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欢愉(下)
没有找到出口,她反而误入到另一个大厅。卡迪隆的话大部分没有参考性,却有一点说对了,她会大开眼界。就如面前的,一间同样可以容乃许多人的大厅,中间放置着一个大型落地浴池,其尺寸与其说是浴池,不如说像个小型游泳池,人在里面坐下正好露出头。如果丽姬娅与拉扎娜也在,一定会进去戏水的。
浴池的水面上漂着花瓣,而边沿摆着随手可取的酒,种类繁多,且都是佳酿。十几个人或在池中泡着,或者坐在浴池边聊着开心的话题,每个人都有充足的活动空间,除非是有意亲近,否则相互间不会碰到。男男女女都很自然,在徐徐升起的蒸汽中放松精神。偶尔会有条胳膊或腿搅动水面,泛起无数的涟漪。
碧落曾进过一回男蒸汽浴室,可里面的人多少身上还裹着点布料。况且当时的心情和现在完全不同,如果仅是一对男女,夫妻或情人在这里嬉闹,那闯入的碧落则会很碍眼,现在经过前两个大厅的洗礼,她已经锻炼出充足的冷静以面对眼前一幕。
鱼水之欢,水乳交融。这个大厅使碧落联想到了两个东方的词汇,浴池中的一些人所做的事也确实符合这些词的涵义。一个女人站起来,在齐腰深的水中主动向她走来,碧落看到她身上还沾着玫瑰花瓣,来到池边,她拿起一杯酒,喝完后,邀请碧落也脱掉衣服进来泡一泡。
要是没有他们,我可能会变成原型进去泡会。碧落还在为浴池的尺寸惊讶,“不。”她礼貌的摆了摆手。
“你来到这难道只是看,加入吧,这的快乐不是随便对外人敞开的,有时一生只会有一次。”女人说。
同样荒唐的行为,不过是以不同的场景在诠释,在浴池的一角,碧落看到了一个年龄不大的男孩,男孩的出现与这里的情形显得非常违和。稍微思索,碧落就明白了,他不是陪同父母来的,用震旦的话来说,他是只‘兔子’,民间偶尔会传出这样的龌龊密闻,宫廷中达官显贵,除了妻妾之外,还会养几个眉清目秀,活泼可爱的童子……以前碧落仅仅认为这是民间对于权贵的一种荒诞的猜想,现在她相信了,也许文化背景,统治体系千差万别,但在最原始的本能面前,人与人没有任何区别。
男孩的脸上还有着一丝青涩,却又并不排斥身旁的成年人触碰。是什么让一个稚气未脱的人来到这里,他真是自愿的吗,还是说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成为了玩物。碧落最终也没有去问,问出来的话,烦恼的可能仅仅是自己。
水中这些浸泡着的男女,就像一条条在海中嬉戏的海豚。碧落不太喜欢这种动物,一直觉得它们不礼貌又很粗鲁,以前她还没现在体格这么大时,曾被海豚骚扰过,那些海豚总是追着撞她的身体,最后还是两个哥哥帮助才赶跑了那群海豚。一些人鱼与海夜叉也教导过她,海豚是种看着可爱,但是颇具攻击性的动物,独自出海必须注意。
“下来吧。”又有个女人从浴池边向碧落泼水,溅湿了她的衣服和裙子。
我现在可不想变得水淋淋的,往常碧落不反感衣服变湿,可不知是不是蒸汽中的浮躁因子,她没好气的说:“我没有洗澡的打算,你们继续吧,我得……”
“我明白了。”其中的一个男人说:“她是视觉的享受者,既然这样,”他向上一指,你可以去上层,那里的视野更好,你能居高临下的观赏。
观赏,什么意思,碧落抬起头,才发现原来这些大厅的上层,在走廊上,正有一些人从栏杆边低头向下看,不仅是看,有些人还支着画架,拿着笔,调试颜料,在画布上勾勒。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写生不是什么对碧落来说陌生的行为,人物、动物、自然风景,建筑,普通的生活用品都是做画的题材,碧落当初和丈夫也让人画过一幅半身像,充分领略了东西方绘画的不同,她不愿意去评价那种风格更好,意境与写实各有其优势,全凭你个人的爱好。对于整个世界,在时间尺度下人类属于转瞬即逝的过客,所以他们设法要留下什么作为见证,岩壁、龟壳、竹片、布,再到纸,他们用文字和图画把生活中的点滴或者某些历史时刻保留下来,传给后世阅览,可现在记录这些想要达成什么,带着这种好奇,碧落暂时放下了想要离开的想法,而是顺着楼梯来到了二层。
好几个画师,从不同的角度,用色彩描绘着浴池中享乐的人,不仅是这里,通过楼上的走廊,可以直通另外几个大厅,每个大厅上都有人在记录宴会上人们荒诞透顶的细节,除了自己,没有人感到诧异,甚至有人调侃,那些人只能像禁欲主义者那样可怜的在上头观望,而无法下来身临其境。
“很有意思不是吗。”其中一个画师头也不抬的说。刚接到这份工作时,他也不太习惯,可随着干久了,一种奇妙的诱惑力出现,观察,乃至记录人类快乐中沉沦的脸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作为画家,他也需要刺激,视觉上的新鲜是创作不可或缺的源泉,“等我画完这副,我要去找那个得了梅毒的人,问问他是在那感染的,他太幸运了。灵光的大门已经向他开启,我等不及去看他的新作品了。”
原本以为上边的人只是应付工作,那曾想他们竟然也陷得这么深。碧落在攀谈中得知,不仅仅是画,画终究是一种脆弱的形式,为了记录这种时刻,有时需要更坚硬的手段,例如雕刻。
碧落向他打听关于在第二间大厅中描述屠龙动员的画是谁画的,那位画师是用手一指,碧落看到了那个建议自己来到上层的男人,他正和男孩坐在一块,一个女人也加入了,为这场游戏提供更多惊艳的乐趣。
“他你是不知道,很有名的,替很多人画过画,每一幅都是精品,而且他口味独特,不仅是女人,也会试试男人,那个男孩就是专门为了招待他而特意找来的。”画师说。
原来是他,碧落看着走廊每隔一段便摆放的小置物台上的瓷器,如果拿起一个,朝着下面砸下去,让那家伙头破血流,将浴池染红,也不失为一种刺激。可她没有这么做。眼不见心不烦,她默默重复了几遍这句话。
“如果你对以前的画感兴趣。”画师用手指向旁边的一扇门,“进去后,左侧第二个门就是,你可得注意点,屋主很珍惜那些藏品,如弄坏了,你就会被赶出去,再也来不了。”
我压根就不想再来,此外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屋主。碧落不在意这种事,搞出这种派对的人还是不见的好。可她倒是记住了画师指的的路,在离开前,再去看看也无妨,不过这里发生的所有事,她回去后都不会对女儿说,抛开她们还小,不该听到这些,这里的每件事,真没有什么能被视为有趣的,
推开门走了几米,她来到那扇门前,虽然开门前她已有预感,可当里面的东西映入眼帘,碧落还是发出了“哇”的一声。
一间用艺术去记录快乐的大殿向她敞开,墙上挂着几百副画,根据每幅画下面标记的时间推断,发生在大厅里的事已经持续5年了,屋主不断找来上层的名流,以及各种烘托气氛的乐师,舞娘,小丑之类。去发明各种舒爽的,宣泄内心欲望的方式。每一幅画,人物的表情都极尽画家所能去描绘快感带来的变化,有些行为到了突破底线的亵渎。这些画不知是不是依照主人的要求,全都用了比较鲜艳的色彩,就跟在浴池那间屋她看到的,在浴池的四角,立着火盆,熊熊燃烧的火焰透过不同颜色的玻璃在屋中交织出一种纷繁复杂的色彩交叉。所有的颜色,不论火光,还是画像中的肉色、红色、粉色,都将欲表达的淋漓极致,这绝非常人能欣赏,能接受的艺术,这仅仅是某些少数群体的特殊需求。
画中的人物,多数是正面展示自己,少数是侧面或背面,他们全身上下基本看不到遮盖,可不知是不是画师有意的行为,这些人物的面部出现了一种雌雄莫辨的现象,像是有意在淡化人物的性别。这些画中最显眼的是一幅占据相当一部分墙体的大型绘画,显然画师关注的不是大厅的某个位置,而是以全局的角度做了夸张的处理,画中的人物有近百人,也都光着身子,在碧落看来,这就是肉色的海洋,里面的人物,如同蠕动的虫子,纵然如此,在绘制的过程中,作者仍旧把相当一部分人的表情画了出来,在画中,有对寻欢作乐中的男女,女方的表情痛苦与快乐完美的结合在了一块。尽管欣赏不来,但这确实是艺术,你可以说是堕落与放纵的地狱,也可以说是对享乐刻画的艺术巅峰。
除了画,还有乐曲,碧落看到专门有人为此谱写了赞颂欢乐的曲目,歌词渲染的情绪足以令常人面红耳赤,这是根本不能在剧院被唱出来杰作。到大厅中正在进行的欢乐,在品读这些歌词时,碧落竟然能马上感悟作者尽情释放的癫狂感。
在下面她并没有听到有人演奏,也许这不是今天的主题,也许发生在别的屋,也许这是刚写好不久的曲子,还没有被实际演奏,但碧落不希望,并且很感激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去听这首歌。
除了画与音乐,她也看到了那些雕像,有些已经完工,有些正处在半完成状态,雕刻师不在了,这些雕像有些是半身像,有些是全身的,有些只是头部,快乐,狂欢,享受仍是不变的主题。人物表情或是沉浸于梦幻,或是欲求不满,他们的肢体动作配合着表情传递出直白的企图。为了力求逼真,雕刻师下了苦心,在雕像的手臂上,肌肉的线条与纹路都错落分明,让人觉得,这本是一个活人浑身涂了白色颜料。
雕刻师延续了画家的风格,将人体之美不予余力的表达出来,与平展的画不同,立体的雕像对于意图的传递更为强烈。这位雕刻师,或者说从这事这项任务的这批人,一定很多次近距离观察过他们的模特,把每个细节都记在了脑海里,在刻刀接触到材料时,他们对人体各处的比例肯定有了严格斟酌。“也许连实物尺寸也测量过吧。”碧落说。
她推测这些模特一定也在下边经历了一夜的荒唐,有人醉心于那种心灵上前所未有的愉悦,并且当这种宴会再度举行,他们会兴冲冲前来,继续追求新式的感受,同时为这些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
看来看去,碧落渐渐失去了兴趣,她有点后悔不该花太多时间在这里,这些作品在脑海中留下了一席之地,她觉得此刻光怪陆离的画面总在搅乱思绪。就在她想要调整下心情时,碧落发现了一件与众不同的作品。
在角落中,放置着一套盔甲,仅从外观看就能猜出这是几百年前的那种,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它的用武之地。它是大宅主人祖先留下来的吗,盔甲银白色的表面反射着灯光,意外让周围显出一种勇敢与圣洁的美。不免引来遐想,曾经穿着它的人一定在战场驰骋,在大战中敌方斩落马下。
“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唯一正常的东西。”碧落小声说。盔甲的不仅是威武,还透露出无形的奇妙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要触摸。
“这是主人的传家宝。”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让碧落缩回了手。
“抱歉,它太好看了,我……”碧落解释说,她不理解的是,只要心中还存有一点对于先祖的尊敬,就不该把这些套盔甲与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当然,也不绝对,也许文化不同,让大宅的主人觉得这并无不妥。
“你很有眼光。”进来的是个在楼廊上绘画的画师,他刚刚完成了一幅作品,正要选择一个放置的位置,等着屋主欣赏,也许是想聊点与工作无关的事,他继续说,“这副盔甲是用从天而降的陨石打造的。”
“什么。”碧落大吃一惊,双手的十指微微的颤抖着,陨石,从天上砸下来的,幸好自己没有碰这种东西。对于陨石,龙比人类有一种跟深的畏惧,当初就是一颗陨石终结了托迈林的无忧无虑,他们受尽苦头,想要得到拯救,收获的却是分裂,卷入战争,同室操戈,背井离乡。“多谢提醒。”幸好自己没有碰,不然碧落一定要找地方去洗手。
碧落对于盔甲的态度在画师看来带有种迷信色彩,就像过去那些认为流星不吉利的人一样。然而在后来由于战争的原因,人们对流星的看法发生了颠覆式的变化,曾有过一次,魄罗贡率众逼近了一座城市,以当时守卫的力量无论如何结局都将是被攻陷,可就在魄罗贡决定发起进攻的前夕,一场流星雨不期而至,虽然没有砸中任何一条龙并造成破坏,却把龙群吓得够呛,他们仓皇撤退。整座城市幸免于难,从此那座城市的人将流星视为天佑吉兆。到了如今,随着观测的深入,天文学家已经证明流星不过是宇宙间的尘埃,只是掉下来砸中人或者房屋的话确实会让大众不悦,“这一点不可怕,你这样会被天文学家嘲笑的,有人曾计算过一颗彗星的出现时间并成功言重,于是人们将彗星命名为爱德蒙,幸好你看不到它再次光临,不然还不躲到地窖里。”
这种刻入记忆,代代相传的恐惧外人是无法理解的,“跟我说说关于盔甲的事,但别提陨石。”她心里想着丽姬娅与拉扎娜的嘱托,收集点有趣的事,一群人拿自己的角用于寻欢作乐显然不适合作为故事,如果让卡迪隆知道有个男人对自己动手动脚,怕是就算自己再怎么劝也拦不住他冲到这来把这栋大宅付之一炬。这套盔甲倒很符合要求,英雄的传奇,据现在也有几百年了,不出意外的话,主人的先祖也曾是反抗魔皇大军的一员。
“这套盔甲最早制造了12具,并受到精灵与法师的赐福,是有魔法保护的。你知道,这里的诸国跟菲利普利的军队打过很长一段,他招揽了龙后,局势就对正义一方不利了,就在这时陨石来了。”画家熟悉这套盔甲的历史,讲述起来有条不紊。精灵们一度认为陨石是外贤赐予的礼物,所以工艺最精湛的以太族在配合人类打造盔甲时格外用心,附加魔法后盔甲可以完全抵御龙的烈焰与雷霆,并且穿戴者不会感觉到重量,而且无论多么激烈的战斗,结束后,只要穿戴者还活着也不会有任何疲倦,“有人曾在大战中穿着这套盔甲,一盾一剑连续砍死了几十个戈迪,在气势上成功震慑住了魔皇的军队。”
几百年下来,包括战争中损毁的,和平后遗失的,这些盔甲遗留至今的只有5具,一具在这里,有两具在其他国家,还有两具被精灵们保管。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碧落问。
“我也是听来的。”画师告诉她,自己曾在别的国家博物馆见过同样的盔甲,来到这里后看到同样的款式便从仆人口中得知了这段历史,“我还是挺为屋主惋惜的,祖先的荣耀到他这代所剩无几。当然我不会去劝,我是拿钱来磨练画工的,我也想留下传世精品,但希望未来有人谈起我的作品不要总提到这些。”
“屋主怎么了。”碧落好奇的说。
“你只是被叫来添加乐趣的,知道又能怎么样。”画师的话充满了偏见,也没有继续解释,而是说,“如果你真的不打算下去加入沐浴,就离开吧。”
你倒是告诉我出口的位置啊!碧落还没问,对方就已经回到了走廊里。她没有跟过去,而是又在盔甲前站了几十秒,就算是对于过去那些人的一种瞻仰,虽然周围的东西已经彻底破坏了这种氛围。
当她要离开陈列室时,走廊另一侧也有门恰好打开。难道这上面还有其它展品,碧落朝那看去,只见一个光着腿,穿着亚麻制睡衣,年龄约50岁的男人缓慢的走了出来,没有走向碧落这边,而是冲着相反的方向,“我去上个厕所,一会再来陪你。”
碧落曾听闻在震旦的宫廷中,御医会为皇室成员专门配置药物,以至于五、六十岁的老人都体力旺盛,甚至还能与妃子生下后代。若论起老当益壮,西方的权贵也毫不逊色东方。
屋里的人刚刚从高涨的热情中回归平静,而碧落也无意去打扰对方休息,可从里面传出的女人笑声却意外引起了她的留意,这声音似曾相识,突然的心血来潮让碧落装作迷路的样子,悄悄来到门外往里撇了一眼。
床上躺着个年轻的女人,胸部与腰盖着被单,但两条光滑的腿暴露在外面,地上丢弃着凌乱的衣服,她面色潮红,风流的余韵还留在脸上,她的头在床尾一侧,脸朝着天花板,没有注意到出现在门口的碧落,“是你。”出乎意料,碧落以前确实见过她。
碧落以为她会用被子把身体完全盖住,至少不让外人看到,可那样的矜持在她身上似乎并不存在,或者说她也习惯了突然有别人出现,女人只是轻描淡写的转过头,在看清碧落的一刻,稍微露出了点惊讶的表情:“是你!”
她正是在安的葬礼上出现的女子,当时她哭泣的表情至今令碧落记忆犹新,她的悲恸以及滴到棺材上的泪水都是真挚的。碧落并没有站在虚伪的道德高点去鄙视对方,她理解这些人有着说不出口的心酸。
“你也来了。”她说。
“碧落。”她做了自我介绍,对于其他宾客碧落懒得搭理,可愿意对她表达礼貌。
“贝娜蕾特。”她说。
碧落看着她,如花似玉的年华,却与一个老人同床共枕。她不敢妄加揣测贝娜蕾特是否真愿意,不过对方似乎意识到了正被观察,一种本来不该有的羞涩悄然出现。
“你得知道,这场聚会的参与者,他们坐拥的财富,占了这座城市2/3,你懂什么意思吗,与梅里市的总人口比,这些人就像胡椒面撒到汤里,可他们掌控的财富太多了。”贝娜蕾特务实的说。
这番话对碧落产生了触动,对于这栋大宅,以及还在下面沉浸于欢乐的人又有了更复杂的看法。他们不仅是放纵,他们拥有这样的资本。“这是物色情人的好地方,可,你为什么不找个年轻点的。”
“有区别吗。”贝娜蕾特说。
“没有。”碧落说。
“其实我在来时,就有预感,你可能会出现。”为自己能猜中而感到开心的贝娜蕾特说,“你会问为什么我这么想,因为你,”她示意碧落看向屋里的落地镜,“这里有不少震旦的瓷器,人们势必会对那的人产生好奇,你符合他们的要求,这的人都在追寻全新的体验,你拥有满足他们需求的潜力。”
去参加这种宴会,你可得注意,也许是幸运,更可能只是个笑话。碧落想起了来时车夫对自己说的话,结合他们的态度,与贝娜蕾特话,她彻底懂了。自己受到邀请,不过是给这些人的狂欢带来新颖的乐趣,宴会中的调味品,就和那些舞娘一样,搭配上异域的服饰、舞蹈、歌词,给急于猎奇的人一种全新的体会,而自己,肯定有人想透过自己的身体去了解东方女性与西方的不同,该死,你们别想了,把我逼急了,真现出原形,看我不吓的你们这些家伙瑟瑟发抖,什么欲望,什么欢乐,什么追求,全没了,你们只剩下求生的恐惧。
“看来今天我是最多余的。”碧落说,“你不是头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对吧。”
“对。”贝娜蕾特说,每当有这种聚会,她们这样的人,有时是跟情人,有时是被挑选后送到这来,去迎合那些人的各种爱好。“我这是第三次了,”她把视线从碧落再次转移回床上,纤细的手指顽皮的滑过凌乱的床铺,最后来到依旧保留着脑袋形状的褶皱的枕头,上边沾着几根头发。她似乎还在回味之前的感觉,“你刚才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碧落说。
“他叫休·爱泼斯坦,富有的老伯爵,也是这座大宅的主人以及派对举办人。”贝娜蕾特说。
爱泼斯坦出生即比别人富贵,仰仗着祖先的功勋,以及后人的持家有道,到他这代,已经积攒了不少财富。每年各类收益加起来要有几十万,足够他挥霍的。起初他还是以标准的绅士作风要求自己,虽然偶尔闹闹花边新闻,但从没有出格的事,“爱泼斯坦名下有一家从事鲸油的贸易公司,你知道鲸油是怎来的对吧。”
“知道。”碧落说,那意味着一艘出海的大船,在外漂泊几周或更长,期间要设法找到鲸鱼,狩猎并提取被称作‘油腻腻的运气’的鲸油,鲸油被带回陆地,用于制作蜡烛,润滑剂等其他工业用途。捕鲸业养活了不少人,这点人尽皆知。碧落在往返东西方的途中,也偶遇过几次捕鲸船,在看到自己是龙后,捕鲸船通常会识相的赶紧离开。
“大约5年前,也许只是闲的,爱泼斯坦突发奇想,登上了自己公司的一艘名为阿卡拉斯的捕鲸船,打算亲自去看看捕鲸的过程。”贝娜蕾特说。在早期捕鲸是有风险的行业,凭借硕大的体型,鲸鱼完全能将技术不发达的人类连人带船顶翻,让他们葬身大海,可如今,除了船体略微受损,最后惨败的只会是鲸鱼。想想看,待在一艘几十米长,重约240吨左右的三桅帆船上欣赏捕鲸,能有什么风险,撑死被海风吹掉帽子。
爱泼斯坦的想法很简单,在海上玩一圈就回来,最初航行颇为顺利,他甚至抱怨此行有点无趣,毕竟走了那么远,船上的储藏室也没有放满,这并不符合他的期待,经过思考,船上的人决定改变航线,前往一条少有人经过的区域,这个时间正是鱼群交配的季节,那里应该会吸引更大的鲸鱼。
后来回想起来,这个抉择简直是受到了厄运的指引。在那片海域,他见到了毕生都难以遗忘的影像,一条巨大的,灰色的鲸鱼。捕猎立刻开始,每个人都动员起来,除了为生意,也希望能在爱泼斯坦面前好好表现。三艘划桨船被放了下去,快速驶向那头威武雄壮的鲸鱼。
鲸鱼面对捕鲸船往往会逃跑,人们用捕鲸叉刺中它们,放出缆绳,跟着就是一场漫长的角力,等到鲸鱼精疲力尽,浮出水面换气时,就只能任由捕鲸船的宰割。可这次他们错了。当第一叉命中鲸鱼后,鲸鱼并没有逃走,而是展开了激烈的反击,它进攻的目标也不是小船,而是阿卡拉斯号。
当宛如小岛般的鲸冲过来的时候,没人关心爱泼斯坦的反应,船员们在大幅的吼声中极力想要躲过这次碰撞,可最终还是免不了悲剧的到来。那一刻,就像海底有只手,猛地把船头恶毒的抬高了一下,有人落水,有人的头磕到了旗杆上,爱泼斯坦脸无血色,只是紧紧抓着绳索,并祈祷这头邪恶的畜生把怒气撒到那些小船上。
船上的人朝划桨船大喊,让他们尽快干掉这头庞然大物。小船上的人尽力了,就算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也不清楚这头鲸鱼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陆续抛出鱼叉,挨了几下的鲸鱼潜入水中。大伙松了一口气,以为噩梦结束了。就在他们准备回到阿卡拉斯号并返程时,鲸鱼破浪而出,再次向着大船全速冲来,在强烈的撞击下,船体出现了裂缝,一击之后,鲸鱼还不肯停手,它围着船绕了一圈,找好角度,第三次冲了过来。在船员们绝望的叫声中,给阿卡拉斯号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船上乱作一团,所有的人都尝试去填补那个洞,可海水还是不断的灌进来,船体吃水越来越深,反而是小船上的人相对安全,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阿卡拉斯号被大海吞噬。爱泼斯坦在船员们的保护下登上了另一艘小船,为数约20多人的他们开始了没有目标的漂流之旅。
“贝蒙坦鲸对不对。”碧落能想到的,如此孔武有力,敢于主动攻击大船的鲸只有贝蒙坦鲸,这种鲸鱼在海中几乎没有天敌,只有当龙,还是成年的水龙出现,它们才会变得小心谨慎。
“是的。”贝娜蕾特说,这件事轰动一时,可以算是近代捕鲸行业最大的损失,报纸上大肆报道这件事,那头击沉了阿卡拉斯号的鲸鱼也成了传奇,有人甚至怀疑它是一条水龙伪装的,捕鲸行业的人提起它即畏惧又跃跃欲试,在那之后有不少成年鲸鱼被捕杀,有好几次都有人宣称他们替阿卡拉斯号报了仇,不过每次都遭到其他同行业者的驳斥,他们相信那头大鲸鱼依然活在海里,等待着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幸存者们在海上漂了12天,之后来到一座孤岛上,又度过了30天,他们才在一艘路过的货船营救下回到了文明世界,每个人都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爱泼斯坦更是被吹捧为,在关键时刻抛出鱼叉,刺中鲸鱼并成功吓跑它,拯救大伙的英雄,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42天是怎样一种地狱式的折磨。
“我的身份让我成为了这个社会鄙视链的下层,我不会说自己曾有过当教师的父亲,或者当兵的哥哥之类给自己粉饰的话,我文化不高。”贝娜蕾特说,“可我,或者说凡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进入这行,时间久了,都会历练出一幅好眼力,不只是对于一个人拥有的金钱,还有关于这个人性格的优劣,我们也从肉体以外去了解一个人,真的。”
登上小船不代表侥幸逃生,这只是他们经历的心理煎熬的起点,四面环海,孤立无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人内心的恐惧很快就会压垮意志。爱泼斯坦过去锦衣玉食,往往一个命令美酒佳肴就被麻利的端到面前,可现在,他不再是上流社会的体面绅士,大自然的残酷面前,众生平等。匮乏的粮食与饮用水导致每一口都得精打细算,幸存者对于食物的吝惜超出了想象,与此相比,鲸鱼的袭击不过只是海上略微大点的波涛。
“他崩溃了,真的,他长大到现在从没挨过饿。”贝娜蕾特说,“你知道当他的嘴亲吻过来我看到的是什么,是一具空虚的躯壳,渴望透过最原始的方式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堡垒,可怜的老头啊。”
一个妓女,无论从阶层到身份都不配,也不必去同情一个坐拥万贯家财的人。然而说同情也不对,在碧落看来,贝娜蕾特更像是冷静的医生在研究病人。
粮食一点点的减少,人心中可怕的一面也在窃窃私语,没有吃的,怎么坚持,据幸存的船员回忆,在某一刻,他对自己的同伴产生了食欲,饿急了的人面对近在咫尺的70公斤肉不可能无动于衷,人性与道德被绝望推到了毁灭的边缘。爱泼斯坦是否有过这种想法无人知道,获救后的他从来不提当时的心情。
发现那座无人岛一度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他们用尽力气登上岛屿,幸好岛上有足够的资源支撑这些人,在岛上,吃饭、休息、排泄,生火发出信号等待救援,作为人的生活行为基本就这么多,船员之间很少交流,谁也不敢妄谈鼓励士气这种话,否则当第二天的太阳落下,却依然看不到船只,失望的负担只会比前一天更重。
在路过的货船救起这些人时,上面的人很难相信夹在这些野人(这是船长的原话,他看到一群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肤色发深,衣衫褴褛的野人)中最憔悴的竟是位富翁。这伙人中有些在精神上已经出现了问题,无人岛开始还是他们生命的保障,可后来成了监狱,没有牢笼,没有狱卒,可你就是逃脱不了的监狱。不是没人想过收集岛上的资源出海去闯条活路,可又担心失去这唯一的后盾,纠结的心情伴随着他们。据说大幅后来改行务农,平日住在一座储满粮食的山上,永远不肯再下海。
“我相信他死了,灵魂上的一部分,不管是被那头大鲸鱼,还是资源匮乏,或者被困荒岛,总之这段经历撕裂了老头的灵魂,失去的部分随着阿卡拉斯号永远沉入了漆黑的大洋深处。”贝娜蕾特说,“这导致了一个极端人格的诞生。”
这姑娘完全有去当心理医生的资质,听着她的讲述,碧落钦佩的想。
重回陆地的爱泼斯坦给自己立了条古怪的规矩,一辈子不再上船,也不靠近海港。如果不是鲸油公司还能带来利润,他几乎就要解散这些人,但他最终还是割舍不掉这笔财富,于是他提了个要求,再有类似生意需要他过目,不许叫鲸油,而要统称润滑膏,一旦有人因疏忽而说了与沉船或鲸鱼有关的词汇,他就会变得冲动易怒,几天阴着脸,而那个人只能被解雇。
“他需要一种手段使自己摆脱那段屈辱的记忆,于是你看到了。”贝娜蕾特说,“他举办了这个宴会,用尽一切手段,穷奢极欲,追求超越理智的欢愉,仅仅为了填补自己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很多人乐意,因为对主人来说是治疗,可对他们,这是一次难得的,可以享乐的盛宴,没人介意为什么举办,只要有就行了,绅士、小姐、妓女、舞娘、画家、乐师,那些酒水与药物,包括你和我,都是为了尽量让这场欢愉变得疯狂。他参与,并找人记录,他们也不在乎,反正这是普通人永远无福享受的。当没有宴会的时候,他就一遍遍欣赏这些作品,用对激情的回忆替换掉痛苦的,我猜这间屋子的所有画和雕像都不会留给后人,当他死的时候,他会提前把这些都带入地狱,那怕是地狱,他也要建立自己的欢乐。”
“这的人确实很疯狂。”碧落说,“我以前可不相信,有人会因为得梅毒而激动万分。”
“艺术来源灵感,而你认为灵感是怎么来的。”贝娜蕾特说。
碧落无言以对,难道灵感来源于疾病,她以为灵感是靠日复一日积累前人经验,观察世间百态,外加一点点发散思维,竟然还牵扯到疾病。
“有些疾病的发作到一定阶段,就会如同服用过量的大麻,而大麻会怎么样,你知道的。”贝娜蕾特说。幻觉,异常感知,变态的亢奋,她当初首次了解到这种事时,也曾大惊失色,并暗自揣测,有多少与众不同的作品是这样诞生的。她也对音乐产生过兴趣,却发现有些曲目,以人类的能力根本唱不出来,节奏紧凑到不存在换气的空隙。这样的作品只有非常规的大脑可以构思出来,那解释只有一个。
足够了,对于碧落来说,今日所见所闻,对她来说,惊世骇俗,但值得回味的,却只有与贝娜蕾特短短的几句的交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作为感谢,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贝娜蕾特洗耳恭听。
碧落微微探过头,轻声说:“安还活着,她去了新大陆。”
一直挂着随意表情的贝娜蕾特怔住了,安还活着,活着,自己明明亲自出席了她的葬礼,难道那是……,这不是玩笑,不是安慰,眼前这个东方女人,身上散发出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一悲一喜,思索着两个不同的消息所蕴含的意义,她仿佛度过了一世,“谢谢你分享给我,真是个好消息。”
曾经,她的泪是真的,如今她的笑也是真的,没有任何的功利,只是因朋友的遭遇而生出的由衷之情。
这是快乐的笑容,只有碧落和贝娜蕾特才能享受。尽管后者才从欲望中获得歇息,可在这一刻,超脱世俗的纯真表情,浮现在她脸上。
碧落觉的此行并非一无是处,因为她看到了这张脸,足够抵消这一晚的糟糕感。
“再见,我要回去了。”碧落说。“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我会的,再见。”贝娜蕾特说,“不过,能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碧落说。
“你真的不是妓女吗。”贝娜蕾特说。
碧落笑了,“不是。”
“那你赶紧回去吧,不然等那老家伙回来了,看到你,肯定会直接邀请你到床上聊聊的,他还有体力,一定不会像咱俩这样放松。”贝娜蕾特说。
在贝娜蕾特的指引下,碧落从走廊的拐角找到了另一条楼梯,下楼走到侧门,途中再也没有看到那些人。出了大宅,门口的马车依然有序的停放在那,却没有看到车夫,他们正聚在大厅的另一处,用台球和九柱球消磨时间,这场狂欢可能会持续到深夜,现在还不倒出来送人的时候。
碧落独自走向院门,“我正离开的不是金碧辉煌的快乐大殿,也不是堕落仪式的狂欢现场,只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精神庇护所。”她对着月亮低语说。
顺着围墙投下的影子边缘,她往回走着,没有马车,意味着她得自行回家,她来到附近的树林,直到确定附近确实没人,才变回龙形,为了尽量避免被看到再引起报道,她选择比较绕远的路,因此当她到家时,两个女儿已经上床睡觉了。卡迪隆坐在客厅里等她归来,屋里大部分蜡烛已被熄灭,只有鱼缸中的发光藻还在履行着自己的本能。
“玩得如何。”卡迪隆说。
该怎么说那,其过程比之前丈夫推测的要复杂许多,很多事都不能和孩子们讲,就在碧落考虑第二天该怎么跟她们说时,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股旋律,且爱惜,色化空,空化色,色变空,空变色……天空之女一曲婆娑,心中生欲魔。尽我所求追寻欢愉,来请你多爱惜。良夜诱惑俏佳人,珍惜今宵纵容我。这首曲子莫名的浮现,舞娘的身姿在脑海中翩翩起舞。看来我还是受到了影响了,碧落想。
“你怎么了,看来回味无穷啊。”卡迪隆看着走神的妻子说。
碧落妩媚的一笑,说:“你吻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这叫什么要求,对卡迪隆来说太容易了,他走过去,温柔的搂住她,轻轻的舔了舔她的唇,“告诉我,怎么样。”
“一塌糊涂。”碧落说,“除了这个吻。”
夜还长,她有的是时间享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