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克申短篇小说选(3)
考试

“您为什么迟到了?”教授严厉地问道。
“您要知道……请您原谅……我是直接从工作单位来的……一项紧急的定制任务……”大学生,一个身材高大、脸孔纯朴清秀的小伙子,在教室门口踌躇着,不敢向前迈步。小伙子的眼睛流露出一种真诚、聪明的神情。
“拿考签吧,几号?”
“十七号。”
“什么题目?”
“第一个题目是《伊戈尔远征记》,第二个题是……”
“题很好。”教授对自己的严厉态度有点过意不去,“您准备一下吧。”
学生低头望着考签,深思起来。
教授对他观察了片刻。在他漫长的生活中,在他眼前走过的,这样的青年岂止上千人,他已经习惯简单地看待他们——大学生,如此而已。可是,这支千万大军中的任何人彼此都千差万别,都不一样。
“一切都在变化,古代的教授可以称自己是导师,因为他们有弟子……今天我们仅是教授而已。”教授想道。
“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没有,没有什么。”
教授退向窗户,抽起烟来。他本想继续思考关于教授的问题,然而却聚精会神地观察起大街上的动静来了。
黄昏正在来临。大街上一片平淡无奇的景象——𤋮𤋮攘攘。一辆电车开过去了,在转弯处,电车上面的接线架,迸发出红色的火星。信号灯前集结了大批汽车;信号灯向他们眨了眨眼睛,于是它们立即沿着大街一齐向前冲去。人行道上人来人往,都在急急忙忙地赶路。汽车匆匆忙忙,人也匆匆忙忙。
“人们总是急急忙忙的。他们将来能以超音速的速度移动,也还是会急急忙忙的。这一切都奔向何方呢?……”
“咳……”学生轻轻地动弹了一下。
“准备好了?请吧。”教授从窗户边转过身来,“你说吧。”
学生粗壮的手指夹着一条又窄又长的纸片——那是试卷;试卷在微微地抖动着。
“他有些激动,”教授看出来了。“没什么,激动激动有好处。”
“《伊戈尔远征记》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学生开始回答,“这是一部杰作……写于十二世纪末……咳……这里,作者表达了一种期望……”
教授望着小伙子,望着他那健壮的,线条严整的脸庞,不知为什么起了一个念买头:《伊戈尔远征记》的作者是一个青年……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人……
“诸侯都四分五裂,所以……总之,罗斯当时四分五裂,当波洛韦茨人袭击罗斯的时候……”学生咬了一下嘴唇,皱起了头:肯定连他自已也明白,他叙述得枯燥无味,实在很糟。他脸红了。
“没读过。”教授仔细而又生气地朝学生的眼睛看了看,想道,“是的,没读过。只读了一篇愚蠢的前言。活见鬼!你们看,这就是函授教育的硕果。当初我曾想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没给登。他们说:‘那怎么行!’请看,这就是——那怎么行的结果!请看——诸侯都四分五裂。”
“您读过吗?”
“看过……咳。”
“您不害臊吗?”教授问道,语气平静得叫人受不了。他等待学生回答。
学生的面孔红到了脖子根。
“教授,我没来得及读。一项紧急的工作……紧急的定制任务……”
“我对您的紧急定制任务丝毫不感兴趣。如果您愿意知道的话,我感兴趣的是人,一个竟然抽不出时间去读一读本国最伟大的作品的俄国人。非常感兴趣!”教授觉得自己开始恼恨这个健壮的学生。“您是自愿来学习的吗?”
大学生抬起忧郁的眼睛,望着教授。
“当然是自愿的。”
“您本来是怎样想这件事情的?”
“什么事?”
“学习。为了想取得一定地位,对吗?”
他们彼此相视了一会儿。
“您别,”学生低下头来,轻轻地说道。
“别什么?”
“别这样……”
“不,这可真是了不起!”教授惊叹一声,拍着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来。“这真是了不起。好吧,我不这样说。我想知道的是,您害不害臊?”
“害臊。”
“谢天谢地!”
他们沉默了片刻。教授在黑板前走来走去,鼻子里哼着,摇着脑袋。他由于生气甚至似乎年轻了几分。
学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望着考签。真是愚蠢而又难堪的时刻。
“您再问问别的吧。我是作过准备的。”
“《远征记》创作于哪个世纪?”教授生气起来,显得既顽固又任性,就像个小孩子。
“十二世纪。末期。”
“对,伊戈尔王子遭遇如何?”
“伊戈尔王子被俘了。”
“正确!伊戈尔王子被俘了,哎,活见鬼!”教授把双手叉在胸前,脸上露出一副极为苦恼的神情。他苦恼,既因为伊戈尔王子被俘,更主要地则是因为这场谈话实在愚蠢。他想用挖苦人的腔调,却又做不到——他真生气了,为把自己和小伙子引进一场幼稚的游戏而感到苦恼,“是的,真糟糕!他是怎么被俘的?!”
“您别作难,我该得几分,您就打几分吧。”学生用生硬而坚决的语气说。他站了起来。
这种语气倒使教授平静下来。他坐了下来,他喜欢这个小伙子。
“我们来谈谈伊戈尔王子吧。他在那里感觉如何?您先坐下来。”
学生依然站在那里。
“您给我打两分吧。”
“伊戈尔王子当俘虏以后感觉如何?!”教授几乎是叫了起来,又感到一阵怒气。“一个人当了俘虏以后,有什么感觉?您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吗?!”
学生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用一双明亮的灰眼睛望了老人一阵子。
“我明白。”他说。
“原来如此。您明白什么?”
“我自已当过俘虏。”
“原来如此。……哎,怎么当的俘虏?在哪儿?”
“在德国人那里。”
“您打过仗?”
“是的。”
教授仔细地看了看学生,他不知为什么又想到,《远征记》的作者是一个青年,有着一双碧蓝的眼睛,是一个泼辣坚强的人。
“时间长吗?”
“三个月。”
“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学生看着教授,教授着着学生。两个都在生气。
“坐下来,您干吗站着?”教授说,“从俘虏营逃跑的?”
“是的。”学生坐了下来,又拿起考签,看着它。他很想快点离开。
“怎么跑的?您谈谈。”
“夜里。在押送途中。”
“详细一点。”教授命令说。“青年人,要学习说话!因为这一点也需要。怎么逃跑的?其实我并不是对这件事的技术方面感兴趣,而是……心理状态。您当时感觉如何?当俘虏一定很痛苦吧?”教授甚至皱起眉头……“您是怎么被俘的?受伤了吗?”
“没有。”
他们沉默了一阵。沉默的时间,比这种话题所需要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
“那是怎么搞的?……”
“我们被包围了。说来话长,教授。”
“请看,他真是个大忙人啊。”
“不是因为忙,而是……”
“当时害怕吗?”
“害怕。”
“是啊,是啊。”不如为什么教授喜欢这个回答。他点了一支烟。“您也吸支烟吧。虽然教室里禁止吸烟,不过……没关系……”
“我不想吸烟。”学生微微一笑,但是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那时常常想起故乡,当然,也想起母亲吧?当时您几岁?”
“十八岁。”
“想起了自己的村子吗?”
“我是城里人。”
“是吗?我不知为什么以为您是农村来的。唉……”
他们相对无言,学生一直望着倒霉的考签;教授摆弄着琥珀烟嘴,一边观察着学生。
“在那边你们之间都谈些什么来着?”
“在哪边?”学生抬起头来。很明显,这场谈话对他来说,成了负担。
“在俘虏营里。”
“没谈什么。有什么好淡的呢?”
“见鬼!这是真的。”教授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把琥珀烟嘴从一只手放到另一只手里,在讲台旁走了几步。“这是真的。您叫什么名字?”
“尼古拉。”
“这是真的。您明白吗?”
“什么是真的?”学生有礼貌地笑了一下,把考签放在桌子上。谈话的性质变得令人奇怪——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们没谈话这一点是真的。有什么可谈呢?在敌人那里不开口,这是最聪明的办法。您去过基辅吗?”
“没去过。”
“那里有一个区——叫波道尔——可以站在那里从高处眺望。一片开阔美好的景色尽收眼底。每当我站在那里眺望的时候,就觉得我过去好像曾经多次去过那里,甚至不是这辈子看见的,而是很久很久以前。您明白吗?”教授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他似乎无意中泄露了什么极其不可告人的隐私,现在一是怕别人不理解他,二是对自己的失言感到不快。他怀着不安的心情,既严厉又胆怯地望着学生。
学生耸了一下肩膀,承认说:
“您知道吗,有点复杂。”
“唉,那怎么会呢!这有什么复杂的?”教授又在教室里疾步走来走去。他生自己的气,但是不说又不行。于是他清楚地大声说道:“我觉得,我从前去过那儿。很早以前。还是在伊戈尔王子的时代。如果我只是现在,近年来感觉到的话,那我会以为这是我老糊涂了。可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您说呢?”
双方尴尬地沉默着,两个人互相望望,都不明白他们现在到底需要弄清楚什么问题。
“我有点不清楚,”学生小心翼翼地开始说,“这同波道尔有什么关系?”
“关系在于,我觉得您说的‘没谈什么’是非常确切的。我没有当过俘虏,从来也没有打过仗,但是我在波道尔那里不知怎么明白了有关战争的一切事物。我想到了,在俘虏营里是不说话的。不是在审讯的时候不说话,——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在书里读到,——而是彼此之间也不说话。我在那里了解到不少东西,也明白了不少东西。比如,有个问题我考虑了许多:怎样悄悄地除去哨兵?我想是需要吓唬他们。”
学生惊奇地看了教授一眼。
“是的,悄悄地爬到跟前,然后非常小心地问句话。比如:‘请告诉我,现在几点钟了?’他猛一下呆住了,接着立即扑上去。”
学生低下头笑了。
“我说的都是蠢话吧?”教授朝学生的眼睛看了看。
学生急忙说:
“不,为什么是蠢话呢?……我觉得我理解您。”
“他在说谎。他不想得罪我。”教授心里明白了,于是沮丧起来。但他认为有必要补充几句:
“这是因为:我们的国家打过许多仗。打起仗来,困难重重。几乎全是民众的战争,民众的苦难。就连那些不直接参战的人,也像全体人民一样,有着同样的感情,同样的操心事。您自己明白,这一点我不是在书本里读到的,我是感觉到的,我相信这一点。”
接着他们长久地相对无言,——渐渐地平静下来。本应该回到原来的问题,回到《伊戈尔王子记》,回到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学生不读它是可耻的。但是教授不住又提了两个最后的问题:
“是一个人逃跑的吗?”
“不是。我们一共有七个人。”
“您大概在想:这个老糊涂缠着我不放!是这样的吗?”
“看您说的!我根本没这样想。”学生满脸通红,好像他刚才是这样想的。“真的,教授,我很感兴趣。”
老教授的心颤动了一下。
“这很好,士兵。您理解我,这很好。不过《远征记》还是应当读的。并且不止一次。我送给您一本……正好我身边有一本。……”教授从提包里拿出一本《伊戈尔远征记》,思考了一阵,看了一眼大学生,笑了。他在书的扉页上飞快地写了点什么,递给了学生。“现在别念。回家念吧。您注意到没有:刚才我手忙脚乱的,活像个笨拙的新郎?”教授的话声和表情是忧郁的。“在这以后心情常常很沉重。”
学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模棱两可地耸了耸肩。
“你们七个人都活着走到了?”
“都走到了。”
“现在你们彼此通信吗?”
没有。您知道吗,好象有点……”
“那当然,我知道,我的亲爱的,这都是地道的俄国玩意儿。而您还不想读《远征记》呢,这可是一首地道俄国的、最惊人的俄罗斯之歌。‘苏拉城外马啸啸,基辅城里凯歌高,诺甫格勒号角响,普吉甫洛旌旗飘。’对吗?!”教授把手向上指指,好像是在倾听美妙的绕梁余音。“把您的记分册给我。”他打了个分数,合上记分册,还给了学生,淡淡地说:“再见。”
学生走出了教室,擦干额头上的汗珠。他望着空荡荡的走廊,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记分册。他怕看记分册,担心那里边写着“良好”或者更令人痛苦——“优秀”。他十分害臊。
“哪怕是‘及格’也就足够了。”他想。
他回头望望教室的门,迅速打开记分册……呆呆地看了一阵,然后回头朝教室的门望了望,轻声笑了,接着就走开了。记分册里写着:“不及格”。
走到街上他才想起了那本书。他打开书念道:“士兵,学习吧。这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格里戈里耶夫教授。”
学生回头望望学校的窗户,他似乎看见教授站在窗口。
……教授确实伫立在窗口。他望着大街,用手指甲在玻璃上画着。他浮想联翩……
1962年
(白嗣宏译自«小说报»1975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