身上承载的女性话语提出质疑。但到了女性作品的思想更加叛逆的清末,女弹词作家程蕙英却在她的弹词《凤双飞》里写了一出反《牡丹亭》,故事中有一个和牡丹亭类似的场景,但其中的女性对追求他的陌生男子,却表现出了和杜丽娘全然不同的反应。
故事的起因是张逸少为了追求一闺中小姐,有意住到她家附近的园子里,结果正好下了倾盆大雨,小姐受了凉,睡了半日,起来愁闷十分,便写了一首词,张逸少贿赂了小姐身边的孟嫂,把她的词拿过来看。
逸少接来一看,还是草稿,细细看出,乃是一首《满江红》。其词曰:
阆苑清都,谁信有、人间六月。浑疑是、井梧摇落,早秋时节。一夜帘前惊骤雨,海棠未蕊先摧折。叹轻尘、弱草总相同,增凄切。
笔与砚,久抛撇;泪与汗,常交滴。更愁侵病扰,形消骨立。慢惜朱颜随败土,行看绿鬓成飞雪。问何年、奋翅一冲霄?乘风力。
逸少笑道:“词句甚佳,上半首是赞我园中景物,下半首便说著自己衿怀,我解你听。他说道阆苑清都无六月,羡慕我园亭洁净更清凉。只因一夜狂风雨,树木凋零折海棠。感动他身心内事,想因劳苦更堪伤。抛笔砚,弃文章,珠汗频流泪滴裳。命似轻尘栖弱草,因愁致病更难当。形销骨立皆言瘦,惟恐恹恹寿不长。自惜朱颜并绿发,将为败土与秋霜。又说道何年奋翅高飞举,直上青云免受殃。女子既无腾达礼,可知原是念张郎。
此番大悦张都督,步出书轩仰面张。高楼百尺真非畏,一纵飞身上粉墙。手搭窗盘攀住了,轻轻跨入洞中央。下来立定凝眸看,板壁开门透火光。掩上窗儿朝内走,原来左首是闺房。梳妆桌,靠前窗,小镜玻璃架上镶。箱笼衣柜多不见,只见那小书台上点银缸。四张半旧朱红机,对面安排在两旁。
于是张逸少在桌上留词一首,还拿走了玉钗。
讲到妙容小姐,本来最喜僻静,原不定要人陪,实意也为防备这位张都督,所以孟嫂子痧胀坏了,他也懒得回来,直到天亮了,起身梳洗已毕,就辞了母亲、姊姊,回进里边。不料才上楼来,就见那后窗开了,不觉大吃一惊,慌忙走到窗口,看看并无形迹,再走到房内,也看不出甚么来,只一枝玉簪不在桌上。‘又想道:难道昨日放在枕边的?又到床上来寻,忽见枕头下露出半张白纸,扯来一看,原来又是张都督的笔迹,写著两首小词,其词日:
一春枉读高唐赋,梦魂绕遍蚕丛路。今夜到巫山,仙踪不可攀。 神娥天外去,何处为云雨?惆怅下阳台,相思肠九回。(其一)
小窗夜月如南浦,塞帷谁唱黄金缕?徙倚合欢床,空余翠袖香。 玉钗聊取信,锦字鸾笺订。明日拟重游,湘帘莫下钩。(其二)
——倚声《菩萨蛮》
小姐看完词两首,只吓得魂飞魄散渺茫茫。四肢无力床沿坐,半晌神清复忖量:我道玉钗何处去,原来此贼坏心肠,趁著这一天冷静无人在,大胆墙进后窗。孟嫂必和他串合,因此上回来假做换衣裳。幸而天不从奸计,所以他顷刻昏迷著了忙。
我不回来无设法,留词盗宝使颠狂。想到其间毛发竖,今番决意诉爹娘。安排主意先敲火,烧去鸾笺字几行。然后高声呼母父:“昨宵有贼在楼房!匣中首饰多偷去。”夫妇闻言著了忙。阿吓连声搀著手,上来问女细端详。
在这个故事里,张逸少在追求真小姐的过程中,一厢情愿到了罔顾现实的地步,仅仅只是看到一首词,就要站在过度性化一个女性的视角来解读这首词,还要翻墙过来表达心意,留词言辞颇为露骨。但事实上真小姐在创作时根本没想到过他,不过是一个人抒己胸臆罢了,所以她看到张逸少一厢情愿、过分越界的回词,感到惊诧不已,甚至喊人来封死了窗子,也是必然的事了。如果说张逸少这些行为有仗着自己都督的身份仗势欺人的部分,也有以他的欲望和性格的自然表露的部分,那么这些自然表露的部分正可以说明,有些情况下男性的欲望会有意或无意地否定或者忽视一个女性的真实的精神世界,比如在《牡丹亭》惊梦里,杜丽娘一出场是有她独立的精神世界的,但柳梦梅一出场就把这种表达打断了,结果杜丽娘之后的言行都跟着柳梦梅的欲望走了。所以惊梦主要还是柳梦梅的幻想,它难免会有缔造女性话语的嫌疑,也就是说杜丽娘的人物本质很可能是一个披着女人皮的男人。因此,性灵论首先是男性的幻想,然后映照到现实的才女身上,也许这种想象在一些地方可以带来短暂的平等,但掌握话语权的始终是男性而不是女性,女性看似借着男性的幻想发声了,但在这些幻想映照不到或是曲解的地方,女性依旧是失语的状态,鲜少有人关注这样的差异,而这又会反过来在整体的社会层面创造新的无形的性别结构。
《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她通过皇帝和孟丽君之间的关系来反应现实中男性对于才女的幻想的虚伪性:
年少君王观看笑,回头含欢吐心田。啊,郦丞相,你可晓得朕躬爱护你的好意么? 前者东平上本章,大家指你是红妆。若非朕在朝前护,倒只怕,难免人谈是女郎。上谕一传方禁止,郦先生,此情此意可知详?
咳!这也怪不得忠孝戏于夫子,看卿的这副容貌,委实像个美人。 世间男子断然无,哪有姿容似保和。竟是个,闭月羞花奇男子;竟是个,沉鱼落雁美姣娥。
休言别者消魂魄,朕亦犹如着了魔。巴不得,刻刻笑谈常聚首。巴不得,时时亲近免相疏。今朝半日同游苑,寡人是,更比宫中快乐多。朕意怜卿而若此,卿心待朕却如何? 啊,郦丞相,你今朝歇在宫中罢。
馆中床榻现周全,朕在常时每偃眠。今朝留卿同一宿,也便于,谈谈国政与朝端。寡人年少无长策,要把那,世治之谋问宰官。夜深不须回阁了,与贤卿,天香馆内尽余欢。
但孟丽君究竟是乐观的,她心中暗想:
啊唷,真真奇绝了!这一个风流阵,倒也摆得森严。 引入千花万柳中,竟得圣旨闭皇宫。就犹如,鱼遭网内难逃漏;就犹如,鸟落樊笼不脱空。再若如此威福大,自然是,孤军下马做降戎。
咳!若是别个呢,此刻是脱不过的了,无非玉洁冰清者执意寻死,杨花水性者侍御承恩。至于我郦明堂是还有个脱身之计,不致到这等无能。
金幞叩,紫袍翻,正色端容奏圣颜。
数受皇家起用恩,惟将赤胆报朝廷。调和鼎鼐叨天宠,燮理阴阳不世勋。再不道,怪事忽生陈表上;再不道,邪谣飞播说钗裙。感蒙陛下加明证,降谕诸臣勿乱云。臣只说,圣主已经分皂白。臣只说,明君谅必辨虚真。
何期今日听天语,也像猜疑是女人!
啊唷,陛下呀!臣虽不才,已蒙圣恩拜相。 中外朝端尽主持,惟凭公道去偏私。若然疑作乔妆女,满朝的,文武官员怎服之。 啊,陛下!如若人心一惑,臣就不能为皇家出力了。
此时孟丽君看似雄才力辨,但却在逻辑上陷入悖论。皇帝出手帮她是因为知道她是女人,贪图她的美色,但她却只想皇帝当她是臣子,认为他们的君臣关系是不需要建立在男女关系之上的,并提出她可以仅用她的才华而不是色相来报效朝廷。所以,为了对抗皇帝越界的欲望,孟丽君不得不坚持自己男性的身份,当她对政治权利的争取必须建立在假装男性的基础上,那她同时也是承认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不能参政的观点,所以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而皇帝对于孟丽君的种种态度,或许并不只在于欲望本身,更在于他想用他的男性欲望来遮蔽他在孟丽君身上看到的女性的力量,因为这已然对男权秩序构成挑战。
在第十七卷,皇帝最后拆穿孟丽君的身份时,他说:
郦相明堂,朕把这事研究一番,你也难逃法网。 罪犯弥天枭市曹,粉身碎骨立时消。朕今一概都宽宥,你把这,再造之恩怎效劳? 哈哈!郦先生,你那些厉色严声,都在哪里去了? 天香馆里好风光,理直言刚利似锥。
使朕畏卿如猛虎,常畏你,尊体就疏入宫帏。 呀!岂知你竟是个女子! 浑身是胆舌如刀,峭想威仪敢立朝。几载君臣如骨肉,竟未尝,谈谐笑语一相交。卿虽冷面同冰铁,朕至今,犹不忘情在石桥。
很有意思的是,这种对于女性力量的恐惧,在服从于皇权的底层男性身上也能看到,只不过他表达恐惧时说的都是男性权力者的话语。在孟丽君中酒脱靴,被拆穿身份后,皇帝把这个秘密拦了下来,并安排权昌四内侍把醉酒的孟丽君抬回家,路途中,权昌感慨道:
我的郦相爷,起来罢! 带着乌纱共紫罗,全不想,红颜翠鬓旧规模。哪里是,三台一品当朝相;分明是,上界诸天乱世魔。害得人人都想慕,终日里,翻云覆雨起风波。皇爷使尽千般计,未知道,凤舞鸾交配得无。倒是保和浑不觉,合着眼,由人摆布只酣呼。
如果孟丽君无法得到底层女性的支持,又想依傍上层男性,那么她要得到底层男性的支持就几乎不可能了。在封建社会,底层男性需要服从于男性最高权力者,由此他们才能得到剥削底层女性的权力,他们与上层男性在压迫女性方面是一体的,但在男性权力方面却是紧张对立的。底层男性无疑是最受上层男性压迫的一群人,而这正是孟丽君可以联合他们,去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的契机,虽然这是并不容易的。然而如果孟丽君既不为底层女性,也不为底层男性发声,那么权昌站在皇帝的视角来反对孟丽君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但同时他似乎又借孟丽君这件事情,嘲讽压在他头上的贵族男女们,仿佛这样的斗争与他这种底层百姓并没有太大关系。而陈端生偏在《再生缘》的最后一卷,在孟丽君快要失败的时候,突然呈现权昌这样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底层人物,可见她其实也看到了孟丽君失败的根本原因。
然而最可叹的,当所有男性都不约而同地畏惧孟丽君的力量,以红颜祸水污蔑之,孟丽君却为了成为那个时代男人眼中倾国倾城的红颜而付出过巨大的代价,她与故事里其他女性一样,在虚假的社会舆论之下,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曾意识到女性的失语和社会对女性的严重物化。
在十六卷孟丽君中计脱靴情节中,两位宫女脱下孟丽君的靴子赞叹道:
啊唷唷,希奇呀!希奇呀!郦丞相竟是个女子,真正不差,一点点小脚。 瑞英妹子你瞧瞧,难为她,怎么穿靴站得牢。这对红鞋真可爱,竟能比,中宫国母小分毫。
只见那,红绣鞋几分外精,无非二寸六分零。尖细细,瘦伶伶,软底行成碎绵文。面上是,五色彩绒花锁口;里边是,四方绿缎小提跟。真可爱,实堪欣,两只金莲妙绝人。
这亦真真盖世无,哪里有,履外着屐裹绫罗。两只鞋子犹如此,天下的,小脚真推郦保和。宫女说完齐赞叹,都美儿,回头就把瑞英呼。
两个宫女一边赞叹,一边把孟丽君和其他女性作比较,这似乎也反应出时代风尚,女性们在脚的长短方面进行无止境的竞争,而孟丽君的小脚冠绝天下,在宫女看来,这意味着前途会有等同皇后一般的富贵等待着她。
这不由让人想起,在《金瓶梅》里,蕙莲以她的一双小脚胜过了潘金莲,因此从在西门庆那赢得了各色的鞋面,但由于她的奴婢身份,却也仅此而已:
[蕙莲]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罢,怎的只顾端详我的脚?你看过那小脚儿的来,想我没双鞋面儿,那个买与我双鞋面儿也怎的?看着人家做鞋,不能彀做!”
西门庆道:“我儿,不打紧,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
妇人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
慧莲想以一双小脚的优势由奴婢成为西门庆的妾,但她的计划最终失败了,可见在封建社会,由美色带来的优势终究无法胜过等级秩序。
在《再生缘》里,孟丽君虽然并未表明任何和周围女性不同的对于女性的容貌的看法,但她却也基于她所处的贵族阶级的现实认识到,等级秩序可以利用一些有利条件实现僭越,但等级本身是难以跨越的。这也正是她至死不脱男装的原因,因为作为一个女性,就算她可以幸运地以冠绝天下的美貌和贵族女性的身份做皇后、做皇妃,却也做不了宰相。但如果她想要通过顺从男权规则的方式来反男权,自愿或者被迫地利用美色,获得男性权利者对于她做宰相的支持,那么这种支持终究是有限的,皇帝可以欣赏孟丽君的才貌,但只要当他感受到自己的权力受到威胁时,就会以红颜祸水这种男权话语污蔑、打压之,而此时孟丽君的抗争之路恐怕也就走到尽头了。
这正是《再生缘》最后一卷末尾的一幕,走投无路孟丽君当着皇帝的面吐血,性命危在旦夕,而整个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从个人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脱离男性独自缠足的女性,那么一双小脚对孟丽君,或者说对于女性来说又意味着什么?赏玩学家李渔在他的艳情小说《肉蒲团》里说道:裸足之所以是一项禁忌,乃是因为小脚除去遮蔽之后,终将令人倒胃。孟丽君以为小脚是美的,是因为这个社会告诉她男性认为小脚是美的,但也许相比一双天足,封建时代的男性更爱的是女性缠足之后对男性、对家庭的依附性,因此才缔造了小脚的审美,也就是说小脚为美的尽头实际是一片虚无,它并不会真正使女性寻找到她的自我价值,而是会使她不自觉地接受男权社会对女性各方面能力的抑制。
倘若女性力量不在于此,又在于何处?封建社会的男人们费尽了心机,对女性以红颜祸水污蔑之,又以爱情童话迷惑之,可见男权社会十分害怕女性力量的公然显露,却又总想从女人身上得到些什么,这样既害怕又想得到它的东西,也许恰恰正是男人察觉到并想图谋之的女性独有的力量。当然,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复杂,既有个人的关系,又永远和阶级和社会制度羁绊在一起,所以只能说在宏观视角是利用和胁迫的不平等的关系,但在微观视角却更像是合作的关系,而在具体的合作关系中,女性还是更加主动、为家庭作出更多贡献的一方。
诗经《葛藟》云: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
终远兄弟,谓他人父。
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
终远兄弟,谓他人母。
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
终远兄弟,谓他人昆。
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朱传云:“世衰民散,有去其乡里家族而流离失所者,作此诗以自叹。”
家族在儒家文化中的重要性自是不必言,而女性在家族的维系中更是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再生缘》里孟丽君女扮男装考状元的原因正是因为夫家被抄,仇家逼婚,孟丽君当上尚书后,东海岛夷卷土重来,于是她建议挂榜招贤,既是为了替朝廷招揽贤才,也是为了振兴家业。于是她的未婚夫皇甫少华参考,因武艺超群,考中了武状元,被拜为征东元帅,出师抵御外邦。皇甫少华的大兵与吹台义师便先后会师山东,其姊皇甫长华也如同秦良玉,参与到战争中。结果把敌人打败了,救回了皇甫敬和卫焕,而且还得到刘捷里通外国的密书。而在此过程,孟丽君和皇甫长华等女性无疑在家族的复兴和家族力量的凝聚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由于以男权为中心的儒家文化对于女性蜜糖与砒霜的两面性,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此之下对女性腐化性的影响,比如刘燕玉在尼姑庵为了只见过一面的皇甫少华守贞,孟丽君的母亲借助父权之下的母权捆绑孟丽君,家族过于以男性为中心,以至于皇甫少华情感上对孟丽君依赖太强,而皇甫长华则为了少华与孟丽君展开争斗,用计谋使孟丽君的女性身份最终被拆穿。
而且,《再生缘》太过执着于刻画贵族家族的斗争,却没有多少笔墨写底层百姓,更不用说关注底层女性正在遭受家庭和资本主义萌芽的双层剥削了。弹词作者陈端生似乎没有在作品中明确阐明家族文化或女性的参政权利是需要建立在社会制度和经济基础之上的,这是她的局限性之一。
当我们继续看向陈端生之后的历史,会发现资本主义萌芽不过只是资本剥削女性的前奏,在梁启超的时代,小农经济逐渐解体,女性不得不离开家庭谋生,却在工业化初期的上海纱场里受尽奴役。而梁启超却受传教士的影响,因为这些女性无法把已经缠成麻花的脚解放为天足,而将她们全盘否定为畜牲,可见其女权论调是偏向资本家的立场,而不是站在底层劳动女性的角度来发出的。而到了民国初年,改革家所呼吁的建立人人平等的社会理想最终在现实中走向了幻灭,对于女性尤其如此,民国初年的女性在工厂被严重剥削,两万纱厂女工罢工的抗争也并未引起重视,而上层女性知识分子却想要在隔绝底层女性的情况下,向上层男性讨得一点少得可怜的女性参政的权力,除此之外,还有无数无路可走的女性沦为了娼妓。似乎唯一改变的,就是女性从农户家庭被赶入了工作条件恶劣的工厂和风月场所。更令人绝望的是,女性通过彻底离开家庭的方式来对抗封建主义也是无效的,因为尽管解放了缠足,家庭的变革却如同军阀阎锡山极具官僚主义作风的放足运动一样不过流于形式,封建思想依旧在家族当中代代传递着。所有的这一切直到土地运动方才有所改变,到了新中国成立,女性终于真正获得参政权利,这让人不禁思考,也许只有当各个阶层的女性联合起来,才是女性真正走向解放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