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甲戌本”看《红楼梦》中的顽石

自胡适发掘出“甲戌本“《红楼梦》后,红学界便重新审视起了这部伟大巨作。当他们发现脂评本和从前所看的程甲本、程乙本大有不同之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了《红楼梦》的艺术价值。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因为是石头所经历的故事,并且记载在了石头上故有此名。以前有一种错误的认识,把顽石、通灵宝玉、贾宝玉给混作一谈。
即认为后二者只是前者的变形和化身。这当然是程伟元和高鹗搞的把戏,并怪不得读者。目前绝大多数红学家以及读者都能弄清这其中的名堂,我也就不点破了。
按《红楼梦》第一回所叙:“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而这一块“顽”石便成了故事之缘起。
“顽”字是曹氏对这块石头的最初描述,而后书中又说:“谁知此石自经锻炼后,灵性已通。”所谓“通灵”大概是说石头和人一样具有了感情,而这“通灵”又和“通灵宝玉”前后一致。
先用“顽”,后用“通灵”,真不知曹氏第三个会用什么词来形容。再看后文,却是“粗蠢”。“粗蠢”虽是石头的自谦之词,却成了石头在全书中最常见的代称,一僧一道也认为其“质蠢”,及至变幻成了美玉,仍不复称其为“蠢物”。
而书中批语则常以“石兄”称之。暂不论脂批者为谁,但其几条妙语实可让人或顿醒或解颐。
譬如甲戌本第一回叙及甄士隐梦见一僧一道,那一僧一道正在说绛珠草来历时,批语则云:“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可见评者对于“木石前盟”的一种肯定。
又如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等候宝玉到来,心中暗想不知对方是怎样一个“蠢物”。此处批语即说:“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所谓“这蠢物”是指宝玉,而“那蠢物”指顽石。明确指出了宝玉和顽石的不同身份,而又说“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则又点出了两者的共通之处。
而后的一些批语多有为顽石设问的。譬如本回宝玉听说黛玉不曾有玉,就把那劳什子的玩意儿往地上摔去。脂批就说:“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又宝玉去拜会宝钗,宝钗想看宝玉的玉,宝玉把通灵宝玉“递与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脂评说:“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这一句与上一句句式相同,不过批语处却多了句回答:“余代答曰:遂心如意。”就这八字瞬间妙趣横生,不禁喷饭。又同一回,宝玉将睡,袭人“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宝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批语说:“试问石头:此一焐,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以上几句批语呼应全书第一回“顽石”希望“在富贵场里、温柔乡里受享几年”的本愿。
石头除了“顽”“通灵”“粗蠢”外,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本书的作者。这是曹雪芹最高明之处,他使得一部古典小说有了现代派的意味。石头肯定不会写书,但若按书中所云“后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那作者就不是雪芹了。幸而有脂批为我们指点了迷津“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法’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
所谓“后文如此处者不少”可参见第四回叙及护官符时,说道“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第六回谈及荣国府事多庞杂,正要从“一个小小人家”(刘姥姥家)理出头绪,书中仿用说书人口吻,如是道:“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无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又如第十五回宝玉和秦钟正在厮混,此时书中作如是语:“凤姐因怕通灵宝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批语对此处作了极高的评价,说是:“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指示俱备,《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故特用此二三件隐事,借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
中国古典小说大都为全知全能视角,而且作者偶尔喜欢跳出来点评人物。而《红楼梦》之高明处在于化全知全能为限定性视角,作者也要点评,但是却借用石头之口吻,而显得并不那么唐突。
当然,凡此种种妙处,若是看程甲本、程乙本那是体会不到;若是以脂评本为底本,又无脂批的排印本,那也不能领悟其中奥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恐怕也只有对于脂评本的细细赏读,方“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