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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奇幻武侠小说】魇鸦破梦录(上)

2020-02-16 09:48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一
冯闲雨一个起落跃到长安第一高的酒楼“邀月楼”顶上的时候,绝望地想。
他身上已经带了三处刀伤两处箭伤,在逃亡过程中简单做了包扎,但现在因为用力过度已经全部渗出血来,形状极为狰狞。
今夜长安无月,宵禁的街道上一片死寂,冯闲雨俯身看着下方空旷的街道,知道那群人一定还会很快找上来。
想起那群一身黑袍、杀伐果断的家伙,纵是连身经百战的精锐如他,也依然感到胆寒。
从神落崖返回的他们,在旅途中不断遭到训练有素杀手的偷袭,在长达千里的返京路上,自己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下,而率领队伍的校尉一直铁青着脸,甚至不肯向停驻各地的县城主官请求支援。
冯闲雨属于禁军中的特种部队——搜神营,尉官拥有直接向皇帝本人汇报的特权。他们这次奉命进入神落崖以西的坠云山谷十天,圆满完成了侦察任务——甚至还斩杀了一只梦熊。但是后来冯闲雨才知道,尉官从山谷里带出了东西,也正是这个东西给他们招来了杀身之祸。
“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不要相信任何人...”最后只剩下他和尉官两人,躲在京西八十里的土地庙里,冯闲雨从垂死的尉官手里接过那个布袋放入胸口,给尉官合上了眼睛。
本以为进入京畿地界能安全一些,没想到那些人更是有恃无恐,白天就有人在各大城门巡视,刻意伪装的模样瞒不过搞情报出身的冯闲雨的眼睛,这让他严重怀疑京兆尹和九城兵马司是不是也混入了那群黑衣人的势力。
什么东西,能引起对方这么大的兴趣,不惜跟朝廷官军过不去?
在城外徘徊了十几天,冯闲雨在今夜决定冒险混进长安,直接到搜神塔求救——在野外不敢放信号,怕引来追杀。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他凭借刀法和抓钩勉强杀出重围,向着搜神塔的方向奔来,却越来越感到体力不支。
“我可能快死了吧,”他自嘲地想。
看着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已有早起的行人准备出发,冯闲雨知道事不宜迟,在瓦片上攀爬几步直接倒挂下来,把布袋塞进一处空隙盖好,才长出一口气:即使他死了,秘密也不能落入敌人手里,这是搜神营将士的尊严!
正准备继续逃跑,冯闲雨却看到顶层的一处客房窗户开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正呆呆地看着浑身浴血的冯闲雨,手里还拿着擦桌子的布。
“擦嘞,小哥这大清晨的你干什么活啊,这酒楼是你家开的啊?”他脱口而出的瞬间才发现不妥,知道是因为受伤心神已经不再稳定,不禁又焦急了几分。
“啊...大、大哥,不不,军爷,小子什么都没看见!”那小厮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挥舞着手中的布,模样甚是滑稽可笑。
冯闲雨盯着他尚算清秀的脸,犹豫着要不要放出安在右臂的袖箭——如此机密岂能由无关人等侦得!纵是要杀一个无辜好人,他冯闲雨也不吝惜去做,只求稳妥。
小厮恐惧地看着这个面如黑塔的汉子,胸中的呼喊已悬在了嗓子眼里,不过他知道没用的,眼前这个人一看就是久经沙场,根本不会给他求救的机会。
两人对峙了几秒钟,这时小厮看见冯闲雨的右耳动了动,然后眼中的杀意迅速消失了,只留下一句“千万不要泄露此事”便翻身上了房顶,‘噔噔噔噔’几声踩在瓦片上,没了踪影。
等他一走,小厮赶忙关上窗户躲在窗下,也就是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听到窗外有弓箭的破空声,还隐约有人叫喊的声音,更多的黑影从窗纸上略过,房顶的瓦被踩的嘎吱作响,他想这大概就是尾随其后的追杀者了吧。
他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不禁悄悄叹了口气:刚才那个军官模样的人给他的压力太大了,甚至让他产生了死亡的恐惧,这大概就是杀气吧。
长安什么时候也没这么乱过啊?他在心里纳闷。哪家的杀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帝都追杀官军?
算了算了,他摇摇头,这些跟自己都没有关系,保住小命要紧。今天他本来是不用上来打扫的,但惦记着在这家店已经干了三年,老板一直没提涨薪的事,心下也有些焦急。他叫凌鹰,南方人,很小的时候就北上打拼,好不容易才寻得了在京城最大的酒楼跑堂的差使,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一钱银子,按说已是相当优厚的待遇。可父母来信一直催他成家的事,自己心下也有些着急,知道凭这点薪水还不足以在长安立脚,这才萌生了好好表现跟老板要求涨薪的念头。
“长安居大不易啊。”他想起老板整天嘟囔的一句话,也在心里嘀咕。
这时候他听到窗外有动静,悄悄起身向外看去,顿时吓了一跳:两个身披黑袍的男人正在外面的连廊上,他赶紧趴了下去,心又跳得快了——这是见到追杀者的正身了罢。
“他来过这里,”只听一个黑衣人用嘶哑的嗓音说道,“这有滴下的血迹。”
“哼,要不是你开始不让用箭,也不可能让他跑了这么远。”另一个声音很阴柔。
“行了,最后把他弄死了就完了,他身上没有那要命的家伙事儿,肯定藏在他路过的地方了,天亮以后派人好好探探。”
“那家伙也够硬气,吃了我三支箭,竟然还能返身打咱们一个埋伏,害得白白折损人手。”
“嘘!”声音嘶哑的汉子说话了,“这是酒楼,说话须得注意,别让闲人听了去。”
“那有什么,谁听见了,杀了他便是。”阴柔声音里透着满不在乎的劲儿。
凌鹰听了这番心狠手辣的一句话,不由得一惊,心又快了些。
只听到外头那个嘶哑声音道:“等等,这里还有别人的心跳。”
紧接着是剑出鞘的声音。
                                        二
凌鹰浑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全身僵在那里。
“砰!”窗户被粗鲁地打开,一个脑袋探进来看了看,不过由于凌鹰紧贴着墙角,被雕花柜挡住了,一时还没有发现什么。
这时老板养的肥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喵喵地叫着,在地上伸着懒腰,声音嘶哑的汉子嗤笑了一声,把剑插回鞘中。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只猫。”
“别耽搁了,那家伙一路上经过不少民宅,这几天须得好好搜一搜,切记不可走漏消息。”
两人的声音远了。
过了许久凌鹰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太刺激了啊,这伙人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好自己没被发现,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地板上的大懒猫,心里有些感激。
他又想起刚才那个浑身是血的汉子,似乎看向自己的眼神经历了一个变化,由充满杀气到后来难以言说的意味,反正让他浑身不自在。想起他在房顶处藏的东西,凌鹰叹了一口气。军官拼尽生命去保护的东西,怎么看都是很重要的,不过自己还是不要趟这个浑水了,就让它静静放在那里好了。
听两个黑衣人说那个汉子已经死了,凌鹰心里还闪过一丝惋惜。
干活去干活去,凌鹰起身下楼,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老板娘一脸倦意,右手支着脸蛋在柜台前打瞌睡,看到凌鹰下来杏眼顿时睁了开来:“小鹰子!你跑楼上做什么!”
“我,我就是去打扫打扫..上次范哥叫我要勤快点...”
邀月楼的老板叫范近文,长得颇有几分书卷气,脾气却是粗豪得很,十年前独自进京开了这家豪阔的酒楼,谁都不知道他的本钱是从哪里来的,有人说他做过马匪。跟他一起进京的还有他的媳妇罗小冉,看着跟个小姑娘似的,性格也是十分泼辣。这家人对凌鹰还算好的,只是罗小冉有事没事常敲打他几下,美其名曰“教训自己的伙计。”
凌鹰心知老板娘一肚子起床气没地发泄,自己这是撞枪口上了,只有小心赔着不是,手脚麻利地开始擦起大堂的桌子来。罗小冉数落了几句也没声了,继续支着右腮打瞌睡,厅堂里一片安详。
凌鹰抬起头看了一眼罗小冉,晨光从门缝里打进来照在她的右脸上,竟映出七分颜色,不禁心头一动。他倒不敢对老板娘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娶一个这么好看的媳妇也就知足了。
突然,大门被撞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把凌鹰吓了一跳。这队士兵身披血红色的盔甲,右臂上有一个奇怪的装置,左手按着腰间的剑,身上同样有着与那位军官相同的浓重杀气。
罗小冉也醒了,这女人倒是不怕军队,能在长安开一家酒楼,政府那边没打点过是不可能的。
“你们是哪个营的,大清早的跑到邀月楼来啦?不给我说清楚,小娘子可要去找程大人说道说道。”声音清脆,甚是好听。
说完她给凌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找范近文,凌鹰顿时会意,心想天子脚下谅官军也不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同时心里也在嘀咕,官府的人鼻子也是够灵的,这么快就摸过来了,难道那个军官死之前还留下了什么信号?
等凌鹰把老板找来的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和罗小冉谈笑,看起来紧张气氛已经消失了。见到目中冷冷的范近文,他倒是不以为杵,大大方方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搜神营踏虎组的宋侠,昨天夜里搜神塔收到在外执勤士兵发的秘讯,这是紧急情况下求援的信号。搜神营五组全部出动,在长安街头搜索线索,却找不到那名士兵的踪迹。
“最后的信号就在邀月楼不远处,我们已经将搜索圈缩小了,这次上门也是例行公事,有搜神牌在身,范老板不信自可查验。”宋侠面带微笑,言语里的气势倒是一点没减。
范近文冷哼一声,没给什么好脸色,可是搜神牌是皇帝本人御赐给搜神营的,执行任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自然也不敢违逆。只是粗着嗓子说了一声:“莫要打扰老子的生意。”说罢抱怀站在一边。
凌鹰的心里却是大惊,昨晚那个军官是搜神营的,难怪看上去精悍异常。搜神营是禁军中极为特殊的部队,专门执行各种残酷任务。在有贲一朝,所有新生儿出生后都要送到官府登记,并在十六岁时接受第一次“天问十策,”据说是考查他们的志向,并从中遴选有鸿鹄之志的青年才俊为国所用。负责考核的就是搜神营。
坊间传闻,搜神营中有奇人异士,能够入梦虚无,摄人魂魄,凡心有妄念者根本无法通过天问,而是会被就地鞭打,并在之后的每年继续接受天问十策的拷问,如果到二十五岁还没有改变的迹象,就会将其逐出长安,流放至千里之外的神落崖守护西部边境。
如此铁血的政策逼得多少青年痛改前非,一门心思苦读圣贤诗书,多少家庭骨肉分离,但吊诡的是多年来都没有激起太大的反抗,反而有不少父母为这种教育方式鼓掌叫好,很多父母教不好的孩子被毒瘴弥漫的西境吓住了,乖乖跟着西席先生念书,不少平民出身的孩子得以凭借天问跻身贵族之位,也是客观事实。
搜神营的士兵噔噔噔噔上楼去搜查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又纷纷下楼,表示没有异常。宋侠靠在柜台上的身子微微一动,随即笑着说:“没事了,范老板,今天打扰了。”说完挥手示意士兵出门。
范近文冷着脸一拱手,算是施过礼了。看到凌鹰还在旁边傻站着,不禁出声呵斥:“赶紧到厨房去看看料备齐了没有!”
凌鹰赶忙应了,不料这时宋侠一回头,看到眉清目秀的凌鹰,眼神里显出几分惊色。
我去,你们搜神营的都看我干什么?不会是好那口吧?凌鹰在心里腹诽。
“梦痕?”只听宋侠脱口而出两个字,范近文当即僵在原地。
                   
                                           三
    
凌鹰闻言愣住,他额头处是有一处小伤疤,平常都隐藏在头发里,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跌倒摔的了,宋侠说的梦痕又是什么东西,而且看样子,老板居然知情?
宋侠似笑非笑地看了范近文一眼:“范老板不愧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连店里都是藏龙卧虎。”
范近文闻言冷冷道:“宋将军说笑了,范某早年经商,往返西境与中州之间,若是连入梦者都没见过,那才是大大的笑话。这孩子在我店里已经三年,想他生来贫苦,也没有经过炼梦,本想让他平安一世罢了。”
“哦?”宋侠瘦削的脸上两道剑眉耸动。“范老板对入梦者似乎很有成见啊?不会是当年天问的时候被羞辱了一番吧?哈哈哈哈哈...”
令凌鹰惊奇的是,范近文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反驳。
宋侠笑了几声,见范近文已经把拳头攥紧了,便也不再用言语激他,转头对凌鹰道:“我且问你,有没有参加过天问十策?”
“没、没有...”
宋侠皱皱眉:“你今年多大,父母怎么没送你去考试?”
“小子今年二十有二,本也想参加天问,奈何家境贫苦,父母便让我早早出来谋生了。”凌鹰答的谨慎,心里却有一番算盘,这天问是老爹明白告诉他不要去的,何况他知道,去的话以自己心里的念头,怕是很难通过。
宋侠看着凌鹰,刚才把他当做一个小厮,这会儿仔细来看,面貌倒着实不错,天庭饱满,鼻梁高挺,眼神里有一股灵气,皮肤也没被酒楼的油烟浸黄,心下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按贲律,成年者不去参加天问,当斩!”宋侠故意说得很严肃,看到凌鹰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不禁隐隐好笑。“但你带有梦痕,我便破格一回,带你去搜神塔应对天问十策。”
“范老板,借你的小厮用用,没问题吧?”宋侠大大咧咧地说。
范近文叹了口气:“也罢,万一这小子真过了,倒也不必再做这伺候人的营生,”一旁的罗小冉倒先急了:“当家的,咱店里几个伙计就数小鹰子勤快,你真舍得放他走?”
“啰嗦!”范近文把脸一板。“小鹰若能入伍效力,岂不是强过在酒楼百倍?你始终记着回这里看看就好。”最后这句话是给凌鹰说的。

凌鹰有些感动,想不到老板老板娘对他这么好,重重施了礼后,便跟着宋侠去了。

                                        四
                  
“宋哥,你说的梦痕是什么?”
走在宋侠身边,凌鹰忍不住向他抛出了这个问题。
宋侠挠挠鼻子,没有了方才在店里的严肃:“你知道入梦者吗?”看到凌鹰疑惑的眼神,他自顾自说下去:“我就是一个初阶入梦者。入梦者就是可以进入他人梦境,影响心智甚至梦中杀人的高手。他们先天带有一道胎记,也就是梦痕,经过炼梦后一个入梦者就可以在夜晚正式入梦了,梦境里乱着呢。”
“梦境?”
宋侠奇怪地看着他:“你在哪里长大的,连梦境都不知道。神落崖以西就是梦境,传说上古年代有绵延高墙将梦境与人世相隔,后来高墙残破,梦境里的妖兽就慢慢渗透进来了。有食梦的妖狐,扰梦的梦熊,碎梦的巨魔,它们之上可能还有更厉害的东西,不过只有都督大人才清楚,他是十年前唯一活着从梦境退回来的人。”
“等等,我有点乱,”凌鹰晃晃脑袋,“你是说,梦境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们脑袋里的?”
宋侠拍拍他的肩。“很会抓重点嘛,我当新兵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他表情凝重起来,“实际上,在那个梦境之中,很多现实的规则都会变化,而夜晚,梦境便会向人世渗透,直至每个人的心魂。陛下组建搜神营就是为了加强这方面的防护,否则大贲早就崩溃了。我们说的进入梦境,指的也是夜晚的梦境。”
宋侠的表情暗淡下来:“十年来我们一直在试图深入没有地图的西境,想找到另一个梦境的确切位置,但往往在迷雾中丧失方向,连传说中的那堵墙都没见到。昨晚那个同袍就是从西境回来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尸首都没留下。”
凌鹰的心里升起一丝敬意,又想起军官藏在邀月楼的东西,不由得心中一动。
也许那是可以扭转战局的利器吧?
“到了。”凌鹰抬头望去,搜神塔没有邀月楼那般高,却也是气势无比,紧挨着皇城的位置也无声地透露出皇权对他们的信任,此刻塔前并没有士兵把守,黑洞洞的大门无声开启。
“敢到搜神塔撒野,除非是活腻歪了。”宋侠解释了一句,领着凌鹰进门。凌鹰本以为会看到众多考生紧张等待的场面,没想到塔内依然幽静无比,偶尔有军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爬到六层东侧的一个房间,宋侠叫他等在那里,拱拱手便出去了。
“什么啊,天问考试也太随意了吧?”凌鹰在肚里腹诽。
屋内很昏暗,很闷热,器具摆设也很简陋,凌鹰一屁股坐下,倒觉得有些百无聊赖,渐渐开始走神:爹娘为什么从没给自己讲过有关梦境的一切,自己到了年龄要成家,巷西口卖水果的田妮儿很好看,凌晨见到的军官...
他眼皮渐渐打架,慢慢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过,凌鹰一个激灵从椅子上醒来。自己刚才居然睡着了?考试怎么还不开始?
他正打算站起身出门去问问,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肩上。
“你没说出去吧?”声音有些熟悉。
凌鹰悚然回头,看到的却是一张满是鲜血的脸。
冯闲雨。
惨叫声响彻塔楼。
                                         五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凌鹰以手撑地连连后退。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阴森森的,冯闲雨站在原地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身上血迹斑斑。
“我跟死了也差不多。”他哑着嗓子说。
凌鹰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整体色调偏蓝,渐渐反应过来:“我是不是睡着了,你现在在我的梦里?”
冯闲雨点头,但是一动脑袋就滚了下来,在地上打转。身子只好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去把脑袋捡起来重新安在肩上。
“我是入梦大师,当时咱俩对视的时候我留了一段神识在你那里,若放心不下便可回来。对了,我叫冯闲雨,你叫我冯叔就行。”他解释道。
凌鹰想吐血的心都有了,管一个鬼叫叔,亏他想得出来。“你那东西我没动,谁也不知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赶紧走,走走走走走。”说着就要转过身去不再看冯闲雨。
冯闲雨却不动。“你小子的梦痕我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如果没看走眼的话是天梦者的梦痕,整个贲朝也就只有大都督是天梦者,想不想拜我为师学习入梦?”
“不想!”
冯闲雨愣了一下,随即咧嘴发出阴森森的笑声,不过可能是想努力表达善意。“你都来参加天问了,说不想是有鬼喔。”
你不就是鬼吗,凌鹰在心里狂吐槽。这个大叔生前看着很严肃,死后怎么变成了个逗比。
“对了,天问肯定会问到你的志向,不如我在这里问一下,你将来想干什么?”冯闲雨道。
凌鹰咳嗽了一声,略微思考了一下。
“我这种小厮能有什么志向,争取攒钱先把巷口的田妮儿娶了,然后去驿道开个小酒馆,生一堆儿女,过我的小日子就行了。”
凌鹰的心微微跳的有些快。他是喜欢田妮儿不假,每次去买水果田妮儿总是笑嘻嘻给他饶个一瓜俩枣,而且田妮儿除了皮肤黑了点模样很周正,是附近的坊花哩。
冯闲雨的脑袋又掉了下来,这次身体没捡,任由它在那儿张大嘴巴。
“在天问里只能给你个及格,白白埋没才能,不过还好不是造反弑君什么的,要不肯定给你发配到西境去了。到时你可别说谎啊,入梦者都能查出来,要不是我死了...哼。”
凌鹰清楚自己心里某个角落还有一个梦想,但那是说出来绝对会被嘲笑的,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他主动问冯闲雨:“没通过的被发配到西境以后呢?”
“到那儿就披上白袍,在神落崖守望啦。上古梦境曾经大举入侵人世,多亏这批白衣卫才得以预警,可惜近年来人越来越少,朝廷也疏于管理,我们去的时候那个塔里还有大概两百个人。”
“没通过天问惩罚很严厉吧,他们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守在那里?”
冯闲雨把脑袋捡起来掸了掸灰,道:“搜神营都打下了神识,若是他们敢反,只要大都督一捏手指就会形神俱灭。”
凌鹰倒有点为这些人可惜,仅仅是没有正经志向,连一辈子都要被别人安排。
“好了,”冯闲雨道,“该走了。拜托你个事儿,在合适的时候把那个东西交到大都督手里,千万要保密,然后,”他诡异一笑,“我感觉你的志向不止于此,留句话给你,如果你不按照内心真实的想法走,我会杀了你。正好给我作伴,桀桀桀桀。”
“靠!”凌鹰大骂,然而冯闲雨已经消失了。
色调刚刚正常,凌鹰就看见宋侠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嘴角还带着鲜血。他一把揪住凌鹰的衣领。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什么?宋大哥...”
“我问你是什么人!邀月楼的小厮不可能有这么强的精神力!给你入梦的时候我差点遭到反噬,什么心事也没探出来,但是我看到了冯叔的冤魂!”
“你说,冯叔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原来刚才在屋外,天问已经开始了,宋侠由于功力不够听不到俩人谈话内容,误以为是冯闲雨化为冤魂回来纠缠。
“我...”凌鹰想起答应过冯闲雨不把藏东西的事儿说出去,把话又憋进了肚里。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宋侠疑心更盛,直接叫人把他扔进搜神营的大牢里,并跑去向大都督汇报。
可怜凌鹰,早上还兴冲冲想着能通过天问加入搜神营,一转眼就成了杀害军官的疑凶,还带着死罪的枷锁。
搜神营的死囚牢用了特殊手段,凌鹰拼命入睡,却再也见不到冯闲雨的影子,这样就很难自证清白。天色转黑,牢房里滴答的水声清晰可见,门口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走过,没有人注意坐在角落里的凌鹰。
他此刻已经后悔了,早知道把真实情况全说出去得了,何苦背这个罪名!
“冯闲雨,冯闲雨...”他揪着稻草念念有词,“老子做鬼也要咬死你!”
“好凶啊。”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凌鹰身子一震,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少女站在铁栏杆外打量着他,身材高挑,眉目间颇为灵动,只是衣着朴素些。
搜神营的死囚牢,怎么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凌鹰脑子有点懵,同时下意识地把她和田妮儿比了比,嗯脸蛋比田妮儿白,就是不知道胸怎么样...
突然少女眉毛皱起,笑容也消失了,凌鹰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只得结结巴巴地说:“我叫凌鹰,是被诬陷进来的,没干坏事。姑娘你呢?”
少女却径自转过身去踢踢踏踏踩着监狱的水花走了,留给凌鹰一个倩影。
“哎...还以为能有个说话的呢。”凌鹰背靠着墙闭上眼睛,回味着女孩的容貌。随即晃晃头,这还没结婚呢,就这么花心,自己可要对田妮儿负责!
这时他听到铁窗外似乎有什么动静,有人说话。
“凌鹰你闪到栏杆那边去!”
“我数三二一!”
“什么啊?”
“三!”凌鹰赶紧爬起来。
“二!”凌鹰的身子往前扑去。
“一!”
“轰!”巨大的响声破碎了夜空。
搜神营牢房的墙塌了。
                                         六
烟尘弥漫间,一个身影从缺口钻了进来,伸出手拉还趴在地上的凌鹰,后者还欲挣扎,看清来人的眼睛时不由一愣。
尽管蒙住了面,但那双炯炯有神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全长安只有那个人拥有。
邀月楼掌柜,范近文。
“老板,怎么是你?”
“别废话,这边里很危险,回去再说。”
这时另一个脑袋从缺口探进来,发出的是罗小冉愉快的声音:“小鹰子,跟我们走。”
凌鹰本欲再想想,但一方面蹲了一天大牢脑袋不清醒,另一方面鬼使神差地,看到熟悉的人就下意识的觉得亲切,便站起身跟着钻了出去。
夜色深沉,凌鹰却看到搜神塔附近有好几处在燃烧,凄厉的哨声响起,搜神塔的窗口一扇扇亮起。
范近文拍了他一下,“别看了,快走!”罗小冉拉起凌鹰就跑,范近文殿后,七拐八拐绕进附近的小巷,喧闹渐渐远去,只是让凌鹰觉得奇怪的是,这次越狱未免有些太顺利,除了刚才跑的时候感觉胸口微微一滞,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自从那个少女来过以后,在牢房里巡逻的狱卒也都不见了,这一点也让他觉得蹊跷。
跑进酒楼后厨,在灯下打量范近文时,却把凌鹰骇住了:掌柜的嘴角淌着血,胸口也被浸湿了,看样子受了不轻的伤。面对凌鹰询问的眼光,范近文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道:
“大都督强行催眠入梦搜识,遇到我对了一掌,没事,只是小伤。”倒把旁边的罗小冉心疼坏了,张罗着找纱布,嘴里还说什么这么不小心之类的话。
凌鹰的心却是波涛翻涌,搜神营大都督应该是贲朝最强的入梦者,而掌柜的居然能在他设置的梦境里接下一掌安然逃脱,那他至少也是宗师级的吧?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凌鹰有点后悔,如果越狱的话,不就坐实了他是杀害冯闲雨的凶手吗?刚才想到这一点就好了,但是面对好心好意来搭救的老板夫妇,他又不可能拒绝。
“等会给你解释。”范近文坐在椅上,开始让罗小冉给他包扎,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凌鹰只好把话放进肚里,闷闷坐在那里。
一炷香的功夫后,头顶的瓦片有响动,紧跟着呼啦啦涌进一大批人,都披着黑色斗篷,凌鹰猛地站起身来,这是那晚追杀冯闲雨的人!
范近文笑着走过来把凌鹰按在凳子上:“是时候给你解释了。”他把手指向角落里一个带铁面具的人:“他是铁丑,我们中近战最强的人。”又把手指向另一个面容姣好但是右脸有一块疤的中年妇女:“她是归荷,精通弓箭。”接下来又一一做了引荐,凌鹰认出铁丑和归荷就是那晚在邀月楼顶的两人,却不明白范近文的用意,小腿肚子一直在哆嗦。
等介绍完毕,范近文转身对着凌鹰,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们是魇鸦,来自西境。”
“魇鸦?”
范近文点头:“对,我们都是没有通过天问被放逐到西境的人。”
凌鹰环视着屋里的这些人,暗想看着就不像善茬,能通过天问才怪。
范近文继续道:“我们曾经披着白袍子,为大贲抵挡来自梦境的袭击,神落一崖三百年,我们在西境繁衍生息,可对于中土的想念从未断绝。”
屋子里响起了一片低低的附和声。
“我们辛辛苦苦与梦魇兽搏杀,贲朝干了什么?连基本的粮食都要我们自给自足!没有地位、被人遗忘、至死都被认为是没有雄心壮志的小人,这样的生活谁能忍?”
铁丑用手中的剑刺了一些地面,嘴里骂了一声。
”于是在十年前,我们中的一些人从神落崖逃出,组建了这支义军,想要回到我们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我来长安开这家酒楼,就是作为一个据点,也为了发展队伍。其实很多人都对天问不满,明明有些人只想一生平凡,却要被搜神营打上胸无大志的帽子驱逐出境,留在京城的都是什么人?终日饮酒作乐而已,当初的梦想,谁还会有人检查他们是否坚持了?魇鸦就是要推翻这个制度,让每一个有梦想的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范近文的话掷地有声。
凌鹰不觉听的有些心潮澎湃。可是对于铁丑和归荷还是有些畏惧,看到他的神情,归荷微微一笑道:“那晚我俩是在吓唬你,早就接到大掌柜的信号了”,另一边范近文马上接上话说:“我看到你和搜神营的那个军官说话了,那个东西我已经取出来了。”
“啊?”凌鹰下意识地觉得不妥。范近文也不恼,微微笑道:“我知道你还需要时间接受,我也不逼着你非跟我们一起干。三年前你来这里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你的梦痕,但是不想点破,想着给你自由选择的机会。如果不是宋侠提起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看着仍在沉吟中的凌鹰,铁丑站起来,取下了面具。
那是一张布满鞭痕的脸。
“你真以为,搜神营都是什么好东西?每一个未通过天问的人都要受到责罚,我就是足足挨了九年鞭子,那群人直接往我脸上打呀!”归荷也指着右脸的疤说是被搜神营烈狼组的人拿刀划得,因为觊觎她的美色而不得。
“这样残暴的迫害百姓的王朝,留着它又有何用!”
“很多人也在暗中支持我们,绝对不是孤军奋战。”范近文的眼睛在灯下闪闪发亮,罗小冉崇拜地看着他。
想到自己仅仅因为疑似和冯闲雨之死有关就被打入死牢,凌鹰不得不承认,魇鸦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但是...那个军官还在我梦里...”
“放心,我们也有入梦者,你的安全绝对可以保证。”
屋里安静下来。
凌鹰抬起头。
“我想学入梦。”
范近文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我教你。”
                                         七
次日清晨,躺在床上的凌鹰看见范近文走进来,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看着范近文戏谑的眼神,凌鹰不由得火冒三丈:“这是我梦里?”
范近文打了个哈欠:“是啊,时间有限,直接到梦里教你来的快些。昨晚替你守了一夜,那个死鬼军官怨恨不小,一个劲儿往你梦里钻,被我打跑了。”
凌鹰心一动,恐怕冯闲雨还不知道东西已经在范近文手里了罢,他倒有些于心不忍。
“你要怎么教我?”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范近文站在边上的感觉很奇怪。
“其实入梦者是看天赋的职业,我先把入梦三原则跟你说一下。”
“第一,清风徐来如梦生,惊雷闪现退三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每个梦境都有一个生门,一个惊门,进的时候从生门进,出的时候从惊门退,不能顺序颠倒,不能不留后门,有经验的入梦者把对手的惊门堵死,那他就要一辈子困在梦境里了。”
好家伙,凌鹰听的暗暗咋舌。
“怎么判断呢?你先看一下这个屋子,生门往往就是门的形状,惊门却要触碰到特定物品才可以发挥作用。什么东西让你觉得异常,那就有可能是惊门。”
凌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昨晚没吃完的饭菜在桌上,表面已经发黑了。“菜腐败的太快了,”他出声道。
范近文点点头,“没错,看来你观察力还可以,这样全身而退就没有问题了。”
“接着是第二个原则。梦里一别断生死,今宵话别岁月寒。这句话是说梦里被杀的话,现实中也会立即死去,当然梦魇兽不会杀人,只会吞噬别人的梦境,遭到吞噬的人就会变成没有感觉的梦游尸。后半句意思是梦里别人说的话一定不要信,有经验的入梦者会用话语把你引导进梦中梦,我见过最多的梦中梦套了14个,你根本找不到惊门出来。”
“最后一个原则,”范近文顿了一下,接着说:“横笛一曲苍山雪,神落崖边梦潮生。”
凌鹰的好奇心上来了,神落崖是现实中存在的地方呀。看到凌鹰的神色,范近文苦笑了一下:“这句话是我的老师教给我的,他说梦境里听到横笛声一定要马上退出,还有神落崖边会有百年一度的梦潮,届时所有被波及到的人都会陷入求生不得的昏睡中。不过这么多年我也没遇到过这种事。”
看到凌鹰若有所思的神色,范近文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入梦很简单,在睡着后人都要做梦,入梦师能做的就是把梦境具现化,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找到生门,然后根据心意调整想要制造的梦境。这需要长期的练习,有些道具也可以辅助这个过程。”他将一个玉枕放到桌上:“这就是那个军官拼死保护的东西,我昨晚试了一下,确实很容易入梦,但是没什么特别的。我把它送给你,以后每天晚上枕着它。”
这时凌鹰感觉身上的压力消失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抓起玉枕端详,这就是冯闲雨从西境带回来的东西,以一个梦熊的形象为基座,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想起冯闲雨的重视,他又觉得说不定另有隐情。
“好了,入梦要集中注意力,就像捏住橙子用力挤的感觉那样,你今晚可以体会一下。至于战斗嘛,其实在你的梦里可以随心所欲的,现实里怎么样都没关系,像我就喜欢用趁手的双刀。”话音未落范近文又打了个哈欠,看来确实是困了。
“掌柜的,我听搜神营的说有什么天梦者,你听说过吗?”看范近文要走,凌鹰赶忙问。
“天梦者..”范近文摸了摸下巴。“入梦者虽然能在夜晚攻其不备,斩将夺旗,但是由于本人是在梦中,所以也很危险,需要护梦者守卫。但是天梦者就不一样了,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能在脑海里构建梦境,这样的人我只听说过搜神营那位。”
“那你是什么水平?”

“我呀,也就是个宗师。”范近文掀起门帘,转头道:“对了,你越狱后搜神营一定会重点搜查这里,我已经派铁面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了,白天你躲在地窖里不要出来。”言罢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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