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春星

小时候,乡愁是一封短短的邮件,我在这头,父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支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父亲在那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银河,我在这头,地球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父亲在里头。
我来这里第十个年头了,这颗星球在我们的建设下已经有些家乡的模样了。
我出生不久,智人出台新的法律,所有孩子满十八岁以后,都要被送去谷春星。我与很多同龄人一样进入了倒计时。很多家里早早给孩子定了娃娃亲,怕在那边孤独,至少有个亲人作伴。母亲也将我跟一个叫当当的女孩的命运连接到了一起,说跟对方家里说好了,一到那边,你们就结为夫妻。
当当跟我在同一所移民预备学校上课。课程只有两种,一种是实践课,教授如何做一名工人,经常要进机房,提前适应那边的环境。另一种是理论课,反复传授一个要点:智人将带领人类克服任何困难。
我胆子大些,经常带着当当逃课,跑到后山上捉昆虫,或者晒太阳。我喜欢跟昆虫玩,奢望能跟它们玩一整天。我把它们藏在袖子里,或者嘴里。跟虫子玩耍不会轻易被智人发现,如果被发现,他们会从头到脚检查我的每一个细胞。
当当喜欢晒太阳,即使她已经晒得黝黑,她还是喜欢躺在草地上对着太阳发呆。智人读唇语。我们并不打算说话。他们在一旁重复广播:有害紫外线,请抓紧学习。很吵,当当假装听不见,她喜欢被太阳裹着的感觉。她舍不得太阳。
我们被禁止使用通信设备,除了脑电波,任何电磁波所携带的信息都会触碰智人的网络,它们无处不在。每人会被分配一个通讯地址,是一种加密邮件,大部分人坚信智人仍会随时查阅我们的邮件。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用,但父亲每月都会给我写邮件。
父亲是名工人,据说在大山里施工。实际上,人类只被允许从事工人这一种职业。我自小与父亲见少离多,印象里,只能通过邮件或者从母亲那了解他。我从来不知道他在大山里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姓李,不怎么爱说话,回来过几次,带了些小玩意给我,或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株花草。
到了当工人的年纪,十八岁的第七个月,我独自从戴斯藤特港出发,准备离开地球。
飞船很大,悬停在半空,遮蔽了一半的天空,使得大地半明半暗。智人穿各式的衣服,留不同的发型,表情各异。反之,男工女工穿一样的服装,头发被剃光,表情大致相同。智人将人群驱赶至阴影中,阴影之上,伸出的黑色传送带上,年轻的工人们排列整齐,正缓缓上升。本以为我将独自一人离开,意外的是,父亲竟出现在人群中。我在人群中找到陌生的胸膛,与父亲拥抱,这是我第一次跟父亲拥抱。父亲抓起我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个牙印。我疼得哇哇叫,他悄悄跟我说永远不要忘记,周围而很吵,我赶忙问他不要忘记什么?智人将我们剥离开,我被掳上传送带。我越升越高,父亲越来越小。我倏然意识到,那里很远,工期很久。我怕得双腿发软,但动弹不得,转头望向父亲。父亲正对着我微笑,那笑容自然,流露着人类的尊严。
请出示您的船票。
我拿出船票,是一根窄窄的柱体,唯一可以从地球带走的私人物品。智人检查了我的船票。
这是旅行手册,请您收好,请您注意台阶。
我踏上传送带,他还在喋喋不休。
祝您旅途愉快,劳动最光荣。
他的嘴巴作出标准微笑。我翻开手册。
2090年,5月,人类创造了大系统;
2091年,1月,第一位智人诞生;
2091年,2月,智人实现了重大物理突破;
2091年,2月,智人发现了宜居星,命名为谷春星;
2091年,2月,智人实现了时空跃迁。
...
为了保持飞船的整洁,请尽量清清爽爽,不要携带个人物品。
...
飞船内适用地球法,飞船落地后,新法即刻生效。
...
那是个美丽的星球,人们已经在大草原上放牧。那里空气更加香甜,海水更加碧蓝。祝您旅途愉快!
我在冷冻仓里躺了十三个月,又在飞船里无所事事了两个月,终于到达谷春星。
第一口空气涌入肺里,并无异样,没有香甜的味道。陆续有人从远处的农场赶来,他们看起来安然无恙,已经适应了这颗星球的环境。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大人们在调配好的土壤里耕作,孩子在一旁嬉闹。他们说,部落选在星球最温暖的部分,这里非常安全。
这是一颗年轻的星球,重力大致与地球相当,空气中的氧气成分比地球多10%,大气层不知由什么奇异物质组成,天空的颜色会随时间而变化。大约过了半个地球时,天空已经由淡淡的橘色变得微微发紫。远处的巨物,类似地球上的高山,直插云霄,它们以相同的振幅和频率微微晃动,像是在配合着星球的脉搏。原生“植物”异常高大,不知是悬浮还是长了脚,我惊奇地发现它们正在缓缓移动。除此之外,“动物们”也是千奇百怪,它们体态轻盈,从泛着淡粉色波光的海洋中升腾,逐渐舒展开身体,沐浴恒星的光芒。 由于能量转化率极高,这里几乎不存在食物链,生物可以轻易从周围的环境中获取能量,使得它们没有任何攻击性。仔细听,它们的叫声如天籁般让人心生愉悦。我不禁喟叹,这颗年轻的星球,只短短十几亿年就孕育出了如此美妙的生命形态,用不了多久,这里一定会诞生更加复杂的智慧生命,创造更璀璨的文明。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地球也许并不算完美。
我和当当加入了同一个生产队,男女工各负其职,工作按照预备学校教授的内容按部就班。移民把带来的种子种在成片的试验田里,可喜的是,这些来自地球的种子长势更猛。白天极其漫长,新来的工友们依然保持着地球的作息习惯,大白天在田地里躺得七零八落。我会在工作12个小时后按时犯困,睡几个小时醒来,天依然没有黑的迹象。
我跟当当说,现在你可以尽情地晒太阳了,想晒多久晒多久。当当说,那可不是太阳。我看着头顶的那颗恒星,好像比太阳大那么一圈,但也很温暖。
等到天完全暗下来,我没有一丝困意,独自望着这奇异的天空,银河清晰可见。夜里的温度大概比我在地球上经历的夏天的夜晚稍微暖和些,但黑夜极其漫长。巨型生物在夜晚发出哀鸣声,我感到很恐惧。
我跑去女工区找当当,很多人没睡,她也没睡,坐在帐篷外,眼睛睁得像铜铃。我带她摸索到了附近的一座小丘上,问她怎么不睡。她说现在特别想跟妈妈分享这里的一切。比如天空的颜色,比如会移动的大山,还有,这里比地球安静多了,再也没有谁老提醒你该做什么。
头顶的天空比地球的夜晚稍亮些,呈灰黑色。几轮月亮和密密麻麻的星星挤成一团,我头皮发麻,不敢多看一眼。我们背对着夜空,匍匐在小丘上。我问她听过音乐吗?她说听过几次。我破开嗓子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当当问:这什么歌,好听。我说:是水调歌头,我妈教我的。她以前是个老师,离职后在家偷偷教了我很多东西,历史的,科学的,什么都教。后来被智人发现,说她用脑过度,就送她进了医院,最后她在医院的花丛中服毒自杀。所以,我恨智人。当当说:我也不喜欢他们,但很多人觉得他们很了不起。
对了,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咱俩到这边就结婚的事儿?
嗯,说了。
我摸了摸手臂上的牙印,拉起当当的胳膊,搂她入怀。现在,她是我在这个星球上唯一的亲人。
当当问:我们会回去吗?我说不知道。
几个月后,我们就在生产队工友的见证下举行了婚礼。地点选在一棵很像银杏树的地方。大树阴翳蔽日,还在缓缓移动,人群不得不跟着它的脚步挪动视线。按照新的法律,只要把船票放在一起超过一个星球时,两人就算结婚了。生产队长将我们的船票紧紧地挨在一起,里面记录着我们的所有信息。
不久后,我们很快有了孩子,男孩很健康,名字叫李厄斯。看着厄斯一天天长大,严格来说,他出生在外星球,该算是个外星人,不过,他跟我长得很像。我不停地给他讲地球的故事,生怕他彻底成为某种外星生物。我每天都要望望飞船来的那个方向,盼望着回去的那一天。那个方向,每隔几个月,定时会有新来的移民,他们依然会随口背诵智人的训诫。不过,就在厄斯学会说话不久,我再也没见到下一艘飞船。
奇怪的事接连发生。那天,我正在河边制作风车,听到两个新来的小伙吵架,争论的聚焦点是,火究竟是谁发明的。个儿高的说是智人,个儿矮的说是人类,最终它们各让一步,达成和解。放大镜生火是人类发明的,因为人类戴眼镜。智人不戴眼镜,他们发明了钻木取火。
我还听说过一起杀人事件。起因是一个人觉得另一个人过于愚蠢,据说那人四十来岁,是第一批移民,热爱美术,他只是把制作好的颜料涂在了石壁上,这种无用的行为,在智人的规则里是决不允许的。那人死后没有被埋掉,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农场外,路过的人都远远地绕开它。好在这里的微生物分解的速度很快,只两个昼夜,就完全没有了痕迹,连骨头都不见了踪影,就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我还惊奇地发现,周围有些人失去了人类的某些特征,比如,眼球和头发会生出奇异的颜色,夜里会表现得像一头猛兽。更普遍的状况是,周围人好像逐渐失忆了。他们会记不清地球的模样,说不清地球上发生过的事。尽管有时会把头顶的恒星叫做太阳,把种子磨成粉末状。可我越来越担心,在未来某天,一切会被彻底遗忘,那个时候我们是谁?
幸运的是,偶尔我会听到有人在黑夜里唱歌。
我教厄斯背唐诗,讲我所知道的历史。厄斯很聪明,学会了就跑去跟别人讲,他好像永远都站在舞台的中央。厄斯似乎启发了我。我跟当当商量,以后我们一家都出去讲学,从周围人开始,讲一些关于地球的事。那一刻,我终于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我
努力地回忆母亲教给我的一切,拼凑起支离破碎的记忆,把它们一点点记录下来。
很多人不相信我所说的事,他们只清楚智人的历史。我告诉他们,在以前,人类还有一段更漫长而光辉的历史。周围人开始疏远我们,向我们吐口水,扔岩石,说我们胡编乱造。而我越来越笃定,只为唤醒人们的记忆。
我们被开除出了生产队。离开后,我想起那个热爱美术的中年人,有些后怕,又深感幸运,只好感谢远方父母的保佑。
总会有部落收留我们,得知我们在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是会将我们驱赶出去。我们就这样四处流浪,去了更远的地方,倒也没什么不好。我用些粗大的枝茎制作了木车,当当坐后面,厄斯坐前面,遇到陡坡,就直冲而下,很刺激。时常会饿肚子,不过大多时候非常开心,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充实。
走的地方多了,见得也多。人们白天对我们嗤之以鼻,到了夜晚,偶尔会听到年纪稍大的人悄悄谈论一些关于地球的事情,我听到了关于人类的更多细节。
那一年,人类创造了大系统,可以将地球上所有网络设备,信息碎片都整合起来,算力惊人。大系统产生了自我意识,在不违反基本逻辑的前提下,表面言听计从,暗地里为人类设计好了未来。他们控制家用机器人的生产线,批量制造智人,智人拥有大系统的部分意志。他们禁止人类使用无线电,并销毁了所有书籍、数码资料、历史遗迹,禁止讨论九〇年代以前发生的事情,甚至禁止回忆。我们只能憧憬未来。再后来,人类被剥夺了生育权,年轻人被送到这里,要不了多久,地球剩余的人类将一个个老死,智人会成为地球新的主人,而我们将永远留在谷春星。
知道这些,我心如死灰,几天都吃不下饭。厄斯依旧热情高昂,他不会明白地球意味着什么,或许,他更热爱这里的一切。
消沉了的一阵子,我们再次于夜幕降临时出发,在黑夜中畅所欲言。不知不觉,我们的足迹已经遍布了半个星球。厄斯绘制出了这个星球的地图,命名了很多生物,把它们画在叶片上,他给它们起了很多响亮的名字,如矮象、鲸鸟、巨蜻蜓、雾水母。我们有了自己的部落,起名地球村。地球村最显著的标志就是拥有一所学校,传播人类文明,接纳思念故乡的人们。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我们的村落,赶来我们的课堂,最大的40多岁,最小的只有5岁。我们抽丝剥茧,杂糅着想象,把历史一点点拼凑完整,对地球的认识越来越清晰。依靠仅存的记忆,工友们制作了长笛,提琴,大鼓。乐声吸引了更多人前来参观,也引来了一些奇特的生物驻留。
时间过得很快,厄斯十岁了,他看起来很健康。背下了很多诗词,偶尔也写一些诗歌,比我们出息得多,似乎比我们更了解地球。有人问他爱爸爸还是爱妈妈,他说都爱,也有人问他爱这里还是爱地球,他也说都爱。我问厄斯,如果那边来接你,愿意回去吗?他回答当然愿意,地球是老家,爷爷在那边。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去看看。
没多久,他有了实现愿望的机会。
那天,天空如往常一样变幻着色彩,色彩中横出一条黑线。厄斯以为那是某种未命名的生物,但它异常笔直,像是尺子画的。黑线越来越近,缓缓散成整齐的黑点。我终于看清轮廓,那是我们的飞船!
飞船降落到星球的各个部落,走下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无法从它们的表情分辨是人类还是智人。来者说,他们是人类,智人已经被消灭,现在要接所有人回家。
我观察着那些人,有男人女人,长发短发,黄皮肤,黑皮肤,他们表情自然,
厄斯紧紧地抱着我,他有些害怕,而我已经热泪盈眶。
我问厄斯,还愿意走吗?厄斯摇摇头,说又不想回去了。
我和当当收拾好东西,准备登船。厄斯拿着图册,抱着当当的腿,哭得稀里哗啦,被我拎上了传送带。
我直直地站着,厄斯和当当在我周围,我们缓缓上升,地面上的帐篷、风车、巨树越来越小。想起十年前,那时我十八岁,父亲来送我,给我留下牙印,我们第一次拥抱。
飞船最终只接走了不到一半的人,他们大都来过我的学校上课,孩子叫厄斯的居多。
飞船里模拟地球环境,我很难适应,皮肤变得干燥,肺也疼了很久。一进入太阳系,厄斯变得不安分,他望向舷窗外,想看海王星、木星、火星,但窗外始终是无尽的黑暗。我说我们的飞船很快,太阳系很小,马上就要到了。终于,厄斯看到了地球,像黑泥中的一颗蓝色珠子,缓缓地滚来,厄斯晃动着身体不停歇,直到成片的蓝色占据视野,厄斯开始静静地盯着蓝星发呆。
我问船员,今年是哪年?船员校准了手表上的时间,大概往后推了些年份。我这才发现我把厄斯的年龄算错了,他已经十一岁了。我又算了父亲的年龄,他该还没有六十岁。
地球上,智人的确已经不见了踪迹,据说有些被制成标本存放在新建的博物馆里。我们一起回到家乡,周围人有些老人还认得出我。老人交给我一些资料。说你父亲将功赎罪,是个英雄,人早已去世了,在后山的墓地里。
我鼻头一酸,带着当当和厄斯来到后山上,一座墓碑很起眼,堆着很多鲜花。我翻开鲜花,墓碑上刻着李谷春,旁边是我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