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
它记得自己死了，溺死在人类的浴缸里。
水龙头被开到最大，灌满浴缸后又从边缘流出，主人坐在塑料凳上，安静地看着它。
与这外表不合的是她的手劲。它被掐着脖子按在水里，手脚并用也挣脱不开，呼吸不了，叫声被水堵回去。渐渐就没了声息。
主人的手劲很大，它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被淹死还是被掐死的。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猫有九条命。它死了，又活了。城市的街头多了一只披着奶猫皮的老猫。
远离水和人类，是此生生存的第一要义。
它试着做一只野猫，尽管这对原家猫很难，但城市里人多，剩的东西也多，不至于饿死。
不会死，那就过：饿了找食，烦了就和别的野猫打架，下雨天躲起来睡觉。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
一天晚上，猫看见什么东西在水里扑腾。
好像看到当时的自己。它被定在原地，喉咙里发出不像猫的低吼。溺亡时的记忆充斥脑海，周身仿佛被水包裹。
它一回神，就边抖边往后退：远离人类、远离水、远离人类……但步子始终不大：
水里不知道是什么，但毋庸置疑是活的；
现在它要死了；
它会有九条命吗？
猫不退了，在原地不停发抖，终于要上前来，却听那家伙突然出水大喊：
“嗷呜，好凉快啊~好舒服~”
“……”
它站在岸边，冷静地看傻狗在水里刨，全靠强大的精神力才能绷住不骂狗。
“你偷看我洗澡，该对我负责吧。”落水狗游过来，巴在岸边，自以为帅气，然而吐舌头的动作怎么看都很傻。
我是很负责任的猫，猫冷漠脸，但你不是一般的狗。
它们俩不对盘。在这只狗黏上它，并不知道第多少次提起“主人”的时候，猫确定了。
狗是傻狗，是被抛弃了也不记得怨恨的狗。
猫一开始以为是对方的智商不够，想不明白，但狗说：“我妈有两个崽，主人钱不够，我是多余的那个……”
“随便啦，现在我可以找一个超好的新主人！”
果然是傻狗。
猫不理解，只是从那以后没再赶过对方。
狗吃的多，找食的能力也很强，有时实在找不到吃的，就去找人类撒娇讨食。它有独特的看人讨食方法，于是总也饿不着。
吃饱喝足后，它还要拉着猫坐街边物色新主人：
“那个、那个车，一看就很有钱，像那样的高质量单身男性最适合养狗了！”
“那个小哥居然搬了一箱泡面，准备宅家吗？宅家好啊，宠物饿不着啊！”
“呜，小姐姐居然给我喂了两根火腿肠，你说她是不是喜欢我？”
猫拒绝搭腔，它讨厌人类，陪他坐街口看已经是极限了。
还有，两根里有一根是给我的，只是全被你吃了。
它渐渐习惯身边跟着一条狗，满街的野猫没一只敢惹它，因为狗很能打，力气很大。
后来它们再次碰到喂食的小姐姐。天桥上，她坐在栏杆边，脚下是宽阔平静的江面，夜风很凉，带着江面起了波澜，浪声一层一层地叠起来。
狗“汪”一声就冲了过去。
它在周围打转，站起来咬住人类的衣服下摆，防止她掉下去。
猫跳上栏杆直视她。
女孩脚下是水，眼里也是水，她呆呆地看着猫的眼睛，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但她最后下来，紧紧抱住邋里邋遢的流浪狗，又看着它笑。
从此，狗找到了新主人，猫不用再陪它蹲马路了。
猫有时会去找它，常常看到狗一脸傻笑，冲着厨房里的主人摇尾巴，或是吃饭的时候，见了猫招呼它一起吃。
猫总是转头就走。
淦，老子是猫，不吃狗粮！
小姐姐也给它准备食物，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一样一样地换，看它哪个吃得多。
猫一开始不吃。她把吃的放在房间窗台上，再悄悄退到外面，掩上门。猫才会从树上跳下来，吃完就走。
笑话，有吃白不吃。
狗成了完全的家养狗之后还是很喜欢它，体现在成天拉着它叭叭叭。
这狗不吠了，声音听起来委委屈屈，听得它一阵烦躁。常常听了一会儿就给它两爪，跳出窗户。
反正来来回回说的都是主人。
猫这天吃完，在窗台上趴着晒太阳。觉得这个人类或许不算太坏，自己再观察一阵就走，懒得听一只狗唧唧歪歪……
狗又进来了，步子很慢，眼里没光。
猫第一反应是那个人类干坏事了：“怎么了？人类干什么了？没事我带你回猫窝……”
“主人她很好。”狗睁大眼睛瞪它，这会儿倒是有神采了。
它居然瞪我！小狗崽子居然瞪我！
猫有气不想听，但狗接着讲：“我才知道主人那时候想跳江是为什么。”
“她妈妈去世了，工作丢了，还有人骚扰她……”
“今天主人找到新工作了，才跟我说这些。她都没有和别人讲，大概是觉得我听不懂。”
狗难得忧郁一回。
但是猫还是不理解。这个人类明明有吃有住，猫狗双全，干什么跳江？
啊呸，我才不是她养的！
狗等了一下，见它没反应，一脸“你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地跑出去了。留下猫纠结要不要去哄，想了想，还是坐在阳台赌气。
又不关我的事。
虽然吃了她很多猫粮，但那又不是我想吃！那是、是……
好吧就是我想吃。
猫更气了。
她在这时候进来，看到猫坐在阳台面朝外，笑：“我看到狗狗从这里跑出去，就猜到是你来了。”
“你们关系真的很好啊。”
才不好！猫扭过身来瞪她，却在触及她眼神的时候愣住了。
那不是人类看动物的眼神。
“和你们待在一起后，我都没再想过那时候的事了。”
“还没有和您道过谢。”她换了敬称。
“狗狗让我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我很高兴。但真正让我放弃死亡念头的，是您的眼神。”猫不回应，她就一个人慢慢讲。
“当时看着江面，我还能想下面冷不冷，掉下水的声音是什么样，自己会被冲到哪里。”
“看到您，我便只觉得害怕。”
绝对很冷，水会瞬间淹没整个身体，发出的声音只有那么一点，很快被江浪声吞没，然后就是被水裹挟，撞到石头上，粉身碎骨。
“您也是害怕的，您唤醒了我的害怕，”她笑着摇头，“我不敢死了。”
猫只是看着她。
良久，从窗台上跳下去，蹭过她的裤腿，爬上膝盖。在人类诧异的眼神中，懒懒地蜷在那里。
她试着抚摸这只猫，一下、又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