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骰子的人 作者:马哈茂德·达尔维什

我是谁,怎对你说?
对于你,我该说什么?
我不过是那一颗被流水打磨的卵石,
生出脸庞。
我不过是被风刺孔的长笛,
发出声响。
我扔骰子,
兴许会赢,有时候输。
我很像你,
却略有不同。
我出生在井旁,
挨着三棵孤独的树,像修女般孤独。
没有庆生,也没有助产妇。
偶然地,我有了名字。
偶然地,属于一个家庭。
偶然地继承了它的特征,习俗,
还有疾病:
首先——动脉失衡
还有高血压。
其次——羞于称呼
母亲,父亲,祖母与树。
第三——希望流感痊愈。
喝一杯热乎乎的洋甘菊。
第四——懒于谈论瞪羚与百灵。
第五——冬夜易于厌倦。
第六——唱歌总是跑调……
我对成为谁没起到什么作用。
偶然地成为一个男人。
偶然地目睹苍白的月亮,
像一片柠檬,与失眠的女孩调情。
我没有费力去寻找那颗痣
藏匿于身体。
我本可能不存在。
若不是偶然地,
我的父母成婚。
我本可能会像我的姐妹
尖叫着死去
意识不到她刚出生一小时
记住她的母亲。
或者: 像鸽卵的雏鸟被砸碎。
不及见到光明。
偶然地
我从公交车的事故幸存。
我错过学校的旅行。
我忘记它的存在和约定。
只因我在旅行的前夜沉溺于爱情的故事,
忙着扮演作者与爱人
——受害者的角色。
于是我成为爱情小说的烈士,
还有交通事故的幸存者。
在海的玩笑中我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是一个马大哈的男孩。
被水深深吸引。
它呼唤我: 来这里!
从海中获救我也起不了什么用。
看到海浪把我拖走,
救生员拉住把我挽救。
我本可能不会
被古代悬诗的精灵感染。
若不是我们的家门朝北,
远眺着大海。
若不是巡逻的军队看见乡村的火焰
灼烤着夜晚。
若不是十五名烈士重筑路障。
若不是田野倒下。
我本可以成为一株橄榄树
一位地理老师
一位蚂蚁王国的专家
一名回声的守护者。
我是谁,怎对你说?
对于你,我要说什么?
在教堂的门口,
不过是掷骰的偶然,
我也许会是猎物,也许会成为一个捕食者。
我从中习得很多:
不要以月光的夜晚为乐。
不要忘却对屠杀的见证。
偶然地,我幸免于难:
我还太小,不足以成为军事目标。
我又太大,大过篱笆上的花朵徘徊的蜜蜂。
那会儿我担心我的父亲与兄弟姐妹。
我担心时间易碎如玻璃。
我担心我的小猫我的兔子。
担心魔法的月亮,
挂在清真寺的高塔。
我担心葡萄藤的葡萄,
如狗的乳房在空中漂浮……
恐惧紧随着我。我跑丢了鞋。
忘记了我的那些小回忆。
我明天想要的那么多的东西——
却没有时间,留给明天——
我走/加速/快跑/时上/时下/
我哭喊/尖叫/哀嚎/呼唤/悲叹/
我走得快/走得慢/跌倒/慢下来/哭到干/
我走/飞/看见/看不见/踉跄/
我变黄/变绿/变蓝/
我被打碎/碎成眼泪/
我口渴/疲倦/饥饿
我摔倒/爬起来/接着跑/遗忘
我看见的/我看不见的/我记住的/我听到的/我理解的
我胡言乱语/陷入幻觉/自言自语/继而尖叫
我不能/
我呻吟/发疯/迷路
我变得更少/更多/跌倒/时上/时下
我流血/陷入昏迷
这是我的幸运。
偶然地,狼群们消失,
或是逃离军队。
我对我的生命没起任何作用。
除了它教导我去写诗。
我说:还有吗?
于是我打开灯,试图改进……
我本可能不是燕子,
一如风的期许。
风是旅者的幸运。
我旅行到东西,旅行到北,
但南方于我,遥不可及。
南方是我的祖国,
所以我化身为燕,成为比喻,
任我的碎片飞过她的春天与秋天,
任湖水的云朵为我的羽毛施洗,
然后向未死的纳赛尔主义,
致以问候。
他的体内是上帝的气息。
而上帝则是先知的幸运。
多么幸运,神性比邻而居。
多么不幸,十字架是我们
通往明天永恒的阶梯!
我是谁,怎对你说?
对于你,我要说什么?
我本不可能受到启迪。
灵感是孤独的鞋底的幸运。
这首诗,如同掷骰的偶然
也许发光,也许黑暗。
文字如羽,铺在沙上。
我在诗中起不到什么作用。
我只听从诗的节奏:
接二连三感官的运动。
充满意义的直觉。
词语中无意识的回声。
自我的图象不断改变。
从我自身,
到另一个我。
以及我对春天的渴望。
我在诗中起不了什么用。
除非灵感中断。
灵感是技巧的幸运,
催促着技巧继续努力。
我本可能不会坠入爱河。
若不是一个女孩儿问我: 现在几刻?
若不是我在去往电影的路上……
她本不会是一颗心的窃贼,
或者是我暧昧深沉的欲望……
这就是词,如何降生。
我训练自己的心: 去爱。
所以它有空间,收留刺与玫瑰。
我的词语,多么神秘。
我的感觉,多么敏锐。
若不是我的她遇到我,遇到彼此,
我可能不会是我,我的现在。
哦,爱?你是谁?
多少的爱?是什么又不是什么?
哦,爱!吹向我们的雷暴
这就是你如何爱我们,
给我们肉体以你汹涌的神圣,
又汇入两道身体的河口。
你——有形或者无形—— 无拘无束
我们爱你,只因爱,让我们深爱。
爱是穷人拥有的幸运。
这是我的不幸。
为爱而死。千转百回。
这是我的幸运。
得以再次成为,爱的试验品。
爱的专家如此讲述他的秘密:
爱是我们真挚的谎言。
被他的爱人听见,
她说: 爱,来复去,
像闪电,像暴雨。
对生命,我说: 慢点,请稍等,
容我把醉人的美酒从杯中饮干。
花园满溢着玫瑰的香气,
空气也脱不出玫瑰的气息。
请稍等,夜莺不会逃脱。
何况我也没有在节奏上犯错。
广场上,
歌手们紧好琴弦,
奏起送别之歌。
慢一点!简短些。唱支歌。别太长。
韵律不会妨碍前奏。
他们是二却终将为一 :
愿生命长久!
慢一点!抓住我。纵然我乘风。
风也不会将我扯碎。让我从字母中逃离。
如果我不是立于群山,
我本乐意如鹰,去隐居。
再无光,比它更高!
但是如此的光荣,无限的蔚蓝与金色的冠冕。
多么难以涉足。那里的寂寞,始终是寂寞。
甚至无岸,容它立足。
鹰,无法行走。
人,无法翱翔。
哦顶峰反似深渊。
哦,如高山一般的孤独!
对于我是谁,我能有什么用。
我将是谁,我也不能做什么。
这就是幸运,没有名字。
我们称它,命运的铁匠。
我们称它,天空的信使。
我们又把它叫做木匠,
打死者的棺材,也为新生儿做床。
又或者,他们是众神
隐藏在奥林匹亚身后,
我们凡人为他们编制传说。
饥饿的陶贩深信不疑。
餍足的富人嗤之以鼻。
这是作者的不幸。
剧院的幻影,如此真实。
帷幕后面有所不同。
问题不在于: 何时?
而在于是什么人?怎么办?为什么?
我是谁,怎对你说?
对于你,我该说什么?
我本可能不存在。
本可能陷入伏击被摧毁的车队。
本可能一家人失去他们的儿子。
他用他黑色的血
写下这首诗。
逐字逐句。
像流淌于沙发的血液。
点点滴滴。
无需乌鸦的墨或者嗓音。
整个夜晚。
一点一滴。
被运气和天赋的手所榨干。
诗歌本可以拿去换钱。
若不是除了他无人为戴胜
立于深渊的边缘。
也许,他会说: 如果成为别人做再一次的选择,
我也会再次选择成为我。
这是我虚假的恫吓:
那喀索斯并不如自己设想的美丽。
被自身的倒影所缠绕,束缚于镜。
他持久的玄想,不过是虚空泡影。
如果他还能看见别人。
也许他会爱上一个凝望他的女孩,
忘记了驯鹿,奔跑于百合与雏菊。
如果他还能更聪明点。
他会打碎自我的镜子。
也许他能发现他对别人忽视太多。
如果他还能自由,
也许他不会选择成为这样的传奇。
蜃影是沙漠中旅者的手册。
没有幻想,没有蜃影,
也许他早已放弃找水的旅途。
他说——看,这朵云——
一手携来载水的希望,
一手却搁在旅者的腰上。
他在沙漠打洞收拢云朵,
蜃影呼唤他,
引诱,欺哄,然后抬举:
如果能够,请你尽可去的读!
如果能够,请你尽可能去写!
他念叨着,水啊,水啊,水。
他在沙之上书写诗行:
若不是幻想,
我早已无法存活。
这真是旅者的幸运。
希望与绝望,一对孪生的兄弟。
要是没有他们,也许不会有诗人即兴的诗作。
天空显现灰色。
而我看见墙的裂缝,生出玫瑰的花朵。
我不会说:天空是灰色。
请对玫瑰留心。
请对着它致谢: 多么美好的一日!
在夜的入口,我和两个朋友恳谈:
如果有梦,那就去做。
如我们…… 一般简单。
像: 我们三个人
两天后约好餐饭
庆祝我们睡梦预言的真实 :
过去两天。
我们没有失去任何人。
让我们庆祝月光的奏鸣曲
庆祝死亡的宽容。
看到我们快乐的团聚,
死亡也对了结我们,稍加考虑。
我不是说: 逃离那样的生命才是真实,追寻梦幻的风景。
我说的而是: 生命于此,种种可能。
偶然地,我们的土地成为圣地。
并非是因为他的湖泊,丘陵与树木是高悬的伊甸的仿制。
而是因为一位先知走到那里,
在山岩上祈祷,泪湿沾襟。
小山,因对神的恐惧陷入昏迷。
偶然地,一个国家小山的田野
沦为尘埃的陈列……
成千上万的士兵
在战线的两侧生死。
只为保卫两边领头人的命令: 去吧!
敌人丝绸帐篷里里的战利品,为我们掠夺!
士兵们前赴后继地死去,却不知为了什么。
那么现在,到底谁是胜利者?
偶然地,还活着的解说员们,继续宣传:
如果别人战胜了我们,
我们历史会被别人改写!
我爱你,绿意。芳草如茵的碧绿。
一只碧绿的苹果,
在光与水中荡漾着涟漪,
你的夜晚,你的黎明,皆为翠绿。
在盈盈一握的空气中栽下我,
温柔地,一如母亲温柔的手。
我是一颗种子,来自你种子的绿色。
若是诗没有诗人,
它本不可能抒情…
我是谁,要对你说?
我对你,要说什么?
我可能不会是我自己。
我可能不会来到此地。
飞机本可能坠毁。
在我乘机的早上。
我的幸运,我早上懒床。
于是我错过那趟航班。
我本可能见不到大马士革或者开罗。
本可能见不到神奇的城市与百叶窗。
有可能,我走得慢点,
我的影子,从失眠的雪松上被步枪击落。
有可能,我走得快点,
我可能被弹片打中,成为一个闪念。
有可能,我的梦太多,
我有可能失去我的回忆。
很幸运。我一个人睡。
可以聆听,我的身体。
可以相信我发现痛苦的才能。
可以在死前的十分钟,请来医生。
十分钟,足以让生命偶然地存活,
足以让虚空失望。
我是谁,凭什么让虚空失望?
我是谁,谁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