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 豕屠者说

  西晋末年，山东泰安有一个屠夫，在他的猪圈里有一群猪，每过一段时间，屠夫会挑选一只猪出来杀掉。

  渐渐的，屠夫发现，很多猪都生病了，吃不下饲料，一只只面黄肌瘦，屠夫很疑惑。

  这天，一个来自蓬莱派的江湖术士经过屠夫门前，看到愁眉苦脸的屠夫，上前就问。

  屠夫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术士，术士捻须一笑，掏出了一张灵符，交给屠夫，告诉他，只要把这张符烧成灰，用水混合了喝下去，就能通灵，可以和牲畜交流，只要问问猪，这件事就可以解决了。

  屠夫将信将疑，一直等到夜里，抱着试试的心态，按照术士的话做了，喝下符水之后，果然能听懂猪说的话了。

  偷听了猪和猪之间的交谈后，屠夫才知道，原来它们是因为看到了同类被宰杀的恐怖场面而害怕，每天担惊受怕，害怕自己就是下一只被宰掉的猪，所以连饲料都吃不下了。

  知道原因后，屠夫想了个办法，他买下了一间新的屠宰场，和猪圈的距离很远，把猪运过去以后再宰杀，就连猪的惨嚎声都传不到猪圈，这样就不会让剩下的猪害怕了。

  谁知道，过了几个月，猪群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屠夫心情很郁闷，为了解决问题，他第二次在夜里跑去偷听猪们的谈话。

  原来，老年猪们把过去同类被宰杀的往事都告诉了年轻猪，年轻猪又把故事告诉小猪，这段惨痛的往事就被它们一代传一代地流传下去，所以每当有猪被带走的时候它们都明白那只猪的下场。

  

  这下子屠夫为难了，要怎么让猪们忘记过去呢？难道把它们一口气全杀了，再养新的猪？可是目前的经济状况不容许他这么做，之前那些生病的猪已经让他亏本得很严重了。

  没有想到解决办法的屠夫只好继续偷听，听着听着，他发现，原来这个小小的猪圈里也有非常严密的等级划分，在这个金字塔的最上方，是一只老种猪，它德高望重，是这里的猪王，因为要用它来配种，所以能够存活到现在。

  屠夫又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把猪王单独带到了一个空猪圈里，给它奉上了最好的饲料，还替他洗澡按摩。

 猪王起初怕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强自镇定，冷冷地对屠夫说：“哼，朕已经活的够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你这索命鬼，要杀就杀吧。”

  不料屠夫并没有愤怒地举起屠刀，而是满脸堆笑，像对待人一样对猪王说：“嘿嘿嘿，别怕，我不是来杀您的。”

  猪王大吃一惊：“你……你是妖怪吗，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屠夫和蔼地说：“这您就不懂了，我呀，最近应了仙缘，修炼成神仙了，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们也会有好处的。” 

  猪王将信将疑：“那你找朕有何事？”

  屠夫说：“听说陛下最近为国事操劳，很是忧心，您在担心什么事呢？”

 猪王叹了口气说：“唉，最近瘟疫横行，饿殍遍野，朕的子民都要亡了，能不忧心吗？” 

  屠夫说：“这并不是什么瘟疫，而是心病，虽然只是心病，但它足以颠覆陛下的江山。”

  猪王闻言大惊：“为什么？虽然朕的臣民最近病倒了很多，但这并不至于亡国啊？”

  屠夫忽然哭丧着脸说：“陛下有所不知，您的国运就是我的财运，由于您的子民身体素质下降，我的猪肉销量不佳，正持续亏损，一旦到了我倒闭的那天，所有卖不出去的猪都要被屠宰，可不就是亡国之祸么？”

  猪王吓得浑身冷汗直流，悲呼一声：“呜呼哀哉！此天亡我也，如何是好？”

  屠夫心想，计谋得逞了，忙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陛下别哭，山人自有妙计。”

  猪王闻言，忙止住悲声，问曰：“大仙有何良策？” 

  屠夫说：“据我所知，你的臣民是因为目睹了同类被宰杀的场面而感到恐慌，你们把这段不光彩的往事一代代传了下去，这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迟早有一天，我会破产，你们全都得陪葬。”

  猪王叹道：“朕也知道，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 

  屠夫道：“很简单，陛下只要回去告诉贵国子民，您在我这里受到的款待，然后告诉它们，所有被单独带有的猪都是去了这样幸福的极乐世界，根本没有猪会受到伤害。”

 猪王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成不成，这岂非愚弄百姓，君无戏言，岂能如此？” 

 屠夫道：“陛下想想，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失去一位臣民，但总好过全部都死吧，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猪王沉思了许久，终于屈服了：“那好吧，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于是，正当群猪以为猪王已经驾崩，举国上下一片哀声的时候，猪王却奇迹般地回来了。

  猪王把自己在“极乐世界”经历的美好享受向群猪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并告诉他们，从此以后不会再有猪被杀了，被带走的猪都是去了幸福快乐的地方，以前留下的传言都是假的。

  猪们将信将疑，其中一只猪提出了自己的质疑：“陛下三思，那段往事是我们不该忘记的仇恨啊！”

  猪王眉头一皱，说：“如果你不信，明天去极乐世界的就是你。”

  猪群们虽然害怕猪王的权威，但都没太放在心上。

  当晚，猪王和屠夫报告了此事，第二天一早，那只提出反对意见的猪就被带去了屠宰场，知道真相的老年猪和青年猪们都摇头叹息，当小猪好奇地问它们时，再也没有老猪向他们说出真相了。

  “他们啊，都去了幸福的极乐世界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在猪王的领导下，这段可怕的往事渐渐被小猪们遗忘了，猪们一只只养得膘肥体壮，屠夫的事业也越做越大了。

  但是，那些离开的猪永远也没有回来，这毕竟是瞒不过去的，这段惨痛的往事还是牢牢记在猪王和一众老猪的脑海里，为了让小猪健康地长成大猪，它们没有向小猪提及细节，虽然小猪听完后还是感到害怕，并且对屠夫充满了仇恨，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那惨烈的场面，还是能够乐观地长大。

  由于产业越做越大，屠夫当上了富家翁，他把养猪的产业交给了他年青的儿子，小屠夫就这么当家做主了。

  又过了一年，猪王驾崩了，它的儿子登基为王，猪二世和它的父王不一样，它希望有一天能够挣脱小屠夫的支配，猪们能够获得自由。

  但猪二世发现，它年幼的子民们已经淡化了对小屠夫的仇恨，因为小屠夫从小和它们一起玩耍，经常和蔼地给他们吃糖衣泡蛋之类美味的食物，所以小猪们很喜欢他，觉得屠宰自己祖先的是老屠夫，不是小屠夫的错，再加上没有人亲眼目睹小屠夫是如何屠宰的，所以它们觉得小屠夫是自己的友人。

  

  猪二世很头疼，如果重新对这些小猪讲述那段恐怖的过去，它们已经被享乐主义腐化得无比脆弱的内心一定会崩溃，它们可能得病吃不下饲料，或者变得狂躁不安，又将重演当年的亡国之祸。

  就在这段期间，猪二世发现猪圈的角落里发生了骚动，它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群猪正在围攻一只猪，这只猪已经被它们打得半死不活了，但仍旧嚣张地哼哼着。

 猪二世问明了情况，原来这只猪在给小猪们讲故事， 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夸张，而它说的故事正是屠夫如何宰杀活猪。

  小猪们被它讲的故事吓坏了，纷纷表示不信：“都是你编出来，现实中才没有这么可怕呢！”

  而那些年长的大猪们则十分愤怒，这段它们平时都不愿意提的往事，这只猪居然当做一个有趣的故事。

  “你这个叛徒，你居然觉得这很有趣？是你自己想这么做吧？！”大猪们群情激愤。

  那只猪的一些朋友站在了它的一边，替他说话：“他并不是觉得有趣，他只是把这些事告诉大家而已，他并没有做这些事啊。”

  但他们的狡辩没法说服愤怒的猪群，最终，他们害怕被卷入猪群对那头猪的围攻，纷纷躲起来了。

  在猪二世赶来的时候，那头不知好歹的猪已经被愤怒的猪群们制服了。

  “陛下，这个乱臣贼子在这里妖言惑众，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发落！”大猪们围着那头猪，向猪二世请示。

  猪二世看着那头体无完肤的猪，陷入了沉思。

  “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随着猪二世义正言辞的一句话，那头猪嚣张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后悔。

  就这样，猪圈里再也没有猪敢提那段往事了，就连“屠宰”、“猪肉”之类的词都成了禁词，哪只猪如果违反了，就会被众猪群起而攻之。

 由于小猪们逐渐淡忘了那段往事，它们变得听话又乖巧，这也使得猪二世能够很好地统治它们，猪圈变得很稳定。

  虽然觉得有生之年看不到猪群的崛起了，但猪二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它让自己的大臣们把那段往事代代传下去，只是不许对小猪们讲那些恐怖的细节，猪们忍受着同类一天天消失的屈辱，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终于有一天，小屠夫突然修炼成仙了，猪圈里所有的猪都成了神兽，能够长生不死，不用吃东西也饿不死，受了伤也能很快复原 ，猪二世高兴极了，他想：“机会来了。”

  没想到的是，由于猪再也不会死了，也不用吃饲料了，小屠夫却仍然爱享用猪肉，他的千千万万个子孙也爱猪肉，所以他们每天都要把几百只猪拉出来，千刀万剐，剐下来多少肉，就会长出来多少肉，疼痛还是一样的疼痛，却不会死了。

  猪们在这样的活地狱里痛苦又恐惧地活着，度日如年，永无解脱之日，虽然他们害怕、恐慌，却再也不会生病了。

  猪二世在浑身剧痛之中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还没等它松口气，就听到门外传来兵荒马乱的声音。

  “胡人来了！”

 原来是北方胡人攻入了中原，史称五胡乱华者即此也。 

  猪二世透过猪圈的栅栏往外窥视，发现胡人押着小屠夫一家人，让他们跪在地上，一群胡服武士拿着弯刀，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这些凶恶的胡人砍死了小屠夫，又抓着小屠夫的妻子，把她拖进了一旁的房子，十几个胡人争先恐后地挤进房门，剩下的人留在门口，看守着小屠夫的儿女们。

  猪二世大喜：“哈哈，这些索命鬼的报应来了！”

  可是，还没等它开心，一个胡人闯进了猪圈，从一只母猪身旁抓起一只还在吃奶的小乳猪，那母猪哼哼唧唧地要去咬那个人，却被他用刀背打得鼻子出血。

 紧接着，好多胡人冲进来抓走了很多小乳猪，当着猪圈群猪的面，把那些小猪割喉放血，开膛破肚，就着篝火烧烤起来。

  那些小猪直到被刀子割断喉咙才晓得害怕，大叫起来：“爹！娘！快救我，这是怎么回事！好痛啊！我脖子上喷出来的红红的是什么？！好难过！！！” 

  

  “爷爷！奶奶！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他们不是我们的好朋友吗？！”

  “陛下！快救救你可怜的孩子吧！”

  猪二世看着这惨绝猪寰的景象，痛不欲生地大叫起来，用它那健壮的猪鼻子猛撞栅栏，想冲出去救那些小猪，可是除了撞伤了鼻子没起到任何作用。

  其实，猪二世也是在老屠夫买下新屠宰场以后出生的，它也没有见过杀猪的场面，早已吓得快昏过去了，可是听着小猪们撕心裂肺的哀嚎，它还是鼓起勇气撞向猪圈栅栏。

  周围的年长老猪们连忙涌上来，扯耳朵的扯耳朵，咬尾巴的咬尾巴，硬生生制止了猪二世的自残行为。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就这样，这个养猪场成为了这一支胡人军队的粮草驻扎地，他们每天都在打仗，每天都有人负伤回来，每天都要杀猪来吃，持续了很多天，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渐渐的，猪二世明白了，这个城池已经被晋军包围了，那些胡人断了粮道， 只能坐吃山空了。

  绝望包围了猪二世，它再也吃不下一口饲料，抱着这种忧国忧民的哀愁，它日渐消瘦，眼看着就奄奄一息了。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猪二世突然决定逃亡。

  由于小屠夫已经被杀害了，女主人又不知去向，老屠夫也早就去世，胡人让小屠夫的儿子和女儿来看管猪圈，这两个都是不满十岁的孩童，缺乏经验。

 当晚，老猪们匍匐在猪圈围墙底下，用自己的身躯作为阶梯，让年轻母猪和年幼的小猪跃过围墙，年轻公猪最后离开，为大部队断后 。

 猪二世原本想要留到最后一个再走，奈何群臣苦苦哀求，它只好跟着大部队一起逃走了。

  然而，猪们翻墙落地时很难不发出声音，终于惊动了两个小小屠夫 。

  “糟糕，猪跑啦！！！”

 猪二世叹了口气，随即像是突然感悟到了什么，它把自己的太子叫来，对它说了一番话。

  “儿啊，从今以后，你就是王了。” 

  还未登基的猪三世惊道：“父王，难道你……”

  猪二世点了点头，面露微笑，转身就往屠夫的家门走去。

  猪三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父王三思！儿臣无能，不敢窥视龙座，还请父王……”

 猪二世叹了口气，说：“孩子啊，为父曾听先皇说过，我们的祖宗曾是啸聚山林的野猪，在大山里自由自在，好不快活，你啊，就替为父去好好看看吧，这个江山。” 

  就这样，猪二世头也不回地冲向了迎面赶来的两个小主人，把两个孩子撞翻在地，和他们展开了搏斗。

  年轻的猪三世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狂怒且勇猛的父亲，就好像，从一只任人宰割的家猪，变回了一头凶猛的野猪。

 “逆子！还不快走？！” 

  猪三世看着顽强的父亲，擦干了眼泪，转身离去了。

  “父王，恕孩儿不孝！”

 猪圈的猪跑的一干二净，只留下了一群老弱病残，这些老猪原本就缺少喂养，再加上恐慌，吃不下饲料， 一个个骨瘦如柴，根本供应不了胡人军队的粮食。

  那个领头的胡人军官愤怒极了，命人抓住了那两个无辜的孩子，把他们绑住手脚倒吊起来，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猪二世最终没能逃掉，被胡人们抓住，捆住了四肢，被吊在两个小小屠夫的身旁，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惩罚。

  一口大铁锅被架在了两人一猪面前，锅里的水被煮的沸腾。

  三个带着头罩的人走上前来，他们手里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周围的胡人们像看着美味的羔羊一样看着他们，两个孩子害怕极了， 可猪二世却麻木地笑了起来，在那张瘦削干瘪的猪脸上，显得诡异无比。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都一样，都一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吃饱喝足的胡人们遭到了晋军的夜袭，全军覆没，朝廷的官兵赶到这座屠宰场时，只看到架子上吊着两副骷髅，和一副猪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