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场太阳雨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上下都有些沉重,那是麻药还未散去的感觉。
汗津津的手心中,紧握着的是WA2000的手。
我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女孩闭着眼睛,就这样坐在病床前睡着了,就连睡着时的样子,都无比静俏,小小的嘴唇咬着一抹不情不愿的神色,紧闭的双眸却含蕴着万分的依顺和温存。
望着疲惫的她,我笑了。
当她醒过来后,我问老大如何了,哇酱摇了摇头,说联系不上了。
我还活着,没有死掉,也没有被逮捕,或许他早就知道我下不了狠心,于是提前计划好了退路,但这个城市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扔下一个烂摊子不管,迟早会有仇人寻上来。
“看来,假身份也不能继续用下去了呢。”我不无担忧地说。
“今后,我们不要杀人了,好吗?”哇酱小声道。
“好,我想听你拉小提琴了。”我说。
“诶……”她略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但很快挂上了笑意:“嗯,想听哪一曲呢?”
“适合在康复时听的曲子。”
“那,那就拉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吧。”她有些高兴地说道。“第五号D大调。”
我点点头,印象中那是一首轻快而悠扬的曲子。
哇酱摆好姿势,微微闭上双眼,试着拉了几个旋律后,又睁开,用动情的口吻问道。
“呐,埃文,你知道吗?”
“嗯?”
“平时,我在乐队里只拉协奏的……今天,我想拉主奏。”
我愣了一下,望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这样认真的少女,欣慰的点了点头。
旋律仿佛柔滑的缎子轻轻地披上了我的皮肤,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要不了多久,我就不用担心自己在行进中会绊倒、或是因为年轻而错过些什么了……杀手已经不在了,从今往后我将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坐在音乐会的座位上,在下雨天撑起一把伞接她下班,耳边一定会有来自城市和小镇的居民谈论着这位美丽的演奏者的故事。
但是,在我离开之前,还有另外一个约定要兑现。
我最终还是通过关系找到了安洁莉娅,告诉她我是军方的第11期学员,是那个著名的城市赏金猎人,如今我的老大失去了后台,我也没有了继续杀人的理由,如果这次行动侵害了格里芬的利益,我是愿意自首的,但在此之前我还想见一个人,希望能被许可。
安洁笑了,她说,你没听错吧,一个法外分子要对另一个法外分子自首?
我也笑了,说那谨代表我个人,说一声对不起吧。
她说没关系,总听军部的老对手提起过你,当然,还有你想见的那个人也是……她并没有忘记你。
安洁带我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小学,溢满秋阳的庭院里堆积着深深的落叶。
院子里有几洼菜地,种植着土豆、洋葱、番茄……我惊愕的发现这里住着的全都是退伍的战术人形,她们如同正常市民一般生活着,有的戴着老花镜缝补衣裳,有的在厨房里烘焙着早饭,有的则如同消遣般地反复拆卸组装着枪械,她们每个人都在享受生活的惬意,看见我时脸色也挂着和睦的笑容。
在一个四十平大小的复式出租屋里,东厅的阳光洒在客厅,洒在了那个如画卷般的人儿身上。
她回过头,望向我的位置,停下了手中的熨斗,湿掉的衣物上水汽蒸腾。
这里,就像是家一般的温暖。
“报告教官——”我忘情地喊道,“第11期学员,3连3排,埃文报道!”
多少年过去了,她的身姿依旧宛若少女般轻盈,气质如贵族般优雅,我用漫长的时间去整理着自己的爱与恨,失去与愤怒,怜惜与愧疚,混合着宿命的纠缠,浑然不觉的心中的那一朵清莲悄然滋长,以至于再见时分竟然有种时空倒错般的眩晕。
随后,一句话穿越了无数的时光,回到了我面前——
“埃文,要和我一起喝杯茶吗?”
红茶浓郁中带着淡淡苦涩的味道,但从长久的回味中缓缓渗出的,是难忘的香醇与甘甜。
我们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坐了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开心地聊着天,倾听着Kar98k讲述在战场上被重创后,如何被一只神秘小队所救,又是如何来到安洁的手下工作的;而Kar98k也听闻着我来到城市后的经历,并且为老大的所作所为唏嘘不已。
不知不觉地,两个人都开始谈起最初在军校相遇的那一年,许多已经模糊了的细节,也透过彼此的回忆全部回想了起来。
最后,窗外下起了太阳雨,那淅淅沥沥的光辉一道一道地挥洒在老旧的城市之间,我们肩并着肩望着天空,彼此都缄默了。
Kar98k就在我身边,毫无疑问地就在我身边。
少年时代那样耀眼的晨曦,不知不觉成为了触手可及的东西,成年后的漫长夜晚,反而却像一场疾驰的梦境。外面的城市依旧寒气袭人,小小的卧室则被温馨的淡黄色的柔光笼罩着,墙边的壁炉也烤得双腿暖暖的。
“毛瑟小姐。”
“嗯?”
“能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开心到无法用语言形容。”
“我也是一样。”
“我觉得,我还是喜欢着你。”
“年少时总会因为遗憾忘不掉一些人和事的,如果当初没有错过,你会发现它们没那么好。”她笑着,再次捧起温暖的茶杯,轻轻地嘬饮。
“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却不愿意与我相见。”
“这个城市里,一直有个使用毛瑟步枪的暗杀者的传说,究竟他是否在纸醉金迷中堕落了,谁也不知道,这是埃文自己应该寻找的答案,不是吗?所以,对不起,我知道你在找我,每次想到这个,都让我心情复杂。是的,我想过你,也许你也会想我……但我们终究不要那么快见面才好,毕竟,那只是人生中许多遗憾中的一个罢了。”
“现在我已经告别那种生活了,再次见到你了,还有什么遗憾吗?”
“嗯,没有啦。”
“那你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吗?”
她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说出口,吃惊的睁大眼睛,面颊微红,眼眸微颤,许久之后才平静下来,低下头喃喃地问道。
“那个朝我射击的狙击手,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是的。不过……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她是我的学徒。”
“她喜欢你吗?”
“喜欢,但我的人生中早已没有了第二种幸福。”
“你会对我好吗?”
“我会的。至死不渝。”
Kar98k沉默了,她眨了眨眼,秀长的银发垂下来,挡住了少女的情愫。
她也有对于爱情的憧憬吗?我未曾知晓,那座不容他人闯入和破坏的秘密花园,从未许诺留给那个如孩子般永远长不大的我,在无数细碎而美好的阴影后,维系着彼此共同的旅程的,也不过是那个未完成的约定。
“所以,你愿意……?”
“……我想我愿意的。”
那一刻,日光散退了雨水,照亮了她和我的心。
在破碎却美丽的光华中,她也在同一时刻亲近了我。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吻,我闭着眼,久久地触碰着那润若凝脂的淡红樱唇,而德皇微仰娇颌,任由我的采撷和索取,不知不觉间,一双玉臂竟也悄悄地环上了我的脖子。
因为这个吻,我明白了自己这些年来茫然支撑着这样碌碌无为的阴暗人生究竟所为何物,以至于在这诸神倾倒的温柔前,亦没有分毫颤抖。
我是喜欢着德皇的,喜欢了很多年,不该怯于守护如此重要的东西。
渐渐地,耳中所闻只有了她的动人嘤咛,细若游丝的喜悦与甜蜜就这样沁入心田。
回去的时候,我们与安洁认真地相谈了彼此的想法,约定了订婚的日子,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许可。
晚上已经很冷了,夜风不断抽离着肌肤表面的温度,只有心里是那么的温暖。
没走多久,我就来到了熟悉的街道。
一切都还像以前一样,但一切却又都与众不同了。
淡雅的射灯下,一双皮靴吸引了我的眼睛,我记得似乎有一次在和WA2000路过这家橱窗时,她满心欢喜地看了许久,说这才是送给女朋友的最好的礼物。仿佛踏上它,就能化身通往自由之路的花神。
现在回想起来,之所以过了这么久还记得那么清楚,可能是因为毛瑟小姐也一直穿着双美丽而优雅的长靴吧。
我走进了店门,对导购员说道。
“我想要这款靴子。”
“这位先生真有眼光,这款是战争前出展于最后一届巴黎国际时装展的——”
“我要了,多少钱?”
我递过去一张银行卡,那里面有我在老大那里赚到的所有报酬。
店员愣了一下,她大概是从未见过这样买东西的人,试探着问道:“您要多大码数?”
“35码。”
“好的,请稍等。”
我整个人怔在原地,像是着了魔一般,所以接过包装好的鞋盒后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个,这位先生……如果将来想要换码的话,请不要拆掉吊牌,是送给女朋友的吗?”
“是。”
“她真的是个幸福的女孩。”导购员由衷地说道。
我沉默了片刻,或许是因为某种想要补偿的心情,忽然又改口道——
“那个,抱歉,换成37码吧。”
回到公寓前,街巷已经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几点微光依稀可辨,我惊愕地抬起头,发现WA2000居然等候在门口。
寒风中,少女只穿着一双裤袜的双腿紧紧并在一起,红色的围巾不断地飞舞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冻美人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个迷路了的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知道你去哪里了。”
“是吗……”
“我知道你想的人就是她。”
“是的。”
“我朝她开枪了!是不是没有再呆在这个家里的必要了。”
“……哇酱。”
“你说啊!”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夜晚终结的时候,将永远地失去她。
她走后,另一种类似于歉疚的孤独将撕咬我的心。
“我不会责怪你的。”
“我懂了,你不用说了,对不起。”
“WA不需要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更加大声地喊道,“我就是没那么好,没那么漂亮、没有那么大度、没有那么聪明……让你忘不了她,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可是……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啊!
“平时在家里打扫卫生的是我吧,给你做早饭和夜宵的也是我吧!
“白天冒险陪着你去暗杀的是我吧,给你这个单身狗过生日的也是我吧!
“我再也不要和你生活在一起了!去和你的老情人过一辈子去吧!
“你这个笨蛋、白痴、垃圾桶、马桶栓、臭埃文!”
她骂完了,哇哇大哭着顺着无人的马路走了,我紧随其后,没走几步,哇酱就忽然停下来,脱下自己的鞋子朝我砸了过来,我避之不及,脸上结结实实接了个正着,留下一道鞋印。
稀松的行人注意到了这里,纷纷看过来,哇酱抄起另一只鞋,好像我靠近还得吃一记。
但是她没能举多久,而是蹲坐下来,哭得梨花带雨。
我怜惜地走过去,把鞋盒打开,亮出那只漂亮的靴子。
哇酱揉揉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东西。
“上万元的靴子,你是傻子吗?”她大声问道。
“我留钱能做什么呢。”
“娶老婆啊!你这个糊涂虫,癞皮狗,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家伙,除了我还会有谁要你啊!你除了这几个拿人命换过来的臭钱,还有什么啊,你说啊!”
“我买的是你的码数。”
“少来讨好我了,我才不要你的臭鞋!”
我终于知晓自己无言以对,我能为自己赢回Kar98k的权利而无所畏惧,可是望着哇酱的眼睛,却只能为自己无能为力的挽留而感到羞耻。
在寒冷的户外,我们僵持了足足20分钟左右,直到女孩的脸蛋都被冻得通红。
良久,我安慰道:“对不起,哇酱,能不能不离开我。”
“看你可怜,来,帮我穿好吧。”紫发女孩屈服了,她小小声地说道,可是当我拿起靴子后,她却敏感地将脚一缩,羞得满面通红。
“不、不用了……!”
“不穿怎么走路啊。”
“背我回去。”
“当然可以。”我舒了口气,蹲下身子示意她爬上来,但是很快屁股就传来一阵闷响,少女抬着美丽的足弓踩在我的屁股,居高临下地说,“踹你一脚,这下扯平了。”
“快点上来吧。”我轻轻地叹息着。
“嗯。”
“哇酱。”
“臭埃文。”
“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清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是吗?”
“关于三个人一起生活的可能性。”
“嗯,是的。”
“……我还没想好,不许这个时候问我,而且,法律也不会允许的吧。”
“说实话,我也还没想好,这意味着很多责任。”
“其实……只要负起责任来的话。”WA2000的手忽然扣紧我的脖子,像是很害怕失去般地久久不肯松开,正当我感觉呼吸困难到即将晕倒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扑上来对着我的耳边说:“呐,埃文,去格里芬当指挥官吧。”
“你说什么?”我困惑不解地回过头。
“去格里芬当指挥官吧,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只有这样做,才能……”
“才能?”
“给、给你两年的时间,你等了她两年,这次换我等你两年。”
“两年半。”我纠正道。
“一年半!”
“我是说,我等了她两年半,不是和你讨价还价。”
“一年!”哇酱继续强词夺理。
“半年。”我忽然鼓起勇气说道,“给我半年时间,我想办法进入格里芬。”
我见她半天不说话,于是再次回过头。
哇酱眼角噙着泪水,嘴巴却倔强地挂着笑。
“埃文,我还想再哭一会儿,就一会儿……可以吗?”
“好。”
回去的路上,她紧咬着我的衣领,牙齿在轻微地打着颤。
她哭的声音很微弱,几乎细不可闻,但我知道没有什么可以抑制住那种悲伤。少女抱着我,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我肩膀上。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