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物語】浮士德默想

Ⅳ 浮士德默想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是只要伸出手就能够触碰到的距离,视线被氤氲的红色遮挡而逐渐模糊,意识却被疼痛磨得敏锐清晰,他凭着感觉向着那边抓了抓,终究是没能抓住那个人的手:一场不期而遇,按照那种言情小说的发展,故事的情节本还停留在序章,如同电车刚刚驶出站台没来得及留下轨迹,只是作者却突然选择从此缄默不语任凭剩下的内容全部交由现实与读者的想象,像是一个不曾说过再见的离别,不甘愿却也只剩下了甘愿。
新番剧最终话的收录过后,两个人见面的次数逐渐减少,这种现状由日程表的不合适,或者是日益繁忙的工作造成。只是在经常见面的甜品店里面,草莓奶油的小蛋糕不过是用叉子吃去了一小口,而神谷浩史也还没有来得及对小野大辅说上一声再见,只能有些不甘愿地看着那个人被身后的经纪人小声催促着赶往舞台剧的排练现场。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也仅仅是露出一个表示歉意的苦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讲,“神谷先生今天也是晚睡吧。”——明明留下了这样的一个约定,以及离开时潇洒又帅气的背影,可是那天晚上神谷最终等来了睏意,也终于迎来了黎明,而那个约定的人却从此消失不见,犹如正在落雨的广袤草野,那些雨水不过是刚刚接触到泥土,就瞬间没入其中被隐匿了踪迹,又像是飞鸟归林、鱼群游回大海。“力的作用总是相互的,我找不到你的同时,你也找不到我,这么一想,就很公平。”找不到小野大辅的神谷浩史一边揉着猫咪团子,一边进行自我安慰。
生命中突然多了另外的一个人。
生命中突然少了另外的一个人。
似乎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做着这样的事情,和一些人熟悉,然后离开他们,再去熟悉另外的人,然后再离开另外的他们。不过或许对于神谷自己来说,那些人从来就不是他们,而是,那个人,与,他。这个年轻的后辈做事情总是自意识超级 nice 。曾经有次,在烤肉店吃过晚饭决定各回各家的时候,突然开始在随身的手提包里面翻找起来,掏出两张国立天文台的门票。于是神谷在一旁看着那个人红着脸说,“是朋友送来的多余的门票,因为皱皱的,刚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不过想了想,即使有些折痕,但是还是可以用的吧。夏天不就是要看星星么,听说今天晚上会有流星呢,神谷先生。和我一起去吧,神谷先生。”原本应该是询问请求的语气,但是只要是被那个人讲出来似乎就会通通变了质感,像是一个顽劣的孩童,说这话的时候非得要所有人答应他提出的要求,而神谷不过是将那个人看成了在万圣节夜晚索要糖果的孩子,顺着他的意思接下去,“啊,小野君想要去看流星?你也很喜欢星星……”
——“你也很喜欢星星么?”
这句话一说出口,还没说完,他就立刻感到了后悔,声音小下去的同时连带着气势也弱了下去;言外之意是在明确地告诉对方:我很喜欢星星,我觉得我们拥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不管在生活之中的其他方面你是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态度,比如说你喜欢喝啤酒,或者是吃拉面,但是至少在关于“星星”的这一个层面之上,我们的意见保持了一致、拥有了一个共同话题,所以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去看星星。
或许是他在面对着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习惯于将那些不擅长应付的事情全部交由多年以来学习掌握到的演技,将姿态放低再将追求降低,说着谎言的同时也在自欺欺人,等到时间变得长久起来以后他自己也开始相信并接受这个事实:这个虚伪的现实已经在现实中虚伪地上演,成为了一种现实的现实。而在相信谎言的同时又做着心口不一的事情:羡慕那些攀援的花朵,奢求那些破晓的晨光,艳恋那些华美的光影;等着有谁能够不顾一切地冲进来,拉起自己的手跑过那个用于区分“彼”与“此”的境界线。
“嗯。我很喜欢……我也很喜欢星星。”站在瞭望台的神谷浩史轻轻地揉着被握得有些痛的手,偶尔微微侧头看一眼身旁的那个人。没有等到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他就悻悻地收回了视线,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几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而小野听起来有些傻的声音也在耳畔回响,于是一想起那个人,他就忍不住想要质问自己:这个世界上最耀眼的那颗星星其实是藏在了小野大辅的眼中么?不然为什么会觉得一整个星空都变得黯然失色起来。
让他深刻难忘的还有这个夏天——在风中氤氲的是蜂蜜的香甜,只是其中偶尔夹杂一些苜蓿草的苦涩味道。那些涩味,他觉得可能……应该是源自植物细胞中的大液泡,那些生物碱或者是花青素聚集的地方。不禁感慨起来,以前的中学时代,理科成绩异常地优秀,对于那些行星运动的轨迹、小球撞击的能量了如指掌,化学结构式与杂化轨道、亲本子代的基因突变与遗传性状的繁杂推导也全部烂熟于心,只是时间过了这么多年,那些过去以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内容被逐渐地、一点一滴地抛之脑后,成为一段过往,最终他也只能够铭记住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段的过往。
时隔经年,他还会不会铭记着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段的过往:那个肤色逐渐白起来、头发微微长起来刘海部分恰好斜斜地挡在眼前的后辈,在自己的座位上放了一杯蜂蜜与百香果混合在一起的饮料,加了冰块的纸杯外壁上面不断有液化的小水珠滑落,而那些遇冷的蒸气湮染出的水渍将杯子下面压着的东西也一同浸润,不用揭开那张纸,也能够透过那些略显透明的纤维看到被包裹着的是一个四叶草。这个夏天,似乎所有人都在寻找四叶草,神谷浩史也不例外。上野的公园里面,不是樱花盛开的时节,游客突然少了很多,神谷在那里找到了一朵柔软洁白的停云,将它框进旧式的拍立得照片里面;前往了每一个苜蓿盛开的隐蔽地方,一片、两片、三片地数着,却始终没有从入目满眼的丛中找到多出来的一片叶子的四叶草。
找不到四叶草,当然神谷浩史也没有找到甜蜜却又苦涩的爱情。可是当他发觉这一事实的时候,就连小野大辅也找不到了:已经接连数月地每天都碰到一个人,于是两个人的关系便十分亲密起来,虽然他也思考过如果没有了这个人自己要怎么生活、生命又该如何活下去变成生活,尽管整个世界依旧平稳无虞地正常运转进行,如同地球依然是围绕着太阳进行公转那样,从白昼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昼,这一个白昼过去下一个终会到来,那一个黑夜退去下一个黑夜总会降临,但是那个人从可有可无变得一刻也无法离开。“或许日复一日,久而久之,就不想再见他了,只是这个结局来得过于突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罢了。”
早晨还有着雾气,等到城市上空的雾气逐渐散去,车水马龙的场面始终鲜活依旧,不过没有了破晓的日头,也没有了熹微的天光,他用开罐头器打开一罐新的鱼肉罐头倒在猫咪团子的小食盆里面,然后从冰箱取出囤积着的半价面包和酸奶放入背包,喝完最后一口已经有些冷掉的速溶咖啡,匆匆换上鞋子出门、走下楼去,坚信着只要戴上帽子和口罩,似乎就能够将自己与一切外界的事物彻底隔绝。就这样平静地习惯,茫然地生活,略带欣喜地观望着朝阳,然后再沮丧地背对着落日。一天就这么过去。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除去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那几个字。
无声无息,所有的话都他被讲给了一只猫咪团子。
仿佛这个夏天也变得无声无息、没有了蝉鸣,也是不动声色地悄然逝去。一起悄然逝去的还有雨季,那一场又一场庞大的雨水再也没有降临,它们同样隐去在云朵之后,不知道哪一个来年它们会再度席卷而来、咆哮着冲刷城市——或许那时神谷正在沉睡,无知无觉。只是,秋天迟迟不肯到来。秋天到来的时候还会有连绵的雨水,让一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无法摆脱的水汽里面,然后他便可以在雨水冲刷中睡去——沉沉睡去,没有幻想就不会再有烦恼与失望,直到这场梦境醒来。
直到这场梦境的醒来、幻想停止,终于不会再是一个沉默的人,不会再将所有的话语说给一只猫听,不会再继续沉默下去,不会再任由他人默想,不会再成为一个独居的、养猫的怪人。
当最后一片叶子从树枝上打着旋飘落的时候,神谷浩史终于打探到了小野大辅的消息,并不是消失不见,也不是故意将那个约定置之不理,一切都事出有因:邮件地址与携带电话的号码被事务所强行换掉了,而相关工作内容的通告也如同商业机密似的不让外人知晓。没有铺陈和预兆,没有临行的交代和嘱托,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就这样地切断了所有的关系,毫无踪迹可寻。于是,两个人终究是朝着转折的方向挪了步子,这种境况的意义是,永不谋面;像是从旧式录音机里缓慢流淌的乐曲,突然出现故障,留下一整片白,又如同被微风吹起的蔷薇,转瞬便没了踪迹,消散在空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需要从别人的口中来了解彼此的近况;又是在哪一个瞬间做了怎样、已经算得上是一种过错的决定而导致错过?——神谷想起那个人刚刚从自己的视线里面消失的时候,总是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未知来电,如果那个时候决定接通的话,是不是时间就不会过得这样慢。想着一个人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的。
与那个人见面的时候,总是会下着雨,即使时间被隔开了这么久,却也还是一个雨天。装作不经意地,鼓起勇气连门也没敲地跑进那个人的录音室,假借寻找失落的物品之名在一览无余的地方翻找起来。
“神谷浩史……先生?”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正微微地颤抖着,惊愕得略显无措,“好久不见了,神谷先生!”
“呀,小野君。”佯装出专心翻找物品的模样,一副不情愿的忙碌模样,“最近过得还好么?工作很忙吧?”
“我……就,就……还好吧。神谷先生你在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吧?”
——“你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
——究竟在找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这个问题他却是没有想过,像是一个技艺不精湛、不入流的作者写的故事:只是想好了一个只能够被称为“脑洞”的开头,却连故事的主人公与框架设定都没有想好,更别提什么距离现在还很遥远的遥不可及的终章结局了。神谷浩史不知道自己失落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失落,一旦决定卸下那些伪装以后,就连一句谎言都讲不出,只能失落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面,心里面委屈至极,抬头望着那个人质问,“你说,我到底是在找什么呢,小野君……”
没有任何底气的质问最终是没有了声响。
“嗯……如果想不起来的话,就不是很重要吧?如果很重要的话,又怎么可能会被遗失?神谷先生等下还会有工作么?最近更换了新的电话号码与邮件地址没来得及告诉你,作为道歉,请你喝自动贩售机的咖啡好么?”
“好,好啊……”说这话的时候,神谷总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从那个人手中接过罐装咖啡,拉开上面的拉环准备一饮而尽,似乎认为只要这样就能够将那些藏在眼睛里面的泪水压下去,不过听到身后逐渐逼近、越来越重的脚步声,忍不住想要说一句,“这个咖啡真苦。”“欸?神谷先生不是很喜欢喝这个的么?”身后追赶上来的那个人恰好听到了,“那下一次我们还是去喝奶茶。”比蜂蜜更加甜蜜的是与某个人一起喝过的奶茶,但是比四叶草更加苦涩的是自动贩售机的罐装咖啡,只是他没有本事扛到最后,终于还是哭了出来;本来是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是回家的车上人多口杂怕吓到别人,于是只好把头埋进膝盖里,因为那些痛苦是他自己的,它会在每一个夜晚都来回地走着,从客厅到卧室,再从阳台到走廊,神谷听到它一声一声地叹息,然后那些叹息穿越厚厚的水泥墙壁消失在城市汹涌的夜色中,无处可寻;那些痛苦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尽管确切来讲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痛苦什么,明明工作与生活都逐渐地步入正轨,声优协会的等级也有所提升,不用每个月再继续靠着远在老家的父母与弟弟的救济,猫咪团子也从一开始瘦瘦小小的身体逐渐健壮起来;这些痛苦别人无从知晓,就连小野大辅也不知道。
别人无从知晓,小野大辅以为他低下头只是因为晕车,路过药店的时候非得要进去买一盒晕车药才行。
不知道是从哪里的一本书上看过:每掉下一片叶子这个世界上就有人在痛苦。或许每天都有着无数的人在经历痛苦,这些痛苦带来的巨大的沮丧和悲伤混杂在一起冲向天空,阴霾迟迟不肯散去。只是神谷想了想,在这个已经开始落雪的季节,树木枝头上没有叶子只有堆积的霜雪,那么就不应该还会有人觉得痛苦。但是某段隐藏着的神经断在了在他的心脏深处,随着每天每天的心跳痛得愈发清晰可辨——之前说着有什么东西被失落了,好像唯有那些疼痛才是寻回它的唯一线索,痛苦将那个失落之物与神谷浩史联系起来。
在一切不过是开始的这一年,终于是被走到了尽头,最初的时候是神谷一个人缩在被窝里面看红白歌会,但是年末的那天,物理学中认为十分完美的六瓣冰晶一朵一朵地飘落,和服的外面尽管穿着一层厚羽织神谷却也还是觉得冷,看着前方蹲在地上用手捧起一抔雪的那个人,不禁问了一句,“怎么感觉你总是有用不完的能量,每天都元气满满?”而那个人站起身轻轻拂去神谷头发上的雪,又将神谷脖子上的围巾系紧了一些,“其实我的能量是很少的,这样的我只好每天都很努力地去吸收生活中的那些微光,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自己不舍得用,也不舍得分一点给别人,只想等到什么时候这天色终于像现在这样暗淡了下来,任凭街道上的冷风呼啸而过,我在这里,像这样地将这一份温暖慢慢释放给你一个人。”
“一点都不温暖呢。”
神谷觉得时间终于过得快了起来,很快地,上野的公园里面又挤满了赏樱的游客。春日的下午,平安神宫里面有面目淡定的妇人从旧楼里面张望,婀娜多姿的歌舞伎穿梭于柳边浅巷。然后那些樱花被风吹起、随风而过,洋洋洒洒地飘向天空或是轻柔软绵地贴在脸上、钻进头发之间的缝隙,于是他理所当然地直接从背后拍那个人一掌,省去了做作与掩饰的借口,“小野君,你的头发——呜哇——你几天没有洗头了。”然后给那个人留下一个嫌弃的背影向前走去——他能想到小野的脸上是怎样一副诧异的表情。
然后时间依然继续走着,神谷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失落了什么物品,太阳也依然悬挂在天空之上,只是出门的时候不戴太阳镜的话,眼睛会觉得很痛;只是在早晨和黄昏的时候,站在小公寓旁边的草地上会很舒服;只是周围突然有了流水的声音和分不出是天然还是人工的蛙鸣。
这样的故事,很好吧?
可是既然是一个故事,就注定是要有一些波折。在经常去的那家甜品店里面,他将那个人挡在自己的身后,理直气壮地质问那些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可是他对我好不是应该的么?只愿意为我做这些事情的小野君,这样优秀、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小野大辅先生究竟有哪里做错了?作为一个后辈不是应该尊敬前辈?说起来也没有耽误工作,不过我们这边高层的意思一直都是想要小野君入社的。既然贵社不能提供一个更好的工作环境和平台,为什么还要处处限制只属于私人的活动呢?”
这样的故事,是很好。
——至少神谷浩史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他却没想到转折竟然来得这么快,明明一切看起来都还是刚刚朗润明亮的模样,却在下一秒钟就跌进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是神谷浩史伸出手,就能够触碰到小野大辅的距离。氤氲在路面上的一大滩红色液体的血腥味道在空气中飘浮着,有种甜腻气息的感觉,像是曾经喝完以后因为醉酒与啤酒一起被吐出的奶茶的味道,它们模糊了他的视线的同时也带走了这个身体大量的热,默想着的意识被疼痛磨得敏锐清晰,窒息的昏厥感越发严重,他凭着感觉向那边伸着手地抓了抓,终究是没能抓住那个人的手:一场不期而遇,按照那种言情小说的发展,故事的情节本还停留在序章,如同电车刚刚驶出站台没来得及留下轨迹,虽然作者没有突然选择从此缄默不语任凭剩下的内容全部交由现实与读者的想象,但是也终究成为了一个不曾说过再见的离别,不甘愿却也只剩下了甘愿。
后续的故事,或者说是他的默想,神谷浩史暂时无从知晓了,他看见的最后那一页上面只是写着——小野大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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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一天你會想起,再感歎說,“啊,這是在兀自為我亮起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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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