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1)

多崎走到山腰间往下看,山脚下一个偌大的四方形围墙——那里就是他家的宅子。红色的木质围墙,看不清一道道条纹,上面是灰黑色的瓦片做成的屋檐,沟壑分明,雨天的时候,多崎就坐在宅子里看着水珠一颗颗的落下,啪嗒一声,打在石头铺的地砖上,像是隔了一片珠帘。
院中间有一颗很高的樟树,树龄都快上百岁了吧。碧绿的枝叶伸展开来,覆盖住一大片院子,每到秋冬季,就落下很多乌黑的果实。早些年请的佣人还会打扫,可数量太多,扫也扫不完,只得仍它干瘪,不过现在,请的佣人可能也是懒散惯了,早就不做这无谓的差事了。
山腰上,多崎还看到几只鸟飞来飞去,起初落在院外的电线杆上,跳来跳去,忽然又张开翅膀,飞到主屋的屋顶上了,它们站在屋檐的顶端,蹦了一会。突然,东边传来敲鼓唱戏的声音,几只麻雀被惊吓到了,赶忙拍着翅膀往山上飞。它们朝着多崎坐着的山头飞来,看到了有人坐在那,又转了个弯,往山顶飞去。
多崎站了起来,往东边望去。东边的高楼见的小巷里,传出敲锣打鼓的声音。
“啊呀,少爷您去哪里了?裤子上尽是灰......”女人这么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
“去了后山看了看。”
“哼,让您去古贺家拜访古贺小姐,您倒是不肯,宁愿跑山上去,更何况这桩婚事早就定了下来,都多大人了......”
多崎沉默着,露出不耐烦的模样,他不满的把手插在口袋,倚在木柱上听女人滔滔不绝。
“要说古贺千金,和您当然是郎才女貌之配,听说古贺小姐得知您要去看望,高兴的光打扮就打扮了一上午,还拖人又是买花又是买茶叶的,就盼着您去看她呢。您说,这么痴情又貌美的小姐,要上哪去找?”
“听谁说的?”
“能有谁?我今早到集市买菜,正巧遇到她家的下人,就聊了两句,下人还专门叫我带话给您,让您务必去府上坐坐,说是古贺小姐想请您一道看戏去呢。”
“看戏?东头边上刚来的戏班?”
“您看见啦?说是可好看了,能叫人看到蟒蛇和老虎的杂技表演呢。”
“不是不给唱戏的来村子里的么?”
“您是不知道古贺家的一片好心呐。她家听说您爱看什么魔术那把戏,特地花钱说服了村里管事的,叫戏班子留个七天,好让古贺小姐跟您一道看呢,您说说,这么痴情又......”
多崎没了耐心,直接出了门,女人在后面跟着,仿佛不甘自己的话被打断。
“好歹换身衣服啊。”
多崎的衣服上粘着一大块泥块,想是之前坐在山上没注意站到的吧。
“真是的,是个什么样子。”女人没有追去,停在门口抱怨。
蝉不住的叫唤,灼热的气浪模糊了樟树的轮廓。女人双手放在袖口里,看着多崎离去的背影一会儿,转身回了房里。
古贺小姐坐在梳妆台前,拿着一枚小小的玉梳,镜子里的容貌的确美若天仙,红唇星星点点的泛着光泽,眼睛里如同流动的清泉。宽敞的袖口拖在膝盖上,一双纤纤玉手轻盈的抚摸着各式的梳妆用具,整整齐齐的摆在桌子上。
“小姐,多崎少爷那边说了,明晚会去大明屋看戏,让我跟您说声谢谢呢。”
雪白的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像是纤弱的小花忽然涌上了生命力。
古贺小姐拿起梳子,从头顶开始,细细梳头,梳子抚过之处,乌黑亮丽的头发如同潺潺流水,披在素白色的纱衣肩头,红色的丝带系在头发上,煞是亮眼。
“阿明,帮我把那玉拿来。”
妇女允诺一身便下去了,一会儿端着棕红色的木匣子进来,匣子上雕刻着牡丹花,花瓣和叶子清晰可见。
古贺小姐端过匣子,打开之后,一块温润美玉静静嵌在锦布之中。
“哎哟,这么贵重的礼,小姐的心意真是......凭哪家小子能挡得住这份殷切哟。”
古贺宽大的衣袖遮着笑脸,羞得如同绽开了的蔷薇花。
女人听到多崎回了宅子,便快步走了出来,老皱了的脸上立刻堆满了微笑。
“啊,听说白天您去了古贺家道谢?那真是太好了——简直要做红豆饭庆祝一下,毕竟古贺千金......”
“那么,你又是从哪听得的?”
“少爷,为了撮合您和古贺家,我 可没少花心思哦。”女人似乎很是得意,她晃着脑袋:“好歹感动了神佛,您总算是开了窍,再多辛苦也是值得的啊。您别不耐烦,如今您有意图和古贺修成正果,老爷在天之灵也一定很是欣慰的。来,我们去给老爷点香去。”
女人走进房子,房间正中间挂着黑白的照片,周围烟火袅袅,盘子里摆着几颗苹果。红色的烛灯火焰晃动着。女人抽出三根烟,拿蜡烛点燃,一缕细烟在红灯中升腾。
“老爷诶,崎少爷今日也算是和古贺小姐结了缘分。请愿您在天之灵,保这份姻缘太平长久。唔,香就插在那吧。”
多崎走上前去,把香插在香坛里,跪在坐垫上拜了拜。
“想来父亲去世也已好多年了。”多崎看着盘里的苹果,在蜡烛的光里显得亮堂堂的,应该是打了一层厚厚的蜡。
“是啊。六年啦。”女人出神的看着相片。
“要不是老爷,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所以,我可要尽力保你和古贺小姐顺利在一起。也算是报答老爷子的方式。”顿了顿,先是要解释什么,女人看着多崎这样说道。
黑暗里,风见鸦转动的声音变得若隐若现。院里的樟树枝叶发出深沉的沙沙声。烛火闪动,屋子里骤然黑了,只看得见黑暗中飘着三个红色的点。
风声呼啸着,不时能听见撞击什么的声音,大概是风刮跑了什么东西吧。
“铛——铛——铛——”
黑暗中传来沉重的钟摆声。
“好啦,出去吧,今夜怕是要有大雨呢。”
阴沉的晚天,乌云逐渐聚集起来,灰暗的云层里,雷光闪动。
多崎早早的起来,佣人正靠在栏杆上闲聊。见主人来了,赶忙低头做事。
多崎走着,忽然感觉脚下被硌了一下。他抬脚一看,一颗青色的樟树果实烂在地上,青色的汁水溅了出去。
“那个。把樟树下面的果子清理一下把。”
那佣人答应一声,但没有动手。多崎叹了口气。
一夜的雨过后,红色的木墙似乎变得更亮眼了,瓦砾之间的缝隙里,水珠一颗颗的滴落。多崎走到门口,一开门,一个女性“啊”的一声往后一倒,正好撞在了多崎身上。
“啊!老爷,真是对不起,请原谅我......”
女人慌忙站起来,又是道歉又是鞠躬。
“没事。倒是你为什么会在门外?”
“昨夜下了大雨,正好路过,就在这里躲雨来着,不想顶撞了老爷,实在是对不住。”
“不,我没事,你不必那么惊慌。”
“不,请务必让我做些力所能及的补偿。”
女性双手不安的握着,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一颗大大的水珠不偏不倚落入了她的脖子里。
“啊!”
“没事吧?”
“要不,我请您免费看表演吧。”
多崎看着女性慌张的样子,通红了脸,仿佛顶撞了神明的信徒一般。
她抬起头来,小声的解释道:“我是来这边的戏团的人。”
女人慌忙整理地上的行礼,向多崎鞠了一躬,往东边跑开了。
多崎望着那细小的背影,背着硕大的行囊,他不知该做什么,转身又回了屋子。
女人已经在给多崎整理东西了。多崎今晚要和古贺千金幽会,她展开一件件衣服,挑来挑去。
院外的佣人拿着扫把,一声不吭的扫着洒在地上的果子。
“来,少爷,您换这件瞧瞧。”
多崎换了一身又一身,那衣服有新的有旧的。多崎转来转去,逐渐厌烦了。
“随便挑一件就好了嘛。只是一起看个戏。”
“这可不行,当然要穿的庄重些,男人怎么能不注意仪表呢?更何况是马上要结婚的人了......”
外面,巨大的樟树,不断从上面掉落水珠和果实。佣人小声咒骂一句,挥动着扫把,哗啦啦的扫着,在土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多崎不想和阿英同去。阿英去了,指不定又要口若悬河的说些什么话出来。可是阿英自顾自的还是前去了。
“好歹我也算是您的母亲吧?”阿英神色有些蜡黄,多崎岁不喜欢多事的阿英,可也不堪见她如此。
既然说了这样的话,那也就随她吧。多崎叹了口气。
大明屋外面已经建起了一个舞台,红色的地毯铺在上面,锣鼓乐器排在大明屋里面。戏团的人就在后台,等待出场。
那个多崎偶遇的女子,此刻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带着红色的发带,背着红色的打鼓,坐在后面等待着。
阿英老远就看见古贺家的人,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打着招呼。
“古贺太太。我在这里呢。”阿英向他们招手。
“您还是这么漂亮啊。”
“哪里。倒是您,多崎老先生去世之后,您一个人操劳家事,撑起这么大的家业,也是不容易呐。好在多崎要结婚了,您的一桩心事也该了却了吧。”
“可不是嘛。啊,是古贺先生啊——”古贺家主向阿英轻轻颔首。“那么,怎么不见多崎少爷呢?”
“我这就喊他去——”
阿英领着多崎,向古贺问好。
“您好。”
“嚯,多崎少爷啊。您可是多久没来寒舍坐坐了,您可真是个难请的贵人——比菩萨还难请动唷!”
明显是戏谑的责备。
“啊啦,哪里的话,多崎少爷前些日子忙于家事工作,还要筹备彩礼,没有到贵府叨扰,实在是抱歉,不过结了婚之后嘛.....”
阿英连忙代多崎赔不是,像是个固定的机器,不住的弯着腰,脸上的皱纹小的都堆在一块,随着脸晃动着一层皮。
“那么——来见见她吧。”
人群自动退开,古贺小姐缓缓从后面走来,一袭白衫有如黄昏黑夜交错之间的仙子,一尘不染的走往多崎面前。雪白的肌肤水能的如同水仙花,透着淡淡的粉色,抿着的朱唇透出浅浅笑意。
“多崎少爷,好久不见呢。”
古贺小姐作了揖,退回了父母身边。
“既然来了,你们一道去看戏吧。”阿英说。
“去吧。”古贺夫人说。古贺小姐红着脸走上前去。
“握着手啊!”阿英笑道。
多崎心里本就厌烦,无奈古贺家都在场,哪怕是做戏,也是要做的。他握住古贺小姐的手,向戏台走去。
大明屋灯盏如星光闪烁,红色的灯笼高高的刮成一排,在晚风里轻轻晃荡,到处都是朱红色,晃得多崎头晕目眩。
“您没事吧?”古贺小姐问。
“不碍事。有劳您了。”
“哪里。您抽空允诺,我感激不尽呢。”
多崎沉默着,手里握着的一只玉手,冰冰凉凉。
“像极了小林一茶的俳句‘千年苍松叶繁茂,弦歌声悠扬’。”古鹤小姐的脸在红色的灯笼光里,也是通红。多崎想起父亲灵堂前的打蜡了的苹果。
蜡冰凉凉的。
“下句是什么呢?”多崎问。
“是《荒月城》。”
“想起来了。荒城十五明月夜,四野正凄凉。”(原“四野何凄凉”)
“正?。为何这样说?,这里热闹得很呐。”
“为什么呢?是因为来了戏团?”
古贺笑意盈盈,闭口不语。但见红灯笼在渐黑的月色下,愈发透亮。大明屋里外都亮着光,周围围满了人,不知谈论着什么,人头攒动。
多崎搀着古贺的手。他回头看去,透过层层叠叠的房屋间隙里,夕阳还剩最后一丝火红。不知名的鸟儿,从屋檐上飞去,消失在了房屋的转角。
此时,听得鼓声一响,戏台上换换踱出一个穿着红衫的男人,口里念着诗: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