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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骰子的人 作者:马哈茂德·达尔维什

2021-01-31 14:35 作者:拉失德史  | 我要投稿

我是谁,怎对你说?

对于你,我该说什么?

我不过是那一颗被流水打磨的卵石,

生出脸庞。

我不过是被风刺孔的长笛,

发出声响。


我扔骰子,

兴许会赢,有时候输。

我很像你,

却略有不同。


我出生在井旁,

挨着三棵孤独的树,像修女般孤独。

没有庆生,也没有助产妇。

偶然地,我有了名字。

偶然地,属于一个家庭。

偶然地继承了它的特征,习俗,

还有疾病:


首先——动脉失衡

还有高血压。

其次——羞于称呼

母亲,父亲,祖母与树。

第三——希望流感痊愈。

喝一杯热乎乎的洋甘菊。

第四——懒于谈论瞪羚与百灵。

第五——冬夜易于厌倦。

第六——唱歌总是跑调……


我对成为谁没起到什么作用。

偶然地成为一个男人。

偶然地目睹苍白的月亮,

像一片柠檬,与失眠的女孩调情。

我没有费力去寻找那颗痣

藏匿于身体。


我本可能不存在。

若不是偶然地,

我的父母成婚。

我本可能会像我的姐妹

尖叫着死去

意识不到她刚出生一小时

记住她的母亲。


或者: 像鸽卵的雏鸟被砸碎。

不及见到光明。


偶然地

我从公交车的事故幸存。

我错过学校的旅行。

我忘记它的存在和约定。

只因我在旅行的前夜沉溺于爱情的故事,

忙着扮演作者与爱人

——受害者的角色。

于是我成为爱情小说的烈士,

还有交通事故的幸存者。


在海的玩笑中我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是一个马大哈的男孩。

被水深深吸引。

它呼唤我: 来这里!

从海中获救我也起不了什么用。

看到海浪把我拖走,

救生员拉住把我挽救。


我本可能不会

被古代悬诗的精灵感染。

若不是我们的家门朝北,

远眺着大海。

若不是巡逻的军队看见乡村的火焰

灼烤着夜晚。

若不是十五名烈士重筑路障。

若不是田野倒下。

我本可以成为一株橄榄树

一位地理老师

一位蚂蚁王国的专家

一名回声的守护者。


我是谁,怎对你说?

对于你,我要说什么?

在教堂的门口,

不过是掷骰的偶然,

我也许会是猎物,也许会成为一个捕食者。

我从中习得很多:

不要以月光的夜晚为乐。

不要忘却对屠杀的见证。


偶然地,我幸免于难:

我还太小,不足以成为军事目标。

我又太大,大过篱笆上的花朵徘徊的蜜蜂。

那会儿我担心我的父亲与兄弟姐妹。

我担心时间易碎如玻璃。

我担心我的小猫我的兔子。

担心魔法的月亮,

挂在清真寺的高塔。

我担心葡萄藤的葡萄,

如狗的乳房在空中漂浮……


恐惧紧随着我。我跑丢了鞋。

忘记了我的那些小回忆。

我明天想要的那么多的东西——

却没有时间,留给明天——


我走/加速/快跑/时上/时下/

我哭喊/尖叫/哀嚎/呼唤/悲叹/

我走得快/走得慢/跌倒/慢下来/哭到干/

我走/飞/看见/看不见/踉跄/

我变黄/变绿/变蓝/

我被打碎/碎成眼泪/

我口渴/疲倦/饥饿

我摔倒/爬起来/接着跑/遗忘

我看见的/我看不见的/我记住的/我听到的/我理解的

我胡言乱语/陷入幻觉/自言自语/继而尖叫

我不能/

我呻吟/发疯/迷路

我变得更少/更多/跌倒/时上/时下

我流血/陷入昏迷


这是我的幸运。

偶然地,狼群们消失,

或是逃离军队。


我对我的生命没起任何作用。

除了它教导我去写诗。

我说:还有吗?

于是我打开灯,试图改进……


我本可能不是燕子,

一如风的期许。

风是旅者的幸运。

我旅行到东西,旅行到北,

但南方于我,遥不可及。

南方是我的祖国,

所以我化身为燕,成为比喻,

任我的碎片飞过她的春天与秋天,

任湖水的云朵为我的羽毛施洗,

然后向未死的纳赛尔主义,

致以问候。

他的体内是上帝的气息。

而上帝则是先知的幸运。


多么幸运,神性比邻而居。

多么不幸,十字架是我们

通往明天永恒的阶梯!


我是谁,怎对你说?

对于你,我要说什么?


我本不可能受到启迪。

灵感是孤独的鞋底的幸运。

这首诗,如同掷骰的偶然

也许发光,也许黑暗。

文字如羽,铺在沙上。


我在诗中起不到什么作用。

我只听从诗的节奏:

接二连三感官的运动。

充满意义的直觉。

词语中无意识的回声。

自我的图象不断改变。

从我自身,

到另一个我。

以及我对春天的渴望。


我在诗中起不了什么用。

除非灵感中断。

灵感是技巧的幸运,

催促着技巧继续努力。


我本可能不会坠入爱河。

若不是一个女孩儿问我: 现在几刻?

若不是我在去往电影的路上……

她本不会是一颗心的窃贼,

或者是我暧昧深沉的欲望……


这就是词,如何降生。

我训练自己的心: 去爱。

所以它有空间,收留刺与玫瑰。


我的词语,多么神秘。

我的感觉,多么敏锐。

若不是我的她遇到我,遇到彼此,

我可能不会是我,我的现在。


哦,爱?你是谁?

多少的爱?是什么又不是什么?

哦,爱!吹向我们的雷暴

这就是你如何爱我们,

给我们肉体以你汹涌的神圣,

又汇入两道身体的河口。

你——有形或者无形—— 无拘无束

我们爱你,只因爱,让我们深爱。

爱是穷人拥有的幸运。


这是我的不幸。

为爱而死。千转百回。

这是我的幸运。

得以再次成为,爱的试验品。


爱的专家如此讲述他的秘密:

爱是我们真挚的谎言。

被他的爱人听见,

她说: 爱,来复去,

像闪电,像暴雨。


对生命,我说:  慢点,请稍等,

容我把醉人的美酒从杯中饮干。

花园满溢着玫瑰的香气,

空气也脱不出玫瑰的气息。


请稍等,夜莺不会逃脱。

何况我也没有在节奏上犯错。


广场上,

歌手们紧好琴弦,

奏起送别之歌。


慢一点!简短些。唱支歌。别太长。

韵律不会妨碍前奏。

他们是二却终将为一 :

愿生命长久!

慢一点!抓住我。纵然我乘风。

风也不会将我扯碎。让我从字母中逃离。


如果我不是立于群山,

我本乐意如鹰,去隐居。

再无光,比它更高!

但是如此的光荣,无限的蔚蓝与金色的冠冕。

多么难以涉足。那里的寂寞,始终是寂寞。

甚至无岸,容它立足。

鹰,无法行走。

人,无法翱翔。

哦顶峰反似深渊。

哦,如高山一般的孤独!


对于我是谁,我能有什么用。

我将是谁,我也不能做什么。

这就是幸运,没有名字。

我们称它,命运的铁匠。

我们称它,天空的信使。

我们又把它叫做木匠,

打死者的棺材,也为新生儿做床。

又或者,他们是众神

隐藏在奥林匹亚身后,

我们凡人为他们编制传说。


饥饿的陶贩深信不疑。

餍足的富人嗤之以鼻。

这是作者的不幸。

剧院的幻影,如此真实。


帷幕后面有所不同。

问题不在于: 何时?

而在于是什么人?怎么办?为什么?


我是谁,怎对你说?

对于你,我该说什么?


我本可能不存在。

本可能陷入伏击被摧毁的车队。

本可能一家人失去他们的儿子。

他用他黑色的血

写下这首诗。

逐字逐句。

像流淌于沙发的血液。

点点滴滴。

无需乌鸦的墨或者嗓音。

整个夜晚。

一点一滴。

被运气和天赋的手所榨干。


诗歌本可以拿去换钱。

若不是除了他无人为戴胜

立于深渊的边缘。

也许,他会说: 如果成为别人做再一次的选择,

我也会再次选择成为我。


这是我虚假的恫吓:

那喀索斯并不如自己设想的美丽。

被自身的倒影所缠绕,束缚于镜。

他持久的玄想,不过是虚空泡影。


如果他还能看见别人。

也许他会爱上一个凝望他的女孩,

忘记了驯鹿,奔跑于百合与雏菊。


如果他还能更聪明点。

他会打碎自我的镜子。

也许他能发现他对别人忽视太多。


如果他还能自由,

也许他不会选择成为这样的传奇。


蜃影是沙漠中旅者的手册。

没有幻想,没有蜃影,

也许他早已放弃找水的旅途。

他说——看,这朵云——

一手携来载水的希望,

一手却搁在旅者的腰上。

他在沙漠打洞收拢云朵,

蜃影呼唤他,

引诱,欺哄,然后抬举:


如果能够,请你尽可去的读!

如果能够,请你尽可能去写!

他念叨着,水啊,水啊,水。

他在沙之上书写诗行:

若不是幻想,

我早已无法存活。


这真是旅者的幸运。

希望与绝望,一对孪生的兄弟。

要是没有他们,也许不会有诗人即兴的诗作。


天空显现灰色。

而我看见墙的裂缝,生出玫瑰的花朵。

我不会说:天空是灰色。

请对玫瑰留心。

请对着它致谢:  多么美好的一日!


在夜的入口,我和两个朋友恳谈:

如果有梦,那就去做。

如我们……   一般简单。

像: 我们三个人

两天后约好餐饭

庆祝我们睡梦预言的真实 :

过去两天。

我们没有失去任何人。

让我们庆祝月光的奏鸣曲

庆祝死亡的宽容。

看到我们快乐的团聚,

死亡也对了结我们,稍加考虑。


我不是说: 逃离那样的生命才是真实,追寻梦幻的风景。

我说的而是: 生命于此,种种可能。

偶然地,我们的土地成为圣地。

并非是因为他的湖泊,丘陵与树木是高悬的伊甸的仿制。

而是因为一位先知走到那里,

在山岩上祈祷,泪湿沾襟。

小山,因对神的恐惧陷入昏迷。


偶然地,一个国家小山的田野

沦为尘埃的陈列……


成千上万的士兵

在战线的两侧生死。

只为保卫两边领头人的命令: 去吧!

敌人丝绸帐篷里里的战利品,为我们掠夺!


士兵们前赴后继地死去,却不知为了什么。

那么现在,到底谁是胜利者?


偶然地,还活着的解说员们,继续宣传:

如果别人战胜了我们,

我们历史会被别人改写!


我爱你,绿意。芳草如茵的碧绿。

一只碧绿的苹果,

在光与水中荡漾着涟漪,

你的夜晚,你的黎明,皆为翠绿。

在盈盈一握的空气中栽下我,

温柔地,一如母亲温柔的手。

我是一颗种子,来自你种子的绿色。


若是诗没有诗人,

它本不可能抒情…


我是谁,要对你说?

我对你,要说什么?

我可能不会是我自己。

我可能不会来到此地。


飞机本可能坠毁。

在我乘机的早上。

我的幸运,我早上懒床。

于是我错过那趟航班。

我本可能见不到大马士革或者开罗。

本可能见不到神奇的城市与百叶窗。


有可能,我走得慢点,

我的影子,从失眠的雪松上被步枪击落。


有可能,我走得快点,

我可能被弹片打中,成为一个闪念。


有可能,我的梦太多,

我有可能失去我的回忆。


很幸运。我一个人睡。

可以聆听,我的身体。

可以相信我发现痛苦的才能。

可以在死前的十分钟,请来医生。

十分钟,足以让生命偶然地存活,

足以让虚空失望。


我是谁,凭什么让虚空失望?

我是谁,谁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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