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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颅》-第二部分-第七章

2023-02-12 23:57 作者:泰拉围城翻译庭  | 我要投稿

第七章


译者:▇▇▇▇▇▇

统稿:斯派尔


湮灭之力

家族

娇阳


水星之墙杀伤区

       城墙在他们面前拔地而起,雷云笼罩在最高的护墙上。混凝岩绝壁横亘在天地之间,如此巨大而陡峭,让人不禁感觉它的规模被人眼缩小,以适应肉体凡胎的感官。宏炮的炮管变为绒毛般的凸起,百层高塔微缩成了灯具上的蜡烛一般的比例。墙壁最狭窄之处也有五百米宽,从地面算起足有一千三百米高。它并非真正的城墙。这个词对这等造物而言太过渺小。它的亲眷也并非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旧时代帝王堆砌而成的石头圆环,而是一座取代了原本山峦的巍巍崇岳。

       碎片堡垒从城墙正面凸出,如同嵌在对手盾牌上的一把斧头,从水星之墙的地基扶摇直上,延伸至最高处的护墙。它曾是一座山脉的核心。罗格·多恩麾下的战争石匠剥下它周围的岩石,暴露出核心,在加高它的同时将城墙与它捆绑在一起。当罕见的阳光抓住它的边缘时,它会如同一块刚刚敲开的燧石一般闪闪发光。

       阿卡斯蒂娅感觉自己在厄拉托斯的驾驶舱中瑟瑟发抖。她已经连续驰骋了三天不曾合眼。最后的一百公里是个蜿蜒的冲刺,城墙尚在远处,但敌人的前锋已迫在眉睫。

       “再次发信。”她喊道。

       “通信失真没有减弱。”普路同的声音回复道,“无济于……”

       “照做!”她切断连接,启动自己的广播控制。“快点……快点……”她喃喃自语。在她四周,跨过破碎大地的厄拉托斯浑身剧震。城墙在她眼前逐渐攀升,静电在她耳边骤然响起,如同涌动的潮汐般轰鸣。

       他们穿过一座前哨地堡,发现它在熊熊燃烧。杀戮机兵潜伏在躯体内升腾出的烟雾中,四肢和活塞上覆满烟灰。他们迅速击杀了这些机器,没有停下脚步。击杀的骄傲没有打破充斥脑海的思绪,只在眨眼的黑色中浮现。

       机器……如移动的高山般涌来……地面在震动……有东西在她的耳边……和心跳间嗡鸣。通讯脉动变为嘈杂喧嚣的频率。

       敌军先头部队已经进入杀伤区,正向地平线移动。城墙指挥部应该已经知道有事发生,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袭来的是什么。雄狮之门太空港陷落后,连接哨所的通信甚至预埋缆线都已经失灵。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派遣像她这样的单位前往盲区。

       “回答……”她呢喃着再次键入长距离通讯,“回答!”

       信号的清晰度在这几个月里不断恶化。关键系统损坏,人员损失,缺乏时间修复。但在杀伤区里,阿卡斯蒂娅经常感觉仿佛有一片乌云笼罩万物,隔绝、腐蚀,用静电柔和的嘶嘶声而非武力将守军分割成许多小块。如今它不再是无形的雾气,感觉像是有形的存在,仿佛隔绝与信号失效的乌云在他们奔跑时紧追不舍。

       她的头盔扬声器中迸发出一阵爆裂和尖啸。她震耳欲聋,大声咒骂。

       “没有回答。”多洛兰说道。

       “距离城墙十点二公里。”普路同说道。

       “有东西在我们后面。”多洛兰说道。

       “我什么都看不见。”普路同说道,“鸟卜仪没有反馈,目视没有发现。”

       “我能……”骑士间的通讯连接含混不清,“我能感觉到,你不能吗?”

       “安静。”阿卡斯蒂娅厉声喝道,“继续前进。”

       不过,她知道多洛兰的意思,她的背上汗如雨下。她想回头看。她眨了眨眼……

       巨大的身影在移动……颤抖……静电和金属碾磨的嗡鸣……如同神明的脚步……恍若脉搏……仿佛濒死的声音在记录临终的读秒……

       警报声响起。阿卡斯蒂娅瞥了一眼等离子动力输出仪表。厄拉托斯几乎无法维持动力输出,进入了燃料耗尽的红色警告区域。

       “快啊,”她对厄拉托斯说道,“快啊,别在这会儿让我们失望。为我跑完最后一程。”

       现在她能看到外围防线了,城墙下遍地崎岖,战壕、迷宫般的杀戮陷阱和地雷纠缠在城墙阴影下的地面。

       她听天由命地再次键入长距离通讯。

       “水星之墙指挥部,这里是维罗尼伊米托斯【1】枪骑兵队,听到请回答。”

       一阵静电的嗡鸣和嘶声。

       “维罗尼伊米托斯枪骑兵队,这里是水星之墙指挥部。

       一瞬间她没有作声,厄拉托斯步伐的颠簸似乎在远去。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在想。当我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

       “盲区情报,最高优先级,目视攻击部队,接近水星之墙。重复,攻击部队接近水星之墙区域。距离城墙预计一百五十公里。”

       沉默片刻,响起通讯失真的嗡鸣声。

       “收到,明白,维罗尼伊米托斯枪骑兵队。”通讯中的声音说道,“确认兵力预估。

       阿卡斯蒂娅停下,试图找到一个词来涵盖他们走向世界边缘时的所见所闻。

       “湮灭。”她最后说道,“湮灭之力。”


帝国圣域皇庭区,巴布要塞,大北极战略所

       “这是你的全部报告吗,家奴?”纳苏巴将军的声音在一名骑士驾驶员的全息投影顶部噼啪作响。女人点了点头。即便通过扭曲失真的信号传输,阿坎姆斯也能看出那名维罗尼家族的家奴就快崩溃了。可想而知,执行长距离任务后返回,然后是四个小时的紧张汇报,再加上她带来的消息和看见的东西。

       “就这些了。”骑士驾驶员说道,“以维罗尼家族的荣誉保证。

       全息画面静止。

       “我们有任何次要佐证吗?”卡兹姆-阿列夫-1问道。使节贤者说话时不断抽搐,头颅中暴露出的齿轮在转动时变得磕磕巴巴。

       恐惧,阿坎姆斯想到,恐惧

       “那片区域没有活跃的空中掩护。”城墙长艾弗雷德的声音说道。

       “我们的侦察单位无法深入敌军阵线后方。”可汗的声音传来,通讯中的呼啸声正在试图削减他声音中的力量,“不过,我相信这名维罗尼家族的骑手。她说的是事实,相信我。

       “她编队中的其他驾驶员也给出了同样的报告。”纳苏巴说道。

       一瞬间,重叠的通信信号冲突,一股静电的嗡鸣声充斥战情室。阿坎姆斯能在空气中闻到塑钢燃烧的味道。他们差一点就没能联系到可汗,和身处御前堡垒的圣吉列斯大人的连接则完全失效了。艾弗雷德、纳苏巴、拉多隆以及精金之墙的战地将军韦特赖夫嘈杂的声音汇成一曲咔哒作响的静电合唱。只有罗格·多恩、阿坎姆斯、马尔卡多和两名机械教代表亲自出现在房间里。

       “北部城墙的地面震动传感器匹配到大规模编队,包括装甲、步兵和神之机械,正向水星之墙-欢欣之墙区域移动。”维索蕾尔大使说完后,向她的技术神甫同伴投去一个眼神。

       “有多种方式可以解释这些数据。”卡兹姆-阿列夫-1说道。

       “是真的。”多恩说道。阿坎姆斯望向他的主上。禁卫官将目光转向卡兹姆-阿列夫-1,仿佛在重新调整枪管。

       “奇怪的举动。”韦特赖夫的声音说道,“向我们最强的地方进军。

       “是吗?”可汗的声音问道,“突破水星之墙,他们就能一剑穿心。正如对萨特奈恩之墙的进攻,对水星之墙同样如法炮制。诡计无法得逞,他们就用蛮力。

       “他们会用什么力量突破城墙?”阿坎姆斯问道。

       “死颅。”维索蕾尔说道,“死颅军团。”卡兹姆-阿列夫-1又抽搐了一下。“死亡之首一直没有在战区出现,但我们知道他们和敌人一起来了。一个完整的泰坦军团以及所有能带来的。”

       “就是这样。”多恩说道。

       嗡鸣声和噼啪声冲淡了此刻的寂静。

       “我们不能从其他的城墙和防线上抽调兵力。”拉多隆说道,“进攻的压力与日俱增。如果这样做,他们会在别的地方打开突破口。

       “这一时刻终将来临。”多恩说道,“我们有力量应对。死颅军团走向我们的城墙。必须阻止他们。用力量对抗力量。”

       多恩望向维索蕾尔。卡兹姆-阿列夫-1的头在惊讶中转向他的神甫同伴。维索蕾尔凝视着罗格·多恩。

       维索蕾尔在投影桌上键入控制命令。

       一个新的光锥取代了维罗尼家奴的图像。像素化的雪花在冰冷的光线下沸腾。一张面孔在乱流中成形,在图像硬化时还在闪烁。

       卡兹姆-阿列夫-1的齿轮飞速旋转,双眼在聚焦时发出嗡嗡声。

       “向各位致意。”总机长塞顿说道,“烈焰军团,奉铸造统领之命以及泰拉禁卫官之意志,准备行走。


帝国圣域皇庭区,墙内杀伤区阿尔孔,29号主干道

       烈焰军团的泰坦行走在皇宫空旷的街道上。它们排成一列纵队,沿着地下机库通往北部城墙的干道曲折前行。超过五十台引擎排成绵延四公里的队列,高大的战将级打头阵,满载导弹的掠夺者级排在队尾。每过数公里,为首的泰坦便会鸣响战争号角,随后队列中的每一架泰坦都会依次鸣响。雨水从它们的背部倾泻而下,路旁的建筑跟随步伐的韵律不断震动。人们蜷缩在家中和避难所里,听闻和感受神之机械通过。一些人在想这是否是终焉的征兆,一些人来到窗边和高处,希望一瞥这些机器。驻扎在路线附近的士兵抬起头,张大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些红色、黄色和黑色的身影走过。

       墙内杀伤区从城墙向后延伸四十公里。这里已经无人居住,建筑物的空壳被瓦砾和混凝岩混合物融为一体,形成数十公里宽的区块。要塞般的建筑阻塞道路与街道,以制造出蜿蜒曲折的路径,任何前往或来自城墙的人都不得不采取这些路径。枪炮巢覆盖每个转角,绝大多数都无人值守,等到城墙被突破时部队才会撤下来。建筑中填满炸药,随时准备爆破以阻塞进攻者的道路。一罐罐易燃化学废弃物排成行列,准备随时点燃并倾倒在街道上。一层层地雷星罗棋布地埋设在废弃的建筑边缘。如果……等到城墙陷落,敌人会为踏出的每一步付出性命的代价。在此之前,它在等待,枪管和建筑空洞的眼窝注视着烈焰军团的前锋向水星之墙进军。

       它们走过后,庞大的运输车纵队接踵而至。一块块赤铁印着黑黄色的纹章,带有烈焰军团的标记,它们需要几个小时才能通过。其中装满维持军团行走的机器和成员:通讯传感祭坛;小型居民楼大小的弹药箱;炉火;成架的装甲板,每个足有一米厚;以及等离子充能池。护教军的士兵随同行进,他们的红色袍子浸透了雨水,铬白色面甲的狭缝中露出泛着红光的眼睛。热量从他们身上散发,将雨滴蒸腾为一股股蒸汽。当抵达目的地后,这些单位将在城墙底部的机库和洞穴中展开,准备迎接一天后抵达的烈焰军团全部力量。每一架泰坦配备了三百人,从最低级的机仆到最高级的通量学士或以太信号束缚官。连绵不绝的人潮走向水星之墙,在他们头顶,人造雷暴滚滚而来,在他们脚下,地面在钢铁的步伐中颤动不已。


水星之墙,碎片堡垒,维罗尼家族驻地

       卡拉多克在盥洗间找到了阿卡斯蒂娅。这是一间逼仄的混凝岩房间,充斥着恶臭的空气和汗水、皮革与金属抛光剂的味道。褪色的家族旗帜悬挂在墙壁上,灰色的循环水慢腾腾地从水龙头流进金属碗和水槽。这些时日里,铁锈已经开始在配件上蔓延,霉菌已经开始像固化的影子一样在墙壁和地砖的边缘聚集。这里很热,夏天的高温超出了迟钝的空气循环系统能够处理的范围。多洛兰在往头发上泼水,试图向后抚平,贴在光滑的脸上。重塑他的火焰留下了他一直隐藏的痛苦,以及脸上、肩上和手上的一层疤痕组织。他短暂地闭上眼,汗液和水凝结在鼻子上。他看上去和阿卡斯蒂娅一样精疲力竭。在这里,与机械头冠【2】的神经连接以及坐骑分开,火焰从她身上消褪,只留下一片灰色的麻木。

       “试着睡一觉。”多洛兰说道。

       她望向他。他的双眼圆睁,眼白中满是血丝。

       “觉得自己快赢了……”他挤出笑容,脸上的疤痕变化了位置,“然后一下子全砸过来了,你明白吗?”

       她也想过睡觉,她的地位意味着她可以按需休息。但在过去几天里,每当她阖上眼,有限的几个梦都不愉快,沉重得如同坚硬的琥珀,包裹着她想要忘却的东西。

       “还不如醒着。”她回答道,“还不如去骑乘。”

       “确实。”他说道,“为了家族,为了荣耀。”

       “为了家族?”她低头看着面前碗中的水,用手指搅动,“为什么不能单纯是我们的选择呢?”

       她能感觉到他皱起眉头。

       “我不是在说这个,阿卡斯蒂娅。”他说道。

       “对。”她无法压抑语气中的轻蔑,“你从来不说,也不会说。当一条躺在壁炉边的忠犬很舒服,是不是?”她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碗里泛着气泡的水,但她几乎能看到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从碗里掬起一捧温水泼到脸上,此时金属门砰的一声打开。她开始转身,但他已经跨过溅水的地板,站到她背后。她转过最后半圈,让自己能够正视他。

       卡拉多克,维罗尼家族的贵胄,翡翠之枪,至高统治者以下的第六顺位,还以凝视。他的脸在抽搐,嘴唇在珍珠白色的牙齿上卷曲,汗水从沿着后脑勺扎成马尾的黑发上淌出,而后顺着脸颊流下。他的脸颊通红,呼吸中带着香料酒的气味。她注意到他身穿全副盔甲,挂满锁子甲、熟皮革和白绿相间格子花纹的甲片。汗珠凝聚在他的八字胡间。她能肯定,他现在非常,非常生气。她的兄弟对怒气一向缺乏控制。

       “大人。”她低下头,“我该如何侍奉您?”

       卡拉多克下巴紧绷,双眼如同夜色中的斑点。

       “跪下。”他从牙缝间挤出这个词。

       阿卡斯蒂娅缓缓单膝跪下,她知道多洛兰已经跪下了。水流还在淌进她背后台子上的碗里。

       “你该如何侍奉?”他压低声音开口,但音调逐渐升高,如同一块石头滚下山引发雪崩。“你该如何侍奉?你该用尽责、谦卑、安分守己、不得僭越来侍奉。”

       “如果有所冒犯,大人,这不是我的本意。”她说道。

       “本意?”他放声咆哮,盔甲领子上的脸涨得通红,“谁在乎你的狗屎本意?你离开城墙是为了我们,为了维罗尼!”

       她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从他砸开门的时候就知道,而且怀疑马上会发生这种事,只要她没有把他们在盲区的见闻向她的主君,也就是他汇报,而是向碎片堡垒的指挥部军官,以及随后向纳苏巴将军和城墙长艾弗雷德汇报。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个单纯的战略情报事宜。但对卡拉多克而言,为高级指挥官带来此类信息是个荣耀,也是他理应分享的。其他的存在也许正在陨落,但对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和尊贵的领主而言,这个世界仍旧停留在一个骄傲与残忍并存,名为骑士制度的模样。这不是绝望的时刻,也不是军事上简单的权宜之计,而是一个闪光的机会。从某个方面而言,他也是对的,她从他身上窃取了这个时刻,而且对自己的行为心知肚明。

       “我很抱歉,大人。”她平淡地说道,“但我不明白。”

       他退开一步,盯着她,嘴唇上的笑容仿佛脸上一道丑陋的沟壑。

       “你不明白,阿卡斯蒂娅?”他伸手开始脱下手甲。手甲很重,表面是锁甲环和金属板,硬皮革作为衬里。里面的手大汗淋漓。“束缚你我的血脉是一种特权。尽管你只是个私生女,但仍然在束缚我们。你受制于我的意愿,而尽管你不喜欢,但它也束缚了我的手。”现在他靠得很近,粉色的手指抓住手甲,轻盈细嫩,仿佛一只沉睡的鸽子。“你被保护得太好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几乎是耳语,“而这种保护就植根于你嗤之以鼻的荣耀中。”

       他转向多洛兰,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这个人不像你。出身低贱,血管里没有一丝错位的贵族血脉。只有侍奉主君的念头。他知道他的位置,知道他是我们的,知道要用自己的每个行为服从我们,为我们挣得荣耀。”卡拉多克把空手甲放在多洛兰的肩上,“你知道的,对吧,奴仆?”

       “是的,大人。”多洛兰说道。

       卡拉多克望向阿卡斯蒂娅。

       “你看到了吗?”他说道,“忠诚,服从……就像一条猎狗。”他低头看向多洛兰。“抬头。”

       阿卡斯蒂娅开始摇头。多洛兰一言不发,抬起头来。

       “不——”阿卡斯蒂娅开口。

       卡拉多克速度很快,肌肉在板甲和锁甲下涌动。多洛兰没机会站起来。手甲抽打在他的脸上,鲜血和牙齿洒落地面。他歪倒在一旁。当多洛兰再次抬起头时,卡拉多克又打了一下。

       “看到了吗?”他在咆哮,抽打。掌掴溅起糜烂的血肉和碎骨。“你被保护了!”又一拳,鲜血喷溅在地砖上,台上碗里的水满溢出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一声低沉的脆响,“……杂种。”

       卡拉多克直起身,大口喘息。多洛兰一动不动。水在地板上流淌,把鲜血稀释成粉灰色的泡沫。

       阿卡斯蒂娅感觉自己在退缩,随即停下脚步。

       “你要侍奉我们的家族,由始至终,至死不渝。”

       地板上的多洛兰发出一声呻吟,在不断蔓延的水池中吐出气泡。卡拉多克转身,跨过他,走出房门。阿卡斯蒂娅冲上前扶起多洛兰,手上沾满温热的血水。

       “多洛兰?多洛兰!”

       一个声音从他血红的嘴唇上冒出,也许是一个词,也许是一个音符。

       有东西在敞开的门外移动。阿卡斯蒂娅抬头望去,普路同就站在门槛边。他们四目相对。苍老的脸上面无表情,目光冷酷。他们对视良久,他转过身,跟上离开视线的卡拉多克。


水星之墙,碎片堡垒,烈焰军团先锋战略所

       军团联络官圣塔里奥走向次级指挥室。守在门口的地狱骠骑兵立正致敬。配备瞄准系统的眼睛炯炯有神。圣塔里奥继续前进,盘旋的伺服单位从她身边飘走,嗡嗡地钻进幽暗的洞穴中。一支军队跟在她身后:工造士、战术演算侍僧、机仆、信号占卜师和护教军鱼贯而入,扇形散开,背负或是推动悬浮的机器。叫喊声与二进制爆音回荡在房间里,打破了寂静。

       圣塔里奥锁定了等在大门另一测的人群。她的义眼在眨眼间标记、登记和识别了他们:来自第七军团的城墙副官安吉欧、来自地狱骠骑兵的瓦斯特里上校,堡垒的指挥干部、贤者因塔尼尔-7-德尔塔-奇-吉默尔【3】和贤者费尔-奥蒂奥-4【4】,负责军械与城墙上的神圣信号交通。军官和侍僧在他们背后站成一条弧线。

       她滑向他们,低头致意。

       “圣塔里奥联络官,”安吉欧说道,“欢迎来到碎片堡垒。”

       “向各位致意。”圣塔里奥说着,脚步不停。信号、模糊的代码和受祝的密码包在她的思维空间连接中闪过。以及一些失真的污迹。嘈杂纠缠的干扰代码正从堡垒的数据传输外壳渗入。她在一念之间转为直接传输,向涌入此地的军团单位发送了一条信号。<本地传输保真度严重失效。命令:部署思维空间与传输净化单位。在我方系统机魂与外部数据连接结合前制订全面反制协议。>

       开口说话时,她感应到指挥连接中发出收到的信号。

       “我谨代表总机长塞顿与烈焰军团向各位致以尊荣与敬意。这就是整个联络团队吗?”她边走边问,眼睛扫视周围,观摩一台台机器放上混凝岩地板,计算移动的效率。时间在她的意识边缘以连串的分秒缩减。设置军团战略所并非易事。数以百计的人员和系统需要部署、锁定、测试、上线运行,而这不过是在军团行走如一之前将要设置在水星之墙的五个战略所的第一个。

       “是的。”安吉欧说道,圣塔里奥注意到这名星际战士似乎在微笑。

       “这是目前城墙区和杀伤区就绪程度与当前战术位置的概况。”瓦斯特里掏出一卷用绸带捆扎的羊皮纸。

       圣塔里奥接过它,递给她的两个伺服单位。漂浮的装置抓住卷轴,用操纵爪展开。扫描光线扫过表格。信息开始在思维空间中展开。

       “杀伤区中有侦察部队。”她说道。

       “娇阳军团的单位。”瓦斯特里说道,“和维罗尼、康诺与卡德摩斯家族的枪骑兵队,以及沃达特装甲营【5】的快速装甲中队,得到第七军团支援。”

       “一张薄弱的网。”圣塔里奥说道。在她身后,板状容器正通过大门运入,每一个都是信号和数据舱,需要串联并启动。

       “网格的精细程度足以捕捉到这种规模的攻击。”安吉欧说道,“这可是主力攻击。”

       “让我们希望如此。”

       “战略整合准备完毕。”贤者因塔尼尔-7-德尔塔-奇-吉默尔说道,“你怎么评估就绪程度?”

       “首台引擎已经到达并就位。”圣塔里奥说道,“上一次评估敌军距离城墙约一百五十公里。先锋力量必须在五小时内行走。此处驻地将在二百七十四分钟内完成安装并投入运行。我们会准备就绪。”


帝国圣域皇庭区,机械教驻地

       阿布哈尼·卢斯·莫哈娜蹲在她的战犬泰坦脑袋边,抬起头。一道声音正传过锻造大厅。噪声在这里连绵不绝:链条的隆隆声、充能线圈的脉动与震颤声,以及蒸汽排放的嘶嘶声,但所有这些声音都有节奏,是层次分明的机器心跳。这些噪音各不相同,随着锻造大厅的节拍此起彼伏。

       她瞥向她的两名副机长姐妹,她们正蹲在另一侧的数据控制台处。

       阿布哈尼点点头。“让我们看看……”

       铸造洞穴是机械教驻地的一部分,深埋在内廷地下,虽然没有宏大的地下城那么深,但仍然是一座位于更大的都市下方的城市。这里是欧姆尼赛亚真正的仆人被流放的心脏:所有从陷落的火星和其他伟大的铸造世界抢救出的秘密和设备,所有的流放者以及力量和知识的残片,就保存在地下,如同神话中巨虫看顾的宝藏,永远盘旋……直到或除非防御失效。直到一切都失败。

       阿布哈尼钻出凶兽的阴影。自从在西半球区城墙外对集结于此的伪机械教部队发动突袭之后,这架战犬泰坦就再也没出动过了。那是在五个星期之前,一次经过教会和泰坦学会批准的小规模行动。只有一个军团,即伟大的狮鹫军团持续并全面参战。它的引擎遍布战场,仿佛一个个钉子正试图把皇宫破破烂烂的地图钉在原位。她听说古老而近乎齐装满员的烈焰军团没有出击。作为决定性的预备队,它们正在等待需要的时刻来临。

       其余泰坦则是许多军团的混编,大多数是贝塔-加蒙的泰坦陨落一役中的幸存者。一些军团损失惨重,以至于只剩单机。其他军团,例如阿布哈尼所在的娇阳军团,也只剩原先的一小部分军力。重创、残破、只剩下过往荣耀的残迹。她在想,这就是为什么她们被允许的行走次数如此之少,已经失去太多,就会害怕失去更多。

       她走向通道尾端。一群人在中央主桥上窜动。她能看到身穿几十种教派服色的神甫:电僧、编码学士、大工造士。一阵机器代码和声音的嘈杂嗡鸣萦绕在他们周围,音量和扰动不断攀升。走在人潮前列的是大使维索蕾尔纤细的身影,以及一群神甫和身穿镀金盔甲的护教军卫士。阿布哈尼能看到人群在维索蕾尔身后汹涌澎湃,向她高声呼喊、试图超过她,却被她的卫兵推开。

       “发生什么事了?”阿布哈尼的一名副机长在身后问道,“大使从铸造统领那里带话来了?”

       “我不知道。”阿布哈尼说道,“我们应该跟上去。”她踏上中央主桥,加入一群从侧面通道和神之机械休整的壁龛中走来的泰坦机组。走出几步之后,阿布哈尼感觉自己已经知道她们要去哪了。没走多远,这种感觉就被证明是对的。维索蕾尔在一座高耸的壁龛前停下。一架战将级泰坦站在其中,被脚手架包围,头部分开,被悬吊在缆线和锁链组成的网中。它的金属头颅被漆成红色,而金属皮肤上则布满斑驳的绿色。它名为不败神宫,是娇阳军团的长机。

       “主母苏醒了吗?”维索蕾尔问道。无缝的思维空间将她的声音传到洞穴墙壁和房间的通信格栅中。尽管语气平和,大使的声音依旧开始回荡。机械的喧嚣和血肉的声音逐渐消退。

       “是的。”回答从不败神宫的头部迸发,这是战争之神在模仿人类的声音。这是主母、娇阳军团余部的大导师的声音。她母亲的声音。

       “主母。”维索蕾尔的语气更加平和轻柔,甚至堪称亲昵,尽管依旧洪亮地足以传遍洞穴。“我来找您,来寻求您的援助。”

       “铸造统领的代理何时竟会屈尊寻求援助?机器将会服从扎格列欧斯·凯恩的话语,因此也会服从您的话语。下命令吧。”神之机械的扬声号角停顿了一下,又发出一阵噼啪声,让阿布哈尼忆起妈妈的轻笑。“不过,我很感激您的善意。您所求何事?”

       “敌人释放了他们最后的力量。死颅军团在行走,主母,就在这里,泰拉之上。”

       随即,一阵真正的寂静。计算停顿,方程停滞,陷入震惊的沉默。一时间,阿布哈尼想象她听到了洞穴中机器运转的隆隆声随之停滞。死颅军团,背叛欧姆尼赛亚的首逆,最大的军团,诞生于火星本身,创建于那个目睹机器的真理崛起并缔造教会的年代,古老、强大、冷酷无情。她见过他们在贝塔-加蒙的作为。洞穴中许多幸存的泰坦和机组都将他们军团的濒临灭亡归咎于死亡之首。

       “全部?”主母的声音夹杂在静电和齿轮转动中。

       “是的。”

       “您确定?”

       “基于数据与概率的预测已达到阈值。”

       “他们行走如一?”

       “很可能如此。”

       “所以您前来要求我们行走以对抗他们?”

       维索蕾尔深深点头,几乎鞠了一躬。

       “烈焰军团已经行走。”通信格栅中传来机件的咔哒声和代码的嗡鸣声,“全军,如一。他们将在城墙外面对敌军,拖住他们。”

       又是一阵噼啪的轻笑。

       “如果火蜂没有改弦更张,那么拖住敌人就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会寻求彻底消灭敌人。”

       “也许如此。”维索蕾尔说道,“但他们不能独自行走。即便全力出击,敌军的数量也更多,对皇宫其他地方的进攻也只会加剧。”

       此刻,维索蕾尔转过身,望向周围的一大群神甫和泰坦机组。阿布哈尼看出了现在的表演,战术奏效了。在这里,维索蕾尔是一名寻求打倒猎物的猎人。这不仅是对娇阳军团主母的呼吁,更是对所有其他聆听者的恳求。阿布哈尼知道教会分裂的创伤、机械修会的建立以及贝塔-加蒙的损失交织在一起,如同裂缝在钢梁上蔓延。这场围城只是在促使裂缝愈发滋长。

       “你在要求我等步入毁灭吗?”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没有增强,但很洪亮。人群散开,一个身穿紫色与绿色制服的男人走上前,他隶属于紫红军团【6】 ,俗称暗夜蜘蛛。“自从上一次我们响应了此等请求后,军团的引擎就倒在贝塔-加蒙的大地上生锈。”

       阿布哈尼听到人群中响起赞同的低语和回荡的代码嗡鸣声。

       “这场战争开始后,我们十二次在城墙外行走。又失去三架引擎……烈焰军团可以行走,但紫红军团不会。现在不会。在明知失利的情况下不会。”

       就是这样,阿布哈尼想到,直截了当。我们伤痕累累,担惊受怕,这让神之武器的掌管者变成了懦夫。

       现在,嗡鸣声成了不断攀升的浪潮。人群中的其他人也开始叫喊,一些人脱口而出二进制密语,其他人则带着耻辱与蒙羞的哭腔。但在喊声中却响起一声轰鸣,紫红军团的机长发出赞同的咆哮。他望向维索蕾尔,摇摇头。

       “还要多少?”他问道,“我们已经几乎失去了一切,还要多少?”

       “那我们就付出一切。”艾莎·阿妮·莫哈娜·维的声音响彻人群。神甫和泰坦机组抬头望向不败神宫的头部和躯体。“除此之外,不作他想。”一片寂静,只有齿轮的杂音。“娇阳军团将会行走。即便步入黑夜,我等也将行走。”

       随即,有人点头,一些人发出赞同的喊声。

       紫红军团的机长摇摇头,转身离开。一些人跟随他离开人群。阿布哈尼注意到除了娇阳军团的姐妹,只有少数人留下来。来自防卫者军团【7】的三个机组,孤身回到泰拉的炎纹军团【8】 机组。维索蕾尔环顾他们。

       “我向你们致谢。”她说道,“铸造统领与禁卫官也向你们致谢。”

       “大使,”主母的声音响起,现在从一个小型扬声格栅传出,听起来几乎像是出自口唇,“我要和你谈谈。”

       维索蕾尔向留下的人群鞠躬致谢,而后靠近不败神宫的阴影。

       “还有你,我的女儿。”主母说道。阿布哈尼向她的姐妹扫了一眼,随即跟上大使。她们接近时,不败神宫的头部在链条上垂下,直到它的下巴和她们的头齐平。

       “阿布哈尼·卢斯·莫哈娜,”母亲的声音响起,“此次猎杀你将率先出击。我已经审阅了禁卫官指挥部提供的数据。他们需要猎手在主力交战前找到敌军。烈焰军团实力强劲,但你的小队可以率先上阵。这是你的荣耀,也是我的意志。”

       阿布哈尼眨了眨眼,歪了歪头。

       “您已经了知道了。”她说道,“主母,您知道大使正在前来。您知道会发生什么,也知道您会说什么。”

       “只有愚者才会在不识地利的情况下踏入战场,而大使并非愚者。”她的母亲回答道。接着她顿了一下。“你又在玩危险的游戏,维索蕾尔。”她说道,“你总是这样。”

       “这里没有游戏。”维索蕾尔轻声说道,阿布哈尼感觉这些语气中带着某些非常人性,非常疲惫的东西。“我希望你会同意。我希望你会同意行走。”

       “当残破军队的首领发出的声音中不止包含铸造统领的恳求时,我们的局势到了何等田地?”

       “生死边缘,主母。”维索蕾尔说道,“这意味着我们到了生死边缘。”


敌军距离城墙:预计一百四十公里。


【1】:Hymettus:伊米托斯,是雅典附近的一座山脉。

【2】:Helm Mechanicum:机械头冠,是侍从骑士使用的简化版机械宝座。

【3】:Intanil-7-Delta-Chi-Gimmel:因塔尼尔-7-德尔塔-奇-吉默尔。Gimmel在拉丁语中意为双生子。

【4】:Fer-Ultio-4:费尔-奥蒂奥-4. Ultio在拉丁语中意为复仇。

【5】:Vordate Armour Brigades:沃达特装甲营。Vordate在现实中位于印度尼西亚。

【6】:Legio Amaranth:紫红军团。

【7】:Legio Defensor:防卫者军团。

【8】:Legio Atarus:炎纹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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