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狼星

阴雨连绵五日，终于放晴，已是黄昏落日，斜阳打在羊背上，金光闪闪，牧人赶着最后一群羊回帐，月探头，篝火升起缕缕青烟，炭火上架着刚宰的黄羊，空气中传来孜然的香味，孩子们守在帐边，数着傍晚的星星，等归人来临。 阿沐尔记忆中的黄昏，便是如此，本应如此。 少不更事的草原娃仰着头，黑玛瑙一般的眸子中写满了好奇，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占据了半片黄昏的天空。 “阿爸！阿爸！” “你看，那颗星星！掉进了河里，真亮” 朔风拂过原野，卷起了广阔的河面，星河泛着涟漪，悠悠地荡开。 “孩子，那是天狼星，快进帐吧，夜里清凉，别染了风寒。” “什么是……天狼星？”阿沐尔仰望着天空，突然觉得那颗星，辽远寂寞，散发着清冷的光，在群星之间孤傲独居。 父亲若有所思，放下手中的马刀，刀刃迎上火光，刀锋的寒气一下被驱散，冰与火在短暂的一瞬较量。父亲的眉头紧锁了一下，又舒展开，同儿子将目光投向那片孤狼占领的苍穹，那颗星仿佛吞噬了他的神志，俨然化作一座石雕，眼神结上冰霜，孩子看出了几分凝重。 “阿爸！哥哥！快点进帐，阿妈为我们生好了炉火，还有新鲜的马奶和羊肉！”妹妹掀起帐帘从远方呼喊，声音如银铃般回荡在格日尔草原。 “来了来了！”阿沐尔应声道。 父亲这才晃过神来，“走吧儿子，天狼星的故事，我来慢慢给你们讲” 火舌舔砥着架上的羊腿，一点一点吞噬着血丝，羊肉滋滋冒油，浸出肉汁，乌兰往上撒了一把香料，香味诱人，父子俩一进帐就被吸引过去。 这一年的格日尔草原，多雨，少阳光，草长得参差不齐，牛羊吃不饱，不如去年肥壮，像山羊一般瘦弱，病怏怏的。长者说天神发了怒，一气之下携巨斧劈开了水缸，连同明年的雨，一股脑地降了下来，这一怒，又要带来多少天灾人祸。 乌兰挑的羊，是今年最肥硕的一只，丈夫即将出征，除了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她自十五岁嫁给铁离，自然懂得这辈子不能做长厢厮守的夫妻。身为汗王麾下亲兵营的战士，铁离随时等候发号施令，汗王是统帅，他便是武器，汗王的铁骑所到之处，便是他的归宿。 铁离咬下一口羊腿，抿了一口烧刀子，跟孩子们说说笑笑，乌兰看着这个满脸风霜的男人，鬓角抽出了几丝白发，早已不见年轻时的英姿，但神韵犹存。十年前，铁离在兵荒马乱中带她逃跑，一个放羊的带着贵族的奴隶私奔，即便被乱箭中伤，他也不肯松手，“向前走，不要怕”，那双漆黑的眸子，泛出钢铁一般的坚毅，吞没了那晚的黑暗，两人骑着马，走出了漫漫长夜，直到看见被曙光撒满的金色草地，羊群海浪般涌来，他笑了，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相拥，从那天起，乌兰就认定是他了。 “阿妈，你快过来！”一只小手拽起乌兰的裙角，“阿爸跟我们讲天狼星的故事”，母女两人围着火炉坐下。 账外，夜幕低垂，朔风起伏，四周的帐篷点亮了灯，帐顶雪白的狼旗迎风招展，远近大小各不同，群狼在夜空中起舞，星河支起了罗网，覆盖着蛮族部落上空的苍穹。 酒饱饭足后，一家人围着帐外篝火，仰望星辰。 “阿沐尔，你看见什么了？” “阿爸，我看到了北斗，还有那个”阿沐尔指着天空说道：“最亮的那颗，是天狼星，孤零零的。” “儿子，那你可知道，孤狼很难生存下去。” “阿爸，上次铁荆叔叔放狗追狼群，有一只跑得慢，被大狗捉住了，我昨天还去看了，就关在笼子里。” 父亲笑了起来，“你铁荆叔叔像狼一样勇敢，阿爸希望你以后也一样。” 铁离若有所思，“孩子，今年你十二岁了，算半个男子汉，阿爸不在的时候，你能保护好你阿妈和妹妹，对不对？” 阿沐尔犹豫了片刻，眼神有些呆滞，又展颜道：“阿爸教我的刀术，我都学会了，我会保护好阿妈和妹妹的！” 父亲默默点头。 “说起这天狼星，在中原人眼里，那是一颗灾星，带来战争霍乱，它在史官的书中难辞其咎，他们的占星术士避之不及，唯恐伤了修为，中原皇帝每年在太庙祭拜，祈求风调雨顺，莫让天狼星搅乱了太平盛世。但是，在我们草原人眼中，这是庇佑觞州四方的神。” 听到这里阿沐尔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铁离继续说道：“几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逐水草而居，以游牧为生，只有像狼一样生存，才能沿续下去，三百年前，先祖顺着天狼星的指引，来到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种青稞，牧牛羊，三百年安详和乐，而在中原，四处混战，一片水生火热。狼是我们家族的图腾，草原人的儿子，就该像个男子汉！” 铁离举起酒囊，痛快地喝下一口酒。 “不过现如今，世道早已不同昨日……” 阿沐尔听得入神，丝毫没听出父亲话中的言外之意。 “时候不早了，孩子们，快进帐吧！” 铁离转过身去，不想说道别的话。 乌兰点了点头，看着铁离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 “不要忘了，三天后，你会回来的！” 铁离顿住，回头看了一眼，篝火熄灭，烟雾袅袅，看不清乌兰的面容。“等我！”随即拿起冰冷的佩刀，走向马厩，一声长啸，一人一马，随着马蹄声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乌兰第一次觉得，这个身影，实在是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