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歌寄梦-影戏前缘
01 珠泪成雨
鼓点声落,暮戏散场。待观者一一离去,戏班众人已然齐聚于后台之内。
“班主,您就别卖关子了。”急性子的小学徒忍不住开始催促,“不是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们吗?”
“你这丫头,好没耐性。”老班主先浅尝一口热茶,又慢悠悠展开戏折,笑言道,“难道不知好饭不怕晚,好戏不怕等的道理?”
独坐在一旁的玉鸾听了这句话,竟似被勾住了心神一般,立时转头向班主看去,正对上她洇着浓浓笑意的目光。
“班主,是您的新戏写成了吗?”
老班主欣慰一笑,喜悦之后又有些怅然:“十年心血,今日终有所成。”
这一语便如定音之锤,重重砸在众人心间。人人的目光里都含着期待,无一不想在这出戏里得个露脸的机会。
不过大家早已达成共识——这女主角的位子,除了当家花旦玉鸾师姐,还有谁坐得稳呢?
当然,除了道喜祝贺以外,师妹们也不忘补上一句打趣她的玩笑话。
“师姐素有‘戏痴’之称,如今得了好本子,好角色,我们可千万要看紧她,莫让她掉进戏里出不来了!”
满室欢声笑语之中,玉鸾静静翻开戏本。
读至最后一折,高悬的夜月已然将影子落在了清澈的池塘里。一虚一实,无端地让她忆起戏中燕侣最终阴阳永隔的悲苦结局来,一时心中揪痛不已。
一滴,两滴。玉鸾的泪如同断线珠链,打在戏本的字里行间,晕开点点墨痕。
没有人知道,这几滴清泪当真掉进了戏里的世界,并为它带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雨势缠绵,竟一层层洗去了这方寸尘世的墨色,使桥边残柳生出了第一片绿叶,让楼内戏台亮起了第一盏花灯。
02 戏世尘枷
刺目的太阳高高挂在天际,十年来不曾挪移一步。
清冽的河水静静躺在桥下,十年来未能流淌一寸。
路旁开着大大小小十数家商铺,一样的墨色招牌,一样的墨笔旗幌,黑压压的,全无一抹明丽色彩。
这便是戏里的尘世。
盈戏世者万物,皆由老班主一笔一划亲自写就。自墨笔落定,这方寸尘世便被那一行行娟秀小楷框住,一点点定下形来,无法自由变易半分。
缣墨记不清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他知道,只有当戏本完稿,演员们妆成登台之时,戏世里的角色才能短暂地活一回。
也不知这出戏何时才能上演,他所祈盼的,唯此而已。
滴答,滴答。
一阵突如其来的雨打断了他的思绪。
与此同时,周遭的景象在转瞬间发生了许多变化。飞鸟开始振翅,河水开始流淌。过往的商贩、旅者、孩童,纷纷活了过来。
欣喜与好奇交织的情绪使缣墨的心砰砰直跳。
是戏已开演了吗?或许吧,他想。
街巷间人来人往,他张望着,寻找着,分辨着——这位应是第一折里的书童,那位或是第三折里的游医。只是不知……即将与他搭戏的那位女主角,萦梦,如今身处何方?
“经年一别,君南柯痴梦难落定;风雨两世,我心魂空悬谣未终……”
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缥缈的声音,念的正是萦梦的唱词。
缣墨循着声音找去,不知走了多久,一路行至戏世边缘,这才发现那声音竟是从世外传来的。
“鸣鸾鼓玉,恁般好景,怎知今呵,皆被寒鸦啼尽……”
定睛一瞧,原来是有位陌生的姑娘拿着戏本睡着了。不知何故,她的呓语皆是萦梦的唱词。
缣墨见她眉头微皱,眼角泪痕未干,便知她睡得并不安稳。
是这出苦戏让她难过了吗?他如是猜度。
“愿祈蓬莱好风驱梦魇,不教伊,梦断愁肠。”自言自语似的,缣墨也低声唱出了一句戏词。
似是巧合,又似天缘,那姑娘的梦呓竟接续了他的吟唱。
“好风一度,鸾箫一曲。”
“蓬瀛一枕,枉作黄粱……”
03 无风止雨
正午的艳阳蒸得人心焦,戏班众人受不住热,大多回屋歇息去了,唯玉鸾还留在院里练习。
因着无人同她搭戏,玉鸾总是掌握不好节奏。一句戏词翻来覆去唱了数遍,总是觉得差一口气。
其实这也是常事,她不愿轻言放弃,决定再试一回。谁知这次才唱了一句,玉鸾便听见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同她搭戏。一句接着一句,二人配合默契十足,竟如磨合了多年的老搭档一般。
直到这一折唱完,玉鸾才回过神来,继而转身去寻那个声音的来源。不料院内空空荡荡,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
“是谁?”玉鸾空对着院墙小声发问,“方才……多谢。”
“在下缣墨。”那个声音再一次在她脑海中响起,“姑娘无需言谢,不嫌在下唐突便好。”缣墨?那不是戏本里的角色吗?
玉鸾乍闻此语哪里敢信,还以为凡此种种皆为幻觉,不由怔在了原地,心道:我真是昏了头,无端的竟有这许多臆想。若是让师妹们知道,她们又该打趣我“痴”了。
可是自那日起,缣墨的声音便时常陪在她左右。每当玉鸾扮演萦梦时,他们都能以这种方式与彼此相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鸾对戏文的理解也一点点深入。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她心中的疑虑逐渐被好奇所取代,她的梦境也慢慢对戏世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影响。
玉鸾做美梦时,这世界便鸟语花香;她若做了噩梦,带来的便是飞沙走石。
是夜,久旱的戏世又一次下起了瓢泼大雨,一如缣墨初见玉鸾那日。
她为何如此悲伤呢?
缣墨决定去寻一寻这场大雨的根源。
他走过密如蛛网的街巷,穿过急于避雨的人群,在一座略显破败的戏台前停住了脚步。
那戏台塌了一角,木板掉入积水之中,仿若一叶失了方向的小舟,在漩涡里不住地打转。
“真是戏痴。”缣墨轻笑着摇头叹道。
他嘴上虽在调侃,手上修缮戏台缺角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带着暖意的雨水湿透了缣墨的衣衫,恢复如初的戏台止住了玉鸾的悲伤。
没有蓬莱好风,无需蓬莱好风。
雨停了。
04 月夜星愿
“你们有没有觉得,自打学了这出新戏以来,玉鸾师姐的言谈举止就和戏本里的萦梦小姐越来越像了?”
“不足为奇,师姐一向入戏颇深,过了这阵便好了。”
“可我总觉得这次与以往不同,”小师妹皱着眉头,思考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缘由来,只道,“她若真掉进戏本里出不来了,那可怎么好?”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拿不出主意来。
老班主听了她们的担忧,欣慰之余又不免觉得好笑。
“入戏还不好?你们这些丫头,若能学到玉鸾的三四分刻苦,我便烧高香了。”
她原本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至发现玉鸾常常以萦梦的口吻清唱戏本里从未出现过的唱词,动辄还对着空旷的院墙笑语连连,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玉鸾,你学戏多年,应当明白一个道理。”老班主循循善诱,“戏本里的故事都是人编出来的,当不得真。你终究要分清什么是虚,什么是实。”
玉鸾听得仔细,始终默默笑着,不置可否。
缣墨也听见了班主的话。他本欲开口反驳,却发现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只言片语送进对方耳中。
只有玉鸾能听见他的声音。
只有玉鸾愿意相信他的存在。
新戏首演前夜,缣墨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那个令他困惑已久的问题——她为什么愿意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呢?明明她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
有时候,甚至连缣墨自己都不敢全然相信。
或许,他只是她的一缕梦思。
或许,他只是她的一段愁绪。
或许、或许、还有千百种可能。缣墨不愿去想,惟愿玉鸾能给他一个答案。
不论那答案是什么,他都愿意去信。
然而玉鸾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她“痴”吗?
可是自打开始学戏起,她已经痴了这么多年,为何唯独与缣墨有了道不清缘由的交集呢?
她给不出答案。
“明日,这出戏便要正式上演了。”玉鸾岔开了话题,“你会来看吗?”
“当然。”缣墨答应得毫不犹豫,“毕竟我本就为这出戏而生。”
玉鸾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明日待这出戏落了幕,你又该何去何从?”
缣墨也给不出答案。
他思索了很久,很久,久到月移星动,天边已经泛起了浅浅的曦光。
“我会继续陪在你身边。”
这不算一句承诺。
这只是他的祈愿。
05 绝响余音
新戏首演之日,戏院座无虚席。
月琴响,铜钹动。生旦净丑妆成登台,演绎着一段段悲欢离合。
第一折,相识。细柳随风动,清溪声泠泠。一片绿叶于无声处飘落,在溪水中一起一落,仿佛预示着戏中人浮萍般的命运。
第二折,相知。朱笔绘丹青,翰墨题戏词。一书一画,互为伯牙子期;一动一静,情似高山流水。
第三折,相守。烦恼抟青丝,诺许共白头。红绡结玉簪,鸾歌入画楼。
演至此处,台下观众皆已入戏,玉鸾却破天荒地在台上神思游离了片刻。
与她搭戏的明明是戏班里的师兄,但是为什么,她听见的每一句唱词都是缣墨的声音呢?
来不及多想,剧情已经来到了最后一折。
相离。
玉屏风,红绸带。玉鸾以团扇遮面,新换的戏服与喜服无异。
这是萦梦与缣墨成婚的大喜之日,也是这对燕侣阴阳永隔的诀别之时。
“经年一别,君南柯痴梦难落定;风雨两世,我心魂空悬遥未终……”
玉鸾的泪珠滴在团扇上,在红纱扇面上洇出两点殷色,仿若杜鹃啼血。
“鸣鸾鼓玉,恁般好景,怎知今呵,皆被寒鸦啼尽……”
不知怎的,玉鸾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就是萦梦,是那戏世中的一缕游魂,即将一步步走向与爱人生死永隔的结局,无法回头。
最后一句唱词落定时,玉鸾的眼神已然不再清明,盈着泪,望不尽前路。
在观众的拊掌叫好声中,她翩然倒地,真正和萦梦融为一体,成了溘然而逝的戏中人。
没有痛楚,没有悲怆。伴着月琴的最后一声弦震,玉鸾逐渐微弱的心跳终归沉寂。
一片漆黑。
不知是玉鸾的视野,还是她残存的些许意识。
那无尽的黑暗里隐约浮现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凭声音认出了他就是缣墨。
他的语气既焦急又悲恸,似乎急匆匆地说了许多话。
但玉鸾已经没有力气去听了,只从那一团乱麻中寻出了一句——
“别离开我……”
06 难断归期
戏院乱作一团,惊呼哀叹之声不绝于耳。
乐得看热闹的观众围在戏台下久久驻足,老班主忍着悲痛来到台前主持大局。眼见劝不散人群,她索性一把扯下大幕,隔开了外间的纷纷议论。
骤然绷紧的幕布带出漫天灰尘,宛如一场奇诡的落雪,覆盖了整个戏世。
太阳仍然刺目,却再也没有了光线的变化;河水依旧清冽,却彻底停下了奔流的脚步。
大街小巷里,琳琅满目的各家商铺刹那间失了颜色,灰扑扑的,连招牌上深深的字痕都再难看清。
孩子们止住了玩闹,商贩们停住了吆喝,过往的行人一动不动,如纸人一般毫无生机。
缣墨早已颓然倒地,默默注视着周遭一点点被剥离的色彩——蓝天、绿草、花灯,都变成了或浓或淡的墨色。
这方寸戏世的芸芸众生,终于忆起了往日的停滞之态。
缣墨无处可去,无路可寻,索性坐在原地等待。可是等了许久,他依然没有重新融入那片墨色。
这意味着什么?
世界太安静了,静得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是不是意味着,玉鸾还没有彻底消亡呢?
他为自己这个尚未得到证实的想法欣喜不已。
缣墨不再,也不敢再沉溺于绝望悲痛的无用情绪。
“我要找到她。”他下定决心,“我会找到她。”
此时此刻,缣墨比任何时候都确信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不论旁人如何看,如何想。
“我要继续陪在她身边。”
他希望这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我会陪在她身边。”
缣墨站起身来,走向望不尽的前路。
07 戏里春秋
驹光累世,弹指百年。
戏已经开演许久了,戏院里却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观众。
前朝那位当家花旦在戏台上溘然亡殁的故事一传就是百年,人人都嫌这出戏不吉利,因而不愿来看。纵有一二听众,也是兴趣寥寥。
台下唯有一人听得认真,不但目不转睛,还时常与台上的正旦一同哼唱戏词。
萦梦。
自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被困在这戏楼里走不出去。
台上这出戏她已听过不下百遍,却从不觉得腻烦。
相识,相知,相守,相离。
演到第四折结局,女主角翩然倒地时,萦梦又一次无声地流下泪来。
这戏听了几回,这泪她便流了几回。
一曲终了,收月琴,停铜钹。方才倒地的正旦立时优雅起身,向观者行礼致意。
萦梦看到这一幕,忽觉如梦初醒。
“是啊,都是假的。”
她喃喃自语着,仿佛又听到了老班主的谆谆教诲——
“你学戏多年,应当明白一个道理。戏本里的故事都是人编出来的,当不得真。你终究要分清什么是虚,什么是实。”
时至今日,她早已明白,戏里春秋皆为虚妄。
明白,却不愿接受。
她愿意向那虚妄走去,越过排排桌椅,径直走向前方,旁若无人地登上了戏台。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因为根本没人看得见她。
08 两世痴梦
戏已散场,台下观者纷纷离去,台上唯余萦梦一人。
她自顾自地开始表演,唱腔身段皆与百年前那位传奇花旦一般无二。
独角戏演至尾声,女主角该当“倒地而亡”。萦梦闭上双眼,认命般向后躺去,将一丝遥远而熟悉的恐惧压在心底。
在那个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有什么可恐惧的呢?她本就是玉鸾留在尘世的一缕游魂,百年来,她一遍遍在这戏台上重复着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仍然难消执念,不得解脱。
倒下去吧,就像从前那样,没有什么不同。
萦梦抬头向上看去,房梁上挂着的花灯有些刺眼,阳光从窗户打进戏楼,将漫天尘灰照得一清二楚。
她仿佛经历了无比漫长的一刹,迟迟走不到命运的尽头。
“姑娘当心!”
一双稳而有力的手从背后扶住了萦梦,她回过头去,眼神无悲无喜,无忧无怒,平静地望着面前陌生的少年。
“你……看得见我?”百余年来,这还是头一遭。
少年点点头:“方才谢幕时,我便瞧见姑娘在台下默默垂泪,有些放心不下,因而散场后留了下来。”
“多谢。”萦梦淡淡地道了声谢,转身欲走。
“姑娘无需言谢,不嫌在下唐突便好。”
一步,两步,萦梦尚未走出多远,就被少年方才那句话勾起了她记忆中不甚清晰的一段过往。
“姑娘,你实在很像我认识的一位女子。”少年跟上几步,却不敢靠得太近,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我等了她很多年。”
“是吗?”萦梦没有回头,她的眼神已经不再平静,“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萦梦。”
少年的声音温柔而熟悉。
“也叫玉鸾。”
09 远行方归
“你是谁?”萦梦的目光有些颤抖。
她已有百年不曾听过这个声音了。
有时候,她几乎就要迫使自己放下执念,承认老班主说得对,是她入戏成痴,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可那一点点不甘心总是拦在面前,让她等一等,再等一等。或许终有一日,她可以证明自己的执念并非枉然,旧忆亦非空想。
“姑娘是没有认出我……”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像弦月的影子坠在湖面里,“还是不愿相信是我呢?”
他是谁。
是百年以前,被困在方寸戏世里的男主角。
是百年以后,终于得以踏足尘世的远行客。
他曾质疑过自己是否真实存在,或许只是她的一缕梦思,或许只是她的一段愁绪。
他历经百年才得以打破戏本的桎梏,重归故地,终于能当面道出那一句——
“在下缣墨,”少年的眸子里似有星辰倒影,“姑娘,可愿信我?”
萦梦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庞,渐渐发觉它与百余年前的那张模糊面孔重合了起来。
原来缣墨真的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缘分,并不只是她的痴想。
“愿祈蓬莱好风驱梦魇,不教伊,梦断愁肠。”
她循着古旧的记忆,唱出了二人初遇那日,她在梦中听到的一句戏词。
“好风一度,鸾箫一曲。”缣墨马上同她搭戏,却嫌旧词悲苦,换了新句,“两世心缘,不羡鸳鸯。”
他将喜极而泣的萦梦搂入怀中,请求的语气无比温柔。
希望这一世,她不要再弃他而去。希望下一世,他仍然能陪在她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