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AS(拉/乐/琳||清/三/K)】天涯歌女(三)
上篇:

三
过了大概有一两周的光景,三三找到贝拉。
“非常感谢您这么多天以来的热情款待。您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在这里白吃白喝这么久,不做一点事情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又补充:“如果您实在没有事情给我做,让我帮着打扫卫生也是可以的。”
贝拉连忙打断:“这是什么话。打扫卫生的事有专门的人负责,您就不需要操这个心了。而且,您在我们这里是客人,我们接待您也是应有之义,大可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接着又说:“您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力更生,而不是依赖于别人过活,这很好。一位女士有这样的决心是十分难得的。”
他沉思了一会,说:“我记得您之前说过,想要当一个歌手。我碰巧认识一位朋友就是干这行的,荣华戏院的王老板,他之前和我父亲就认识。荣华戏院在租界这边算是规模最大的几家之一,每周都有几次演出,几乎都是满座的。如果您有这个意向的话,凭您的实力,我这边再跟老板说几句话,进去肯定是没问题的。”
随即又补充:“当然,当歌手虽然待遇很好,但工作量和压力也是不小的。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就现在这样也挺好。我没有任何要催促您的意思,这件事全靠您自主决定。但如果您选择做一个歌手,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全力支持。”
三三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那样就太好了,您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贝拉连忙劝阻:“千万别,这么重的话我可受不起。”
周一,贝拉带三三去了王老板的戏院。王老板想看看她唱歌的水平。她会唱河南的豫剧和苏州的评弹,自己又学了几首当下比较流行的新歌。王老板对她的声音赞不绝口,贝拉提前跟他打过招呼,这时又趁机在旁边说了不少好话,这事就这么成了。
王老板带他们把整个戏院内部逛了一遍。戏院一楼是给客人休息和等候的接待大厅,二楼则是演出的会场——准确的说,是二楼和三楼。普通观众席在二楼,三楼的是贵宾席,视野更好,也没那么拥挤。
三三被这架势给震慑到了,她从未见过规模如此宏大的剧院,更无法想象观众席坐满、自己站在台上表演的情景。
王老板介绍说,这家荣华剧院是他在二十多年前买下来的,当时还是一家旧式的戏楼,因为经营不善、热度太低,亏损严重。他花了几年时间把戏楼改造成了一家新式的剧院,并安排了一些上海人比较喜欢的新内容,比如流行歌曲、歌舞剧,甚至偶尔还会放一些默片电影。改造过的新荣华剧院在20年代初开张营业,很快就做出了规模,并吸引到了不少投资,到今年已经有将近20年了。
他对三三说:“您要是没意见的话,我们下周就可以签订合同,那时您就是我们这的正式签约艺人了。”
贝拉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可太好了,恭喜啊!”
一切按计划进行,一周后,在贝拉的陪同下,三三与王老板签订了合同。合同约定,三三作为荣华戏院的属下艺人,初期每月可以领取七十元的报酬,如果表现不错,可以提升至每月一百元,满一年之后如果可以升上主唱,每月报酬也会相应提升至一百五十元。当然,这里的主唱虽然叫的是“主唱”,但有好几位,不是独一无二的。戏院每天晚上都有规律的演出,不必每次都参加,每周三四次就足够了。当然如果参与更多的表演,也会有相应的额外报酬。
王老板看她初来乍到,让她下星期再正式开始参加演出,随后又带她去看了一下戏院的后台,就是专门给表演者休息和准备的地方。
“对了,唐三三小姐,还有一件事。”王老板说,“是这样的,我们这里的艺人一般都会取一个艺名,一般是比日常使用的真名更——呃,更有艺术感一点的,这样既方便我们做宣传,也更容易让观众辨认。您看大歌星周璇,这个名字也是艺名。”
所以唐三三小姐的艺名应该叫什么呢?“不如叫珈乐吧。”贝拉提议,“珈乐——Carol——颂歌,中西合璧,和您歌手的身份也相符。”
“这个好,这个好。”王老板连声赞同,“连英文名都有了,时髦得很哪。”
三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从今以后,她就是“珈乐”这个名字下的人了。
“好,那今天的事大概就这么多了,二位可以请回了。”
王老板悄悄把贝拉拉到一边,问他:
“这位唐三三小姐是您的——呃——您是怎么想到带她来我这边的?之前好像没有看您提起过她。”
贝拉眉头一皱:“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王老板连忙解释:“没有没有,只是之前没有听您或者您父亲提起过她,也没看到你们和她一起来过这边,所以有些小小的疑问。绝不是要窥探您家的隐私,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我非常抱歉。”
“哎呀,没事的。”贝拉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她是我一个远房的表妹——我母亲那边的。她家在——呃——北方那边,之前家里遭遇了一点变故,就把她送过来我们这里了。上个月我回苏州老家扫墓的时候把她接过来的。她今年才十七岁,学也没上完,说想要唱歌、当歌手。我看她唱的还不错,就带她来您这里看看。”
“嗯,明白了。她的歌力的确非常强,这还是没有专业训练过的,假以时日一定能获得成功。”王老板若有所思地点头。
“乃琳,有个很大的问题。”贝拉一回到家,就把乃琳叫到自己房间。
“你说,家里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大活人,还是年轻女性,如果别人问起来,应该怎么解释?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要是给那些三流小报发现了,不得惹上大麻烦?我自己倒是不用在意这些东西,但我不能害了她呀,年纪轻轻就争议缠身,这怎么行,叫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他又说:“刚才去荣华戏院那边,那个王老板突然问起她是什么人,和我什么关系。我差点答不上来,就说她是我远房表妹,而且是我妈那边的,因为家里出了点变故,就被送来我这边了。我爸老家在苏州那边太出名,什么家底早就被人挖得一干二净了,这事不好瞒过去。我妈家在北方,现在乱得很,她又走得早,算是死无对证,不容易露馅。”
“道理上说,确实是这样的,”乃琳说。“不过我个人觉得也不必着急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你越急着澄清,反而越会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那是当然,只有别人问起我才会说。但如果真有哪些人问都不问就直接造谣的,那应该也只有公开澄清一条路了吧。”
“应该也只有这样了。”乃琳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和三三说呢?她就是当事人,你总不可能瞒着她吧。如果哪天有人直接跑去问她,她这样傻傻的,一不留心全给你抖出去怎么办?那帮做花边消息的最喜欢这种单纯不设防的猎物了。”
“而且,”她补充,“就算她不说出去,如果她看到你跟别人这么说,她会怎么想呢?‘这个人为什么要撒谎?他为什么要说我是他亲戚?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信任最重要啊,如果她都怀疑你了,你能怎么办呢?”
“说的也是,我忘了这一点了。”贝拉又陷入沉思。
“哼,都怪我爸那个老东西,搞的什么破烂玩意,光明正大的人不做,非要偷偷摸摸地苟且。”他突然咒骂起来。
“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纠结也没有意义,还不如多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吧。”
“行了行了,这一套就少来了,”贝拉转过身来盯着她。“还用我提醒你吗?那套方案虽然是他决定的,执行上你也有份吧?我有今天这个光景,你至少算个帮凶吧?一句向前看,就想把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乃琳沉默了。这个时候或许不说话是更明智的选择。
“所以你就说该怎么办吧。”贝拉骂骂咧咧了一通,又问她。
“不如还是按你说的来吧,有人问起就说她是你亲戚。叫三三不要跟外面那些不认识的人说话。”
“那如果是她身边的人问起这件事怎么办呢?同事什么的,她告诉她们,她们又会传出去。你管得了她的嘴巴,管不住别人的啊。”
“别急别急,我们得先想想她会怎么说起这件事。但是你还没有问过她的身世,我们对她家里所知甚少,得赶紧了解一下。”
“行,那我今晚去和她聊聊天,之后我们再想下一步。现在就先这样吧。”
乃琳起身刚要出门,又转过头来。
“但是我还得提醒你,封她的嘴巴不是长久之计,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只要她在你这还是一个虚假的‘远房亲戚’的身份,这事就没完。你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只有一个办法。”
她停了下来,犹豫要不要讲。
“什么?”
“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
贝拉皱起眉头。
“你的意思是……?”
“我上个月就说过的,只不过那时你当成是玩笑话,我也就没深究。”
贝拉突然明白了。他瞪大眼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做梦!这根本就是白日做梦。”
“行了,你就别骗自己了。”乃琳笑了出来。
“你喜欢她,对不对?你肯定不承认。但是这件事我一个旁人都看得出来,你自己心里能不明白?就是过不了自己那道心理关口,嘴硬不想承认罢了。我看三三八成也知道,她虽然看上去傻傻的,但可不是那种不通人事的木头。”
“好好好,就当我的确是喜欢她,行了吧?”贝拉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但我也不可能跟她结婚啊,我可是……”
“名门的少爷和乐坛的新星,怎么?不般配吗?还是说,你和那帮酸腐文人一样,看不起她们‘下九流’的人?这和令尊以及贵报的一贯立场可略有龃龉哦。”
贝拉连忙否认,乃琳又笑了。
“哦?所以你说的是你的‘真实身份’吗?真是太巧了,这还得多亏了令尊贝老先生的安排呀!不然,你和她可就真是‘天作隔两岸’了。”
贝拉愣住了,无言以对。
乃琳出去了,留下一句话:“好好考虑一下吧!”
吃过晚饭,贝拉又敲开了三三的房门。
“有何贵干呢,贝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
贝拉走进去,四周张望了一圈。
“有点好奇,您家是哪里人?听您的口音,应该是北方那边的。”
“您说我吗?这……有点复杂。”
“没事,我听您讲。”
三三有些惊讶,她还从未向别人讲起过自己的过去。不但如此,她甚至没有回忆过过去,可能是过于久远而记不清楚,也可能是不敢面对,她不知道。
“我出生是在东北,齐齐哈尔那边,但是家里人说老家是河南那边的。大概在我爷爷那辈,那阵有不少人‘闯关东’,去东北谋生,他也是其中之一。我爸那辈就是在东北出生长大的。
“我家里是做木器生意的,我爷爷那时开始就干这行,又传给了我爸。规模不算特别大,但还是足够一家人的生计的。我上面有个姐姐,听说还有个哥哥,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所以我算排第三,也是老幺。
“‘九一八’那一年,日本人进城了,很多人南下逃难,我们家也跟着到了河南,在郑州城郊的一个小镇上落脚。那个时候家里的光景已经很差了,时局又很混乱,没有稳定收入,后来家里就送我去当地的一个戏楼唱戏。
“大概过了四五年吧,38年夏天,河南发大水,镇上被淹了,又得往外跑。”
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很久。
“当时很混乱,我本来想去找家里人,但是也找不到。戏团的人说要带我们去上海,我们就沿路一直走。走到苏州的时候,钱花完了,就投靠了当地的一个算是同行的戏团,就是杜老板那家。后面的事情您也知道了,我做了差不多有半年,然后就碰巧遇上了您。”
她又沉默了。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哽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从去年6月跑出来以后,就……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我想回去,但是……但是我没有钱,一个人的……也不太方便。我就想,如果我能赚够钱,我一定要回去找……”
她说不下去了,抽噎起来。
贝拉突然不知所措了。他茫然地望向四周,本来想安慰一下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最后只能递给她一张手帕。
“别哭了。我相信您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的。如果您愿意,等到外面形势好点了,我也可以陪您一起回去那边看看,别担心。”
他默默地陪着坐了好长的时间,等到她不再哭泣了,才起身出去。
“谢谢您今天听我讲这些,打扰到您的心情了,很对不起。”
“哎呀,有什么对不起的。心里有话,讲出来是好事,我只是一个倾听者而已,只要能让您心情好点就是有意义的。”
他带上门,“早点休息吧。”
周日,三三——准确的说,应该是“珈乐”——首次演出的日子。这天下午,她早早在贝拉的陪同下来到剧院。剧院的后台是专门给演员化妆、更衣、准备上场的,外人不能进去。贝拉在门口和她说了几句打气的话,她就进房间去准备了。
演出开始了。按照节目表的排布,她今天要唱三首歌。不是第一个出场,当然也不是压轴,王老板说不要给新人太大压力,就把她的节目安排在中间,当然最后的大合唱也是要一起上场的。
要轮到她了。她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
这张脸曾经在北方的戏院里被画上过花里胡哨的浓妆,也曾经在江南的戏楼里被轻描淡写地画上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那边特有的妆容。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有种怪异的陌生感,仿佛那张脸不是自己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平时不太照镜子,以致连自己的脸都认不出来了。
现在又是一种全新的东西,他们把这叫做“欧美妆”,听说是一种在西方很流行的妆容。她虽然还是不是很明白这种妆容有什么吸引人之处,但无论如何,她现在的的确确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当歌手——她从小就有的梦想,今天居然就实现了。
但愿如此吧。
台上主持人在介绍:“接下来,要请出我们剧院的一位新成员,珈乐Carol小姐。珈乐小姐是这个月新加入我们剧院的一位歌手,今天是她首次登台演出,她将给我们带来三首歌曲。有请!”
轮到她了。她从幕后走到台前。
台下坐的人不多,她之前还没演出的时候观察过几次观众人数,大概是普通周日的水平,比周一至周五略多一点,但没有坐满。
听王老板说,以前平静的时候,戏院的生意很好,周末往往票都能卖完,观众席坐满了,还有人站着也要看的。自从战事临近以后,这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了。租界虽然还没有受到直接波及,但战火四起,也无法置身事外,如同暴风雨中的孤岛一般。人心惶惶,自然就不会有这个闲心来娱乐。
她看到贝拉和乃琳也坐在下面,就在观众席第一排。第一排虽然不是贵宾席(贵宾席在楼上),但票也是售价不菲的。平时她看家里买什么都要精打细算一番,这个时候反而舍得花钱了。
周围的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一束聚光灯照在她身上。她要唱的第一首歌是《天涯歌女》。这首歌是她最喜欢的流行歌,她还在苏州的时候就听着戏班里的收音机学了这首歌。原唱周璇,是上海最著名的流行歌手之一,她梦想就是成为那样的流行歌手。
背景音乐响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安静。
这下完了,她心想。
坐在最前排的贝拉突然大叫一声“好”,带头鼓起掌来。
全场响起了掌声,叫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台上的三三——应该叫珈乐——呆住了。这是她没想到的。她不知所措,只是鞠了一躬,道了一声谢谢。
演出谢幕、结束,她回到后台,卸妆、换好衣服,离开剧院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贝拉和乃琳在门口等她。
贝拉看到她,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她。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把手收了回去,不好意思地笑着,只是嘴上说着:“恭喜您啊,第一次表演就这么成功,以后一定大有可为的。”
三人在夜幕下从剧院步行回家,路途不远,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四月初的上海虽然已经是春天,但仍有一丝寒意,尤其是深夜时分。贝拉看三三身上衣物单薄,问她:“您穿得这么少,不觉得冷吗?”
三三点头:“有点。”
“那还是加件衣服吧。”
说完,贝拉脱下来自己的大衣,递了过去。
“您还是穿上吧,别冻着了。”
三三略有吃惊地望着他:“您不用这么麻烦了,我穿了您的衣服,那您怎么办呢?只穿衬衣也是不行的吧?”
贝拉笑了:“这个就不需要您操心了,我身体还行。我小时候可是练过武术的,不怕这些。”
“那行吧。”三三接过大衣。
那件大衣非常厚重,拿起来都觉得沉,上面还留有温度。她有些费力地穿上。
一股暖流自心中升起,她说不清楚这是外衣的保暖效果,还是她自己心跳加快所致。这股暖流没有去到它该去的地方——她的手还是冰凉的——反倒是停留在了脸上。
还好现在天黑,没人看得见她的脸。
回到家,洗漱完毕,她躺到床上。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贝拉在办公室。
乃琳突然敲门进来,说:“有位‘严先生’想要见你,说是谈什么‘商务合作’,我问他是什么合作,他不肯细说,说要直接和你谈。要让他进来吗?”
贝拉皱起眉头。“商务合作”,他第一次听说有人找他谈这事。报社的规模也不大,要论影响力可远远不如《申报》那种大报,甚至还一直在亏损,谁会来合作?
“别不是来登广告的吧?我们可不登广告,想登广告叫他找别人去。”他笑着说。“开个玩笑而已。还是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她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了。那人个子很高,穿着深灰色的长大衣,头上一顶黑色的帽子,手上还戴着皮手套,提着一个皮箱。
他摘下帽子,对着贝拉笑了笑。贝拉看见他的发型——中分头——轻轻皱了下眉头,但也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久仰大名啊,贝老板。”那人首先开口,伸手递上一张名片。
“在下姓严,这次来贵司,是想和您讨论一些业务上的合作。贵报在业界的名声,我一向有所耳闻,因而也一直有合作的想法,奈何找不到合适的途径。这次来还多亏了高人引荐,主要是周先生的功劳——就是那位,他和令尊应该是老相识了。”
“好啊,严先生,您的赏识我们感激不尽。然而敝社在业界远非翘楚,无论是规模、影响力还是发展前景都并非最优选择,不知您是看上了我们的哪一方面?”
“实不相瞒,贝老板,之所以选择贵报,正是因为你们一直以来的立场。上海滩的报社报馆千千万万,立场坚定、敢于直言的却少之又少,多年来能一以贯之更是绝无仅有,这一点我们都非常敬佩。”
“严先生,客套话说了这么多,您的心意我们领了,”贝拉摆了摆手。“不如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如何?您这次大驾光临,希望来谈具体哪一方面的合作?您是以个人身份,还是代表了哪一方面呢?”
严先生面露局促,环顾四周。“有一些商业上比较机密的消息,可能不是那么适合向所有人公开……非常抱歉。”
贝拉心领神会。“乃琳,麻烦你出去一小会,我和这位严先生谈谈。”
待她出去,把门关上后,贝拉问:“所以具体是什么事情呢,严先生?”
“这次来,主要是想委托贵报做一些宣传上的事。”门关着,严先生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似乎生怕被人听见。
“哪方面的宣传?”
严先生把头凑近。“您也知道,现在外面形势很不好,整个东部地区几乎都沦陷了,就剩一个上海租界,像孤岛一般。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日本佬对租界有什么打算,但这么重要的地区,早就被他们渗成筛子了,要想拿下也只是分分钟的事。”
他停了一下,正色道:“所以我这次来,是希望贵报能够帮助我们面向大众做一些——嗯——思想上的动员。我知道租界的都是上流先生太太,高贵的很。但人不能有小礼无大义,况且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只想着过自己的安稳日子也是不太可能的。”
“所以——您是想让我们帮忙做抗战的宣传?”
“可以这么说。”严先生点了点头。
他把之前放在地上的皮箱提了起来,又说:
“如果贵报答应承担起这份任务,我们这边也会尽所能之力提供一切协助。”
他把皮箱摆上桌子,开锁,打开。里面一沓一沓,满满当当。美元。
贝拉吓了一跳。
“哎,这是在干什么?”他连忙劝阻。“大义面前无小事,我当然很愿意帮忙,尤其是现在国难当头。但我们真不能收您的钱,毕竟我也不是为了钱才答应做这事的。收了您的钱,如同交易一般,动机就不纯了。”
严先生笑了。“您如果心里过不去的话,就当是我们为贵报提供的赞助好了。”
他又把头伸向前,压低声音:“反正这也是上面拨下来的,不用白不用。您如果不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差。”
“所以您还是收着吧,一共两百万美元,您数数。”他往后一靠。
“这……行吧。您的支持我们……感激不尽。”
“对了,还有一件小事。”严先生又说。“我听说,令尊大人在上海乃至整个江南都非常受人尊敬。他在世时,府上时有高人到访,想必当时一定是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可惜在下一介无名小卒,没有机会躬逢盛饯,真是令人遗憾。”
这人怎么一个劲地说这些文绉绉的废话。贝拉有点烦了。
“不知今日,这些个大人物,是否还如往常一般来登门拜访?”
“基本没有了,他们都是家父的生前旧交,他过世之后这些先生们就少有来了。”
“哎呀,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果真是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人走茶凉啊。”
“您了解这些情况,是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贝拉问。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一事相求。”严先生露出一抹微笑。“我知道令尊是非常受人尊敬和信任的先辈,平时和这些故友旧交也是无事不谈。如果今后再有这样的先生到访——尤其是南京那边来的——不知您是否愿意能多留意一下他们之间以及您和他们之间交谈的内容,这些信息对我们很重要。”
贝拉嘴上答应下来,却皱起了眉头。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说话神神秘秘的全是车轱辘话,又总是不肯透露是谁叫他来的。
“好啊,非常感谢您以及贵报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做出的努力。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够厚礼谢之。”
严先生站起,转身准备出门。
贝拉叫住了他,问:“是重庆那边派您来的吗?”
严先生笑了:“为什么您要这么执着于我从哪来的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做一点事罢了。我从哪来?可能是重庆,可能是香港,可能就在这上海租界里面,甚至可能是陕北——这重要吗?”
说完就出去了。贝拉无言。
乃琳进来了。“生意谈得怎么样啊,大老板?”
“这人也真是奇怪,要我们帮他们做什么‘宣传’,还扔下这么大一笔钱,又不肯说自己是什么来头。”贝拉摇了摇头。
“哎哟,那你可得小心点了。‘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拿了钱就得帮别人干事,况且还是来路不明的钱。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乃琳故意吓唬他。
“不过说真的,这种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人,还真有可能是搞什么秘密活动的。”她又补充。
贝拉转过来。“对哦,这我还真没想到。”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三三在剧院的演出事业开始走上正轨了,首次演出就给她打响了名声,她也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自己的确配得上这份名声。一年之期到,她如愿以偿升上了主唱的位置,也开始有更多的一点空间能够自主安排演唱的节目和歌曲。除了流行歌以外,也有一些戏曲类的曲目,《窦娥冤》、《天仙配》等等,这些是她从前在小戏团里面学到的。那些记忆谈不上美好,她也并不太想回忆起,甚至曾经许愿不要再唱这些戏曲。时过境迁,离开以后,她倒是又拾起了这些曲目,或许是处境不同,心境也不一样了。
贝拉平时公务很忙,不能常来,只是周末偶尔会和乃琳一同出现。但是只要出现,一定会破费买第一排的票。三三站在台上时,总是能第一眼看到他们。
突然之间,有个叫珈乐的歌手似乎在一夜之间走到了前台,她的声音如同开了光一般,仿佛是老天爷赏她饭吃。她的成名曲是《天涯歌女》,也是她演出的保留节目。“小周璇”的外号不胫而走。
三三对这个外号表示无感:“我不能做我自己吗?我是珈乐,不是另一个人。”
王老板倒是很高兴,直接拿来做宣传,做成巨幅海报贴在戏院外的墙上,听说还花钱登报打广告。
吃晚饭的时候,贝拉说:“我们珈乐现在是大明星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接着又故意压低声音:“您想不想,做一点,自己的东西——不是戏院的,而是专属于您自己的作品?”
三三的眉头皱了起来,嘴上倒还挂着笑:“啥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专辑。您的个人专辑。”
“……那是啥玩意?”
“就知道您不懂。等着瞧。”
贝拉起身,回房间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这个您总知道吧,唱片,可以在留声机上面放音乐出来的。这一张里面是一些英国的民歌。”
他接着说:“说到留声机,我们家里以前就有一台,那是我爸很久以前从日本带回来的。他过世以后,家里也没有人听音乐了,就把机子卖掉了。碟倒是还留着,不过没有机子也放不出来。乃琳,你还记得吧。”
乃琳在吃饭,看到以后笑了一声。
贝拉说:“个人专辑呢,顾名思义,就是一张专门收录您自己唱的歌曲的唱片。一般来说只有大歌星才有自己的个人专辑。
“您在剧院待了也有两年半多了,在台上表演了这么多次,唱的歌曲应该也不下一百首。这么多歌用来做一张专辑,绰绰有余了。您只需要挑出您最喜欢或者唱得最好的十几二十首就行。
“制作专辑要找专门的唱片公司,我们这边最有名的是英皇娱乐唱片公司,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您到他们那边去,他们有专门的录音设备,您唱歌,他们就把您的声音录下来,刻录进——他们叫‘灌进’——一张碟里面,这样就做好了,可以放到机子上面听。做好了之后就可以批量生产、拿出去卖了,您现在热度这么高,想必大家都会抢着买吧。”
他又神神秘秘地说:“这是您的个人专辑,是您自己努力的结果,和什么戏院的都没关系,所有收益都是您自己一个人的。怎么样,心动吧?”
三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她还不完全明白贝拉刚刚说的那一大串流程,但这个“专辑”听起来却十分吸引。
“我知道您也很想,不过先别急,”贝拉说。“我要先和他们那边约个时间,到时候再和您一起去录,免得白跑一趟。这个可不是小事,面向大众、正式发行的作品,光是录音就要一整天,还有后期的一些制作方面的东西——不过那些是他们的活,不用您操心。他们那平时人也是不少的。”
贝拉特地向报社请了一下午的假,去了唱片公司。回来的时候,他说:
“谈好了,他们说下周二可以,12月8号那天。到时候我就跟您一起去。您这几天可以把歌选好,准备一下。哦对,当然了,嗓子一定要保护好,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了。”
“其实歌我已经选好了。”三三说。“都列在在这里了,您要不看看。”
“我看看。”贝拉拿了过去。
“嗯,很好啊,都是有名的曲目。主打歌是《天涯歌女》对吧?您的成名曲。”
“看起来不错。”他把歌单给回三三。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这张专辑得起个名字。这样吧,一般都是用主打歌的名字作为专辑名的,要不就叫《天涯歌女》吧。”
“嗯,我觉得挺好的。”三三表示认同。
“顺便还可以起个英文名。我们这里外国人多,有个英文名可以增加受众的广度。让我想想,该叫什么呢……?
“天涯……歌女……四处漂泊的歌手……那就叫Wandering Singer,您看怎么样?”
三三不懂英文,她只能跟着点头。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成品了。”
去录歌的日子临近,三三却又失眠了。
从前都是给别人做事,只要表现还过得去就行。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终于是从头到尾都属于自己的事情。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她却开始焦虑了。
贝拉说,发一张专辑可以给她带来巨量的收益,甚至还能在未来给她创造更多机会。是这样的吗?她一直梦想能独立做出一番事业,莫非这次就是机会?
她算了一算,自己从来到贝拉家住下开始,不知不觉也有将近三年了。虽然自己有自己的工作和收入,但吃住都是靠别人的,总归是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贝拉、乃琳对她都很热情,但越热情就越让她感到惶恐。这样的日子或许也是时候该结束了。那么这张专辑带来的收益会给她这个机会吗?
她又翻出了自己的那颗木制的心形挂坠,那是八年以前在郑州时母亲送给她的。这几年以来她一直不敢戴上它,甚至连翻出来看都不想,因为怕睹物思人。她曾经无数次许愿,一有机会就要回去找她的家人。不知道他们在郑州生活得怎样了?如果这次以后能够做成一番事业的话,一定得回去了,她暗暗跟自己这样约定下来。
各种思绪充斥着她的大脑,将近后半夜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被外面的喧闹吵醒。贝拉并没有在楼下等着她出发去录歌,他的房间门是打开的,他就坐在自己房间的办公桌前打电话,乃琳在一旁时不时跟他交谈几句。
三三走了进去,和他说:“我们今天不是要去录歌吗?对吧?”
又问:“这下面吵吵嚷嚷的是怎么回事?”
贝拉还在打电话,只是把扶手椅转了过来,无奈地笑着。
乃琳也露出了相似的表情:“这下不用去了。”
“啊?怎么回事?”
“您看到下面那些人了吧?那些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就是日本兵。昨天日本人把美国佬在夏威夷的珍珠港炸了,现在两国已经正式开战了。租界在法律上是属于英美两国共同管理的,当然也就成为了日本的目标。租界自己没有士兵,那帮警察又难堪大任,一上午的时间都不用就被占领了。
“现在主要的路都已经给封了,每个路口都有人盘查,除非有专门发放的通行证,否则不让上街。去唱片公司是肯定去不了了,当然就算你们能去,唱片公司自己的人也来不了。”
“对呀,”贝拉刚刚挂了电话。“我刚刚给报社的同事打了电话,让他们暂时也不用来上班了。他们唱片公司没什么大问题的话,过一阵应该就可以重新运作了,这样封着也不可能一直封下去,大家都要吃饭的,他们日本人也要的嘛。”
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就不好说了,之前上海租界外面被占领的时候,日本人就不允许我们的报纸卖到那边去。也难怪,我们整天骂他们,他们能让我们随意骂才怪呢,只不过之前租界这里他们管不到而已。现在租界这个‘根据地’也没了,只能停刊,没别的办法。这一停,就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了。”
他略有感慨地看着窗外:“唉,终究还是有这么一天啊,逃不掉的。”
“那您怎么办呢?”乃琳问他。“您和那些日本人关系可不是特别好的,如果他们来对您——呃——清算您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您怎么办呢?”
“不知道。”贝拉干脆的说。“随他们的便,爱咋咋地。反正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管那么多没用的干啥?能活一天是一天。”
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