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六十二)
赤地之春(六十二)
杨九郎没想到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老刑名带给自己这样的震撼!
他抖着手盯着案卷上每一点墨色,逐字逐句,却似乎已经形不成任何想法、也无法理解这上面到底记录了些什么!
他实在看不下去,捧着案卷茫然望着吴锦安和宋千里:“这……这是什么意思……”通红的眼眶干涩生硬没有一丝丝润泽的泪意,但内里的风起云涌、浩浪滔天却是着实让人、让人心颤!
“这是什么意思?”
深填于目光的愤怒让吴锦安这个刚直强硬的老刑名也内心一颤,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向宋千里看了一眼,宋千里闭眸如老僧入定般坐着——吴锦安知道,这是让他如实说!
“这是那几个亦力把里人的口供!”吴锦安深吸了口气,尽量用极平淡的语调:“杨侍卫长助老宋抓到的几个亦力把里人中,有一个是亦力把里部北翼的首领,那一枚奇怪的腰牌便是他身份的象征。那晚遗失之后怕身份暴露才回来找,正好撞上老宋……”
“说重点!”杨九郎低着头,虽然双眼努力想把案卷上的字看进脑中,思考其连成句子后的含义,但嗡嗡的脑子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空白一片,丝毫不知道如何理解这些文字的意思!
吴锦安略略迟疑地顿了顿,又看向宋千里,这回宋千里像是有灵犀似的睁眼看过来,二人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缠,又速挣开。
吴锦安努力深吸口气道:“那个叫巴穆的首领说当年我大靖有人用二十万两银子的价钱让亦力把里王串供造了十几封与镇国公的往来书信,佯攻、佯打、佯败、佯退,一桩桩一件件绵延二十多年,几乎涵盖了镇国公所有的军功……”
杨九郎唇色发白,捏着案卷的手已经抖得无法抑制,脑袋嗡嗡声更甚,甚至开始根本听不清吴锦安到底在讲什么!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白纸黑字上移开转向吴锦安,想从他的口型上分辨出一句、两句的内容,但,只是徒劳……
“噗!”一口血箭从苍白的口中喷出……
“世子!”
宋千里睁眼后就看向杨九郎,见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由红转白又嵌上青灰,然后又猛地一阵潮红,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人却毫无察觉——他心下一惊,下意识觉得世子面色不好,便起身想要扶他,却没想已是来不及!
吴锦安近在其身侧,见他身子软下来便伸手一把扶住他:“世子,怎么样?”
杨九郎此时的耳鸣声已经到了仿佛将外界与他完全隔绝的地步,眼前也是一片光怪陆离的亮彩,毫无实物可言,自然也就没在意吴宋二人情急之下到底称呼了他什么!
他被吴锦安扶着,感知宋千里也上来扶着他,二人将他拖上了矮榻,不断掐着他的人中和虎口……
“咳咳……”好一会儿,杨九郎才感觉到清明了稍许,耳鸣消退,眼前吴宋二人焦急的面容逐渐清晰,见宋千里还紧捏着自己的虎口,便轻轻挣了:“没事,我好多了……”
宋千里松了口气,缓缓道:“世……杨侍卫长,因侍卫长随淏王回京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淏王殿下过了明路,臣这边终是六部之内,很早就知晓……这会儿审出这么几句供词,不日便要上报皇上,到时候案子出来必将牵涉侍卫长,所以我与延年商议还是事先告知侍卫长,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杨九郎摁着发闷的胸口努力扯了扯嘴角:“多谢二位!”
吴锦安看着杨九郎此刻不算正常却又平静的面容略略皱眉:“此事……此事并不容易……”
杨九郎一怔,反应了好久才明白吴锦安说的“不容易”并不是指上报此份口供,而是——翻案!
案,是要翻,可是他杨九郎不想牵连太多无辜之人:“吴大人、宋大人不必为难,口供如常上报即可,至于……至于……”
吴锦安上供之时,自己大约也要逼着皇上重翻此案,若是皇上雷霆大怒,首先波及的应该就是吴锦安,只是估计此时自己也顾不上他了……
吴锦安明白杨九郎的顾忌,轻轻一笑道:“杨侍卫长不用多想,于我这个大理寺卿,本就该秉公办案!您杨家当年的案子虽不是经我之手,但如今也是我职责之内。再说,皇上也知道我的性子,以往都是对我睁只眼闭只眼,想必这次也没什么不同!”
吴锦安的意思,他既发现了这个冤案,便要一管到底了!
杨九郎瞬间氲红了眼眶,一脸肃穆地看向吴锦安,然后撩袍一跪:“多谢!”
吴锦安哪能受这样的礼,早早从一旁避过,一把搀住杨九郎不让他跪到实处:“世子多礼了,这是老臣应该做的!”
到此,一声“世子”,杨九郎并不疑他,只以为吴锦安觉得当年案子既是冤案,便以原来的身份称呼自己,便极淡地一笑:“吴大人还是别称在下‘世子’了,即便案子翻过来,在下也不过庶民一个……”庶民……想到此,杨九郎极淡的笑容又转为无奈——现如今庶民也不是了……
沉默许久的宋千里在旁轻轻道:“旁的话也不必多说,我们话尽于此,请杨侍卫长好好准备,到时延年将此事抖出来,杨侍卫长还要好好筹谋一番才好!”
“是,多谢提醒!”杨九郎歇了口气,努力撑着身子离开大理寺。
回到宫门口时,门口值守的侍卫告诉他淏王已经回府,他便只好调转马头直接回王府。
华灯初上,淏王府上上下下井然有序的做着自己职责范围的事,没一个偷奸耍滑的。
杨九郎刚进门,薛用便从门房里出来,像是特地等在这边:“侍卫长,王爷在盈华苑等你……”
“好……”杨九郎轻轻应了一句,他现在浑身无力,其实他想静静,一个人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吴锦安将当年的案子翻出来,皇上定是要想法子摁下去的,只不过面对吴锦安这样一个硬茬不能明目张胆地摁罢了。可吴锦安毕竟只是个大理寺卿,要撤也是皇上一句话的事,至于……至于若是吴锦安不消停,会不会……
杨九郎皱了皱眉——应该不至于……若是动了吴锦安的性命,这也太……
“咚咚!”心间陡然紧缩出一阵狂乱,他觉得隐隐有些东西他想得还不算透彻:虽然吴锦安不过是正常上报一桩案子的审查结果,虽然吴锦安这样能帮助他提起翻案的由头,但……但他会不会……皇上震怒一定波及吴锦安,而他以及他所在的淏王府……
有些结局他想不出来……也或许,根本不敢想!
不知不觉间,杨九郎已经到了盈华苑,他心事重重地往里走,并没有发现盈华苑里静悄悄的,一些“闲杂人等”都似乎消失了。
他下意识进了东侧淏王殿下的书房,抬眼间,却并未看见人影——是在卧房么?
他转身欲去,却听得一声懒洋洋的“你去哪儿?”
他回过神,在里侧的矮榻上见着一个被子的拢起动了动,却并未大动!
“王爷!”杨九郎躬身行了一小礼。
“吴锦安那老小子叫你去说什么了,这早晚才回来?”话音依旧懒懒,晶亮的凤眸却在懒散中悄然凌厉,直勾勾勾住杨九郎。
杨九郎抿了抿嘴,稍稍迟疑了一刻轻轻道:“是上回王爷遇刺的那件事,那几个亦力把里人的口供卷宗……”
凤眸微微一冷,微凉的薄唇上下翕合了一番,杨九郎并未听清楚淏王殿下到底说了什么,却又不敢追问,只静静躬身候着。
淏王似是叹了口气,昏黄烛光下流光溢彩的锦被轻轻一扬,瘦长的身影便来到杨九郎面前,之前略有些不虞的面色早已回转,转为平日里杨九郎见惯了的和颜悦色:“我也还未用晚膳,今晚陪我喝点酒可好?”
杨九郎心中有愧,可吴锦安所说之事他打定主意不会跟张云雷讲,一则他是皇子,考虑事情必是站在皇家立场上,皇上是他父亲,从父子人伦上他也该听从皇上的意思,二则……二则,他也没有“立场”……
况且,这事件若是揭开会不会影响淏王殿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他也无从顾及了!
他似乎已经欠了他的……
“好……”
张云雷深深看了他一眼,伸手捏了捏人圆润的下颚,拇指在软软的嘴角刮过,然后凑上去轻轻碰了碰这双嘴唇。
杨九郎没有躲,微红的耳尖说明他还是有些害羞,但到底不排斥。
张云雷轻轻一笑,让人在正房摆了一小桌酒菜,拉了杨九郎同坐。
杨九郎觉得淏王殿下今日多少与往常有些不同,但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出来,但他一向不会去猜淏王殿下的深意,便也就作罢。
酒过三巡,张云雷已是眼底氲雾,眸荡流霞,眉眼愈发水润清澈,他捏着薄瓷的酒盅,表情微微肃穆:“杨九郎,若是……”
杨九郎转过头来看向他,等着下文,可许久张云雷都没有说出“若是”这一假设的后续来,只淡淡一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然后“嗒”一声将酒盅置于桌上,一把拽过杨九郎的衣领子,怼嘴、抱颈,热辣辣的酒液瞬间从杨九郎口腔流入食道一条线进入胃中……
“唔……”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淏王殿下笑盈盈的脸就从他眼前退开,回到他的座位挑眉戏谑。
杨九郎轻咳两声借以掩饰自己的羞怯,但飞霞满面的样子根本无法掩饰——人淏王殿下将这些尽收眼底,愈发觉得眼前人可爱!
后知后觉的杨九郎也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他就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在嘲笑他:“你……你……”
“我什么?”张云雷将身下的椅子挪近杨九郎些,身子懒懒靠上人热意滚滚的躯体,眼角勾丝、粉面含春:“我喂的酒可比别人好喝?”
“你……”虽面上有些恼人轻浪,但嘴上又不自觉伸出软糯的舌头舔了舔,似是有些回味余甘……
“快说,快说,我可有些等不及……”淏王殿下噙着笑意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执壶又给自己的酒盅斟满,然后眨巴着那双撩人的凤目望向杨九郎……真个是“风情万种,媚态翩翩”!
杨九郎咬着唇,不自在地挺起些腰板,根本不敢看一旁“转世妖孽”般的淏王殿下,“从……从未试过别人,无从比较……”
话从嗓子眼儿滚出,若清风拂面儿似的若有似无,淏王殿下根本没听清,但这一点难不倒我们见多识广的淏王殿下,他撤了支着脑袋的手,又拿捏起酒盅儿,这回竟一屁股坐在了杨九郎腿上,长臂勾过人脖颈,将屏息凝神、红成猪头的呆子揽到眼前。
从淏王殿下坐上腿开始,杨九郎肌肉便陡然紧绷,手足无措,他没想到淏王殿下竟纡尊降贵如……如花楼里姑娘一般痴缠于他——年少轻狂时也不过是远远见过,并未真正体验过,这会儿面对“真枪实干”的淏王殿下,他真是慌得一匹——闲出来的手根本不知道放哪里,只能像假的似的垂在身侧……
“刚才的话我没听清,便坐近些……再听个清楚!”吐气若兰,吹着原本就红得滴血的耳尖莹莹透亮,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
张云雷看着杨九郎的变化凤眸含春微微一眯,仰头将漂亮的下颚线支得更加修长撩人,然后眼尾带着钩子般盯着面红耳赤的杨九郎,一点一点将杯中酒倒入口中……
杨九郎不自觉跟着深滚了滚喉结,却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火。
俊脸欺近,他忙伸手堵了,求生欲极强地回了一句:“殿下的最好喝!”
可是,淏王殿下想要达到的目的,怎可能是杨九郎一句服软就能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