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志怪故事·聊斋志异(七十九)

2020-09-10 23:07 作者:柳龙君  | 我要投稿

336,司文郎

水角订交谈蓺日,半生沦落误儒冠。

聋僮摄篆悲文运,盲目何须怨试官。

  山西平阳府,有位叫王平子的秀才,到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在报国寺里赁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报国寺中,在他之前就来了一位浙江余杭县的秀才,和他作邻居。王平子递上自己的名片,要求与他相见。但余杭生不答理他。早晨或傍晚与他相遇,余杭生也表现得很傲慢。王平子很恼火他这种狂妄的样子,就打消了与他交往的念头。

  一天,有一位少年到报国寺游览,穿着白色的衣裳,头戴一顶白色的帽子,望去很有点不凡的气魄。王平子来到少年跟前与他交谈,少年言谈诙谐,妙趣横生。王平子从心里对这位少年感到敬佩,问起他的乡里门第,他说:“家住登州府,姓宋。”于是,王平子叫老仆人拿座位来,两人相对谈论起来。恰巧余杭生从这里经过,他们两人就都起来给余杭生让座。余杭生居然坐了上座,一点不谦让,又问宋生说:“你也是到顺天府来参加乡试的吗?”宋生回答说:“不是。我是一个才能低下的人,没有腾达的志向。”又问:“你是哪一省的?”宋生就告诉他家住山东省。余杭生说:“竟然没有进取功名之心,足见你是很高明的。山东和山西,没有一个通晓文字的人。”宋生回答说:“北方通晓文字的人确实很少,但是不通晓的人,未必是我;南方通晓文字的人确实很多,然而通晓者未必是你。”说完就鼓掌,王平子与他一唱一和,因而哄堂大笑。余杭生惭愧得很,气呼呼地竖起眉毛,捋起袖子,大叫大囔说:“你们敢当面出八股题,比试一下吗?”宋生不在意地看着别的地方,微笑着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呢?”余杭生便急忙回到寓所,拿出一本《论语》交给王平子,让他出题。王平子随手把书一翻,指着说:“‘阙党童子将命’【意思是这个童子不是求上进而是一个想走捷径的人】。”余杭生站起来,寻找笔墨和纸。宋生拉住他说:“不用写了,随便用口说就可以了。我的破题已经作出来:‘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王乎子捧腹哈哈大笑。余抗生愤怒地说:“你是完全不会作文章的,只会骂人,算什么人!?”王平子尽力为他两人调解,请另找一道好题。又翻出一个题目说:“‘殷有三仁焉’【这是说商纣王的三个仁臣微子、箕子、比干】”宋生立刻答道:“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余杭生一听,便不作了,站起来说:“你这个人也算稍有点才气。”接着就走了。

  王平子因为这事就更加尊敬宋生。一天,特邀宋生到自已的寓所中,两人谈了好长时间。王平子拿出自已所写的全部文章,向宋生请教。宋生看得很快,一会儿就看完了上百篇。然后说:“你写文章的功底很深,然而在你下笔为文时,没有一个必定追求的信念,而只是存有一种侥幸取得成功的心理,这样,你的文章就落到下等里去了。”接着取出已看过的文章,一一给王平子解释。王平子很高兴,以老师之礼来对待他。让厨房里的人,用蔗糖作水饺。宋生吃了水饺,很香甜,说:“我平生还未吃过这样甜美的水饺,请你改日再作一次给我吃。”这以后,两人的感情更加投合。宋生三五天必来一次,而王平子必作水饺给他吃。余杭生偶而遇到,虽然谈的不多,但傲慢的气概大大减少了。

  一天,余杭生把自己写的文章拿来给宋生看。宋生见上面圈圈点点极多,还有不少赞美之词儿。看了一遍,就放在桌子上了,一句话也不说。余杭生怀疑宋生未看,再次向他请教。宋生说已经看完了。余杭生又怀疑宋生看不懂。宋生说:“这有什么难懂的?只是不好罢了!”余杭生又说:“你只看了圈圈点点和赞语,怎知不好呢?”宋生便背诵他的文章,好像早已读熟了似的。一面背诵,一面指出文章的毛病。余杭生局促不安,汗流浃背,没有说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宋生离去,余杭生进了屋子,坚决要看王平子的文章。王平子不给看。他硬是搜出王平子的文章,看到上面圈圈点点密密麻麻,嘲笑道:“这真像水饺子!”王平子本来性格朴实,不善于说话,这一来,只能是含羞地听着他说而已。

  第二天,宋生又来了,王平子诉说了昨天的事。宋生非常气愤地说:“我以为‘南人不复反矣’【七擒七纵后孟获对诸葛亮保证说的话,这里是宋生以为“南人”馀杭生已经降服】,这卑鄙的小子竟敢这样欺人!有机会我一定要报复他!”王平子极力劝他,说对人不要过分刻薄。宋生听了深受感动。

  考试结束后,王平子把试卷拿出来,请宋生看,宋生十分欣赏。一天,他俩偶然走进大殿游玩,看到一个瞎和尚正坐在走廊里,摆着药摊,行医卖药。宋生惊讶地说:“这是一位奇人!他最懂得文章,不可不向他请教。”就让王平子回到寓所去把文章取来。王平子回到寓所正遇到余杭生,就与他一同前来。王平子走到和尚跟前,称他老师。那和尚以为他是来求医的,便问他患的是什么病。王平子说是来请教写文章的道理的。瞎和尚笑道:“是谁多嘴多舌啊?我没有眼睛,怎能评论文章呢?”王平子请他用耳朵代替眼睛,自已来念给他听。瞎和尚说:“三场的文章有二千多言,谁能耐着性花那么多时间听下去?不如把文章烧了,让我用鼻子闻一闻就可以了。”

  王平子遵从他的意见。每烧一篇文章,那和尚就闻一闻,点点头说:“你是初次仿效几位大名家的手笔,学得虽然不十分像,也做到近似了,我刚才是用脾领受的。”王平子问他:“这样的文章能考中么?”和尚答道:“也能考中。”余杭生听了,不十分相信,先把古代名家的文章烧了一篇试试。瞎和尚用鼻子闻一闻说:“妙啊!这篇文章我是用心受的。不是归友光、胡友信等的手笔,怎么能写这么好呢!”余杭生大为惊讶,便开始烧自己的文章。那瞎和尚说:“刚才领教了一篇,尚未体会到全部妙处,为什么忽然另换一个人的文章呢?”余杭生假意说:“朋友的文章,只是那一篇,这篇才是我写的。”和尚闻了闻余下的纸灰,咳嗽了好几声,说道:“不要再烧了,实在咽不下去,现在勉强咽到胸膈;再烧,我就要呕吐了。”余杭生非常惭愧地退出去了。

  过了几天,乡试发榜了,余杭生竟考中举人;王平子反名落孙山。宋生和王平子跑到瞎和尚那儿告诉他,瞎和尚便叹了口气说:“我虽然瞎了眼睛,但并没有瞎了鼻子,那些考试官简直连鼻子也瞎了!”一会儿,余杭生来了,得意洋洋地说:“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水饺么?现在究竟怎样?”瞎和尚笑道:“我只是谈论文章罢了,并不与你论命运。你不妨把考官们的文章,各取一篇用火烧掉,我就知道谁是你的老师。”余杭生和王平子一同搜索,只找到了八九个人的文章。余杭生说:“如闻错,拿什么惩罚?”那和尚气愤地说:“把我的瞎眼睛剜掉!”余杭生烧了起来。每烧一篇,瞎和尚都说不是;烧到第六篇,和尚忽然对着墙壁大呕大吐起来,而且放屁如雷,人们都笑起来。瞎和尚擦了擦眼睛,对余杭生说:“这才是你真正的老师呢!起初我不知道,骤然一闻,鼻子和肚皮都受了刺激,膀胱里也容纳不下,直接从肛门里放出来了!余杭生大怒,要走,并说道:“明天我还来看你,你别后悔、别后悔!”过了两三天,他却未来,到他寓所一看,已经搬走了。这才知道他正是那位考官的门徒。

  宋生安慰王平子说:“凡是我们读书的人,不应该怨别人,应当严格约束自己。不埋怨别人,道德可以更高;严格约束自己,学问就会越来越深。当前的不得意,固然是运气不好;但平心而论,文章不是已经写得很好了么!今后只要加倍努力,天下总有不瞎的人。”王平子听了,肃然起敬。又听说第二年还要举行一次乡试,就不回家了,留在北京,以便向他求教。宋生对王平子说:“京城柴米太贵了,但你不要有后顾之忧,屋后有个地窖子,埋着许多银子,可以掘出来用。”并告诉他埋在什么地方。王平子谢道:“宋朝的窦仪和范仲淹虽然很穷,却非常廉洁。现在我尚能自给,哪敢玷污自己的名声呢?”

  一天,王平子醉后睡了,他的仆人和厨师便偷偷地去挖掘金窖。王平子忽然醒来,发觉屋后有声,偷偷出去一看,银子都堆在地上了。他们见事情败露,都吓得跪在地上。正要呵斥他们,发现一些金酒杯上刻着字,仔细一看,都是祖父的名字。原来王平子的祖父曾在南方做官,入京后住在这里,后来得急病死了,这些银钱正是老粗所留下来的。王平子大喜,一称,共八百余两。第二天,告诉宋生,并拿出金杯给他看,想与他平分,宋生坚决推辞了。王平子又拿了一百两银子送给瞎和尚,瞎和尚已走了。此后几个月,他越发刻苦读书了。

  考期又到了,宋生说:“这次如果再考不中,那真的是命运了!”谁知,王平子竟因违犯场规被取消了考试的资格。王平子还没有什么怨言,宋生却大哭起来,王平子反而安慰起他来。他说:“上天嫉妒我,让我潦倒困苦了一辈子,今又连累了好友,真是命啊,真是命啊!”王平子说:“世间凡事本来都有定数的。像宋先生本无意求取功名,我考不中当然与你的命运毫无关系了。”他擦着眼泪说:“我早就想对你讲,实在是怕你惊怪,我并非是世上活着的人,而是一个飘泊无定的游魂。我年轻时,很有些才名,却一直不得志,连连落第。一气之下到了京都希望得到一位知音,把我的著作传下去。谁知,李自成进攻北京那一年,竟死于战乱。这样一年一年地到处飘泊,幸亏遇到你,相知相爱,所以我想极力帮助你;让好朋友得以实现我自己的宿愿。谁知今天,我们在文场上的命运是如此的不幸,谁又能无动于衷呢!”王平子也感动得掉下眼泪,问他:“为什么一直被埋没?”他说:“去年上帝有命令,让孔老夫子及阎罗王核查历劫的鬼魂,上等的在官署中备用,其余转生人世。我的名字已被录用,之所以未去,因为我想看到你考中后的快乐。现在我们只好告别吧!”王平子问他考的是什么官职,他说:“梓潼府里缺一名司文郎,暂时叫一个耳聋的书僮代理,这就是文运颠倒的原因。万一侥幸得到这个官职,一定要圣教得以宏扬光大。”

  第二天,宋生高高兴兴地来了,说:“我的愿望实现了。孔夫子让我做一篇《性道论》,看完后,非常高兴,说我可以做司文郎了。阎罗王一查生死簿,要以我说话无约束为罪名,不录用我;幸亏孔老夫子力争,才保住这个官职。我叩头拜谢。孔老夫子又把我叫到案前,嘱咐我说:‘现在因为怜惜你的才能,才选拔你充任这个清高的要职,你要改过自新,认真办事,不要再犯以前的错误了!’由此可知,阴曹对于道德,比文学更为看重。你一定是品行尚未修行好,今后只要积累善行不要懈怠就可以了。”王平子又问:“果真如此,那么,那个余杭生的德行如何呢?”他说:“不知道。阴曹赏罚分明,毫无错误,就是前几天我们看到的那个瞎和尚,也是一个鬼,他是前朝的名家,只因生前抛弃的字纸太多,罚他做瞎子。他想借替人医病,来赎以前的罪过,所以他常到热闹地方来。”王平子命人准备酒菜。宋生说:“不必了。终年打扰你,剩的时间不多了,再为我准备些水饺就足够了。”王平子非常难过,一点也不想吃,让他自己在那儿吃。一会的工夫,宋生就吃了三碗,捧着肚皮道:“这一顿饭,可以三天不饿。我这样做,乃是表示不忘你待我的好处。从前我吃你的水饺,都埋在屋后,已经变成蘑菇了。采集下来,藏起来做药,小儿吃了,可以变得更聪明。”王平子问他,以后什么时候再相会,宋生说:“既然做了官,就应该避开嫌疑。”又问:“如果到文昌帝君庙里祭奠,能达到你那儿吗?”他说:“这都没有什么好处!九天太远了,只要你洁身自好,多多积善,自有地府的人通报,那么,我是一定会知道的。”说完,向王平子告别后就不见了。王平子到屋后一看,果然长着许多紫色的菌。采集下来,藏在罐中。旁边有新土坟突起,宋生吃的水饺好像都在那里。

  王平子回家后,更加刻苦读书。一天夜里,梦见宋生乘着车,上面张着伞盖来了,并说:“你从前因为发了点怒,误杀了一个婢女,在福禄簿上削去了官职、功名,如今你的德行已经把你的罪行赎掉了。但是你的命太薄了,还是没有做官的希望。”这一年,他参加顺天府乡试,考取了举人;第二年,又考中进士。王平子从此以后,也不图进取了。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生来很笨,脑袋迟钝,王平子给他吃了那些蘑菇,就很聪明了。后来,因为别的事情到南京,巧而遇到余杭生也到南京办事。谈到阔别之情,很是谦逊,然而两鬓已是斑白了。

  异史氏说:“余杭生公然自吹自擂,估计他写的文章,也不一定一无可取。可是他的那种傲慢奸诈的样子,就使得人们即使在片刻之间也不能再忍耐了。上天和人类对他早已厌弃,所以鬼神也都来戏弄他。倘若他能够加强修养自己的品德,那么考埸上那些只会作那些令人作呕的臭文章的考官,遇到他们正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哪里至于只遇到一次呢!”


337,丑狐

双南从古重黄金,移得人间好色心。

春梦一场馀故我,分明恩怨莫沉吟。

  有一个姓穆的书生是长沙人,家里非常贫穷,到了冬天还没棉衣穿。

  有天晚上,穆生正独自在家里闷坐,忽然进来个女子,衣着华丽耀眼,但长得却又黑又丑,笑着问穆生说:“你不感到冷吗?”穆生惊讶地询问她是什么人,女子回答说:“我是个狐仙。可怜你寒冷寂寞,想和你同床共枕。”穆生害怕她是狐狸,又厌恶她相貌丑陋,大声号叫起来。女子掏出一块元宝放到桌上,说:“你如答应,我把这个给你!”穆生见了元宝,高兴地同意了。床上没有被褥,女子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铺上。二人直睡到天快明时,女子起床嘱咐说:“我给你的元宝,你快拿去买布来做被褥,剩下的钱,做件棉衣,买点酒菜,足够了。只要你和我永远相好,就不用愁贫困!”说完就走了。

  穆生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也很高兴,马上买布来缝制被褥。狐女晚上来后,见被褥一新,喜欢地说:“你家娘子太勤劳了!”临走前又留下银子作为酬劳。从此后,狐女每晚都来,每次离去,必定赠些钱物。这样过了一年多,穆生家的房屋变得整洁华美,全家人的衣着也都里外一新,居然成了富裕人家。

  穆生富裕后,狐女赠给他的东西渐渐少了。穆生因此越来越厌恶她。一次,他请了个会驱狐的道士,画了张符贴在门上。狐女来后,把符咬下来扯碎,扔到地上,进屋指着穆生骂道:“忘恩负义,你可算是登峰造极了!你这样做又怎能奈何得了我!你若厌烦我,我自己会走的。但情义既已断绝,你过去从我这里接受的东西,须要再还给我!”说完,忿忿地出门走了。穆生害怕,忙告诉了那个道士。道士便布置起法坛,准备驱狐。还没布置完,那道士忽然摔倒在地,血流满面。一看,已被割去一只耳朵。众人大吃一惊,四散逃窜。道士也捂着耳朵狼狈逃走了。这时,像盆一样大的石块,纷纷砸到穆生屋里,门窗锅盆,全被砸烂,没一件囫囵的。穆生钻到床底下,蜷曲着身子,吓得冷汗直流。一会儿,见狐女怀中抱着个猫头狗尾巴的怪物进来,把怪物放在床前,唤它说:“嘻嘻!快去啃那坏蛋的脚!”怪物一口就咬住了穆生的脚,牙齿锋利得像刀刃一样。穆生十分恐惧,想缩回脚来,但四肢却不能动弹。怪物嚼起他的脚趾,发出咯咯吱吱的脆响。穆生疼痛万分,衷恳不止。狐女说:“所有的金银财宝都给我拿出来,不要隐瞒!”穆生连忙答应,狐女叫了声:“呵呵!”那怪物就不咬了。穆生爬不起来,只是告诉狐女藏钱的地方。狐女自己去搜寻,除了首饰衣服之外,只翻出了二百两银子。狐女嫌少,叫了声:“嘻嘻!”怪物又啃起穆生的脚来。穆生哀叫着求饶,狐女限他十天内还清六百两银子,穆生答应,她才抱着那怪物走了。

  又过了很久,家人渐渐聚集起来,从床下把穆生拖了出来。只见他脚上鲜血淋漓,已没有了两个脚趾头。看看室内,财物被搜寻一空,只剩下当年的一床破被子还在。众人便拿来盖在穆生身上,让他躺下。穆生害怕狐女十天后再来,卖了使女和衣服,凑齐了六百两银子。十天后,狐女果然又来了。穆生急忙将银子交给她,狐女收下,默默地走了。从此后再没来过。穆生脚上的伤,医治了半年才好,家里又像从前那样一贫如洗了!

  后来,狐女又跟了邻村一个姓于的。于某是农民,家境贫寒。过了三年,于某除了按时交纳官府的粮税外,还建起了成片的高房大屋,一家人所穿的华丽衣服,多半是原来穆生家的东西。穆生见了,也不敢问。一次,穆生偶然到野地去,在路上碰到狐女,他急忙跪在路边。狐女默默不语,只用白手巾包上五六两银子,远远地扔给穆生,返身便走了。后来,于某去世后,狐女还不时到他家中,但家里的财物往往随之消失了。于某的儿子再看见她来,便行礼参拜,远远地祷告说:“父亲去世,我们都是您的孩子。即使不怜恤我们,又怎忍心坐视我们贫困呢?”狐女听了,便走了。从此再没到过于家。

  异史氏说:“妖邪之物来了,杀了它也算是勇武了;但既然受了人家的恩惠,那么即便是鬼物也不可辜负。自己显贵了就想要杀死赵盾,则贤豪们都会反对。人要不是心中有所贪图,就算用优厚的俸禄也不能撼动。看他一看见金子就面露喜色,那也就知道他的德行了,就算是丧身辱行的事也不会顾惜吧?可悲的贪心人,就该夺走所有让他落得残破衰败!”

【自己显贵了就想要杀死赵盾:晋灵公为赵宣子赵盾所立,后来晋灵公对赵盾的屡屡进谏感到不满,就派刺客鉏鸒去杀赵盾,鉏鸒发现赵盾五更天的时候“端然于堂上坐以待旦上朝”,认为赵盾是忠义之臣,遂自杀而死。】

 

338,吕无病

万里间闗递消息,存孤今见鬼程婴。

可怜悍妇空贻悔,覆水收时不见卿。

  洛阳有个叫孙麒的公子,娶了蒋太守的女儿为妻,夫妻二人感情极好。后来蒋氏二十岁时死去,孙麒悲痛不已,离家住到了山中一座庄园里。

  一天,正碰上阴雨天气,孙麒躺在床上休息,屋里别无他人。忽然看见门口门帘下露出一双女人的小脚,孙麒惊疑地问是谁。只见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女子,年纪约十八丸岁,衣着朴素整洁,面色微黑,长了很多麻子,像是穷人家的女儿。孙麒以为是村中来赁房的,呵斥她说:“有什么事应当去告诉我的家人,怎么竟闯到我的屋里来了?”女子微笑着说:“我不是村里的人。我祖籍山东,姓吕。父亲是文学士,我的小名叫无病。跟随父亲客居到这里,父亲早已去世了。我孤独无靠,仰慕公子出身于大家,又是名士,愿意投奔您这个郑康成做您手下的文婢。”孙麒笑着说:“你的心意倒很好。但在这里我跟仆人们住在一起,实在不方便。等我回家后,再用顶轿子聘了你来。”女子踌躇地说:“我自料才疏貌丑,怎敢奢望做您的配偶呢?只想供你在书斋里驱使,我倒还不至于把书捧倒了!”孙麒说:“就是收你做婢女,也得挑个吉日啊!”说着,用手指指书架,命她把《通书》第四卷取来,意思是试试她的学问。女子翻检了一通,找到了书,自已先浏览了浏览,才交给孙麒,边笑着说:“今天河魁星不在房里。【河魁星:月中的凶神,河魁星当日诸事宜避。】”孙麒听了,不禁动了心,便把她留下了,藏在室内,不让外人知道。

  无病闲着没事,就替他抹桌子、整理书籍、焚香、擦香炉,把房间整理得光洁一新,孙麒大为高兴。到了夜晚,孙麒命仆人都到别处去睡,只让无病伺候。无病察言观色,服侍得更加殷勤周到。直到叫她去睡觉,她才端着蜡烛走了。孙麒半夜一觉醒来,觉得床头上像躺着个人,用手一摸,知道是无病,便摇醒了她。无病惊恐地起身站在床下。孙麒责备她说:“怎么不到别处去睡?我的床头是你睡觉的地方吗?”无病怯怯地说:“我胆小,不敢独睡。”孙麒可怜她,让她睡在床里边。忽然,他闻到无病身上传来一种莲花一般的清香气息,大感惊异,便叫她和自己同枕一个枕头。孙麒心神摇荡,渐渐拉无病同睡一个被窝,二人欢爱一场,孙麒十分喜欢她。孙麒又想:老这样让无病躲藏着,总不是办法。又怕领她一同回家会惹人议论。孙麒有个姨母,跟这里只隔着十几家,他便和无病商量着让她先避到姨母家,以后再接她回来。无病觉得这办法好,便说:“你阿姨我早就很熟,不用你先去通知,我这就去。”孙麒送她,她就越墙走了。

  孙麒的姨母是一个寡老太太。天明后她打开门,一个女子闪身走了进来,她忙询问,女子回答说:“你外甥让我来问候阿姨。公子想回家,因路远缺马,留我暂时借住在阿姨这里。”老太太相信了,便留住了她。

  孙麒搬回家后,假称姨母家有个婢女,姨母想送给自己,派人把无病接了回来。从此后,便让她坐卧不离地服侍自己。日子一长,孙麒更加宠爱无病,便娶了她作妾。有高门大户想和他结亲,他一概不答应,大有和无病白头到老的意思。无病知道后,苦苦地劝他娶妻,孙麒只得又娶了许家的女儿为妻,但终究还是宠爱着无病。许氏非常贤惠,从不和无病争床第之欢,无病侍奉她也越发恭敬,因此二人关系很好。后来,许氏生了个儿子,取名叫阿坚,无病对待孩子像自己亲生的一样爱护。孩子刚三岁,常离开乳妈,跑去跟无病一块睡。许氏叫他回去,也不走。过了不久,许氏因病死去,临死前嘱咐孙麒说:“无病最爱护我的儿子,孩子就算是她亲生的好了;把她扶正作嫡妻,也可以。”埋葬了许氏后,孙麒便要按许氏的遗言去做,把这事告诉亲族后,大家都说不可,无病也坚决推辞,这事也就罢了。

  本县有个王天官【吏部尚书】的女儿,新近守寡,托人来孙家求婚。孙麒非常不愿意结这门亲事。王家再三请求,媒人也极力宣扬王氏的美貌;加上孙麒的亲族仰慕天官大人的势力,一昧怂恿他,孙麒动摇了,到底还是娶了王氏。王氏果然生得非常艳丽,但性情却异乎寻常的骄悍。平时的衣服用具,一不称意,就乱毁乱扔。孙麒因为喜欢她,不忍违了她的性子。过门才几个月,便霸住丈夫,不让他和无病同房。还经常把怒气迁移到丈夫身上,几次三番地大吵大闹。孙麒受不了,便一个人独宿。王氏更加恼怒。孙麒烦恼不堪,找了个借口跑到京城中,避难去了。王氏又把孙麒的出走归罪于无病,尽管无病看着她的脸色,小心伺候,但王氏还是不高兴。有一天夜里,她让无病睡在床下伺候,阿坚总是跟着无病。每次叫起无病来支使,阿坚就啼哭不休。王氏厌烦地痛骂阿坚,无病急忙叫乳妈来抱走他。阿坚不走,想强让他走,他哭得更厉害了。王氏大怒,从床上蹦下来,将阿坚一顿毒打,他才跟着乳妈走了。阿坚从此后被吓出了病,不吃不喝。王氏禁止无病去照料阿坚,阿坚整天啼哭。一次,王氏呵斥乳妈把阿坚摔到地上,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喊着要水喝,王氏不让给;直等到天黑,无病窥见王氏不在,偷偷地拿了水去给阿坚,阿坚看见她,丢了水扯住她的衣服号啕大哭。王氏听见,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阿坚听到她的声音,立即憋住哭声,腿一伸,吓得背过气去了。无病见状,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王氏大怒,骂道:“贱婢少做这种丑态!想用孩子的死威胁我吗?不用说是孙家的小崽子,就是杀了王府的公子,王天官的女儿也担当得起!”无病听了,只得抽泣着忍住眼泪,请求葬了阿坚,王氏不许,立命把他扔了。王氏离去后,无病摸了摸阿坚,觉得身上还温热,便暗对乳妈说:“你快抱了去,在野地里等等我,我马上就去。如果孩子死了,我们一块埋了;如果能活过来,我们就一同抚养他。”乳妈答应着走了。

  无病回到房里,带上自己的一些首饰,偷偷地跑出家门,追上了乳妈。两人一块看看阿坚,见孩子已苏醒过来,二人非常喜欢,商量着到孙麒的庄园去,投奔姨母生活。乳妈担心无病走不动,无病便先走一步等着她。只见她走起来快得像风一样,乳妈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赶上她。约二更时分,阿坚的病又变得沉重起来,没法再继续赶路。二人便抄近路进了个村庄,来到一个农家的门前,在门口直站到天明,才敲开人家的门,借了间屋子住下。无病又拿出首饰,卖了换成钱,找来巫婆和医生给阿坚治病,可是仍不见好转。无病掩面哭泣着说:“乳妈好好看着孩子,我找他父亲去!”乳妈正惊讶她说得太荒唐,无病却一下子不见了,乳妈惊诧不已。

  同一天,孙麒在京城中,正躺在床上休息,无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孙麒吃惊地起身说:“我刚睡下就做开梦了吗?”无病抓住他的手,只是跺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好久,才失声说道:“我受尽了千辛万苦,和孩子逃到杨……”话没说完,放声大哭,一下子倒在地下不见了。孙麒吓呆了,还怀疑是在梦中。忙叫仆人一块来看,见无病的衣服、鞋子还仍然在地上,众人大惑不解。孙麒急忙整治行装,星夜往家赶来。到家后,听说儿子已死,无病远逃,孙麒捶胸大哭,骂了王氏几句。王氏却反唇相讥。孙麒怒发冲冠,顺手摸起把刀子,丫鬟婆子们急忙拦阻他,孙麒走近王氏,远远地把刀子抛了过去,刀背正砸中王氏的额头,血流了出来。王氏披头散发,鬼哭狼嗥地跑出家门,要去告诉娘家。孙麒将她捉了回来,索性痛打一顿,直把她的衣服都打成了碎条,疼得她转不动身,才命将她抬回房中护养,想等她伤好后再休了她。王氏的弟兄们听说这件事后,率领众人骑着马打上门来。孙麒也聚集起自家健壮的仆人,准备抵御。双方互相叫骂了一整天才散。王家没赚到便宜,不肯罢休,又打起官司。孙麒也让人护送着赶进城去,向官府申辩,控诉王氏种种的凶悍劣迹。县令不能使孙麒屈服,便把他送到专管风俗教化的学官那里惩戒,以此讨好王家。学官朱先生,是世家子弟,为人刚正不阿,察知实情后,愤怒地说:“县令老爷以为我是天下最卑鄙的教官、专门勒索伤天害理的财物给人舔屁股的无耻之徒吗?这种乞丐相,我做不来!”竟不接受县令的命令,让孙麒堂而皇之地走了。王家无可奈何,便示意亲朋好友,为他们两家调停,让孙麒到王家谢罪。孙麒不肯,调解人往来十多次,还是没有结果。王氏的伤也渐渐好了,孙麒想休了她,又怕王家不要人,只得不了了之。

  孙麒因为无病逃走,孩子又死了,日夜伤心。想找到乳妈,问个实情。想起无病曾说过“逃在杨……”的话,邻村有个杨家疃,他怀疑她们逃到了那里,便去察问,结果没一个知道的。有人说五十里外有个村子叫杨谷,孙麒忙派人骑着马去访查。果然找到了乳妈和阿坚。原来,阿坚并没有死,病也渐渐痊愈了。相见之后,都非常欢喜,派去的人把她们接了回来。阿坚看见父亲,放声大哭,孙麒也流下了眼泪。王氏听说阿坚还活着,气势汹汹地跑出来,还想咒骂他。孩子正在哭着,一睁眼看见王氏,恐惧地一下子扑在父亲怀里,像是要藏起来。孙麒忙抱起来一看,阿坚已死过去了。急忙大声叫他,过了会儿才苏醒过来。孙麒怨恨地说:“不知如何酷虐,把我的儿子吓成这个样子!”立即写下离婚文书,送王氏回娘家。王家果然不要人,又把王氏送了回来。孙麒迫不得已,自己和儿子另住一个院子,再不与王氏来往。乳妈跟孙麒详细讲了无病的一些奇怪事情,孙麒才醒悟无病是鬼。十分感激她的情义,便将她的衣服、鞋子葬了,立了一块碑,上题“鬼妻吕无病之墓”。

  又过了不长时间,王氏生下一个男孩,她却亲手把孩子掐死了。孙麒更加忿怒,再次休了王氏。王家却又把她用车子送了回来。孙麒便写下状子,告到官府。官府因为王氏是天官大人的女儿,对孙麒的状子都不受理。后来,王天官死去,孙麒仍在不停地上告,官府便判决将王氏休回了娘家。孙麒从此后再没娶妻,只是纳了个奴婢作妾。

  王氏回娘家后,因为凶悍的名声远扬在外,住了三四年,没有一个来提亲求婚的。王氏这才幡然悔悟,但过去的事情却已无法挽回。后来,有个曾被孙家雇佣过的老妈子来到王家,王氏殷勤地款待她,还对着她流了不少眼泪。揣测王氏的心思,像是怀念原来的丈夫。老妈子回去后便告诉了孙麒,孙麒一笑置之。又过了一年多,王氏的母亲也死了。她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几个兄嫂弟妹又都及恶嫌恨她。王氏越发走投无路,只落得个天天泪水涟涟。有个贫寒的读书人死了妻子,王氏的哥哥便想送给一份厚厚的嫁妆,让她嫁给那个读书人,王氏不肯。她多次托来来往往的人给孙麒捎信,哭泣着说自己已为过去感到悔恨,孙麒始终不听。

  一天,王氏带着一个婢女,从家里偷了头驴骑着,跑到孙家来。孙麒正好走出家门,王氏迎面跪在台阶下,哭得泪流不止。孙麒要赶走她,王氏拉住他的衣服再次跪下。孙麒坚决推辞说:“我们如再次复婚相聚,平时如无纷争还好;一旦有纠纷,你弟兄们个个如狼似虎,再想离婚,可就难了!”王氏说:“我这次是偷跑来的,绝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你愿意留下我,我就留下;否则,只有一死而已!况且我自二十一岁跟了你,二十三岁被休回娘家,即使我有十分的罪恶,难道就没一分的情义吗?”说完,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金钗,并起双脚,套上金钗,用袖子盖在上面,说:“我们成亲时焚香立下的誓言,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孙麒热泪盈眶,让人把她扶进内室,但仍然怀疑王氏在欺骗自己,想得到她弟兄们的一句话作为证据。王氏说:“我私自逃了出来,有什么脸再去见我的弟兄?如不相信,我身上藏着自尽的工具,请让我断指以明心迹!”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把刀子,把左手搁在床边,一刀砍去了一截手指,鲜血进流。孙麒大吃一惊,急忙为她包扎伤口。王氏疼得脸色惨变,却不呻吟。笑着说:“我今天才从黄粱梦中醒来,特来借一间斗室,做出家的打算,你又何必猜疑我呢?”孙麒便让儿子和妾另外住一间房子,自己天天两处来回跑。又多方寻求好药,替王氏医治手上的伤口,一个多月才好了。王氏从此后不吃荤腥,只是关着门念佛而已。

  又过了很久,王氏见家务废驰,没人管理,便对孙麒说:“我这次来,本想什么事都不管不问的;但现在见全家开支如此浪费,入不敷出,恐怕将来子孙们会有饿死的。没办法,我就再厚着脸皮料理料理吧!”于是,她召集女仆们,按日定量让她们纺线织布。家人因为她是自己跑上门来的,十分瞧不起她,私下里讥讽嘲笑她。王氏像是听不见。既而检查纺织数量时,凡是懒惰没完成定额的,都挨了她一顿鞭子,毫不客气,众人这才怕起她来。王氏又亲自监督管帐目的仆人,事事精心算计。孙麒十分高兴,让儿子和妾每天都去拜见王氏。这时,阿坚已九岁了,王氏对待他加倍温存,每天早上他去了私塾,王氏常常留下好吃的东西等他回来。因此,孩子也渐渐地和她亲近起来。

  一天,阿坚用石块打麻雀,正好王氏经过,石块掉下来砸中了她的脑门,王氏一下子摔倒在地,昏迷过去。孙麒大怒,痛打儿子。王氏醒过来,极力劝阻,还喜欢地说:“我过去虐待过儿子,心中老觉得有块心病,这下可以抵消我的旧恶了!”孙麒听了,越发宠受她。但王氏常常拒绝和他同房,让他去和妾睡。过了几年,王氏屡次生产,但每次婴儿都夭折了。王氏说:“这是我过去杀死亲生儿子的报应啊!”阿坚结婚娶妻后,王氏便把外事委托绐儿子,家务事委托给儿媳妇。一天,她忽然说:“我某日就要死了!”孙麒不信。王氏自己料理起葬具,到了那天,她更换衣服,自己进入棺内去世了。面色还如活着时一样。这时,只闻到室内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香味,直到把她入敛后,香味才渐渐消失了。

  异史氏说:“心中所向往的,原本就不在于美丑。毛嫱、西施,怎知不是来自爱她们的人的赞美呢?然而不因王氏悍妒,无病的贤德就不会显扬,则热爱她的孙生将被认为有喜好丑女的怪癖而受人嘲笑了。乃至于深闺女子王氏,前生所种善根深厚,因此能幡然醒悟,即刻证得佛果。像那些地狱道中的人,都是富贵而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的。”

志怪故事·聊斋志异(七十九)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