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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

2020-08-10 14:14 作者:乐艺R  | 我要投稿


        神呀!如果祢真的存在的话,恳求祢,伸出祢怜悯的手,宽恕我,拯救他……

 1

       自从升到中学后,学校里便流行起了一些巫术之类的妖风,很多同学们都沉迷于所谓的“钱仙”,“笔仙”,和占卜之类的游戏。

        女生们都有各自的圈子,我是站在理性主义这边的,但随着这股迷信之风的吹袭下,看着圈子里的朋友一个个地减少,这让我很是痛苦。

       一天,一位叫小月的女生对坐在我隔壁的夏静说,说她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请求她想想有什么办法对让对方也喜欢上她。

       夏静推推眼镜框说,只要小月和她喜欢的那个男生的一根头发就可以了,她会亲自替她作法将两人的头发结成结,然后用红纸包好,埋进校园的里一棵合欢树下,完事后两人便会如胶似漆地在一起了。

        那女生双眼闪闪发亮地认真听着,周围的女生也七嘴八舌地说,要对方的头发吗?好像有点难呢之类的。

       “真是愚蠢!如果用这种方式都能成功的话,那么天底下就不会有失恋的人了。”

        我忍不住吐槽了句,便立即遭到围绕在陈静身边的女生团体的围攻。

        其中一个女生生气地指着我的鼻头说:“钱小幽!你就是忌妒小月吧,因为你没有喜欢的人就不见得别人好吧。”

         另一位女生接着说道:“这也难怪,就她那泼辣的性格根本就不会有男生喜欢的吧,要不求求小静,让小静替你想想办法,要不只能一个人孤独到老的话也太可怜了。”

        随后,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嘲笑声。

        我怒火中烧,粗鲁地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并指着陈静说:“我会证明你的那些巫术是假的,全都是骗人的东西!”

        “嗬~那样的话你要试试吗?”陈静也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2

        于是,我就成了那个恋爱巫术的小白鼠。

        那个陈静在小学时明明就只是个个性阴沉的闷葫芦,总是一个人坐在桌子上看些奇奇怪怪的书,我好几次邀请她一起玩都被她冷冷地拒绝了,但升到初中后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精通各种法术的“女巫”了。

        放学后,女生们将男生们统统赶出了教室,陈静团体的一位代表将一张表格递了给我。

        “你就慢慢选吧。”那语气带着几分得意与不屑。

        我接过表格一看,马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表格里虽有全班男生们的名字,但是那些条件优良的男生都被女生们用红笔画上O,言下之意就是不能对他们出手,而剩下的都是那些若是真成为男朋友会让自己感到很痛苦的人。

        “怎样了,害怕了吗?不愿意的话就跟小静道个歉便好,小静是会原谅你的,对不对?”

        只见那陈静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可恶,事到如今求饶未免也太丢脸了,我虽不相信什么恋爱巫术,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会成,希望至少也是个过得去的对象。

        我扫视着表格上男生的名字,目光落到了“陈羽”的名字上,那个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勾勒起一段回忆。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初一那时期发生的事情。那天,傍晚是轮到我值日,我拿着扫把打扫卫生时,却发现有几个男生围在一张桌子上玩起“笔仙”来,无论我怎样催促他们,他们都不为所动,还斥责我打扰到他们。

        “那你们帮我打扫好了。”我说道。

        但是,男生们却没有一个出声,只是看了我一眼后又转身沉迷于眼前的游戏中。我怒火中烧,当时真的想将手中的扫把一把扔过去。这时,教室外有一个男生突兀地闯了进来,大概是看到了放学后还有一群人围在桌子前,吓了一跳吧。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畏怯地退了两步。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印象中就是很安静的一个男孩,我好像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三十多人的班级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为了使这个群体能够正常运作,我们会像水螅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分裂,分裂中找到各自的归属。有些人可以灵活地在各个群落中移动,有的人只能谨守原地。而没有被任何群落收容的人,通常会彼此为伴——并不是真的变成朋友,只是集体行动,因为中学生的教室也像非洲草原,落单就会发生危险。要是连这种“临时伙伴”也无法组建的人,就很容易被欺负。(小学时,我常常想找陈静让她加入我的团体便是这个原因)

        这种校园生活的暗则,从八岁到十八岁都是适用的,因此我们都有一种特殊的技能,看见一个人就能立刻判断出他属于哪一个群落。但我却看不出他到底属于哪一个。

男生们看到站立在门前的陈羽像是受到惊吓般,全都愣住了,手中的笔随即掉了下来。

        “笔!……笔掉了……”一位男生大叫了起来。

        回过神来的男生们个个脸色刷白,他们慌慌张张地说了一些什么实在是对不起呀,有怪莫怪的话,然后匆匆将那纸张烧掉,逃跑似的跑出了教室。

        “咦,想不到你还挺厉害的嘛。”

        “什么?我只是回来拿课本而已。”

        说完,他就朝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

        “……那,那种东西不能随便玩喔,会得罪神灵的。”他走出教室门的时候,突然回头对我说道。

        原来,他以为我是跟那些男生一伙的,这让我异常火大。

        我便生气地说道:“我才不信那些鬼东西呢!”

        那便是我第一次跟他的对话。

3

        我旁边的好友小惠看到我注视着的名字,吃惊地对我说:

        “小幽,你该不是要选他吧,不可以哟。”

        “怎样啦,你喜欢他吗?”我故意以挑逗的语气说。

        的确,陈羽的长相跟剩下的那些男孩们比起来无疑是高出一截的,清秀的脸孔,白皙的肌肤,有些文弱书生的气质,应该会有相当部分女孩子喜欢的吧。

        “不!不!你在说什么呢,根本是不可能的,你没听说过吗?他很邪喔。”后半句她说的格外小声,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我挺起胸膛道:“我才不相信这些呢。”

        我拿起笔在陈羽的名字上打上勾,期间小惠又上来劝说了我一次,但我仍是坚持并将表格递给了陈静。

        陈静看到名字后吃了一惊,其它的女生也纷纷凑了上来,当她们看到我勾选的名字时,不禁哗然。

        对方阵营的一位女生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对我说:“真的要选他吗?现在换一个我们也不会怪你喔。”

        就连陈静也皱起眉头,露出了忧虑的神色说:“我也建议你选过另一位比较好喔。”

看到众人都有些难堪的表情,我更加地得意起来,我这人是那种别人愈是阻止愈是固执己见的人,我拍拍胸口道:“既然要挑战那就挑战最难的呦,我就是要证明那些东西根本就是迷信的东西!”

        人群散去后,我和三两同路的好友走在一起回家,小惠跟在我身旁无精打采地低着头。

        “不用那么担心啦,小惠。这些都是唬人的东西,我才不会喜欢上那个陈羽呢。”我安慰她道。

        小惠缓缓地抬起她那忧郁的双眼,“小幽,你知道吗?那个人是‘童子’喔。”

        “什么是童子?”

       小惠唉地叹了一口气,“果然,你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小惠和陈羽是在同一间小学的。因为他妈妈有一次跑来学校,说他是童子命他身后总有一个什么神的跟着他、要把他抢走,所以不准他乱跑,什么活动都不让他参加。后来大家都叫他童子,常常戏谑地对他说:喂!童子,神仙要来把你抢回到天上啰!不仅如此,我还听说到他们家还在祭拜着什么很邪门的东西,我们的父母都告诫我们,千万不能和他一起玩,否则会被沾染晦气的。

       “喔,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呀。”

       “所以说,小幽你……”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把双手搭在小惠的肩上,“不过你放心吧,我会证明给她们看什么巫术呀,童子之类都是骗人的!”

 4

       于是,第二天我便开始偷偷观察那个陈羽,想着要怎样和他接触比较好。

       我发现他在课间时几乎都不怎么走动,除了短暂地上个厕所外,几乎都是趴在桌子上直到上课,当然在他上厕所的那个期间我偷偷地来到他的座位上,想要发现有没有他掉落的头发,但却一无所获。

       紧接着来到中午的用餐时间,我打算在这个时间和他接触看看,可是当我从包里拿出饭盒时,他却不见了人影。我到处寻找,在学校的食堂里,树荫里的长凳上,就连楼梯间走到楼顶的路都搜索过了。我还试着推推楼顶上的大门,门理所当然是锁着的。最后,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到教室里老老实实地用餐了。用完餐后接着是午休时间了,我发现他连整节午休时间都没回来,其它人也好像是一点都不察觉,直到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时他才慢悠悠地走入教室。

第一天的接触计划宣告失败,但他在校园里的怪异行径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中午的那段时间到底是藏在哪里呢?

        第二天,上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一响起时,我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饭盒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只见他来到了教学楼侧面的背阴处,一个人坐在那被教学楼阴影所遮挡住的长椅里。这里虽然环境幽静,但附近却没种什么花草,贫瘠的土地看上去光秃秃的显得有点儿煞风景,所以并不是用餐的热门地点。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呀,不过没其它人的话正好,这样的话就可以悄悄地对他做点“坏事”了。我这么想着竟然有点儿兴奋,我该不会有点变态(抖S)吧?

我带着饭盒向他走去,他显得有点儿吃惊地看着我。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他点点头,然后把身子挪到椅子最边边的一侧,椅子明明很宽,他根本不用动身我就能坐下的,见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我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被羞辱了,原来我在他的眼中是宛如病毒或猛兽一般的存在吗?

       我悄悄偷瞄着他的饭盒,里面的饭菜十分贫瘠:少少的白饭、两道水煮的青菜,几块薄薄的腐竹,连颗蛋也没有。他已经够瘦了,应该不会是在减肥,我心想,他家里该不会很穷吧?

我低头打开自己的饭盒,虽说有些是昨晚家里的剩菜,但是非常丰盛:炸鸡块、排骨、半颗鸡蛋以及一个小小的西红柿,整个饭盒连一点儿绿色的东西都没有。相较之下,我不禁有些心生怜悯。

       “我给几块肉你吧。”

       “不,不用了。”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啦,你将你的青菜分我一点就可以啦。”为了增加点说服力,我又补充说道:“我最近在减肥啦。”

       “女孩子圆润一点才比较可爱呦。”

       哈~这是什么直男发言!在我错愕之际他又接着补充了一句:

       “我吃素,不吃荤腥的东西。”

       “什么嘛,原来你是不能吃肉的体质呀。”

       “不,并不是。只是如果吃了肉的话妈妈会生气的。”

       “难道是因为你是那个什么童子的原因(吗)……” 我回想起小惠跟我说过的事,不禁冲口而出,话还没说完我便感到后悔了。

       “……”他睁大眼睛看了看我,并没有回答。

       啊!果然我又搞砸了,我们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各自用起餐来。

       用完餐后,我心想着要不要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再离开时,他率先开口了:

       “你都听说了呀?”

       嗯,我是听小惠说的。”啊!我在干什么呀,这岂不是出卖小惠了吗?

       “是这样呀。”他淡淡地答道。

       “啊!嘿嘿嘿~我吃完了喔,我就先回去洗个饭盒啰。”我为了避免说多错多便尴尬地离去了。

       啊啊啊~大失败!为什么会这样呢,在那个人的面前不知怎地就将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不停地冲刷着已经空无一物的饭盒,试图让内心冷静下来。

       还是回去道个歉比较好吧。

       当我再次回到那张长椅时,只见他已静静地靠在了长椅上,饭盒被随意地放在一旁。难道他睡着了?

       我心想机会来了……

       我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猫儿一般蹑手蹑脚地向他靠近。我紧盯着他的脸,以防他突然间醒过来。呀!他的皮肤好好喔,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上镶嵌着清秀的五官,轻轻阖上的双眼显现出长长的睫毛。呀,感觉真像女孩子呀。微风轻轻撩动他稍长的刘海,从他的身上飘来一阵淡淡的沉香味。一时间我竟看得入迷了,直到我的脸感受到他的鼻息时才清醒过来。啊!好险,虽说是男孩子,但这也太没防备了吧。我制止自己想继续向他靠近的冲动,并成功地完成了任务。

       当天放学后,我们班上的女生又搞了一次集会,为得就是见证陈静的那个巫术。陈静在校园里选了一棵最为硕大的合欢树,并在树下挖好了一个小小的浅坑,看着被红纸包好的二人的头发安静地摆放在那个土坑中时,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这巫术一个月后便有效果,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静神情严肃地说道。但我却注意到了她拿着铲子的手正微微发抖,我想她是怕一个月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而又找不到下台阶吧。

       “无所谓。”我满不在乎地说。

       最后,陈静只好咬紧牙根,慢慢地将那包有二人头发的红纸包掩埋。

       紧接着一个月过去了,除了陈羽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请过几次假外,并无其它特别的事情发生。这个月内,我虽偶尔会和他一起出去外面吃饭,但这期间也并无诞生出什么特殊的感情,纯粹是对偷偷地拨掉他的头发感到过意不去而一厢情愿的稍作补偿而已。当然他也像往常一样和我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我想他并不只是针对我,而是他早已习惯了这样和人相处吧。

       最终这场游戏是我胜利了!陈静圈子里的朋友大幅度地减少了,但仍然是有几个虔诚的信徒愿意跟随着她。她仍矢口否认说这并不是他法术的问题,而是陈羽太邪门了,他身上戴着的佛牌阻碍了她的法术,所以才……

       这是明显的狡辩,虽然她如今已大势已去,但我不知怎地就是要好强起来,想要让她彻底地心服口服。

       “要是我拿掉他的那个牌子,你的法术仍不奏效呢?那么能请你以后就别再用这种骗人的把戏骗人吗?”

       “我……”陈静明显犹豫了。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说:“好吧,只要你把他的佛牌拿到我面前,让我破了它的法,到时如果他仍没喜欢上你的话,我就以后也不再用这些什么‘法术’了”。

       她似乎是将自己豁出去了,当然我也不甘示弱。

       “哼~那就一言为定!”

       要怎样才能拿到他戴在胸口的佛牌呢?如果直接问他借一下的话他会给我吗?我想应该不行吧,至少我们没有熟悉到能相互借东西的程度,而且我也找不到任何跟他拉近距离的方法,他总是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想到了我们学校每个星期都有一节游泳课,因为之前并没有留意他,所以不知道他在上课时有没有戴佛牌。但我们学校默认是不允许穿戴一些小饰品的。

       那么,他在上游泳课时,是会把佛牌放在课桌的抽屉还是放在更衣间呢?

       很快,就到了上游泳课的时间了,我偷偷瞄向了陈羽,只见他雪白的颈脖上并没挂有什么东西。

       于是,我马上就对老师说我今天肚子不舒服,不想下水。教游泳的是女老师,所以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女孩子说的肚子不舒服是什么意思,便立即同意了。我在旁观望了一会儿,便对老师说想要去一下保健室,老师本还想叫一个同学陪我去的,但被我拒绝了。

       我换好了衣服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课桌前。

真的要这样做吗?我在心里再问了自己一次。

       隔壁班级传来的嘈杂声仿佛都消失了,我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轰隆隆的响声,手心开始沁出冷汗,我不停告诉自己,事后最多跟他道个歉就好了,就只是放学后拿给陈静看看就好了,第二天就还给他的话应该不会太生气的吧,虽然期间可能被陈静施展些什么法术,但只要不破坏它的外观,完好无缺地还给他就可以了吧。

       我按着胸口深吸一口气,然后下定决心将手伸向了他的书包。

       呀,有了!我从他的书包里摸索出一件被红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物件,我轻轻地掀开红布,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形象像是一个双手掩着脸的小孩打座坐着的佛像,我马上将佛牌包好放入我外衣的口袋中。

       之后,我再假意去了一趟保健室,直到下节课马上开始时才匆匆回到了教室。我全程不敢看陈羽一眼,我心不在焉地过了一节课,满脑子都在想竟然还有整整4节课才放学,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钟响起。

        突然,他走到我面前。

       平时除了吃饭时间,他从不会主动来找我聊天。

       我作贼心虚,连抬头看他也不敢。

       他平静地说:“可以把那东西还我了吗?”

       “什……么?”

       “你刚刚把我的佛牌拿走了吧?我都知道了。”看我还要张口反驳,他立刻说:“我知道你一个人悄悄地回过教室。”

       我这一生没做过贼,不知人赃俱获时该怎么反应,此刻既害怕又丢脸,全身发烫。

       我原以为大大方方道个歉就好了,但事到临头了才发现有多难,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像暴风雨前宁静的大海。他绝对是生气了,早该想到的,他把佛牌贴身携带,连上游泳课都这么小心翼翼地包裹在书包里。何等珍重,我怎么会觉得会被轻易原谅?

       我颤抖着将佛牌拿出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只静静伸手过来,指尖相触的瞬间,我想向他道歉,但是一张开口,却只发出一连串模糊的声音——

       眼泪掉了下来。

       完了。完了!我在心里不断这样想。我只要在这种公共场合哭起来就完了,我很少哭,所以不知道忍住眼泪的方法。我想开口辩解,可是喉咙却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

这下换他慌乱起来,本来紧绷的表情也立刻垮了。

       “没关系,佛牌还给我就好了。”他不停安抚我,可是我的眼泪还是停不下来,无法控制自己的屈辱感完全支配了我。有些人回头过来看我们,他慌慌张张拉我出去走廊,他的手略显冰凉但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这时我才惊觉原来他真的是个男孩子呀。他拉着我到平时他中午用餐的长椅上才松开了手。我想跟他道歉,但说不出连贯的句子,他大概也察觉到了,拼命对我说:“算了、算了。”

       说到最后他也放弃了,干脆靠了上来,伸手轻轻摸我的后脑勺。一开始还隔着一点距离,渐渐他将我的头按在肩上,弓起手指慢慢梳理我的头发。他身上有一股混合着皂香和沉香、清洁又沉静的香味,轻柔和缓的肢体接触,让我不知不觉间被一股安全感包围。

他注意到我的眼泪停了,慢慢松开了手,同时拉开一点距离,弯着脑袋看我的脸。

       “好一点了吗?”

       “……”

       “抱歉,我并不是故意要弄哭你的。”

       明明小偷是我,为什么是他道歉呢?虽然在心里帮他抱不平,但现在还没办法好好说话,我断断续续用哽咽的声音说:

       “糖、你有糖吗?……”

       “什么?”他有点讶异。

       “我问你身上有没有带有糖果?”

       他愣了好几秒,摇了摇头。

       “那你有、有钱吗?”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十元纸币,我带着浓厚的鼻音说:“去小卖部,我要吃糖。”

       对于我这个任性的请求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顺从地跑去小卖部,带回了三支棒棒糖。我撕开包装袋,把一颗糖放入嘴里,是苹果味的,香甜的水果味中和了鼻腔中的酸楚,我将一颗糖递给他,他摆摆手表示不必了。

       “对不起。”他又重新说了遍。

       “……为,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呀,明明不对的人是我才对!”

       “因为我把你弄哭了呀。”

       听了他说的话,我既惊又气。

       “你呀,将来一定会吃女孩子的亏的。”

6

       上课铃声响了,但我的眼睛还又红又肿,暂时不想回去。他安静地陪我坐在教学楼侧面阴影处的长椅上。我再打开一支棒棒糖放入嘴里,这时才觉得气息好像平缓下来了。

       “你不回教室吗?”我说。

       “我不管在不在教室也没人会注意的,反倒是你不回去没关系吗?”

       “嗯,现在还不想回去。”

       我把一颗棒棒糖硬塞进他手心。

       “我生气或哭的时候就会吃糖,吃一吃火好像就消了。”

       他笑了笑说:“我已经不生气了。”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嗯?”

       “那一招是哪里学来的?”

       “什么?”

       “就是梳⋯⋯头发啊。”我有些试探地说:“这不是随便会对女生做的事吧?感觉你很熟练啊。”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竟然慌张地说:“是我妈妈身体不太好,她每次不舒服都会大哭大闹。只要我这样做,她很快就会稳定下来了。”

       这话换任何人来说都像谎言,但不知为什么他说了我就信了。

       “你问完了,那换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我点点头,他说:“为什么要拿走我的佛牌?”

       他特意没用上“偷”这词,想必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吧。我却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我本以为他说算了,就不会再追究了。

       “是纯粹地打算捉弄我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他完全误会了,我张口结舌地否认,这样一来不就像是变成我霸凌他一样了吗?虽然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被霸凌的经历,但因为我又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经历的话,那我真的是有够恶劣。但说是什么恋爱巫术的理由,又实在是太难以说出口了。

       他看着我为难的表情问:“是不方便说的理由吗?”

       “嗯。”我小心翼翼偷觑他:“欸,嘿嘿嘿~不说……可以吗?”

       “不可以。”

       我原本想要萌混过关,但他罕见地强硬:“这佛牌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不问清楚理由的话,我心里会留下一个疙瘩。想着下次你还会不会又趁我不注意偷偷地拿走,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讨厌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知道再糊弄下去,好不容易和他创建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和绝交比起来,我宁可被他嘲笑幼稚或犟气。

       我垂下头小声说:“我跟人打赌了。”

       他愣了一下,显得有点难过:“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很好玩……”

       “不是这样!”我忙说:“我跟陈静打赌她的恋爱巫术,因为我并不相信……。”

       他僵住了,眼睛瞪得很大,一句话也没说。

       我立刻知道他误会了,但这一刻实在尴尬极了,好歹说点什么啊!就算真的当作我在告白,也没有人这样晾着对方的吧!我大喊:“不是,你不要搞错,我不是喜欢你!”

       “啊……”

       他好像才如大梦初醒一样,有点恍惚地说:“那……”

       “我就是不相信才跟班上女生打赌的,证明这个法术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是我?”

       “因为——”

       是啊,为什么是他?

       我想我或许是知道答案的,但我不想告诉他。

       “因为抽签抽到的。”

       我说完,他脸上浮现一种很奇妙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哈哈笑了。

       他的笑声竟然让我有点火大,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

       “所以,你那天拨掉我的一根头发就是为了进行那个法术?”

       什么嘛,他都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他还要假装继续睡觉呢,莫非连我那时靠近他脸颊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我不禁两颊发热,慌忙抢过他手中的棒棒糖含入口中。

       “可是,你已经得到了我的头发了呀,为什么还要拿走我的佛牌?”

       “那是,因为那个陈静说是你的佛牌阻挡了她的法术,才招致失败的。”

       “所以你的佛牌能不能借我一下?”我自暴自弃地说:“拜托,我保证不会弄丢,就是拿去给大家看看而已,这样这场打赌便是我彻底赢了。”

       “原来是这样呀。可是……抱歉,这个佛牌没办法借你。”他坚定地说。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不行!”他摇了摇头,说:“因为佛牌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不能随便借别人。”

       人生第一次被人这样毫无余地拒绝,我不禁感到有些丧气。话题就此结束了,我们彼此之间陷入了一段长长的沉默中,离下课的时间还有很久,正当我感到进退维谷之时,他缓缓地开口:       “你想知道这个佛牌的来历吗?”

       我点点头。

       “你都听他们说过关于我是童子命的事了吧。”

       “嗯,但我也不知道童子命是什么意思。”

       “唉。”他叹了口气,“那就得从头说起了。”

 7 

       “我从小就一直体弱多病,在三岁到六岁之间几近半数时间都是在医院里住着的,而六岁那年更是生了场大病,那时的医生都几近放弃了,但妈妈仍坚信着我能好起来。妈妈每天都悄悄地向它祈祷,可能是妈妈的祈祷奏效了,我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我的妈妈是一个十分崇信鬼神的人,后来他找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来看我,结果就被算出了是童子命。所谓的童子命就是前世在天庭上伺奉神仙的童子,因为不小心犯下一些错误而被贬入凡间受苦受难,一般凡是童子下凡的话,大都长不到成年便会被召回到天庭里去了,所以才称之为童子命。

       童子命的孩子在凡间是多灾多难的,且有很多禁忌。例如,不能过早恋爱结婚呀,不能进道观或寺庙,否则会被神仙发现召回天上去等等……凡是童子命的孩子想要在人间平安过活的话,就必需得进行“送童子”的仪式,那仪式是由一位道士进行,将写有童子出生年月的纸扎人偶送(烧)到天上那位神仙的身旁边,代替原本童子的职责,于是神仙便以为童子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旁,而不会再降下源源不断的处罚了。”

       “这简直胡说八道嘛,是迷信!再说如果神仙有这么好唬弄的话他们还能成为神仙吗?”

       他没生气,只是微微苦笑道:“或许真的是骗不过神仙吧,所以我的体质依旧是那样一点儿都没有得到改善。仍不死心的妈妈后来又请了几位道士,分别把童子都送到了各位不同的神仙处了,但仍然是没有效果。”

       这不就是被江湖骗子骗了吗?他妈妈真的中毒挺深的。

       “后来,它托梦给我的妈妈了,妈妈才惊觉原来我一直这样的原因并不全是因为童子命,而是因为它想要我的身体。”

       “你说的它是?”

       “是小俊喔。”他补充说道,“是妈妈养的‘古曼童’,就是你们俗称的‘小鬼’。”

       “……诶。”

       他见我有些惊诧的样子便停下来了,“吓着你了吧,一般人都不会想听这个的吧。”

       我摇摇头:“不,我想听,我想了解关于你的事情。”

       对,必须得了解,这样我才能帮助到他。

       他回头望向远方的云彩,静静地说:“接下来的话题可能会有点沉重,你真的要听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妈妈自然是不肯答应小俊的请求的,她亲自带我到泰国找到一位黑袍阿赞,向我求得了现在这个佛牌。自从我戴上这个佛牌后,感到身体是渐渐变好了。但是,爸爸却对此十分反感。后来,妈妈在杂物房里偷偷供奉古曼童的事情也被知道了,父母们因此大吵了一场。

       我本以为他们吵过后过几天便会和好的,但不想到争吵会愈演愈烈。有一次争吵中我听见了爸爸对妈妈说:“我和你或许一开始便是错的,当初我明明是喜欢着晴雯的,但不知道怎地跟你好上了,那肯定也是你拜托你那小鬼干的事吧。”

       而妈妈居然也没有反驳,她竟理直气壮地说:“你跟她是有缘分,但你们在一起的话是必不会有好结果的,这都是小俊告诉我的,你在公司能得到今天这个地位,能生下个儿子,还有小羽六岁那年能起死回生全都是小俊的功劳。”

       妈妈的这句话把爸爸彻底地激怒了,他拿起小俊的雕像想要将他摔个破烂,但最后他忍住了,他把童子像扔到地下,轻蔑地说:“你是如这样信它的话,就叫它把我留住呀,如果你能做得到的话那便是你赢了!”

       爸爸说完狠狠地摔门而出,妈妈跪倒在地上紧紧抱着那尊童子像,默默地自言自语:“现在不行了,因为小俊他现在已经不听我话了,因为……”

       妈妈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回过头来悲哀地看向我,这让我心里很难受。

       爸爸之后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家了,妈妈从此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妈妈通常会关在房里一整天,那是最好的情况,绝不要去打扰她,如果听见她开门的声音,就是暴风要来临了。但妈妈比暴风更安静、也更有条理。她会拿起桌上的报纸,从头版开始撕成一条条等宽的碎纸,如果撕完了还不够,她就打开衣柜,将衣服依颜色一件件剪烂,打开碗橱,将碗盘按大小一个个砸碎。我常想,等那些东西都消耗完,接下来就是轮到我了。

       有一天,我因为太担心关在房子里的妈妈,便拍门叫她吃饭。饭我已提前煮好了,妈妈心情不好(发作)的时候,饭都是我自己煮的。我叫了很久,里面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想着要不要打电话报警时,门“咔嚓”地打开了。

       “太好了,妈妈我已经煮好……(饭了)”

       妈妈突然像一头猛兽般向我扑来,我被她扑到在地,她的双手紧紧地扼住我的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

       “如果不是你的话,如果不是你的话,小俊他就不会不听我的话,如果不是……”

       我痛苦地挣扎着,但妈妈如同钢铁般僵硬冰冷的双手仍纹丝不动。是吗?如果我不存在的话就能让妈妈幸福的话,那就让我这样死去吧。我放弃了挣扎,只直直注视着妈妈。

       一滴、两滴……

       清澈透明的泪珠落在我的脸上,暖暖的。那是从妈妈浑浊的双瞳里流淌出来的东西。她松开了双手,宛若少女般一面放声大哭一面断断续续说着对不起。我坐起身抱着妈妈,将她的头按在肩上,弓起手指慢慢梳理她的头发。

       “没关系的妈妈,没关系的……”我不断地说着重复的话语。

       此后,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但每次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你说我梳头发的手法很熟练,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

       我由于太过于惊愕,一时竟讲不出话来。他笑了笑挠挠后脑勺:

       “果然,这些事情果然是不太适合对别人讲的吧。”

 8

       ——奇怪,这种事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他可以把这么严重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似的,他是一点儿也不关心自己还是已经准备好为了他的妈妈而奔赴到另一个世界去呢?

       我和他不一样——意识到这一点,我非常不甘心。而处理这种心情的唯一方法,就是逼他改变他的生存方式,让他离开那个我不能理解的世界。

       “不行!这种事情我绝对不赞同!什么古曼童,什么佛牌,童子命什么的都是骗人的!我要证明给你看……陈羽!你给我听着,在我证明给你看之前你绝对不能轻易地死去!”

       我说完便气冲冲地向教室的方向回去,只留下睁大了双眼的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

        在我仍在思索着怎样将植根在他家的封建迷信思想破除时,学校的课程就已经结束了。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彼此都不曾联系过。当然,这也与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有关。

       新学期的第一天,我遇见了他。但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却有点不太正常,虽然他之前也是一副文弱的样子,但他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一片随风飘荡的叶子般,让他的存在感比之前看起来还要薄弱。

       我上前去和他打招呼,却遭到了无视。而让人更加生气的是即使主动去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呆呆听着而已,宛若是一个没有心灵的人偶一般。

       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拉着他一起逃了一节课,逼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妈妈,妈妈他死了……”

       虽然之前也隐隐约约觉得会跟他的家人有关,但我却没想到会是件这么沉重的事情。

       “……对不起,我……”

       他没有理会我,用没有感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在暑假的时候,妈妈有一天突然对我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去森林公园里走走吧。

       我说,好呀。我心想难得一直闷在家的妈妈能主动提出去散散心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便爽快地答应了。”

       妈妈不会开车,因此我们搭着公交车去,一大早就出发。妈妈戴着一顶宽大的遮阳帽,穿着她最喜欢的、如少女般纯白的裙子与凉鞋,一路紧紧牵着我的手。循着步道一路深入,渐渐天空被浓绿的密林遮盖,头顶像铺了一张蝉织成的网一样,鸣声震耳欲聋,总觉得天上随时有蝉掉下来也不奇怪。

       垂落的山涧积成了一汪清潭,妈妈弯下身轻轻拨弄水波。我在妈妈身边撑起了小小的伞,妈妈看见我奇怪的举动,问我:“怎么了?”

       我说:妈妈最爱干净,我怕蝉掉到身上。妈妈呵呵笑了,伸手摸摸我的头。

       “你知道蝉能活多久吗?”见我摇摇头,她说:“蝉的一生大部分都在地下过完,出土鸣叫就是它们最后的阶段,大概只剩下半个月左右的寿命。”

       我听那雷响一般的蝉噪声,怎么也无法想像,再过十多天后,如此放声啼鸣的它们就要死了。妈妈悠悠地说:“妈妈也像这些蝉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掉呢?”

       树缝间落下稀疏的日影,在妈妈的眼底,反射出细碎的金色光芒。

       她忽然按住我的肩膀说:“你知道妈妈现在最怕什么吗?”

       我看着掉在地上正在被蚂蚁们搬运着的蝉的尸体。

       “死掉……吗?”

       “不,妈妈不怕死。”

       她抚摸我的额头,指尖比湖水更冰冷。像在我耳边呼气一样,她说:“妈妈最怕自己死了以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我还有爸爸……还有外公和外婆,虽然心里这样想,却有一种直觉,绝不能说出口。妈妈猛地抱住我说:“你不要像你爸爸那样,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本能地点点头,妈妈露出了如同少女般灿烂的笑容。

       她牵起我的手,说:“那跟妈妈一起去一个地方,去那里就很安全了。”妈妈米白色的凉鞋陷入湿软的泥土中,我和她在岸边留下一大一小的脚印,她慢慢走进水潭中,让青蓝吞噬她白色的洋装。

       “妈妈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和你永远在一起。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脚底的湿滑感让我害怕,但妈妈紧紧牵着我的手,走到水中央的时候,她将我的手放在肩上,环住我的腰间,我依靠她的支撑半浮在水面上,眼睛几乎与她齐平,看见她闪烁着水光的美丽双眸。

       妈妈还在持续下降。

       直到水已淹过她的肩膀,她忽然猛一下抱住我,将我的头按进水中,一股带着腥味的水冲入口中,我甚至没有来得及闭上眼睛,妈妈的身躯像要在蓝色中溶解一样……

       醒来时我躺在路边的长椅上,枕着妈妈的膝头。头顶上是一张泥黄色的遮雨篷,一时分不清现在是天明天暗。妈妈的遮阳草帽盖在我的胸口,那身清洁的白洋装沾了污泥和水草。她低垂着脑袋,面庞隐在阴影之中,但我知道她在流泪,泪水像雨一样打在我身上。

“妈妈……”我听见自己喉间传来干哑的声音,想伸手拂去她的眼泪。指尖碰到她的一瞬间,妈妈像个小女孩一样,大声号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羽,妈妈我……”

       “没关系的妈妈……”我本想着像平时一样坐起身来,帮妈妈梳理头发,但却没有坐起来的力气了。

       “妈妈,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吧,即使是一同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们也不会在一起的,你不是说过吗?我是童子喔,死后一定会回到天上的。所以,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吧,好不好?”

       妈妈愕然地点了点头,我当初没想到这句话会给妈妈带来那么大的伤害。

       几天后,妈妈便在那个供奉着古曼童的房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尸体旁边的古曼童像被摔得支离破碎。

       后来,外婆对我说,妈妈之前在医院确疹是患了癌,已是末期了。这时,我才想起了自己之前对妈妈说的话到底是有多么的残酷。

       “你妈妈是在用最后的生命守护你。”外婆这样对我说道。

 9

       “既,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得按照你妈妈的遗愿,好好地活下去呀。”

       “但是妈妈死后,我开始听见了那‘小俊’对我说话,他说都是因为我,爸爸才会抛弃妈妈的,都是因为我,妈妈才会患病的,就是因为我不肯将身体给他,所以妈妈才……”

       “不是的,不是的。那是你幻想出来,不是真的。”

       “可是,我是实实在在地听见了呀!”他歇斯底里发喊道。

       “陈羽,你听我说!那是你因为内心的愧疚而产生出来的幻听,这些都不是真的,”

       “不,那是真的,‘小俊’在他的金身碎裂后就附到我的这个佛牌里,他时不时会对我说一些很过分的话,叫我去死之类的……我都听见了,声音是从这牌子里出来的。”

       “……那么,将它扔了不就好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说,以免刺激到他。

       他用手紧紧地握紧了胸口中的那个佛牌。

       “不行,这是妈妈留给我的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能轻易地扔掉,再说如果没了这佛牌的话,我也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召回‘天上’了。”

       “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再过不久也得回到天上了吧)”当然后半句我是没能说出口。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要有人开导,如果有人能带他看心理医生是最好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家的情况是怎样?

       “你的爸爸呢?你的爸爸在你妈妈死……不,离世后有回来跟你一起住吗?”

       “不,他搬到离公司不远的公寓去了,妈妈死后他叫过我和他一起住。不过,我拒绝了。”

       “那你现在是?”

       “外婆来了,我跟外婆一起住在原先的那个家。”

       不行呀,之前听他说的话,他的外婆似乎也挺迷信的,如果告诉她叫她带陈羽去看医生,说不定最终还会被她带到了什么江湖术士哪里去。

       怎么办呢?应该告诉老师吗?但如果他家人都不配合的话,老师又能做什么呢?

       我暗自叹气,那么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但是,直觉告诉我,假如我什么都不做的话,放任他不管的话,他一定会从我身边消失一个人慢慢地走向破灭的。

        此后,我每天都很仔细地照看着他,每天都亲自送他一起回家,但是他的样子却是没有一点儿好转,反倒是愈来愈憔悴。同时班上也传出了我跟他的绯闻,陈静也以为他的巫术终于见效了,这些东西我统统都没理会,只想着要怎样才能让他振作起来。

       “我们今天还是一起回去吧。”我对陈羽说。

       “不行喔,钱小幽别忘了今天是你值日喔。”同桌的女生抱怨道。

       “……呀。”我才想到了有那么一回事,可是我不能就这么放任陈羽他一个人回去呀,我和       他一起回家的那几天注意到了,他有时过马路根本就不会注意红绿灯,就这么仿仿佛佛地就飘着过去了,我都提醒过他好几次了,他仍旧是那个样子。这教我怎么放得下心来。

       “小羽,今天轮到我值日呢,你等等我吧,对了!你先去小卖部帮我买几颗糖吧。”

       “嗯。”

       陈羽外表虽说是有点不太可靠,但为人却出乎意外的守信。我为了不让他一个人先回去,只好这样拜托他了。

       我打扫完教室匆匆来到了学校的小买部,但却不见陈羽的身影。一阵非常不好的预感在心头涌起。

       他是先回去了吗?不,他不是那种不守信的人。那么,他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从教室到小卖部的距离应该是产生不了什么意外的吧。莫非,他是给什么人叫走了,可是他除了我之外好像没怎么跟别人说过话呀?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在校园里寻找,终于在体育仓库的背后发现了趴在地上的陈羽以及背对夕阳站立着的梁健硕?

       “站起来呀!你就是借着这副可怜的样子,让小幽对你关怀备至的吗?”

       这,这是什么回事,那个以前在小学老是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梁健硕,他居然……

       他抓住趴在地上的陈羽的衣领,仅用一只手便把陈羽给拎了起来。

       不行!必须得阻止他才行。

       当我正想发出声音的时候,注意到了正在挣扎着的陈羽胸前晃动着的佛牌。那个梁健硕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将佛牌一把扯下。

       “给我,还给我!”陈羽疯狂地大声叫喊,但却被梁健硕给狠狠地丢了出去。

       “哼,就是这东西吗?你就是靠这东西让小幽对你死心塌地的吗?”

       “不!不是的,那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求求你还给我……”

       “哼,蠢死了!我告诉你什么恋爱巫术呀什么催运符咒呀,包括你这个东西这些都是假的。你知道吗?陈静那个什么恋爱法术,早在那纸包被埋下的当晚,就给我挖了出来了。它被我调包后又埋回去了,可是那东西根本不起效呀!”

       什么不起效呀,难道那家伙是解开了我和陈羽的头发,然后再将他自己的头发悄悄绑在我的头发上?我心里感到了一阵恶心之余同时也认识到自己之前的行为是有多么的卑劣。

       “赶快把佛牌还给我……”

       站起身之后的陈羽就像一头野兽般向梁健硕扑去。梁健硕似乎没有料到陈羽会这样凶猛地扑过来,他一时间被陈羽的气势压住了。

       “你这家伙……”

       在争抢之中,佛牌掉到了地上,随即听见一声清脆的玉器断裂的声音。

       咔嚓!

       我仿似听到了陈羽心脏碎裂开来的声音。

       梁健硕缓缓抬起脚,脚下的那个佛牌被他踩碎成两截。

       “这可不关我事哦……”他看着宛如断线木偶般跪倒在的陈羽,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我缓缓从体育仓库的阴影里走出来,只见他跪倒在地上双手捧着那两截已断裂的佛牌,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一只全身湿透,被人遗弃在垃圾堆里的幼犬般——可怜、弱小又无助。

       我看着他的那个样子,心都碎了。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出来,这样的话,他就不会……

       可是,我的内心又有一点点的庆幸。啊,我真是个卑劣的人呀,看着他被欺负却无动于衷,反而想借他人的手来达到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既然如此话,那么就让我卑劣到底吧。

       我搀扶起陈羽。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我拉起了他的手。

10

       我拉着他在校园里奔跑起来,秋天傍晚的风刮过我的脸颊,带着一股温暖的油烟味,一定是住在附近人家在煮晚餐吧。

       他像人偶一样任我拉着走,我们离开学校。看到不远处的公交站正停着一辆公交车,我拉着他一起坐上了车。他的手很冰,而公交车的冷气却不断地向他吹袭而来。我紧紧地将他搂在怀中,想要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体温传递给他。

       我们在教堂车站下了车。我抬头望去便看了见教堂尖顶的十字架。

       纤细的金色十字,高高地刺穿了血红的天空。

       有如天启,或许神明真的想帮我和他一把。

       “这里是……”

       在见到十字架的一瞬间,他迟疑了,他停下了一直任由我拉扯着走的步伐。我记得他说过,他妈妈是不让他进道观和寺庙的。

       “既然我们国家的神不能保佑你的话,我们就去求求外国的神吧。”

       说完,我再次拉起他的手。

       夕阳下,教堂尖顶被拉出一片长长的阴影,我和他的影子逃入那片阴影的庇护,瞬间就被吞噬,就像投入一片黑暗的荒原。

       昏黄的光线穿过彩绘玻璃,投在墙柱与地面上,如隔水望几百尾鲜艳的热带鱼,光稍动的瞬间,鱼便摇头摆尾的翩翩起舞。

       神在哪里?看向教堂内四处望,目光最后落在了教堂中央的圣母像里。

       一股不可思议的肃穆感填满全身,让人想屈膝下跪,想请求神——不论祂在也好不在也好——请伸出慈悲的手,救救他吧。

       他一定也感觉到和我一样的心情,冰冷的手不停发抖。我们像对愚蠢的私奔情侣,在神前请求祝福。不知谁先屈膝,两人的身体一同下沉,膝盖磕在又冷又硬的石地上,庄重的空气压得我低下头来。

       “神呀!如果祢真的存在的话,恳求祢,伸出祢怜悯的手,宽恕我,拯救他……”

       我其实并不信神。

       哪里的神都好,我从来没有真正在心中当一回事过。

       但这一刻不同,神在心中降临了。

       请帮帮他!我在心里大喊,如果祢真的存在,请帮帮他。

       如果不能让他放弃那块佛牌,至少让他心中的那个“童子”消失吧!

       他的额头触着冰冷的地板,拱起的背脊微微颤动。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依然维持跪地的姿态,仿佛在向神忏悔:“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妈妈,如果我不存在的话,妈妈就不会……可是,现在妈妈已经不在了呀,我至今为止受的惩罚也够多了吧,我已经不知道要怎样做了!神呀,如果祢存在的话,请宽恕我,请原谅我吧……”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扇开了铁门,门在风中不停颤抖,发出有如魔鬼呻吟之声。

       我们所知的神并不是这样子的。

       神是如此宁静,会发出诱惑之声的只有魔鬼,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朝风的来处走去。风中震颤的每一块玻璃,都像在对他发出喊声。

       我感到畏惧,那究竟是神或是恶魔,是厉鬼抑或古曼童?但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一步步朝风来的方向走去。

       倏地,风息声止。他回过头哭着说:“神啊!谢谢您,谢谢您……”

       我不记得我们在教堂冰冷的地板上跪了多久,双腿渐渐发麻时,他低声说,走吧。我们离开教堂,在入夜的街道中行走,他忽然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我低头一看,是一颗像玻璃珠一样的薄荷糖。

       他指了指我的脸,我伸手一摸,上面是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泪渍。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我剥开包装纸,将糖塞进嘴里,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你还记得呀?”

       “是你叫我买的。”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他轻轻笑了:“你真的很爱哭呢。”

       “我才没有!”我大叫:“刚刚是谁在哭!你才爱哭!”

       他转开了脸,没有继续和我拌嘴,只轻声问我:“为什么你刚刚要哭呢?”

       “我……我不知道,我很高兴。”

       “高兴?”

       “高兴也可以哭啊!”我笨拙地说:“哭是诚实传达感情最重要的方式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你哭,常常觉得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看到你掉眼泪的时候,我就想,太好了,你一定是终于能诚实面对自己心里某个部分了。”

       他没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动了,又往我手里塞了一颗糖:“那你平常一定都很诚实。”

       “其实我也有不诚实的时候。”

       “真的?什么不诚实?”

       “明天早上再告诉你。”

       穿过人行道,公车站牌就在对面,他忽然说:“我们去海边好不好。”

       “现在吗?”

       “嗯,不会太久,一下子就好。”

       教堂离海不远,从这里走过去大概二十分钟就会走到码头了。

       我点点头,沿路上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着。

       风中开始带上一点潮湿的腥味,慢慢能听见海潮声了,这是我第一次入夜后来到海边。这里没有电影中的浪漫海滩,周围有很多码头餐厅,正好是晚餐时间,灯火通明。

       “呐⋯⋯”他低声问我:“你这么晚还在外面没关系吗?你父母不会生气吗?”

       “当然会啦!但那种事怎么都好⋯⋯”

       “你呀,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呢。”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向广阔昏暗的大海,他以从未见过的坚定力量,朝空中挥动手臂——将碎成两截的那个破碎的佛牌,投入大海之中。

       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一丝涟漪也没有溅起。就着月光,看见他那仿佛解脱的神情,我觉得他心中有某些东西,在那一刻就随着那佛牌一同沉入海中了。

       “你⋯⋯”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样没关系吗?”

       他默默牵起我的手,问我说:“要一起吃晚餐吗?”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如释重负的笑容。我说:吃什么都可以,你的禁忌多,你决定吧!他跟我说,他想吃烤肉。

       “诶?但是你……”

       “我已经不要紧了,神不是都原谅我了吗?还有关于记忆中肉的味道,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嗯,好呀,那就让我们一起去吃个够吧。”

       我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神明,感谢祂能让他来到这世上,感谢祂能容许他继续地逗留在这世上。

 

                                                                                                                                乐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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