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茅维《金门戟》

金门戟（黄钟调）

孝若茅僧昙著

正目：辟戟金门规圣主，引车北阙纳忠言。

（老旦扮窦太主，宫娥随上）只老身是帝姑窦太主的便是，俺自尚堂邑侯，寡居已久。且喜有个董偃，温柔可爱。其母原以卖珠为事，出入俺家。自幼见他生的姣好，畜养宫中，教他书记射御，颇读书传，色色聪慧绝人。至年十八而冠，尽他散财结客，诸公接之，名满城中，号为“董君”。俺曾下令中府，董君一日所发，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方许白我。随有安陵爰叔，与他相善，为俺画计，先献了长门园，上果大悦。又为俺董君画求见上之策，俺只所称病不朝，邀上临问，已许俺回舆枉路，来幸山亭。那时便好使董君充俺府里庖人进见，陪个小心，卖些波俏，难道俺主上是个铁石心肠不动情哩！且待董君出来，商量则个。（小生扮董偃，紫衣软翅纱帽上）公主在上，董偃叩头。（主笑扶介）我见起来，亏得安陵爰叔，为你画此二策，前因献了长门园，上果大悦，已着你谢他黄金白斤。今又为你画求见上之策，圣上幸已许下，日内想必幸临我家。你须小心妆束承应，为俺增几分光彩。俺已准备着赏赐将军列侯从官的金钱杂缯，各有等数。不在话下，听俺道来。

【醉花阴】春气暄妍宫漏永。早已落红糁径。好风日，绕花行。翠辇频停。多分为那人厮等。你看只今又是暮春天气，正是日长人困哩！

【喜迁莺】只见些娇鸟不停声。青海燕穿帘体势轻。寻垒遍雕梁藻井。挟双飞周十二城。爱的是斜日栏干花幕静。剪尾开锦。窠巢里，美满恩情。我儿，咱与你有些缘分，为那些来。

【出对子】只为你丰姿闲丽，解温存带至诚。正是春深花底滑流莺。那羡他子晋晴天白玉笙。只图得暖浪鸳鸯常并颈。我儿，我不金着钱百万，凭看你散财结客，买好声名，且喜交结得个爰叔看，俺正本了也。

【刮地风】可是弄珠人鲛绡泣满籯。终日价手掌奇惊。好聪俊须煞声名称。尽着你交结公卿。携樽罍花茵绣毯，丰厨传翠釡银罂。探金丸出凤城。紫丝缰嘶风。骄影晚归来，红烛迎。只贪那满路人唱采一声呵！道俺内家妆庞儿越整。我儿，我为要扳请圣上枉驾山林，好不费心也呵！

【四门子】剔团圞锦帐流苏映。恼香魂，梦不成。为窗前百舌催人醒。画奇谋，图侥幸。扳御盖，幸山亭。卖聪明。管勾引得天家先动情。顾盻些唱端正。但愿得皇上欢喜我爱卿呵！从广费百万金钱何病。只你今且须绿帻传鞲，扮个庖人模样，俺自引见东厢，主上料必疼汝，分外看承哩！

【水仙子】只教你倍娉婷。新梳裹，乔乔怯怯衣衫靓。扮个庖人导引。俺只索避东厢，去簪珥，陪恭敬。你俏设设纤手擎。斟满玉觥偎倚着银屏。谁不怜倾国倾城。笑吟吟馨折花枝，常只傍辇行。捧道赦书向连环寨，传下君王令。以后偷香处，那再用唱号提铃。我儿，为你费心，这是该的，只愿常保的美满恩情，到头无些差错，便称咱心哩！（董跪白）这个请娘娘放心，料董偃怎敢忘背了这山海般深恩也。（老旦笑扶起介）我儿起来，听我道者。

【赛令儿】为卿卿。几许经营。装设些圈套自承应。自喝采，自猜评。自扭捻，自硬挣。只你今日妆束，须分外波俏些，方可迎驾哩！

【神仗儿】只你传鞲绿帻，玉导珠缨。半捻纤腰，一握云平。那须真要你鸾刀落雪，鲙鲤齑橙。拭手巾。料不用粉脂花胜。我只怕你杨花衔去别窠萦。捺定些自由性。圣驾取次将到，且与你安排个迎驾铺设者。（俱下）（生扮汉武帝，宫娥、阉官、卫士随上）（丑扮郭舍人，末扮李延年官服同上）（生）朕自长姑窦太主献了长门园，甚于微行便益。因他微病新起，迎朕回舆枉路，临幸山林，已亲口许下。且喜今好风日，左右的传令排驾，向窦长主府中去走一遭，那从官尽先行，只着郭舍人、李延年二人紧随驾者。

【节节高】天长化日，万几清暇。正风微燕雀，影动龙蛇，步天阶。出永巷，停甲舍贪玩春光那些。（老旦随宫娥上）妾身蒙皇上驾幸山林，不胜欢忭，前来迎驾。愿吾皇万岁万万岁！（生）贵主起来，只俺今日带的从官军骑太多，太费主人，不当人子哩！

【者剌古】只这俨神仙洞府深，烦你个贵主来迎驾。道有个好园林不须借。备牢醴笙歌，扳回舆路，过风亭月榭。只这门外跃龙，如云骑从，太破费怎回答。（老旦）皇上今日亲幸妾家，诚乃千秋盛事，得献觞上寿，娱乐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怎说到从官多，太破费。那见有大汉天子皇姑，少这些百万金钱当锦缠头哩！（生笑）这也说得是，贵主请先行导引者。

【愿成双】只见些杏腮白，柳眼排，映旌旗新丰旧社。贵主，闻你病体新愈呵！一春病起太娇慵，不觉的香销粉谢。（老旦）奏上皇爷已早到俺府中也。（生）分付随驾的将军列侯，旄头驺从，都退下，各自去领犒劳者！那从官杂沓费犒劳，想自有别院排衙。只俺回廊行踏。尚少个主人翁，陪侍咱荼蘼新驾。（老旦下殿去簪珥徒跣）（顿首谢介）妾无状，负陛下，自当伏诛，陛下不致之法，顿首请死哩！（生笑介）贵主何用如此，宫娥们快扶起，赐主簪履，自之东厢引董君来上殿咱。

【贺圣朝】赐簪履，戴笄珈。快教扶一线香尘出缝纱。珠围翠绕东厢下。雉尾扇竞去邀遮。将一个粉儿郎似天仙般图画。（小生扮董偃，身紫衫，锦束带，绿帻，卷牛袖臂鞲，主同引上伏殿下自白介）馆陶公主庖人臣董偃昧死再拜，吾皇万岁万万岁！（生笑介）赐卿平身，仍服衣冠，上殿来侍宴咱。

【红锦袍】怎劳着贵主自赞名，这庖人尽潇洒。几时缚着穷袴，不如换了服色，照本等足风华。爱的是白越中单映出玉肤光砑。这是衣自香岂薰麝。（老旦执壶，小生进酒，跪白介）臣董偃上陛下千秋之觞，愿共南山不老。（生笑介）今日愿举此觞，贵主与董君共之。正是不借叔孙礼，安知天子尊。

【人月圆】只为的主人情重过欢洽。董君近前来！朕且携手玉钩斜。只这玉壶行酒，未斟先醉，亲起擎拿。这殿后必有曲房别寝，董君可导引朕一游玩咱。（作贵主避下，生携董手唱介）见些曲房窈窕，云窗雾阁，这段风流几时消假。（低唱）休比那枯藤缠树，彩凤随鸦。（主上白）妾启陛下，妾家畜些女伶弦索，且董偃也晓得几套小令，着他亲执红牙节曲，为皇上侑酒者。（生笑介）董君又兼长此伎，可喜也！着李延年领队清歌一曲，无负贵主盛情。（众应介）（延年执檀板唱，董偃玉箫，众女伎合管弦，齐唱介）

【昼夜乐】帝子遨游清夜赊，天家天家。有法曲琵琶。捻铁拨檀槽细挝。爱玉人把银甲争先卸。凤雏声满耳吱喳。紫云芽烹碗春茶。烹碗春茶。赛过他压糟床珍珠酢。

【么】欢娱欢娱，真不用夸。有个如花如花。亲节曲红牙。骊珠串咱。想今宵衔出上阳花。承恩处笑语喧哗酌罢流霞。酌罢流霞。自有那惯醒酒青鱼鲊。（生笑介）这歌倍加热闹，好听哩！承应的，每人赏金钱一个，李延年赏他珍珠一斗，只主人翁那些罕物，好当缠头。也罢！且先将西蜀进来葡萄锦氏端，鹔鹴裘一袭，特赐董君，尚有西域于阗国进来绿熊席，其毛深厚，卧可蔽体，政好与董君温柔乡助一臂哩！（各叩头谢介）

【彩楼春】（生）清讴妙舞，那堪斗转参斜。尽梨园十部新声，怎敌恁玉箫亲把。休说他花月春江，分明是载石仙槎。只这满堂狼藉。遗钿堕珥，玲珑宝簪双鬓鸦。锦氍毹，有个人儿细唾春衫，等春宵无价。猛省得铜壶漏促，银河烂吐朝霞。只怕的乐极悲来，酒阑歌罢。（末扮平阳公主家阉人、宫娥，二人执灯，小旦扮讴者卫子夫，宫妆同上）（末）府中门上人那里，只俺们是平阳主差来的，闻得皇爷驾幸窦太主山园，特看俺们送新教讴者一人在此。快报进去！（卫士报介）奏上皇帝，外面有平阳公主差官送讴者在此。（生笑介）这又可喜也！看他上殿来。（末叩头介）奴婢是平阳主家，闻万岁爷驾幸窦长主娘娘山园，宸游甚乐，特送新教讴者卫子夫来助歌筵侑酒哩！（生笑介）起来，是好一个绰约女子，若又能歌，便是声色双绝。贵主，只怕你府中许多女伎，都拜下风哩！（主白）妾启陛下，看这女子色已超群，歌当绝世，分明是阆苑仙姝，自应蒙天人宠眷，妾身幸遘奇逢，愿陛下听《子夜歌》一曲，进万年觞一杯，也不枉平阳主这段盛心哩！（生笑介）朕今一日中遇二尤物，何幸如之，真是女宠男欢，已冠世间妖冶，香喉艳颊，那数天上管弦，朕好不侥幸煞也！

【侍香金童】平阳家歌舞忒妖冶。不比的馆陶新寡。嫩花枝可许东风嫁。芍药初开，海棠才谢。（贴）奏上万岁爷，婢子自有新学的清歌一曲，愿奏御前，不愿与梨园子弟何尝，请钧旨哩！（生笑介）这等尤妙，你试歌咱。

【油葫芦】（贴）银母屏遮。锦绣榻。好清和近未夏。那些是锦城丝管满天霞。比及翠盘香冷湘裙亚。又早红牙声歇秋千下。绕宫墙咽御沟，倒金樽倾玉斚。正无愁天子亲排驾。簇捧着一朵娇滴滴牡丹花。（生笑介）歌得果不比哩！李延年，怎俺御前供奉，便无及他一个出色的人物。（末跪介）果好吞子，音足绕梁，臣愿尽以法曲传他，承应皇上哩！

【么】（生）这香喉圆滑似千斛明珠泻。休唱人间可哀曲，使我金床玉几难免也。落得的月满函关水流清㶚。（老旦）妾见卫子夫歌态绝伦，相亦有福，陛下收为宫嫔，真是非常之喜。妾愿献上翡翠衾一床，珊瑚枕一个，以佐陛下选日定情，又有百宝珠翠妆奁一具，以赠子夫，助他添妆花胜哩！（生笑介）贵主，你这番缠头太费了也！敕侍从的，先以轻辇送回宫中，待朕毕宴，自来铺宫，那平阳主差来官，赏银豆一斗去罢。（众磕头谢，同平阳差官先下）

【降黄龙】（生）更衣无便轻难破瓜。只这些翡翠衾，珊瑚枕，缠头太奢。你休啼痕低掩，损了胭脂双颊先扮宫娥坐上鸾车。（宫娥同卫子夫下）（生）今夕可称极欢，夜太深了。朕且回宫，却已置酒宣室，尚要向贵主暂借董君一夕，以续馀欢。贵主可肯舍他送朕去么？（主同董叩头介）妾幸驾临，无以自献。夜深了，妾又不便入宫，只着董偃代妾扈送。妾实万幸！（生携董手介）贵主起来，今日太破费了，另日差官奉谢。董君！你可送朕进宫去。等闲辜负，三星子夜。这里锦屏帷栏干曲，无些空罅。只中天彩月一钩空射。且挟回銮，看扶上马。（主同侍从先下）（生与董偃、李延年、郭舍人回宫介）（众禀介）奏上皇爷，已到了宣室宫门也。（上）传旨令谒者引纳董君，其从官们且散下者。（外扮东方朔手持戟拦驾上）臣东方朔奏上陛下，董偃有死罪三，安得入乎？（生惊问介）呀！何谓也？（外辟戟奏介）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化、婚姻之礼，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于六经，留神于王道，驰骛于唐虞，折节于三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奢靡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娱，其罪三也。昔伯姬焚而诸侯惧，奈何乎陛下？（生作默不应介）（众皆骂迂润，郭舍人诨介）

【双凤翘】（生）听罢嗟呀。那桩儿值得拦驾。贵主方迎送，作客权酬谢。清夜游偶把风情惹。兴发今宵，非溺淫哇。你这番高论呵！宫嫔也失色，弄儿也攒眉，连君王也妆哑。卿说的是，只业以设饮，后面自改，听我道来！只你多年辟戟侪终买，那龙逢非俊物，肯争差。卿还记得往事否？记大官赐社。为细君割肉曾蒙赦。今日呵，难得卿直谏，当赐黄金三十斤，丝缯三十匹，你且归遗细君宛若，受用些咱！携黄金彩缯，侈君恩宛若。朕这里柳拂龙旗，霜浓鸳瓦。且做的主人仓卒乘舆已惊，怎堪你曲终奏雅。（生）只朕先朝孝文时，有中人赵谭参乘，也类的今夕故事哩！

【九条龙】泣下车曾避爰丝叱，朕今置酒难中罢。这毕轮欢，那些伤王化。且容他啖馀桃弥子瑕。（外）臣言不蒙采用，何敢虚叨横赐。且“宣室”者，先帝之正寝，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乱之渐，其变为篡。是以竖貂为淫，而易牙作乱，庆父死而鲁国全，管蔡诛而周室定。（生笑介）卿言良是，朕知过了也。传令侍卫的，不须到宣室，且只置酒北宫，引董君从东司马门而入。东方朔，你且领了赐物，先退下者。（外下）（众诨介）（生仍同董君入宫介）

【兴龙引】（生）宣室法宫，移跸从他。别引东交，权宜让咱。只这笙歌扶路，莺花绣野。在官蛙聒耳村沙。只怕停车久把侯嬴来骂。

【尾声】只这四美难并信非假。改路去风回翠华。只这东司马门，出入的人杂。休把俺璧人争看煞。（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