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短篇】请不要扒我的皮
遛狗的时候出了点小插曲，我的电子皮被横生的尖树枝挂破了，这直接导致我的肉从缝里涌了出来，簇拥成一坨。和我同行的邻居笑话我的赘肉，我也和他一块打着哈哈，然后迅速拽着狗跑回了家。
现如今，穿电子皮的人早已超过总人口的一半，不穿电子皮的反而会被看作异类。穿电子皮除了展现自己的独特性，修饰身材也是其中原因，一个身材走形的人可以在电子皮下变得挺拔健壮不少。我当然也抱有同样想法。
每当有新的性能更佳的电子皮发布，我都第一时间预订，有人调侃没了电子皮我活不下去时，我都笑一笑表示认同，因为我确实就是这样。失去电子皮，我没有任何信心面对这个世界。
冲进家后，我把门反锁上，把窗帘都拉下来，然后把狗放在客厅，给它倒了半份狗粮和一碗水，自己则遛进卧室，反锁上门。
早就应该注意身材管理的，我边想边打开衣柜，里面倒还有几套电子皮，但都是以前的，那会儿我还没有现在这么胖。我取出最大的一套，放在床上，然后再次确认了窗帘和门。
我按下脖子后隐秘处的按钮，电子皮立刻变松，然后被我撑起，衣柜门上的镜子里，肥硕的身躯看起来有些羞涩，我自己都很少这样直面它。
我从头部开始脱，先把耳朵脑袋都剥出来，接着是胳膊，肚子，屁股，腿……
最后是我的蹄子。
镜子里，一头肥猪的蹄子上捏着松松垮垮的电子皮，我则盯着它的屁股看，十年了，尾巴处的伤疤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了。
我决定做人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可以抛弃了。我请医生改造了我的声带，学习了人的语言，我锻炼自己的指头，使之可以像人一样灵活地张握，我切断尾巴，撞断鼻梁，为的就是把自己塞进这不合身的衣服里，过人类的日子。
“叮。”门铃响起。
“李哥，你工牌掉了！”小周的声音从卧室的喇叭送出。我们刚在外面一块儿散了步，看来是掉在路上了——这孩子一向热心肠，和谁都混得很开。
“你放在门口吧，我等下拿。”
“行。”
我打开监视器，看见小周把工牌的绳子挂在了门把手上。
“汪！汪汪！”狗在客厅突然叫起来，我赶紧拣起床上的电子皮，把自己往里塞。
“怎么了李哥？”小周应该是听见了狗叫声。
“没事，狗可能想尿。”我把脚塞进去，然后拉上一点，继续塞腿和屁股。过几天一定要报套健身课程。
我从床边站起来，跳一跳想让腿更往里一点儿，结果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球滑倒，头磕在墙上，身体则重重摔在地上：“啊呦！”
“李哥没事吧？”小周喊“我好像听见什么东西倒了——不是冰箱吧？要我帮你吗？”
“不……用。”我捂着头慢慢从地上爬起。
“真不用？我听你声音，好像状况不是很好啊。”小周的口气也变得焦急“要不我帮你叫辆救护车吧。”
“不。”我用尽全力爬起来，坐回床上，然后接着拉缝合条。我心想，只要过了屁股就好穿了，于是卯足力气一扯，“哧啦——”
缝合条裂开了！电子皮现在成了电子破布。我反复重启了三四遍也没有好转，小周在外面不断敲门，并且焦急地喊我。
“李哥！李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
“你被冰箱压住了吗？”
“没有。”
“你别慌，我给你叫救护车。”外面拨号的声音已经响起，我急得喊：
“别，别！”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看向墙上，刚才头磕到的地方是墙上的麦克风，现在它的塑料外壳陷进去，还有呲呲的电流杂音。
我把这条电子皮从脚上甩下，急匆匆打开门跑出卧室，大喊：
“我没事，没事，不用叫救护车。”
“李哥，你没事啊，那就好。”
“你先挂了电子门铃。”
“好。”
我舒口气，看向地上的狗，它大瞪着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我蹲下身子想靠近，它却一边叫一边慢慢后退，直到退到墙角。
“是我啊。”我轻声说，我自认为自己的声音还是很有辨识度的，但它看上去反而更加惊恐，并且疯一样地吠叫起来。
“李哥，又怎么了？”
“我不是让你挂了吗！”
“是不是狗被冰箱砸了？”
“不是！没有冰箱！你回去吧，明天见……啊！”我一边轻拍狗来安抚，一边回头说，接着一声惨叫——我的惨叫——狗咬在我手上了。
“松开！松开！”我边甩手边冲着狗大声喊“我是你爸！听见没？松开！”
“李哥！我来了！你别怕啊！我治狗有一套的。呜——汪！坏狗狗！松开！汪！”小周说着开始在门上拍打，我的备用钥匙就藏在门框上，要是震动剧烈指不定会掉下来。
“你别拍门！也别进来！”我喊。
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地上狗粮、水、地毯都卷和在一起。我一边甩一边后退，想先缩回卧室，没想到狗子紧咬不放，而且它还用前爪扒拉我的胳膊，连着给我留下好几道红印，猪毛都被它挠掉了。
不能等了，只能忍痛割爱，我拖着它来到厨房，从刀架上抽出菜刀，狗立刻呜呜地叫起来，只是嘴巴仍不松开。
“对不起，小八，我会赔偿你们公司钱的。”我闭上眼一刀挥下，然后感觉到刃尖慢慢割开皮、肉、筋、最后卡在了骨头间。
“对不起……对不起……”我慢慢睁开湿润的眼，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双手接住了我的刀。
而他的下半身在狗里。
“嘘。”他说着，把刀夹着轻轻放在桌上“进屋里。”
“我的手，”我指着我还被咬着的左手，狗头上的双眼俨然已失去灵魂“还有这个狗头，怎么办？”
“一块拿进来。”他的下半身也从狗里出来，我看见他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
我俩进了卧室，他麻利地从衣柜取出一套电子皮，穿在自己身上，然后就变成了我的模样。
“他叫什么？”男人大拇指朝后指指门，外面的小周还在不断撞着门。
“周锦凡，小周。”
“OK。”男人走出卧室，关上门“你在里面别出声。”
我听见外面门被男人打开了，小周急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在和狗玩儿。”男人回答，他的声音和我很有区别，但小周似乎没有发现。
“狗呢？”小周问。
“上厕所去了。”
“去卫生间上？这么聪明啊，我能看看吗？”
“狗撒尿你还要看啊？”
“哈哈哈，不看不看。”小周好像发现了些异样，他咳嗽两声“那个，李哥，你怎么好像瘦了？”
“有吗？”
“总感觉你的脸应该更圆来着，刚才你的脸绝对没这么尖。”
“错觉吧。”
我心脏简直要跳炸了，同时又屏住呼吸，直到男人说完“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这句话，大门关上后，我才大口喘气，试图弥补回刚才亏欠的氧气。
男人说：“你可以出来了。”
我走出卧室，男人坐在沙发上，电子皮软塌塌地搭在沙发背上。
“都好了？他没太怀疑吧？”我说“毕竟咱俩的身材还是不太一样的，声音也不像。”
“好了，但是又还没好。”他指指我蹄子上挂着的狗皮“水进去把语音部分的电路搞短路了，我控制不了。”
“所以你才一直叫？可你又为什么要咬我？”
“不是我想咬你，”男人指着我的蹄子“你把水拍进了更深的地方，咬合电路的开关被你短路触发了。这样我明天就不得不提前返厂维修，你手动给我放了假。”
“你……不是狗。”我上下打量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男性，还有些黑眼圈。
“你也不是人，你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能喝点水吗？”他说着，端起茶几上我的杯子大喝一口“趴着喝水实在是习惯不了。”
我跪在地上，满面颓唐。
“对了，这套皮的钱你得赔，大概是你半个月的工资。”他说。
“嗯。”我看着还被咬着的蹄子，我想要我的尾巴回来了。
第二天，我请了病假，并且叫了上门寄件。维修只要花几个小时，下午我就能拿到焕然一新的电子皮。
男人在我家找了一套旧西服，自己带着狗皮回公司了。他把狗皮塞进包里就像塞一件大衣时，我问他不会压坏吗，他说连作为狗最基础的两个功能都无法正常使用，已经坏的不能再坏了。我无法反驳。
下午，电子皮和宠物公司的信件先后抵达。然而拆开信，里面并不是账单，而是一份保密责任书，开头是自即日起我可以终身享受免费的宠物租赁服务，与之相对的，他们也要求我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他们的个性化服务——也就是人假扮狗的事。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因为与此同时我也希望那个男人不会和他的同事谈论他的主人其实是一头猪，我没有听说过法律会逮捕一头假扮人的猪，但是为了我的人权和社会地位可以得到法律保障，我倾向于继续假扮下去。
病假结束，我的工作恢复，工作量也跟着跑回背上，压得我浑身自在——我太享受这种融入社会的感觉了。我拼命地敲了一上午键盘，它的脆响简直让我欲罢不能，下午，我继续处理文档，直至整个办公室都陷入沉寂。
然后，我被老板叫去了办公室。
“老板好。”我说。
“小李啊，坐吧，坐。”老板坐在老板椅上，轻轻拨弄他浓密的假发“你这个工作……”
“老板，我已经把昨天欠的都补上了，今天的也都完成了，明天的也做了三分之一了。”
“不是，我不是说你工作不努力，是你太努力了，简直努力疯了。”
“对，因为我热爱这份工作。”
“你和大家拿一样的工钱，可干得活儿比谁都多。”
“我喜欢工作，和工资没有关系。”
“你好像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觉得，你太不寻常了，我冒犯地说，你就好像不是人似的。”
“我不是人？”我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我只是这么一说。小李，你没必要这么拼，注意自己的身体，把当天工作做好就行。”
“好的，老板。”
“你回去吧，以后不用早半个小时来公司啊，晚上也别加班了。”
“好的。”我低下头，转身快步离开办公室。
我最后还是把工作辞了，我其实很喜欢这份工作，坐在电脑桌前，敲敲打打，就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有句话是“会制造和使用工具是区分人和动物的标准”，那么会用电脑就是人和动物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了。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有猩猩会用电脑玩记忆游戏，我认为我们有本质上的不同，它使用电脑只是为了从饲养员处得到食物，我是真的享受使用电脑的过程。
又过了些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平时我肯定会迅速挂掉，但失去工作又很久未和人交流的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起了电话：
“喂？”
“喂，是我。”
“你是谁啊？”
“你的狗，之前在你家住来着。忘了？”
“喔，你打电话来干什么？”
“确认一下你还活着没有。我的狗皮已经修好了，如果有需要就继续订购我的服务吧。”
“我已经没有工作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说，可能是我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知道我是头猪的人“我的老板说我不像个人。”
“哦，这样啊。”电话那头停了几秒“那就是说你现在失业了。”
“我失业了，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那你要不要来我们公司？这块有工作肯定适合你。”
我一点儿都没犹豫：“地址发我。”
我到宠物租赁公司楼下时，男人站在门口迎接我，他伸出右手与我相握：
“一直没自我介绍，我叫朴峰，当然要是你想叫我小八我也不介意。我现在带你去见我们的老板。”
我跟他走进大楼，坐电梯直上他们公司顶层，在这里，我见到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也是“提供租赁个性化宠物服务”这个概念的发明者。
“老板，这就是我之前的主人。”朴峰向另一个年轻人介绍我。
“不错，你的事我已经了解了。”年轻人像看艺术品一样转着圈打量我“太棒了，你的身材，你的形象，简直是完美。”
“你知道我的事？”我有些讶异。朴峰明明答应我不告诉其他人的。
“对，阿峰全和我说了，说你怎么吃，怎么喝，怎么趴着睡觉，还有你的五官有多拥簇。哈哈哈，冒犯了冒犯了，但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身形——你绝对是扮猪的好苗子。”
“是，是吗？”我看看自己的四肢，确实是比正常人短些粗些。
“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一定会成为我们公司的头牌宠物猪的。”老板的口气不容置疑“不过，你的行为举止还需要进行一些小小的培训。阿峰，你领他去见教练吧。”
电梯送我们下到二层，我跟在朴峰后面，从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男女间走过，他们的姿态或耸或缩、或展或收，我仿佛能从他们每个人身上看到某种动物的影子。
“教练，这是新人，扮猪的。”朴峰对我们面前的中年男人说道。
“扮猪？我看看……哟，这身材，真是老天爷赏饭吃。身形也像，粗是粗细是细的，不错。”中年男人十分满意。他先是给我讲解了猪的习性，然后又亲自展示起猪的行动姿态，到他趴在地上，用鼻子假装拱土时，我实在忍不住说：
“教练，你这不对啊，要这样才能拱起来。”
我也趴在地上，作拱土状，朴峰最先笑起来，然后我自己也笑了，教练趴在地上大笑着捶地板，朴峰捧腹大笑，我笑得直不起腰来。
到最后，我总算学会了做一头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