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剑:可可西里的诱惑
一代代的青藏追梦人,在寒山圣地的守望中等待了一年又一年了。然而,一座座灵山相连的天路在诱惑,广袤无垠的可可西里在诱惑,轻盈掠过雪坡草地的藏羚羊在诱惑。
余绍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幸运的是在可可西里,他成了冻土专家张鲁新的博士研究生。
那天在昆仑山下,余绍水找到青藏铁路总指首席冻土专家张鲁新说:“张教授,我要报考您的冻土专业博士生。”
张鲁新教授霎时愣怔,凝视着性格豪爽的中铁十二局年轻的指挥长,笑了笑说:“余指挥,十二局在可可西里拿到两个最大的冻土标段,千军万马上荒原,够你忙乎的了,你哪会有时间读书?”
“不瞒教授,到了可可西里,最多的就是时间,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啊。”余绍水解释道,“我不但读完了你的所有论著,中科院寒旱所程国栋院士的,甚至国外的冻土学专著,我也翻译过来一点一点啃完了。”
“哦!”张鲁新有点错愕,自从就任青藏铁路专家组长后,与余绍水相遇,他总带着一串串冻土问题向自己发问,没想到他会如此用心。沉吟了片刻,张鲁新说:“我现在兰州大学、北京交大、西南交大、中科院寒旱所和铁科院,联合培养博士生,你选一个点吧,不过我有言在先,考取了才收。将来论文如果上不了核心期刊,也拿不到博士学位。我是不会在学术上放水的。”
余绍水仰天笑道:“张教授过虑了。我本是石家庄铁道兵学院科班出身,已有管理学硕士文凭,都是自己啃下来的,绝没有假冒伪劣。”
张鲁新笑了,说:“余指挥,你们中铁十二局北至昆仑山,南到五道梁,74公里两个标段,都是多年冻土,四年下来,造出一流的铁路大桥和路基,就是世界上一篇最有特色的博士论文。”
“我知道!所以才要报考您的博士生啊!”余绍水毫不掩饰自己的雄心壮志。
“哈哈!”一向严肃的张鲁新笑了,说,“我收下你这个学生。”
余绍水双手作揖道:“张教授,学生先行拜师礼了。”
一个冻土专家与一个少壮派指挥长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余绍水从第一天踏上可可西里起,心里只装着两个字:冻土。这两字如千钧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沉重如昆仑,施工队伍在可可西里安营扎寨之始,他就研究起了冻土施工技术了。翻阅了几十万字的冻土资料,最终决定报考张鲁新的博士研究生,他要在可可西里这一世界级的冻土地带施工时,留下自己的痕迹。他一步一步地走过70多公里标段的每一寸冻土,真正读懂了这片神奇的土地,惊讶地发现,可可西里的冻土地段有季节性冻土和多年性冻土之分。季节性的冬天冻了,夏天就化,还有晚上冻了白天就化,而多年冻土则是一年四季都在冻,却也有变化,造成一道世界级的技术难题,到了冬季,冻土在冻结的状态下就像冰块,随着温度降低体积发生剧烈的冻胀,这样会将冻土地段上的路基和钢轨顶起来,而到了夏季,冻土随着温度的升高而解冻,又使冻土地段铁道路基和钢轨沉下去,拧成麻花,影响正常通车。俄罗斯西伯利亚大铁路冻土病害率达到了45%,每小时的通车速度只有50公里。
抚摸着厚厚一本本冻土施工手册,余绍水似乎志在必得。第一年刚开工,铁道部一位领导在格尔木青藏总指掷地有声地说:“五大试验段不开工,我不走。”
“十二局坚决落实孙部长的指示,清水河试验段,我们干。”他将八个项目部的经理、总工和技术人员叫到3公里长的试验段上,说,“我们在这里搞超前培训,一个项目部干活,其他的跟着边干边学,冻土试验工程完成后,都要给我留下技术总结和文章。我有话在先,谁砸了我十二局的牌子,我就砸谁的饭碗。”
余绍水将铁一院的设计人员请来主持施工,各项目部技术员都跟着干。并从局里申请了120万元,专门作为冻土施工技术科研经费,又从整个盘子中拿出了200万元来配套。在3公里的试验地段上,摆起了战场。把专家学者们搞了多年的科学实验变成巨大冻土建设工程。试验段展开后,余绍水发现,中国人攻克青藏高原的冻土难题,历经40年的摸爬滚打,已臻于成熟。中科院寒旱所与铁科院西北研究所1961年和1976年在风火山搞了试验观测站,铁道兵十师建筑半公里的铁路路基,采用的就是片石通风路基、片石护坡、通风管路基和遮阳板技术,后来又从美国引热捧技术等,展现出来的解决冻土的思路,就是冷却地基体,主动降温,减少传入地基土的热量,以确保多年冻土的稳定性,从而保证建筑在冻土层之上的铁道路基的稳定性。
2001年队伍上去时,十二局就搞了清水河3公里的试验段。余绍水几乎每天都蹲在那里,片石堆放角度多大通风才最为合理,通风管道排列距离应该是多少,热棒深埋几米,他既按铁一院施工技术规范严格要求,同时又号召技术人员积极探索。到了冬天姗姗来临时,完成了5000万元的投资,路基夯实,质量无可挑剔,技术总结文章与试验段的验收一并进行,领导走过其上,对余绍水指挥的清水河冻土试验段的工程大为称赞。
冬天来了,冰雪覆盖了可可西里。施工一个夏秋季节的队伍,下山冬休了。领导特意交代,对清水河、北麓河、沱沱河、风火山、昆仑山五大试验段进行冬查。铁一院和青藏总指担当此任,对39个科研试验项目提取大量的数据,五大试验段总体情况不错,却也发现有的地段出现了冻胀和裂罅。而十二局的6标段和11标段,却有近20公里的地段,夏天是一片沼泽,而到了冬天则坚冻如岩石,是冻土地段最不稳定的。青藏铁路总指指挥长卢春房根据领导的要求,召集专家反复研究,决定进行补强设计,以桥代路,全线555公里的冻土,以桥代路竟然达到了156.7公里,占冻土地段的四分之一。而余绍水麾下的十二局指挥部两个标段特大桥已增至20多公里。
翌年可可西里的3月,中铁十二局的队伍再度上来了,余绍水兀立可可西里,觉得这是一场大战,在建的清水河特大桥,横跨可可西里冻土地段,直径1.2米的桥墩钻孔有5000多个,每个深度在20多米,总长度超过了10万米,连接起来,比喜马拉雅山主峰还要高,这也是一场攀登世界建桥技术顶峰高技术之战,因为要保持冻土地带的温度,钻孔不能加水,只能全部采用干钻法。身上流淌着铁兵血性的汉子,决定在可可西里打三场战役。
第一场战役,是总攻发起前的准备。乍看此时的可可西里,荒原静悄悄的,却是一场大战展开前的暂时的寂静。余绍水将8个项目部的经理召到指挥长的办公室,挥动着改变荒原的手,说:“现在我们确定时间节点,4月中旬之前,施工方案、施工队伍、35台德国产的最先进旋挖钻机全部就位。”
随后,他以每台10万元的调遣费,从中原调了35台旋挖钻机到大荒原,几乎将中国三分之一的旋挖钻机调过来了,还嫌不够,又以一台1500万元的价格,购买和租赁了十几台,仅此一项,就投入2.5亿元人民币。这种钻机一小时钻2~3米,最深的钻30米,两天能钻一个桥梁孔,钢筋笼也在工厂加工好,钻了几十公分就开始下笼,德国旋挖钻机专家也跟着上到了格尔木,习服了10天就开始施工。
眺望着森林般的钻机塔架矗立在可可西里,余绍水突然有一种大莽原任我驰骋的快感,他迅速展开了第二场战役,5000根桥桩,10万米的长度,这在内地一年也无法完成,他却给自己的队伍下了最后督战令,2002年冬休下山之前,必须全部钻完。最多一天钻了70根孔,每根桩孔旁,浇注的泵站车已停在一旁,超声波无线遥测,发现一个错误的信号,马上停下来,塌孔,重新将钻机调出来,重搞,先卸下护筒,不让上部分的冻土坍塌。余绍水尤其注重的是施工工艺。有一天干完活后,他在野外池塘里洗手,有点刺骨的寒凉,可是回到房间,再度洗手时,却发现贮存罐里装的水,比池塘里的还冰凉。余绍水悚然一惊,说明野外的温度与贮存罐里的温度不一样,他突然想到了搅拌混凝土的水温。于是马上责令技术部进行研究,水温控制在多少,搅拌水泥后浇灌桩基为最佳。经过多次试验,得出的数据水温在3℃为宜。
余绍水认为建造世界一流的高原上的铁路,必须追求完美。十二局的桥墩浇灌完成后,专门买来了棉被盖在其上,以防止冻裂。2002年9月的一天,他到大桥工地例行检查,发现桥梁工地上有一个刚刚拆模的盖梁,便职业习惯地爬到了盖梁上进行检查,突然在表层发现几道细小裂纹,这是由于养护不及时造成的,余绍水立即将项目部经理叫过来,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炸掉它!”
项目部经理和总工眼睛红润了,说:“余总,在海拔4600多米可可西里,多走几步都喘得慌,能搞得这样已经不容易了。再说水泥沙子都是从100多公里的地方运来的,一个墩造价十多万。”
“我得给你们一个教训。这是国优工程,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余绍水的心突然变硬了,说,“炸,炸了没有商量。”
轰隆一声巨响,刚建不久的一个盖梁被炸成了废墟,推倒了重来。像这样稍有点小问题的桥墩,余绍水查出来后,炸掉了四个。
余绍水讲求造桥的质量,更卡着工程进度,按照时间节点完成。第三项目部的经理赵辉是他当年石家庄铁道兵学院的同班同学,桩基施工进度慢了,没完成当月的任务,余绍水一下子罚了他200万元。赵辉来到局指挥部说:“老同学,通融通融,200万,可是割了心头一块肉啊。我无法向职工交代。”
“割个球!”余绍水依然那种当兵的性格,反问道,“你没办法向职工交代,就有脸向我交代了吗,我有脸向卢总交代吗?”
余绍水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走吧,我这里不要说客,要的是干将。如果你下个月还完不成,对不起,我就送瘟神,将你的工程分给别的项目部。”
过了几天,余绍水要到第三项目部检查,发现那里的浇灌石料厂乱糟糟的,他大声喊,赵辉在哪里?
赵辉闻讯走来了,步履慢腾腾的。余绍水火了,走过去就是一脚,将老同学踹倒了,愤愤不平地说:“我告诉你赵辉,你虽然是我的老同学,如果在工程管理上还给我慢三步,就给我走人,我请神容易,送神也不难,盯着你这个位子的人多啦。”
赵辉窘迫地说:“老同学,我改,我改!”
“我现在不是老同学,而是十二局青藏铁路指挥长在给你说话。”
“我知道,知道!”
果然,赵辉将一切都整改好了,他在中铁十二局集团公司董事长金普庆面前大说赵辉的好话。
第一项目部总工王强也是余绍水的校友、师兄弟,1990年毕业了,小伙子聪明能干,工程上很钻研,钢筋笼编得很好,只是工地很难看,地也不平。余绍水两天前去巡查时,就将他叫到跟前说:“要随时用,随时挖,如果用不完就垫好了。”
王强点头答应。说一定按余指挥的要求落实。
过了两天,余绍水再去检查,工地依然如故,乱糟糟一片,他一下子怒发冲冠,拽着王强的衣领便将他摔了一跟头。
王强脸色难堪地站了起来,说:“指挥长,我错了。”
“我不是指挥长,我是你师兄弟,你这样干,还配是石家庄铁道兵学院的学生吗?你在给母校丢脸。”余绍水拂袖而去。
上车之后余绍水开始后悔了。觉得自己的性格暴躁,太容易伤同事的感情,下到格尔木时,他特意到音像店里买了好多盘京剧磁带。过去一点也不喜欢听京剧,可是从那时开始,只要一上车,他就让司机播放京剧,也像个票友似的哼开了,同事们不解说:“余指挥,你不爱京剧,怎么突然感兴趣了?”
余绍水苦笑道:“京剧的节奏慢,我这人性子急,想听听京剧磨磨性格。”
就连自己的房间里,他特意种了一盆仙人掌,一盆女贞子的树种的盆景。仙人掌在可可西里活得很滋润,女贞子树的盆景叶子都掉光了。
我问他:“余指挥,你在房间里养花做什么,仅仅是为了点缀吧?”
“不!”他摇了摇头说,“我这个人啊,有点军人的军阀作风,脾气太暴,养花也是为修炼心性。”
楚玛尔河荒原上的草黄了,2002年秋天姗姗来迟。到了9月下旬,余绍水所率的青藏铁路十二局员工5个月完成了10.2亿元的投资量,两个标段工程已经过半,为他在2003年内结束主体,进行最后的决战,在可可西里画下圆满的句号,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少帅兀立可可西里,写下了一份大手笔的博士论文,一鸣惊人。
摘自《青藏铁路》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