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战争】浪流满面〔2022〕
从4000吨级的“凯撒·库尼科夫”号坦克登陆舰上望去,12000吨的“莫斯科”号导弹巡洋舰着实是个庞然大物。8组比卡车还大的巨型双联装反舰导弹发射筒极具威力,舰体后部还配有64枚远程舰空导弹。似乎有这艘黑海上最大的战舰带队护送,突袭康斯坦察的任务将一帆风顺。
凌晨四点,登陆舰里已经响起了出击的警报,列夫紧跟前面的战友们,挤进了自己的那辆BTR-82A,车内空间很小,他与另两个健壮的人并排坐着,几乎放不开手脚。他杵着自己的机枪,尽可能地把身体往右压,好让自己舒服一点。
“该死的狗窝……”身后靠着他坐的人嘟囔着,车里顿时被一片嬉笑声充满。
等了好几分钟,战车一动不动,大家都知道,登陆舰的前门在他们登车时就已经敞开了,现在只是在排队出舱。列夫合上眼,感受着柴油引擎的颤动与轰鸣,不一会儿,车体挪动了,他不经用力踏住了地板,因为刚经过一个下坡,车体就躁动地颠簸了起来。
“混蛋!”
车里又传来一声咒骂,不过这次却没有人再笑。列夫咬住牙,抓紧了他的那把PKP,装甲车显然已经进入大海,正在随海浪颠簸。尽管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训练,不再是畏手畏脚的新兵,可这难受的乘车体验,还是叫人深感不快。
BTR的涉水速度大约是每小时10公里,与上百公里的公路最大速度相比,这显然要慢上许多。但幸运的是,他们距离海岸也并不是很远,任务简报里说,十五分钟后,他们就能抵达海岸。可即使时间再短,那也是一段令人厌恶的旅途。
列夫闭着眼,尽力抵御海浪的侵袭,他在脑海里奏起了贝多芬的《月光曲》。虽然他不会弹这首曲子,但想象中的自己俨然是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奏家,投入而不会失误。一段画面也浮现了出来,那是浪涛的相助,它托举着BTR,让他们尽快脱离大海。
“下车!下车!”
翻腾感刚刚消失,他们的班长就拍着车皮大喊了起来。列夫拿起机枪,弓起身体向出口挪去,一打开车门,一股清新的冷风便冲进了他的迷彩服,在海魂衫里狂欢。他将脚探出还在前进的战车,又感一阵湿凉,泥沙与海水直灌进他的军靴,叫他眉头紧锁。
端起机枪,跟上战车的移动,是他已经习惯的任务。在这偌大的海滩上,还有连里的其它十几辆战车,它们都是BTR-82A,这种配备了30mm机关炮的两栖车辆是重要的支援装备。每辆车都在下人,先是机枪手和反坦克手,再是步枪手和班长,共七个人。
“跟上!跟上!”
阴云笼罩着这个世界,汹涌的海面没有映上月亮的辉光。列夫回望了一下自己的战友,看见大家都跟上了队伍,也目击了那两艘向他们冲来的12322型气垫船。远处的两艘坦克登陆舰像是挂着明灯的雕塑,正在输送第二波战车,而护航的“莫斯科”号则不知所踪。
BTR挂一档行驶,列夫和战友在战车的两边保护,几十米外就是另一辆BTR和它的士兵,没有人向他们开枪,也没有炮弹落到他们头顶。当他们踩上绿色植被、看到乡野道路的时候,那两艘气垫登陆舰也扑上了海滩,这些500吨的大家伙打开舱门,一些装甲车从踏板上开了下来。
“上车!拓宽登陆场!”
班长呼喊了起来,大家开始登车,他们抓住BTR上的扶手,费力地蹬上去。像列夫这样的大块头,还是要让别人拉着才爬得上去。大家并不怕在这个火力空档期遇袭,因为早在几个小时之前,一些侦察兵就乘着快艇登上了海岸,确保了登陆场的安全。
“昨晚吃了多少,这么重。”
“去你的。”
列夫锤了那人一拳,七人都笑了起来,班长敲了敲炮塔,BTR开始加速。坐在装甲车的车顶上,列夫感觉无比自在,颠簸的野路,刺骨的海风,都在试图把他从车顶上掀下来,不过好在BTR的车速没有很快,他只需用力压住自己的屁股,其它的则全都交给身边的战友。
罗马尼亚人没有傻到在海滩上迎接登陆舰艇的火箭弹和机关炮,所以他们排的任务是占领一小片居民区,作为登陆场的前哨。那儿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三辆BTR-82A停在居民区前的公路上,关了车灯,让步兵们从车上跳下来,和其他人一样,列夫提着PKP,蹲在路边的草丛里。
“推进!”
每个班的人都排成横队,在松软的土地上小心地步行,两辆BTR从公路上驶下,跟在所属班组的后面。列夫盯着那几幢黑漆漆的房屋,十分享受身后战车的轰鸣,因为这会有安全感。居民区完全没有动静,大约这里的人都西逃了,或是被罗马尼亚军队强征。
四周满是战友们窸窸碎碎的响动,和柴油引擎的巨大噪音,知了发了疯地乱叫,却还是无法压过这些战争机器的威风。列夫望了望那黑漆漆的天空,又有些惧怕真的看到东西,罗马尼亚人的小型无人机很烦,步兵不好击落,“莫斯科”号巡洋舰上的导弹也无法锁定。
“哒哒哒!哒哒哒!”
突然,居民区响起了枪声,有人在向他们射击,士兵们立刻开始还击,三辆BTR也刹住车,向那几幢通敌的房子吐出了一条条光束。枪炮声大作,噼噼啪啪地像是点燃了一大堆鞭炮。跟身边的战友一样,列夫也蹲在地上,用PKP向敌人可能的位置进行着短点射。
“他们火力减弱了!跟我来!”
“明白!”
班长加快了步伐,班里的资深步枪手刚打完一枚枪榴弹,就立刻跟了上去。BTR的30mm炮还在轰鸣,列夫处理了一下卡壳的机枪,打算跟上自己的战友。他和别人一样,每走几步就向敌人打几梭子子弹,然后在一次短暂的点射时,什么东西打穿了他右边的胳膊。
“啊!”
列夫痛苦地大叫了起来,捂着受伤的胳膊在地上打滚,后面的BTR-82A没看见他,还在往他的身体碾来。“伤员!有伤员!左转!左转!”一个步枪手赶紧用手电筒照装甲车,那驾驶员才猛地把方向盘往左边打,但这个家伙还来不及关上光源,几颗子弹就把他放倒了。
“窗户!打窗户!”
四组大轮胎,带着十几吨重的车体从列夫身边驶过,列夫仍在鬼哭狼嚎,可再没有人过来管他。在BTR的前面,班长一直歇斯底里,指挥部下向敌人射击。虽然班里的机枪手失能了,但停在那里救他,显然要延误战机,得不偿失。
“妈妈……救我……”
大块头列夫缩成了一小小的团,满身是汗,在这一片漆黑的夜晚,他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伤势。中弹的具体位置在哪?出血的状况如何?一无所知,他哼哼唧唧地喘着粗气,试图用手去止血,可每一次对伤口的触碰都会产生剧痛。他的身体抖得厉害。
“对不起……猫娘没那么……”
列夫自言自语了起来,可这时周围是一个听众也没有了,BTR已经开到了居民区前,战友们更是在逐屋争夺,爆炸声络绎不绝。他吃了一口腥咸的鼻涕,绝望地望着前面的战场,却发现装甲车的大屁股好像都分裂成了两个。他颤颤巍巍地张开嘴,想喊些什么,却渐渐失去了意识。
“我要回家!”
列夫被一阵喧闹惊醒,他瞪大眼睛,只见临床的伙计哭叫着试图把身边的白大褂轰走。他突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天堂,想必自己正躺在医院的营帐里。一个女白大褂见他醒了,跟那个被骚扰的同事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
“冷静点,会好起来的。”这家伙敷衍地安慰了几句,就气冲冲地走出了帐篷。“要是在罗军那里,你的器官都被摘去卖钱了。”列夫听到那个人嘟囔了这么句话。
现在是在哪里呢,还是在那个海滩上吗?列夫左右张望,发现那些医务人员都离开了,并且他感觉口里很渴。他试着立起身,想去找人给自己倒一杯水,突然,他发觉自己的右臂没有动静了,扭头一看,原来这条肢体不见了。
他愣住了,眼泪从他蓝色的眼睛里喷涌出来。
“往好的一点想,列兵同志,你很快会被转移到国内的医院去,就可以回家。”那个对他笑过的军医说。
列夫苦笑了一下,还是在用自己的被子擦眼泪:“我的手臂没了,我才25岁……我以后……”
那军医耸了耸肩,不再管他,这种事在他们眼里估计已经司空见惯。列夫望了望那个大吵大闹的家伙,至少他的身体没有缺少什么零件,不像自己一样是残废。也许是可怜列夫,那个端来水的护士和他说了说话:“他没什么事,只是叫无人机吓坏了,听说他躲过了六个手榴弹。”
“这里是什么地方?”列夫突然想到。
“曼加利亚北方。”
列夫安静了下来,他还是在登陆地点,看起来滩头阵地已经稳固了。“我们会通知你的朋友们,”护士继续说,“但是你应该见不到他们了,明天晚上,会有一艘补给船靠岸,它会把你带走。”
护士说是补给船,可实际上那是一艘装有机炮和火箭的坦克登陆舰——舷号158,就是那艘带他们过来的775型登陆舰“凯撒·库尼科夫”。如今的海滩已经没有了那天晚上的势头,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后勤基地,甚至修建了简易的码头,以供舰船停靠,但那艘船却不停在上面,因为坦克登陆舰可以直接把船头怼到岸上。
“凯撒·库尼科夫”号的登船过程十分生冷,没有战友的欢送,没有美丽的鲜花,有的只是远处隆隆的枪炮声。匆匆装载了数十名伤员和一些需要返厂大修的车辆,它就立即启航了。因为4700吨的“奥尔斯克”号坦克登陆舰遭到击沉的事实,证明罗军具备摧毁大型水面战舰的能力。
现在,列夫又回到了这艘船上,这艘载他们出征的军舰。不过他非但没有什么功绩,反而还丢了条胳膊。他缩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着几个同样残疾的室友,其中最惨的大概是一个被截断一条腿和一只脚的可怜人。也不知连队现在还好吗?如果能在这艘船上与他们相遇,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同志,你是怎么回事?”
“地雷。”这人无力地说。
“哦,我在第一场仗就失掉了胳膊。”
“羡慕。”
他不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列夫同情地点了点头,显然这个家伙的心情不太好。上帝,没有手机和电视,也没有聊天的人,这喂牲口般地分发的杂志更是毫无意思,列夫感觉这个舱室已经待不下去了,他还是想要溜到甲板上散散心。
“伤员同志,你在这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跳海的。”
列夫望着这苍凉的黑色水域,脑中再无奏鸣的钢琴曲,只是想借着月光望穿大海,看看那艘宏伟壮观的“莫斯科”号。然而那两个赶来的水手紧张地看着这个站在栏杆前的家伙,他们可不想因为一个陌生人受处分,于是一个人负责看着他,一个人去叫来了上级。
“您在船尾做什么?”
“看海。”
“您怎么不去另一边看,‘机灵’号在那儿。”
“机灵”号是一艘老旧的61型导弹驱逐舰,4500吨级,运送一些伤兵的同时,也在为这艘船护航。舰员们想得很美好,如果他死活没能下去,而在另一边放风,这样他若是真的落水了,还能马上被对方目击到,不然他们的瞭望哨可不会经常看着自己的水域。
“我只是想看看家的方向。”
刚说出口,列夫自己就都有些想笑了,哪有这么煽情的理由,其实只是居住舱太无聊而已。
“您要是失足掉下去,我们怎么跟您的父母交待呢?”
这个水手头子一边笑着说话,一边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家伙就走到他的身边将他架了起来,把他往船舱赶。列夫也笑了起来,这件事就在双方惺惺作态的假笑中过去了。
第二天晚,舰队抵达了塞瓦斯托波尔,罗马尼亚的反舰导弹这次没有发挥作用,他们行驶得很平稳。在港口里,那两艘12322型气垫登陆舰正在装载坦克和弹药,毕竟在曼加利亚登陆的海军步兵只有海路这么一条补给线,必须大举动用黑海舰队的运输力量。
列夫的罗马尼亚之旅就这样哭笑不得的结束了,他被转到了一家伤兵医院养伤。亲属和朋友们闻讯而来,一个个都为他心疼不已。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遭遇,自嘲地说他甚至连一个罗马尼亚人都没有见过。然而这些亲友似乎都不在乎他能否获得军功,只是一直说活着就好。
但他的侄子也有着别样的看法:“叔叔不要气馁!为国奉献是很光荣的!”
“但我更希望我能健全地生活,为你们演奏乐曲。”他摸着侄子毛茸茸的脑袋,笑着说。
在亲友们发光了自己的同情心后,一切又回到了生活不便的冰冷现实中,起码一只手是弹不好钢琴了。列夫一闭上眼,脑中就不断回想起以往健全时的模样,那可真是一条柔情的铁汉!真是羡慕以前的自己。而每次一想到自己失去的右臂,失落的情绪便又罩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他退出了,但罗马尼亚的战事仍在继续。作为黑海防御支柱的“莫斯科”号导弹巡洋舰沉没了,“凯撒·库尼科夫”号坦克登陆舰与许多舰只也遭到了摧残,曼加利亚的形势不容乐观,康斯坦察方向没有进展,己方的防线也在陆陆续续地收缩……
幸好没在那里。列夫没心没肺地想。虽然掉了一条胳膊,看起来并不是很划算——只是可怜了那些背水一战的战友,至今仍没有音讯。
“我可以肯定,我们没有损失任何东西……”看着电视里发言的雷日科夫,列夫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