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信者
但是少年并不想成为神话，少年只想被爱。
他小心地拨开面前的杂草，举起望远镜。
远处的山间一派寂静，群山之间笼罩着薄薄的雾霭，松树的叶影层层叠叠，乱石中静静地流淌着一条小溪。偶尔有群鸟在云端翱翔。
“很好，我自由了。”他想。
天雾蒙蒙的，山间的湿气让草叶沾染了一层露水，裤腿湿了，他就将其卷起。他奋力奔跑着，身旁的风声夹杂着水汽，让他不仅几乎没有怎么感受到运动的燥热，反而还有些许凉爽。
他甚至想一直这样奔跑下去。
通过自己的观测，他认为追兵是很难快速追上他的。根据他的经验，再往前前进几个街区，就会到达与贫民区的分界墙，等转换开始后，他就会很快地在人群的潮水中消失，再也不会被抓到。
可是他错了。
在街道的转折处，他惊讶地看见了等候的军警与猎犬。他没有想到军警会来地这么快，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奔跑基因被那些研究员篡改了，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一想法，因为他看见了人群背后的合成车。那些人居然直接在围堵的路上合成军警来追捕他，真是一群疯子。
他的脚步没有停下，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状况，只是用尽全力让两腿交替运转。他望着前方。风在耳边冰凉地流过。按照原计划前往分界墙是几乎不可能了，现在他的目标是最近的那座建筑。
那是一座灰色的建筑，外表附着一层薄薄的金属外壳，泛着淡淡的光。它看起来像是一个仓库或者超市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是他心里明白那里是一座合成工厂，是制造合成人的地方。或许是为了掩盖身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座建筑被故意设计成这个样子。现在，他奋力向那座建筑跑去，这是他最后能庇护自己的地方了。
他尽力回头望着远山和松林，想记住这最后空阔宁静的印象。
爆裂声在身旁突然响起，那些愚蠢的合成军警们发现他了。爆能枪的射线在他的身边不断爆裂，将他身边的石头草丛全部打碎，。他不得不加快奔跑的速度，不能倒在这里。
他转向，射线也转向；他跳跃，射线也跳跃；他加速，射线也加速。有几次险些打中他的腿部，几乎是擦着他的衣服在身旁爆炸，但是都没有真正伤害到他。他知道，那些人是想活捉他。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终于到达了工厂的后门口，望着面前的大门，他来不及减速，一口气撞了进去。
门内只有一个老人，顾不上惊讶，他顺手架起处于惊愕中的老人，掐住他的脖子，用别在腰间的手枪抵住老人的脑袋，调转过身子，躲在老人身后，面对着大门。
军警们的射击暂时停止了，在这短暂的空隙，他带着老人躲进了工厂内，紧紧关上了大门。
大门关闭以后，他继续用枪胁迫老人，让他按下了工厂应对外部入侵而准备的保护装置按钮，并且让老人自己找个角落坐下，不要试图对他进行任何的攻击行为。
合成工厂的安保装置很牢固，这点让他稍微放下心来。在稍微的休息之后，他绕着工厂一边查看地形，一边用枪打坏每一个内部摄像头。他的曾经一个合成体在类似工厂的地方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清楚摄像头对他的的危害。确认全部击破后，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强迫老人跟他一起又检查了一边，再次检查完毕后，他慢慢地扶着老人，在桌子旁找了两把椅子，先让老人坐下，然后自己坐在老人旁边，一只手拿着枪指着老人。
“我叫乌秋21。”他说。
“我知道。”老人说，“广播里播了。”
他警觉起来，“什么广播？”
“工厂广播台。刚刚播的。”老人迟缓地说。“广播里说你是潜逃分子，要求所有居民不要收留你在家里，还要求所有知道你下落的人举报你。”
“什么？”他举起枪，对准老人的脑袋，“把手机交给我。”
老人趴在墙上，顺从地任凭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交给他，又任他搜身，把所有衣服口袋都翻开为止。他似乎还不放心，连内衣都摸了一遍。老人的身体很瘦，如同枯骨。
“没用的。”老人说，“你只能在这里停留一个晚上，明天你还是会被他们抓住。”
他皱皱眉，不解道：“为什么？他们能强行突破进来？”
老人摇摇头：“不能。这里的安保设备是顶级的。”
“他们能炸毁工厂？”
老人又摇摇头：“不能。那会把这里的炸弹引爆，波及市区。”
“那为什么说最多只能躲到明天？”
“他们会放毒气进来。所有透气的地方他们都有办法送入毒气。以前他们在工厂抓人就是这么干的。”
“那我们就把通风管道堵死，这样就不会被毒气袭击了。”
“你想把自己憋死吗？”
“总能坚持一段时间，总比干等着要强，”乌秋21嘎啦一声拉开枪的保险，“那我们就反抗，你这里不是可以合成吗，我们一起合成一堆士兵，跟他们硬拼到底！”
老人轻蔑地哼了一声：“那更不可能，这里的合成人都不会有完整的意识，只是一些无用的躯壳而已，只会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指令。”
乌秋21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干。还有你在这里做我的人质。你是无辜的，他们不会把你也毒死。”
“他们会的，”老人淡淡地说，可以听出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情感，好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人，“我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平平无奇，相比抓捕到你，我的死亡无关紧要。”
“不可能，那刚才军警们还不是没有对你开火？如果他们不管你的死活，刚才他们早就把你一起打死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谁。等他们回去调出档案就会发现，我只是一个普通合成人，是一名普通的合成工厂操作员，他们就不会顾虑了。这种事是常有的，我曾经在保护她的时候就死在这里一次。”
“她？什么她？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吗？”乌秋21又警觉起来，“快说，不然我就杀了你。你是谁？”
老人缓缓站起身，示意乌秋21跟着他。两人来到居住区的最深处，在这里有一座巨大的合成罐，里面泡着维持生命必要的LKS液，在液体里面，漂浮着一个年轻的少女。
“她叫月，”没等乌秋21发问，老人就说道，“我叫药九09，这是我的爱人，准确来说，是我本体的爱人，我的本体早已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死去，就是之前死在这里的那个我。
“我本来是研究所里面的一个研究员，但是犯了一点被他们称作错误的错误。被强制要求在这里看守合成工厂，作为交换，他们允许我将月带到这里继续治疗。
“月得了一种病，或者说压根就不是病，这是大合成时代的一个荒谬的错误之一，她的身体再也无法被合成，也因此意味着她的身体无法跟我们一样享受到合成带来的永生，为此我将她安放在纯净的LKS液中，用合成的原料来维持她身体不会衰老。但是代价是我再也不能见到她的笑容了，只能守着隔离在罐中的她，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样子。
“我爱她，但是我再也不能接触她，这也是那些人为什么允许我这样保存月的原因。爱而不得，他们知道这是对我最大最残忍的惩罚。”
“等等，你等等。”乌秋21跟上老人，抓住他的手臂，“你有办法对不对？你之前经历过这种事，你知道怎么逃生，对不对？”
老人抬眼看他一眼，“我如果知道，就不会死过一回了。”
“但是你仍然应该帮助我，既然现在我挟持了你，占领了你的工厂，你就应该帮助我，我死了你也会死，我们的生命是捆绑在一起的，你明白吗？”乌秋21恶狠狠道，他突然有点后悔跑到这个合成工厂里面来了，“我说的对吧，如果对的话，你就应该帮我，帮助我也就是帮助你，救我的生命也就是救你自己的生命。”
“把你交给那些军警就是帮助我救我的最好的方法。”药九09笑了笑。
“你敢吗？！”乌秋21大声叫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绑在椅子上面，让你明天陪我一起死。”
“那你还让我怎么救你？”
乌秋21彻底绝望了，他用枪不停地砸着老人的身体，又不断地踢打着面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家伙。“你到底帮不帮我？！”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浑身的关节都卸下来，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
药九09还是一副漠不关心地表情，他任凭乌秋21踢打摇晃自己，一字一句的说着：“随便吧，没关系的，都一样，反正大家最后都会死。”
乌秋21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地对药九09说：“这样吧，你帮助我，我给你一大笔钱，怎么样？说个数，我的命值多少钱，我一定给你。”
药九09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储物区，从里面取出两人份的土豆羊肉，在烘焙炉上慢慢地烤着。
“你得相信我，我富可敌国。”乌秋21跟上他。
“我当然相信你，你可是乌秋的合成体，你的本体可是这个时代最著名的变革者，不是吗？”药九09端着土豆羊肉的盒子，没有看他。
“你知道我的事迹？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乌秋21仍然跟着他。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有着丰富的学识，在合成人类方面有着极强的天赋。你曾经说过LKS液是世界给人类最大的财富。你在你的著作中指出其物质构成可能与生命形成的基础原始汤类似。在人类浸入LKS中后，可以向人类肺部直接提供氧气，同时还可以执行减缓物理性冲击、担负生命维持的任务。你有着自己的宗教，有自己的武装和追随者。你当然富可敌国，你的追随者一人给你一捧金子，你就可以建立起一个横跨地月系的庞大王国。”
乌秋21放下枪，无奈地笑了笑：“那些当然是我的财富，可惜那些又能怎样呢？我所拥有的可比那些追随者或者对立者们知道的要多的多。”
药九09已经做好了土豆羊肉，他将饭菜端放在桌上，自顾自地开始享用自己的那一份。
“我可以满足你想要的所有理由，只要你提出来。”乌秋21盯着他。
“可那有能怎样呢？”老人没有理会他。
“你必须得帮我。”
“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遇见你爱的人是什么感觉吗？”乌秋21没有回答，反而转移了话题，“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或者说，是我的本体的第一次，我在读书的时候遇见了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子，留着中发，我还记得她美丽的鼻子，她可爱的脸颊，以及那嘴唇，让我看着就想吻上去的那种。
“我承认我当时动了真心，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做，我向她告白，也跟她有着美好的恋爱时光，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的纯洁啊。我记得我们漫步在大雪里，她把手揣在我的口袋里，抱着我，那时候我除了她什么也不想要。
“可是后来合成的谬误开始了，她也跟你的月一样，没有办法被合成，在她去世的当晚，我哭了，我曾经想过一了百了。但是我死不了，至少在那时候死不了，我的合成接替了我所有的意志。在经历了十几代合成的消磨后，我终于得到了现在的一切，我找到了没办法被合成的真正原因，那就是灵魂没办法被复制，所以才会被隔绝，虽然LKS能让一部分合成人有自己的意识，但大部分的合成是无意识的，只能服从指令去活着，那样一点也不自由，没有灵魂的合成，只是克隆而已，只有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墙壁，才能真正自由地永生。”
老人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求求你帮帮我吧。”乌秋21跪下来，他几乎是在向老人哀求。
“可是我还有月，她不能没有我，我不能没有她。”药九09叹了口气。
那至少把我的思想保留下来，我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出版，他们就是因为这些而追捕我的。
“明天合成工厂会送出一批新的合成人，到时候有一辆车开往边境线。”老人看着他。
第二天早上军警们在合成工厂的运输车里找到了被捆绑的乌秋21，他满脸愤怒与羞辱地被绑在车厢内，不停地挣扎着。联合抓住了他，将他囚禁在月球上，泡在纯净的LKS中，这样他和他那些禁忌的思想永远不会因为合成而被延续下去。
药九09在事后遭到了乌秋追随者和武装分子们的追杀，他不得不向联合请求军警的保护。合成工厂的工作也自然是没有了，不过他得到了带着月在官方保护的居住区内继续生存的权利。后来，在某一个夜晚，他在睡梦中被成功潜入的暗杀者击杀，彻底了解了09号的一生。
这就是这件庞大联合中一次小小事件的结局。
后来时代仍然在合成这辆马车上不断前行着，固定的合成越来越严重，工厂人还是工厂人，军警人还是军警人，研究人还是研究人。当然合成失败的原因还是在发生，人们不相信乌秋的那一套关于灵魂无法被合成的想法，只是继续归咎于合成的谬误这个站不住脚的理由。不过人们也不关心，毕竟大部分合成都得到了永生。那些与自己无关的谬误，谁在乎呢？
药九011站在山顶，看着在自己后面慢慢地爬着山的药九012。
合成体一般是不会有机会面对自己的下一代合成的，除了他们这种特殊经历的合成。为了稳定他们这一群体的稳定，允许他们对自己的下一代合成进行教育，传授所谓“老一辈人的经验”之类的东西。
不过向自己的下一代传授自己平凡的经验一直是挺尴尬的一件事，特别是向药九011这种有着要强性格的合成，他对此感到无奈，不过他知道这是必须的，为了某一个梦想。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达你说的那个水库？”药九012气喘吁吁地停了下了，他弯下腰，喘着粗气。
“不远，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到了。”药九011叉着腰。
“我太累了，我可能回去会累死，说不定我以后都没机会找到心爱的女孩子。”药九012翻了一眼药九011，“都是因为你，你这个老东西。”
药九011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是合成，但是他有着独特的性格。012现在穿着一身连体服，松松垮垮的，看起来很像一个幼稚的儿童，这是011自己年轻时候绝对不会穿的东西，事实上，现在011自己穿的这一套黑色的制服才是012真正想穿的。他知道012太想成熟了，虽然并不知道成熟背后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在那边你会有一个你命中注定的爱人，你会跟我一起去吗？”药九011笑着问药九012。
“好吧。”
他答应了。
LKS液中浸泡着药九012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少女。他很确信自己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就是她了，我想娶她。”药九012转头望着药九011。
“当然可以，这是你命中注定的爱人。是灵魂在无尽合成中的唯一出路。不过你要做好一个准备，我知道你的记忆力很强，只是不用在正道上。现在，我需要你记下这些东西。”药九011开始向药九012背诵自己记忆多年于心中的内容，这还是药九010告诉他的，“第一步，在09至010内，逐步减少LKS的浓度，开始注射药九代的血液。第二步，在010至011内，逐步加到血液注射量，并且为012代的苏醒做好准备……”
药九012跟着他一字一句地背着，从远处看，他们就像一对远足的普通祖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