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扔你的笔记本,将来它是最值钱的手办(上) | 科幻小说


9月23日~24日,不存在科幻将连载夹缝貉的中篇小说《物狂》,分为上下两期。
在这篇小说中,未来,笔记本电脑已经像航模、手办等一样,成了一个热门产业。一天,主人公Z拿到了程序员外公的遗物:一个极为精致、价值极高的笔电模。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夹缝貉 | 本体是穿蓝短裤的灰毛绒熊,讨厌“笨蛋不会感冒”的说法。偶尔会用python搭神经网络玩。代表作有《沉迷》《物狂》等。
物狂
全文约1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6分钟
一
人与人相遇,可能是以小说家为首的浪漫主义团体过度夸张的事。曾有疯掉的哲人说,未来决定过去。对命定相逢的幻想恐怕是对漫长陪伴的谬解。突发情愫很大程度是当事人对未来无限可能的预设,如此高维情形投影到平凡日常,剩下的希冀成为童话——
绿野仙踪偶像团领队睁大水汪汪的绿瞳,透过巨幅显示屏俯瞰闹市一隅熙攘的跳蚤市场。她保持那甜腻马卡龙般的招牌微笑,毫无起伏念广告词。Z不喜欢这女孩,Z对偶像不感兴趣。
Z以别扭姿势穿行于人流,不时侧脸躲过来势汹汹的唾沫和不怀好意的眼神。刺耳叫卖不绝。肩、脚、手自四面八方伸展开,碰撞、踩踢、挤压着Z。Z被抵到散发腐臭的排水沟边,恼怒着反推回去。
想打架?一个矮壮男人操着不标准口音气势汹汹,手臂却在身后摸索着人墙缝隙。Z默默凝视他。同桌说过,你看人的模样挺可怕。Z问哪里可怕,同桌语塞,眼望一侧低语:不像个活人。现在,Z就用这死人般的目光注视那胆怯的胖子边骂边逃之夭夭。
一旦融入群体,个人就被稀释,继而消失。这时,领队嗲声嗲气的话分散了他注意力。Z听腻了她用刻意装嫩的声线推广乱七八糟的化妆品、玩具、小工具和电子游戏。
此刻Z正急不可耐寻找的,是另一样东西。
与众不同之物。
人与人如此,人与物亦然。毫不起眼的挂饰,简简单单的文具,没有实用价值的玩具,刹那,对上了眼。你知道那物一直在等的就是你,除你之外再无所求,像水晶鞋等公主,魔杖等法师,圣剑等骑士王。那东西的历史始于与你相遇的一刻,之前的状态则如箱中之猫。酷爱轧马路、逛小店的人一定能体会这种充满宿命感的瞬间,毕竟,这是由无数种对未来的憧憬汇聚于当下一点时产生的、无可比拟的喜悦。相遇本身作为这种能量转移的通道,相较而言,变得淡然。
阳光挣脱出高楼围成的四方形天井,尽情把自己泼向每个行色匆匆又神情倦怠的过客。光柱里,跳蚤市场尘封的微粒从稀奇古怪的器具口升腾起舞。
Z摸到一张满是补丁的斗篷下。暗影里横着似乎一碰就散的长桌,上面摆满稀奇古怪的玩意儿。Z伸手进大衣内袋胡乱掏,指尖终于触及那片褶皱,使劲一拽,口袋外翻,抓到的薄片舒展开,下沿撞到桌边。
一缕尘埃扬起。
Z冲长桌后那个邋遢老头报出店名。老头抬眼瞥Z,像在估价。Z知道找对了地方,低声说,我来取留在这儿的东西。老头嗓音像破罐底浓稠的汤在晃荡:这里存不住什么。Z报外公名字,老头眼底溜过一丝阴影。
Z等在闷热昏暗的空气里,路人影子投上店铺斗篷,鬼魂般连绵不绝。
老头回来时,向上翻起的指甲尖夹着个长方块。
Z打量那一掌大物件。像干硬的奶酪,Z想。长方块正面绘着个横卧的椭圆,里面是纵向并排的两个瘦长小椭圆。大椭圆浅粉,小椭圆桃红。Z探身细看,原来那是个抽象的猪鼻孔。
我和西格弗里德的相遇也很普通:寻常逛店,隔着橱窗,我瞪着他,他瞪着我。西格弗里德是一只粉色小猪,可能曾与大灰狼战斗,曾是某农庄的独裁者,曾周身亮绿,曾跳过踢踏舞,曾被一只蜘蛛拯救……不过我想到的不是种种可能的历史,反倒是更多不确定的未来:会在一起多久,旅行时是否会带上他。若放在枕边,清晨睁眼看见他慵懒模样,心情是否会好一点。冬天,将他塞进领口,是否能收获暖意……天平的指针在过去与未来间摇摆,偏向后者的刹那,我决定带走他。
领队咧开五十米的粉唇微笑,现在她的臂间趴着一只胖嘟嘟充满大半个屏幕的毛绒猪。有些事到哪个年代都不会变,这种玩具就是绝佳例子。
Z出神时,老头强行塞过方块,Z感觉手腕被满是泥垢的指甲划出痕。老头抬起食指,颤抖着指Z怀里的薄片。纸,老头沙哑说。Z摇头。
不卖,这是遗嘱,Z提高音量,不确定老头能否理解。他前倾上身,在老头眼前晃着刚到手的方块问,这是什么?
老头呆滞的瞳孔收缩了,扭出一个错位的笑,唾液顺下牙缺口滴到桌面。
诅咒。令人发狂的诅咒,老头说。
Z眯起眼,哼一声,转身掀起斗篷大步离开。
头顶屏幕里,领队怀里那只叫西格弗里德的猪,正用傻乎乎的小眼盯着来往人头。
二
外公生前不爱喝酒,现在却只能在酒海[1]找到价位适合的墓地。
[1]酒海,位于月球近月面静海南与丰饶海西南的小月海。
Z盯着外公,汇报,一切都好,搬了新公寓,部门经理上周把我的文章推到首页,年底奖金有加成。
Z脑子里却想,全都糟糕透顶。新公寓在城郊,只有原来一半大,像个嵌在水泥山体里的烂铁皮箱,邻居是信道扒手和电音混制师。就那破房,他只能再住两个月。这趟突发的旅程耗去大部分积蓄。部门经理上周在项目群里说他的文章像一坨生铁。
电子屏上的外公保持不变的笑脸,重复几句套话,Z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现在不是清明,整个大厅没几个活人,光线昏暗,几千座电子屏整齐列于四壁,像沉默的见证者。
外公左边屏幕闪烁荧光。Z瞪着里面那年轻女孩。欢迎,不,该说抱歉,不过——谢谢你陪外公,Z咕哝。
女孩露出由算法复原的逼真笑脸,嘴角现出两个酒窝。
Z低声说,你好,这是我外公,一年前去世的。
女孩笑得宛如博物馆里复原的山茶。
Z耳根发烫,不得不继续说:外公当了一辈子底层程序员,是少数用过真正笔记本电脑的人……直到需求式编程理念普及。
女孩留着清爽的齐肩发,系统识别出声源,她朝Z转过脸。
Z的话变得连贯:我,呃,不记得看见外公用笔记本电脑,就像我记不起父母去世时的情况。那时太小,你懂吧。对小孩来说,抽象概念朦胧又混沌,记得更多的是泪与笑声。
Z连珠炮似的说,仿佛女孩是阔别多年的挚友:外公晚年搬到城郊养老公寓,我去探望他,总看见一幅全息投影在客厅角落缓慢旋转。那是外公的笔记本电脑。
Z心想,话题怎么老在电脑这里打转?
女孩冲他眨眼。
Z挠头,发现自己声音变大了:外公,他是个好人。我老惹事,外公说我需要学的东西很多,但要相信自己的心。嗯,外公喜爱传统音乐形式——巴赫的那些小调。他希望我能成为一名新时代的程序员——该死,你什么都不明白吧!
女孩眼神空洞,一副蒙了皮的骷髅,Z觉得大厅空调温度太低。这时,余光里有黑影晃动,Z忙转身,见房间对面走来管理员。Z干咳两声,拔腿就走。管理员快步赶上,递过那只绘着猪鼻孔的长方块。
酒海公墓一个月前更新规范,不许家属在电子隔间堆放祭品。月球垃圾够多了。他对Z说。
三
返程途中,Z来回把玩方块。一声轻响,方块从中裂开。Z回身张望,客舱里仅有的几个乘客都在蒙头大睡。方块像贝壳,一侧长边相连,另三边开合。Z掰开又合上,再试着从底部拆下一块条状结构。窗外,太空远景漆黑一片,Z觉得那是自己的未来。
遗嘱是Z在经理办公室递交辞呈后回来发现的。那时他翻箱倒柜,想找到还能转卖的东西,最后在柜底挖出医院给的病人物品盒,这张纸躺在盒底。当时Z看都没看一眼,现在却像找着救命稻草。纸上有个地址,在跳蚤市场。另有一句话——
可以选择的路。
Z觉得现在无路可选。
外公为何留一个不明所以的方块给他?
回住所后,Z用全息扫描仪刻录方块,再上传网络搜索。方块色调浑浊暗淡,影响了识别率,搜索结果各式各样。Z躺回床上,思考在哪里见过类似东西。
这是诅咒——市场老头的话回荡耳畔。电子墓中女孩的笑容也幽幽浮现。
Z翻身坐起,打开方块,合上,再打开。
这和外公的笔记本电脑投影很像,Z想着,在检索栏键入“笔记本电脑”。他犹豫起来,斟酌词汇——玩具?赝品?方块?最终输入“模型”。
图片词条弹出瞬间,Z知道找对了方向。笔记本电脑模型——简称“笔电模”。
四
Z从小就喜欢搜索各类电子信息,尤其对数字敏感,数字有限、简洁、明确。
Z不爱与同学交流。当大家争先恐后挤向前博取老师注意时,Z情愿蜷在最后一排角落里做题。人类的行为模棱两可,Z总是会错意。Z曾费大力想变得和周围孩子一样,可以毫不在意聊天南地北的事,最终失败。
很长一段时间,Z被老师视为问题儿童。但Z记忆力好,尤其擅长学习模式化的知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拿他没法。
外公告诉Z,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天赋各异,不必违背天性。
现在,Z要动用这与生俱来的天赋搜集笔电模信息了。有些事是Z早料到的,例如笔电模谱系庞杂。面对各种牌子的模型,Z像是仰望繁星满天,却无力摘取其一。Z想起外公的话:需求式编程能实现不同应用,底层逻辑的模式也大相径庭。分类,是一类智能群体认知力不足的表现。囿于有限的经验,才需将事物可把握的部分与将要探索的部分隔离,再大而化小,逐次切分,直到弄明白每块最小单位的原理。反过来看,分类也意味着一个智能族群拥有上升空间。当一个群体对万物知根知底,便会厌倦分门别类,那离自我毁灭也不远了。
另一些事出乎Z预料。Z意识到笔电模在大部分情况下,并不归类于模型,也与“科技”“博物馆”等专业词汇无关。在多家行星级购物网站,笔电模被划到玩具类,最常见的标签是“潮流玩具”。笔记本电脑,一种风靡于上世纪,却在五十年前因新一轮技术革命而没落的工具,现在摇身一变引领起新奇与惊喜的模型潮流,可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找到关键标签并未解决太多问题。通过网上店铺检索笔电模并不明智,大部分店家为提高浏览量,总把过多标签加到一个模型上。按照关键字,比如品牌名,检索商品,前五十页没多少符合需要的条目。一种策略是按评价找出专营店,从那里摸到品牌主页,再通过主页考察产品线。可惜这实践起来屡屡碰壁。原因很简单,许多笔电模生产商规模有限,以至于无法独揽知名购物网站的店铺。网店总是挂着来自各家公司琳琅满目的模型。笔电模混在其他玩具里,格格不入。
Z想获取外公留下的这款笔电模信息。与其他品牌不同,这方块表面没留下任何标识。Z试着用关键字结合全息图的方式搜索,收效甚微。
Z在公寓有限的空间来回踱步,仿佛受困的兽。隔壁传来敲敲打打的杂音,Z想猛砸墙壁,又在漏过百叶窗的苍白日光里打消念头。水泥复合建筑林立于这片蛮荒区域,远看就是一座座虫巢。公寓格局似船舱,床占去大半空间,舷窗外无阳台,十米远便是对面楼舷窗。正对Z房间的窗并不能激起任何妄念,那里,沾满污渍的窗帘只露中间一丝黝黑窄缝。楼群昔日光鲜的墙面常年日晒雨淋,呈现出波浪起伏的暖灰色。Z随中介过来时,曾举目四望,错觉楼群是亘古之日就存在于此的奇观。
亘古……Z再次搜索。这次,他在笔电模全息图后附上推测的年份——从近期产品找不出线索,说不定是模型绝版。
Z的瞳孔中映出等待页面跳转时缓慢旋转的箭头。
上,右,下,左,停顿,一个标识映入眼帘:纯黑背景下一丝弯曲的银弧。Z下拉词条,突然发现一幅看上去与手头笔电模极相似的模型缩略图。点击图片,浏览器跳转到一家公司主页。Z放大标题栏,再次看见那团黑中带银的图案。
“黑鸟”模型制作公司。
原来那银弧是鸟喙……
Z翻阅页面:黑鸟历史悠久,创社可追溯到上世纪初。与那些私人工作室花里胡哨的页面不同,黑鸟的产品图还是二维静态,像躺在历史夹层里的化石。Z随网页链接跳来跳去,没能在任何一款产品下找到购买链接。黑鸟公司似乎不开放个人订购业务。
Z也没找到笔电模主页,悻然退回检索界面,再次点击包含模型缩略图的网址,却报错:空页面。Z反复尝试,甚至将检索项翻到底,最后放弃。黑鸟产品线太多,笔电模只是其微乎其微的投入。事实上,这家公司的重点服务似乎是为房地产商制作社区模型,为公务楼提供微缩办公场景。
Z扔掉网端连接器,把笔电模放肚子上,在一团糟的公寓里沉沉睡去。
五
Z醒来已是次日下午。面朝北的房间阴冷潮湿,Z裹在一条洗得卷边的毛毯里不愿坐起。朦胧目光里,笔电模表面印刷的猪鼻孔像两只眼,静静打量Z。他的胃一阵抽搐,最终滚到地上。
Z放弃利用搜索引擎与网店进行太空清理者般琐碎的采集策略,转而尝试打入论坛。比对过多家工作室底部附带的链接,Z划出几个颇具影响力的论坛,再从中甄选出人数最多的一个,申请账号登入。
那里是另一番天地。以前,Z在书中读到过“城邦”的概念。论坛就是一座城邦。很多人喜欢这种交流形式,恐怕是为寻回古人那种一墙内外亲疏相异的群体归属感。
Z加入的论坛名为“0/1”,是笔电模交流权威社区。接下来几天,Z一边扒着外卖,一边浏览论坛信息。经过摸索,Z总结出住民的兴趣与习惯:“市集”用于二手交易,在这里,不良倒卖行为会被示众,而特定款模型的价格能得到澄清。住民们一般走私人渠道交易,诚信是第一凝聚力,守诺的卖家会得到尊敬;“街道”上满是玩家放出的藏品全息图,有些人乐于购买,另一些更爱参观;如果要听听业界的流言蜚语,就得去“酒馆”,那里有各种趣闻和不负责任的新品消息,充斥玩家间流传的“黑话”;不过,一名严肃的收藏家最看重实用信息,这需要到“瞭望塔”去蹲守不同工作室进度。笔电模和其他模型一样,由于生产特定模具的成本较高,且每批模型总数有限,预订往往成为血雨腥风的抢夺大战,而信息就是制胜关键。
与现实不同,在论坛交友似乎愉快又轻松,或许因为笔电模远未成为现象级产品,聚集于此的爱好者们异常团结。新人提再傻的问题也不会被取笑。有时,Z觉得一些小说里才有的乌托邦,早在论坛实现了。关键是,许多人对论坛的喜爱不止于融入,更在于逃离:从现实这个大“论坛”逃到虚拟的小“现实”中。
Z之前很少有虚拟社交,感到新鲜。他如饥似渴翻阅精选文章,企图找到关于手上这台小猪笔电模的蛛丝马迹。找了一圈,没人在“市集”挂出黑鸟出产的任何笔电模。Z退出论坛,在搜索引擎里使用原先的查找条件检索这台模型,发现命中词条数又变少了,那幅缩略图不再出现——就好像黑鸟员工已察觉有人在检索,临时修改了重定向链接。不过,着迷于新涉足的领域、快速下拉浏览论坛信息时,Z很快把怀疑抛到脑后。
六
住民聚于“0/1”的理由各不相同。许多人浅尝辄止,笔电模只是他们拓宽兴趣面的一条途径。有些人单纯是对笔电模这个概念感兴趣,其中不乏为写稿而展开调查的新媒体人,也有创业者。当他们终于买到一些热销的模型版本,翻来覆去研究,达到目的后便扔一边,着眼起新的人生宏图。另一些人则是偶然看见笔电模这种复古玩具,想买一个摆弄。还有不少人对潮流玩具一窍不通,之所以来论坛打听,是为解决棘手的节日赠礼。笔电模有许多优点,足以作为别出心裁的礼物送出——小巧,精致,多样,且毫不实用。若赠送对象喜欢,以后还能再送新品;若对方不乐意,送的人也不心疼。一些工作室抓住这种心理,特意在模型涂装上做手脚,于是有了情人节限定爱心笔电模或新春全家团圆笔电模。第四类玩家是论坛中坚,他们具有人类不可抑制的、近乎强迫的收藏癖,只是不同个体的收藏倾向不同。Z通过这类人长了不少见识——
找死恶魔工作室的扑克牌笔电模就要攒够钱集齐五十四个,尽管这套模型使用的原型都是HB公司在上世纪早期推出的一款商务电脑;边缘闪现工作室擅长雕刻笔电模细节,推出过许多Peach公司制作的经典原型机,主打含有中文特制键盘的某几台;如果你资金充沛,可以选择跟随CoolComP公司的“经典再现”产品线,C.C.P是规模数一数二专门制作笔电模的公司,而这条产品线出到现在,已累积一百二十八台笔电模;另外,你还可以追求000工作室那些标新立异的产品,每一台模型都做了旧化涂装,刮痕、污渍栩栩如生;还有一些工作室强调笔电模表面的原创涂鸦,其中佼佼者当属白鸦,他们总有门路联系到形形色色正当红的插画师。另一些工作室则想融入时代审美,镶边、切角、热塑,以夺人眼球——当然,得冒被斥为异端的风险。
固守一个流派不太明智,若追随的系列中断,甚至遇到工作室倒闭,玩家恐怕要捶胸顿足;坚持一种品牌的原型机风险尤甚,当同款原型被不同工作室做成完全不同的模样,收不收齐是个问题。狡黠的玩家开始在尺寸上下功夫。无论来自哪家工作室,主流笔电模与原型机的比例固定在1:3。但总有一些工作室会突然推出1:4或1:2的纪念款模型。这类玩家便趁机声称只收藏特定比例的模型,花较少的钱也达到了“圆满”。据Z观察,按着自己定义的“种类”来收藏模型的玩家其实挺多,有人只收一种色系的模型,有人只入手圆角模型,还有人每次预订都得先打听模型典故,声称只收“有故事”的模型。不久,有工作室推出名人笔电模系列,号称其中每款原型机都采集自博物馆,确实是特定名人用过的那台,真实还原名人使用后的种种细节,例如沾着咖啡渍的屏幕,被磨得发光的触摸板,缺个口的机盖,按下去就弹不起来的F5键。玩家里更有甚者,不收静模,独爱动模。顾名思义,静模是保持特定造型的笔电模,一般呈90°机盖直立状,键盘不可按,机盖也不能合上。动模则可开合机盖,有些款式不仅能按动键盘,还可拆卸主要部件。静模适于观赏,动模适于把玩。
最后,第五类住民数量最少,是所谓自给自足型。许多人的职业正是设计师或艺术家,便利用手边材料自制起模型,优秀的创意甚至会被工作室买下。也有不少住民愿意私下订制这些特立独行的原创单品。
随着对每类人日常活跃区域的观察,Z对论坛风格愈发适应。实在要说哪里有不协调感,那就是Z手边的小猪笔电模从未出现在任何话题区。在一个以开放及包容标榜自身的庞大城邦,有笔电模——也许是唯一一台——找不到容身之所,匪夷所思。更蹊跷的是论坛里鲜少有黑鸟公司的主题文。只一次,有新人发文,咨询可拆卸笔电模最好的公司。下方寥寥无几的回复里,有个不常登陆的高等级账号留言:老公司找黑鸟,新公司找千雏兰。没人跟着留言,这篇文很快沉到后面,不再被人理睬。
七
住民们对模型的热爱,有时达到初入圈子的人心生怯意的程度。调查中,Z读到不少“圈外”人士对笔电模爱好者的看法。有心理学家认为,沉迷于特定物件是恋物癖的症状,一种对藏品的特殊情感寄托。另外,不计后果购买毫不实用的模型,可能是一种最低限度的炫耀。毕竟,笔电模相比一辆轻型滑空艇,尽管实用性大打折扣,却能为买者带来展示的资本。一些经济学家认为模型购买类似奢侈品交易,其扩散程度与经济的高速发展呈正相关。另有人呼吁,应警惕这种物质消费现象,社会恐怕正朝浮奢的方向前进。立即有人反驳,笔电模的收集可以带动周边产业发展。例如陈列柜复兴,全息扫描仪普及,以及网站流量激增。推出图文产品、访问博物馆、举办展会——这些都是笔电模收藏热带来的积极影响。有人类学家认为,这种近乎偏执的收藏兴趣,源于人类进入农耕社会之前、尚处于采集阶段时铭刻于遗传信息中的生存策略。这位专家还举出许多上世纪的例子,如成年人收集邮票,孩童收集游戏卡等行为,认为“收集”是人类的本能。无论谁,在合适条件下,都会采集自认有价值之物。后现代学者觉得,模型收集与把玩是一种目的明确而效果快捷的娱乐,与追逐偶像异曲同工,都反映出现代社会人们渴求最短时间满足最多原始欲望的冲动。也有一些小说家参与进来,讨论模型是不是一种乡愁的象征。现代人没有接触过传统的代码技术,但他们的父辈也许终其一生都在与各种编程语言及环境打交道。于是,笔电模作为一种连接两代甚至多代人的枢纽,被不断制造。笔电模的存在像一种暗示,人们不必深入太多,就能让情感回归到一个世纪前,仿如身临其境。有科幻小说家甚至提出假想,认为人类对不实际事物的喜好是人类的创造者——很可能来自其他星系的外星人——在造人之初植入人类行为模式中的,目的是让人类能保持追本溯源的动力。人类为接近造物者,被这股潜力驱动着发展,总有一天会沿着来路找到外星人的基地。而一位研究远东文化的学者索性将这种弥漫着诡异执念的玩具潮流形容为“物狂”。他认为,当一件事物的意义被群体消解,而事物本身的存在成为群体追逐的目标,这个群体就陷入了“狂”的状态。
Z眼熟的住民里确有不少狂人。QwfwQ先后集齐了塔罗牌系列和桥牌系列笔电模,其中不乏绝版款。他的新目标是麻将系列,总抱怨幺鸡与南风纹饰的笔电模无可觅处。胖貉令人敬佩的地方倒不是收集成果,而是她那敢于果断追随新产品线的勇气。但这些资深玩家和一个登录名为Five Octal Raccoon的人比都相形见绌。住民昵称其为FOR,此人行事低调,作息无规律,从未在“街道”里展览过自己藏品。FOR的能耐是有求必应。无论什么工作室于何时何地推出的哪款笔电模,只要有诚心购买的人在“市集”求助,FOR总能把真品搞来。
自己调查不如询问专家,Z的短期目标是与这类老住民搭上话。但是,高等级住民有自己专属的活动区,只有获得一定权限才能进入。这些区域包括“陈列室”与“会议厅”。前者是论坛元老们呕心沥血总结的各家工作室的发展史及产品线,后者则用来进行更私密的交易或信息交换,你永远猜不到一个主题下面留言的人里,有多少正是工作室负责人。
获取更高权限的方法有三:文章好评数达到某值自动升级;元老推荐升级;通过在线考核升级。第一条路太漫长,第二条更不可行,但Z深信第三条正是量身定做。考核题目不易,包含各类笔记本电脑知识,既涉及不同年份的硬件与逻辑阵列,又考察经典系统与应用软件。Z在公寓里折腾出一块空间,翻箱倒柜挖出外公留下的那些厚重沾灰的纸质技术手册,在纷纷扬扬的尘埃里拼命阅读。Z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好到不像人类,有自信能记下所有知识点。楼上又开始细敲细打,隔壁丝毫没有降低音量的迹象。Z翻出以前赶稿时用的耳塞,通宵啃食着泛黄纸页上晦涩的公式与概念……
越是接触那些诞生于上世纪的古老术语,Z越觉得探寻的真相不可思议。根据字里行间的描述,笔记本电脑像人脑一样工作,有专门存储数据的区域,也有负责处理成批指令的器官。笔记本电脑盖内层嵌有显示屏,像人的双眼。底座上装有键盘,像人的手指触碰周遭获取信息。笔记本电脑的主体还能弹出,接受光盘。在这个物件的侧面排列密集的孔,用于发声。
虽说超越时代的技术与魔法无异[2] ,但事实上,滞留的技术有时也满是妖力。
[2]超越时代的技术与魔法无异,改写自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原文“任何足够先进的科技,皆与魔法无异”。
Z把小猪笔电模放在手边,不时翻开观察,愈发惊讶于模型细节逼真。
两周后,Z顺利通过考核。
进入新领域,Z立即展开搜索。令人困惑的事再次发生:即使在“陈列室”里也没任何黑鸟笔电模信息。Z想发文询问,又担心触犯论坛规则,左思右想,决定通过站内信试探老住民。
为不显突兀,Z想先探探每个住民的性格。计划是对目标开展问卷,询问笔电模文化的起源。
FOR回信最快:关于你的问题,可说是一群玩家创立了笔电模工作室,也可说是几个工作室通过笔电模笼络了一批玩家。最初,这只是几个人私下的兴趣,没想推广后一发不可收拾。严格说,早在2016年末,某家公司推出人形二头身的Peach电脑玩偶,算是笔电模诞生的标志。不过再上溯,新千年尾声已有不少公司制作简陋的笔电模。那时,这类模型大多是为其他模型提供场景或道具支持,既不精致,也不还原。
作为另一极端,QwfwQ回复最短:从你爱上她的那刻。
Z先后问了七、八人,最终把FOR定为切入点。此人看上去见多识广,对新产品态度冷静,对各工作室的动向有正确预判,不像才玩笔电模一两年的狂热新手。
Z绞尽脑汁想出一封长信,估摸着时间合适便发给FOR:感谢你的回答!我想许多玩家聚集于此,并不像专家们说的那么夸张扭曲。也许大家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找到可以沟通的对象。我的部分生活正被改变。起初,我殷切访问论坛各处,确实是为收集情报。现在,我单纯只想每天能去那些地方,看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讨论的话题。这种比同事亲密,又比朋友疏远的感觉,像毒液,让人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对了,关于我喜欢的笔电模工作室:苏杭擅长细腻线条处理,Progress Model Works选择的经典款总让人眼前一亮,Spine工作室的宣言是“制作脊梁骨一般的模型”,而狂人院落则喜欢那些正在流行的元素。不过,我的收藏里,最难释怀的是一件朋友相赠的模型,其盒盖绘有猪鼻图案。我搜过,那是黑鸟公司多年前的产品,但没有更多信息。见多识广如你,一定知道这款模型。老实说,此款并非我最爱,但挚友如今信息寥寥,见物思人,我十分渴望能了解更多该模型的事。
FOR的回信很短:如果想通过这种方式展开交易或套取线索,劝你放弃。黑鸟笔电模带着诅咒。另外,你提到的那款模型是真品吗?
Z闭上眼吐出一口气,揣摩回信意思。FOR一眼识破去信本意,看来知道内情。从FOR讳莫如深的叙述看,黑鸟对笔电模玩家来说果然是忌讳。不过,FOR这种需要打理大量信件的人,在收到这封提及黑鸟的信后没直接把Z拉入黑名单,而选择回信,一定是动摇了。为何回信?因为很久没人提到黑鸟出品的笔电模?又或许,FOR推测知道黑鸟笔电模的人不是新玩家,而选择观望?
斡旋空间是有的。
Z食指与中指交替轻叩小猪笔电模盖,单调的响声消失在公寓四壁。Z挠挠腮边刺手的胡渣,翻身到床脚寻找那台满是锈迹的全息扫描仪。操作时,Z两次碰歪机械臂,不得不重头开始。
小猪笔电模的投影渐渐成形。
你看这是真品吗——新发出的信里,Z附上图。
那一夜Z等到凌晨,眼看着对面各色窗帘点缀的舷窗逐渐黯淡成统一的深灰,FOR没回信。
八
接下来三天,Z难得在小区散步,还摇晃到门口摊子买夜宵。白天,知道对面楼的舷窗后全是空房,Z升起百叶窗,推开舷窗盖,放阳光晒毛毯。房间充满暖烘烘的甜腻味。Z把桌面床下都规整好,每隔十分钟刷新论坛。
坐在变得宽敞的地板上,Z考虑重写简历。
响起一声提示,Z抓过网端连接器扣头上,视网膜映出论坛来信。
FOR写了不少:你传的全息图是黑鸟公司三十年前推出的生肖系列绝版,全太阳系三十台,如果你那台是其中之一,现在的价值不低于三百量子金——
Z默念金额,一下站起。
信接下来的内容:这些天,我试图确认这三十台模型的去向。有明确记录的是二十五台,陈列在不同博物馆。但我没能查出剩下五台的情况。因此,对于你声称拥有其中一台这事,我无法反驳,但保留质疑——
Z急不可耐往下翻,等着看见决定性语句。
最后FOR说:若你不觉冒昧,可否与我线下相会。我会带特制仪器对你的模型进行辨识,以彻底弄清真相。
就是这句!
Z取下连接器,来回踱步,磨损的拖鞋几次踢到床脚。火烧云堆到地平线,远处市中心最高的几栋楼染了浅紫。Z下楼吃晚饭,回来关舷窗,见对面楼的灯光一点点黯淡,像里面住户的希望一天天消失,最后只有正对的那扇窗,一如往常透出一丝光。Z重新拉好百叶窗。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急躁,Z在没有开灯的公寓里静坐,揣测网线另一端,未知之处,面貌不详的FOR是否正焦急盼着回信。或者,FOR只想开个玩笑?也许小猪笔电模一文不值,FOR只想看Z知道模型虚假的高价时怎样欣喜若狂?不,Z在黑暗里摇头,FOR不像轻浮的玩家。FOR更像生意人,注重形象,没必要对素未谋面的网友撒谎。而且……300量子金……Z向后倒下,被床面弹起,再重重陷入床垫。
想象力竟然跟不上金额,Z倦意顿起,沉沉入睡。
九
见面地点FOR来选,是在工作日也挺热闹的地方,Z同意了。
Z从床下拖出许久不练的杠铃,试几下,肘关节发热,还带点颤。Z又从抽屉里取出个工具箱,打开,把扳手在掌间来回掂量。Z抓过连接器,在购物网里浏览防身喷雾,这个也拿,那个也要,然后清空购物车。Z发出一声短促怒吼,隔壁正传来刺耳的高频杂音。
小猪笔电模和刚得到时一样脏,Z不确定能否水洗,用棉布蘸水擦表面不敢用力,怕弄花猪鼻子。Z边细细摩挲笔电模粗糙的棱角,边哄着:你是真货吧?
Z想,外公不像是收藏家,恐怕也买不起什么珍品。
假货!Z断言,把笔电模塞抽屉。对面舷窗的那丝光射过来,把写字台切成两半。Z早早睡了。
约定的咖啡厅里稀疏坐着几桌客,Z一进门就注意到角落那个戴软边礼帽的瘦高男人。等Z坐到面前,男人脱帽点头。与Z想的相似,FOR有一张慎重里透出精明的脸。Z莫名失望。FOR取出一个小巧的立方体黑匣,投来询问目光。Z左右扫一遍,探手取出小猪笔电模放桌上,突然向对面滑去。
FOR忙抬手按住迎面而来的模型,Z盯着那十根干枯细长的指头颤巍巍端着笔电模放入黑匣。
FOR的视线回到匣顶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数据,其实之前他也没几次正眼看Z。这人是夜行动物,天生避光,Z想,和我一样,心里竟生了几分亲切,便问那匣子用途。FOR回答时没抬头,他的声音比形象有魅力,轻柔中不乏坚定。
所有模型都在关键部位藏有序列码。黑鸟——FOR提到这个词时稍显迟疑——是一家讲究还原性的公司,不会像其他工作室那样把条码简单压刻在电池背面,而是嵌入显示屏底部,介于机壳与屏幕间。这匣子用来扫描序列号。有了号,一切都好查。
Z点头,实则大脑一片空白。
匣子抽搐着静止,FOR抬头。Z第一次注视那双眼,发现瞳孔非常清澈。
是确定的眼神。
FOR又低头,左手食指抵太阳穴来回揉,Z知道那是在用内嵌的电子脑访问私人系统。
小猪笔电模从匣顶弹起,像面包蹦出烤面包机一样,Z立即探身取过。
等Z手忙脚乱把笔电模塞进最深的口袋,FOR松下双肩,对Z一笑。Z端起杯子挡住脸,咖啡凉了。Z觉得余光里有五六桌人正鬼鬼祟祟关注这边,不由想快速逃走。
FOR不急不慢收好黑匣,手指交叠放在桌面,正饶有兴趣,甚至有些肆无忌惮打量Z。
FOR说,这是我第一次见真人。
Z放下陶瓷杯,响动有点大。
FOR问Z接下来打算怎么办。Z却紧闭着嘴等FOR出招。
头顶传来怪里怪气的电子乐,FOR起身——这时Z意识到他比自己高,但极瘦。FOR说,不介意的话,请跟我来。Z想,开始了。
十
错开高峰的地铁乘客很少,晃荡的车厢一角是个喝醉酒的秃顶男人,另一边有个看着窗外轻微点头的女学生,显然正连着云端听歌。FOR与Z并排。Z趁机向FOR打听黑鸟。
FOR想扯其他话题,但Z坚持,FOR皱起眉。
黑鸟是个庞大的家族企业,并非专门制作笔电模的小工作室。黑鸟诞生之初的产品是人偶,从静态到可动的都做。可动模型里,又从球形关节、齿轮关节到双关节无一不包。笔电模最初进入黑鸟视野,完全是为配合特定场景的人偶而造。
约四十年前,见笔电模市场有利可图,黑鸟专门开了这条生产线。
与其他笔电模工作室不同,黑鸟对于还原笔电原型抱有近乎偏执的趣味。这或许与他们制作逼真人偶的原始理念相关。黑鸟的笔电模既不同于强调艺术感的静模,又不同于强调可玩性的动模。非要归类,只能说是真实系。
FOR问Z有没拆过小猪笔电模,Z摇头。FOR露出捉摸不透的表情。Z不由摸一下衣袋,感受到笔电模坚硬的触感才放心。
FOR接着讲:黑鸟的笔电模登峰造极。这么说吧,模型上每一颗螺丝,都可用同比例缩小的十字螺丝刀拧下。而当电脑底盘被揭开,里面的部件又全可拆卸——风扇、中央处理器、内存条、显卡、声卡、光驱……
据说,第一个这么去拆黑鸟笔电模的玩家,共耗时一周才将每个部件分解后还原。在回忆那段绞尽脑汁的拼装经历时,她声称那是一种面对永恒才会产生的濒死体验。第二个这么做的人选择直播,在第四天凌晨,那人对着镜头,在追看的几百人面前嚎啕大哭,接着干呕了二十分钟。
即使达到如此程度,黑鸟仍不满意,在其笔电生产线的巅峰时期,终于推出生肖系列。生肖系列声称要出十二款,每款都是黑鸟技术独家设计。
FOR望向Z,开始明显不满Z的迟钝。
独家设计——FOR强调,一字一顿——就是说黑鸟企图重新制造笔记本电脑。不是复古,不是还原,而是再造。用自己的方式,重复一种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赛博符号。
但这毫无必要。
人类用现代技术完全可以造金字塔,复原大卫雕塑,或重现蒙娜丽莎的微笑……但那不必要。因为这些伟大奇迹已包含时空要素。它们只有在诞生的那个时代,以那般原始的方式被塑造,才有意义。
黑鸟不知为何,陷入自己设下的泥潭。黑鸟不使用过去的技术,而想以全新方式与材料,造出全新的古物。
言及此,FOR突然压低声音瞥一眼车厢两边的流浪汉与学生,他眼神恍惚,仿若中邪。FOR似乎正掂量话语,反复强调接下来说的很多只是传言。
笔电模曾被黑鸟列为重点发展计划,由执行总裁亲自把关,为此还专门成立第17制作组负责生产线。但后来,总裁像被恶魔附体,对模型的要求越发苛刻,最后到了让员工不堪忍受的地步。技术员陆续离去,不光是被开除的,更多为主动辞职。结果,在黑鸟推出第一款生肖系列产品不久,整条生产线就崩了。
17组的“遗作”只有三十台,没正式宣传。其一正躺在Z口袋里。17组本身宛如一树杏花,被笔电模市场突然刮起的春风凛然吹尽。如今,黑鸟的管理模式落后时代太多,只勉强依靠几项传统品牌做企业级交易维持生存,早就放弃个人玩家市场,在百花齐放的产品竞争中销声匿迹。
FOR昆虫般细密低语时,Z上下打量眼前这男人,看他肢体语言——细长的臂膀在平板一般的身体两侧晃动,手指有时绞在一起,有时大幅分离。FOR的眼角有几丝褶皱导致的暗影,随着他上下起伏的喉结若隐若现。Z想从蛛丝马迹分辨出哪些是撒谎的表现,哪些又是诚恳的动作……或者说,全是真相,全是谎言。FOR像忘了Z的存在,沉迷于自己的叙述——
17组解散后,一些不甘心的玩家想方设法挖掘内幕。他们坚信这是一次领导层的决策失误,或纯粹是技术问题。后来,有疑似内部员工的匿名网友偷偷留言,称总裁曾说过诡异的话。如果总裁不是一脸严肃,在周会上明确说出那番话,根本不会有员工相信话的内容。
总裁说,笔电模只是一扇门,打开之后人类会进入新领域,人类现在处于超越的边缘。因为电脑与人脑只是一线之隔。
透过FOR沙哑的声音与忌讳的表情,一股莫名恐惧袭上Z心头。他想象那位总裁的模样,不明白自己缘何对“黑鸟”的种种同时怀有难以置信的兴趣与排斥。Z就像一头看见火源的幼兽,既想上前,又想逃离。
Z想,不该跟着FOR离开繁华闹市,这是个圈套。
FOR说,黑鸟的思想很偏激,在其看来,世界只由三元素构成:能量,物质,触发器。物质决定能量流动方式,能量带动物质做出变化,而触发器标明一个状态的完结与开始。只要合理调配,就能得到三者最理想的结合方式,像古炼金术士妄想的那样。
FOR突然在摇晃的车厢里站起,流浪汉还在一角鼾声大作,女学生不知早在哪一站离去。Z察觉来到一个自己不曾涉足的区。这里是成排结构单调的别墅。一些别墅车库是透明结构,看得到里面的私人空艇。
FOR伸懒腰,缓慢如生锈机器,Z听到骨节脆响。
FOR说,我们去看看不同的东西,新的,而非倒退的。
Z附和,让我看到更多吧。
十一
FOR带Z穿行于别墅群。路上遇不到人,更没空艇。FOR在前面走得悠哉,似乎正享受这段闲暇。Z突然想,在这里出什么事都发不了求助。
两旁小楼像复制粘贴出,千篇一律向地平线延伸。偶尔,头顶高耸的电子路牌打出醒目坐标,靠着这些没有生命的标识及内置地图导航,空艇才能在上下班时载着神情淡然的主人自如穿行于这片人造迷宫。
不是人主导物的推进,而是物牵引人的归宿。
两人转过一个十字路口,Z见FOR径直走向一栋别墅。在门前数米远,FOR突然转向院墙一侧,很快消失于逼仄巷道。Z在巷口犹豫片刻,还是跟上。两侧院墙不高,头顶始终有晴空留下的一缕细长带子。小巷不深,Z刚起疑,就望见出口。FOR绕道别墅后门,正在刷门禁卡。这时,Z才发现这栋别墅除了汉堡形状的主楼,后院还有一栋球状小楼。FOR走上小楼台阶,招手示意Z过去。
FOR再次刷卡,门应声打开。Z伸长脖子探看内部,发出叹息。
显然,这栋楼是FOR的模型陈列室。球体内分三层,每层贴墙排满陈列柜,全是千奇百怪的笔电模。两人走到房间正中,光线黯淡下来,柜灯微光自下而上投到FOR的脸,他看着像苍白的鬼魂。FOR绕陈列柜漫步,充当导游。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四壁藏品偷听。Z产生幻觉,仿佛自己还留在月球南面的公墓大厅。
像是觉得说明稀有笔电模毫无意义,FOR并未对模型赘言,而将重点放在存放模型的器材上。首先是陈列柜,须隔尘、稳固、抗压、抗震。另外,还要考虑光源与除湿。陈列系列模型所用的支架则是定制。Z看FOR嘴上说得兴奋,却始终没伸手开柜取出模型。FOR就像纯粹为征服而进行杀戮的猎人,并不在意猎物的实用性。
两人从一楼向上走,又沿圆圈回到出发点。FOR对Z说,这里的全部,抵不上一台小猪笔电模。Z谨慎点头,等下文。FOR却领Z走出小楼,转身小心翼翼锁好门。
两人回到大街,FOR对Z说,这家男女主人都是程序员,两人是在一次大型网络对黑活动里结识的。Z发现FOR用真名称呼他,露出不舒服的表情。FOR却摊开双臂,显出轻松的样子。
如你所见,我是干这一行的。FOR说着,晃一下手里的门禁卡。Z想起新闻提过有人用这种卡破译密码入室行窃。像是知道Z的想法,FOR从容揣好卡,解释了一番。
事实上,FOR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某笔电模中介组织的称呼——FOR坚称那是中介。这群人里有不少厉害的底层程序员,能通过任何应用软件存储的客户数据窃取私人信息,也就能第一时间知道所有玩家的交易意向。接下来,他们只需为买卖双方牵线搭桥,依靠中介费盈利。
FOR取出一块便携电子版,让Z浏览他管辖下的玩家名录,Z找到一些混迹“0/1”论坛的熟人。FOR强调,交易平台本身是合法搭建的。不过,他们也可做到入侵别人系统而不留痕迹。
阳光猛烈,Z上下打量FOR,问他目的。FOR却抬眉,做一个鬼脸:只是告诉你,你被列入我们的名单。这样,我们能追踪你的动向。
Z惊讶于自己的镇定。他索性摸出笔电模在FOR鼻子底下晃。Z低声说,你不想要这个?还是说三百量子金是胡诌?
FOR高举双手满脸惊恐,又合掌把Z的右手连同笔电模包起送回Z胸前。FOR一个劲摇头说,现在已没人愿意交易黑鸟笔电模了。他提醒Z注意这个事实:已知的小猪笔电模全放在博物馆。为什么?因为许多私下买入这款笔电模的人,后来都莫名其妙“失踪”了。
Z一把抓住FOR的胳膊,感觉像握住一根锈迹斑斑的栏杆,问失踪是什么意思。
FOR叹气:组织名单上的私人黑鸟笔电模玩家总会逐渐失去联系——起初是不再接入网络,等组织派人线下追踪,发现玩家已搬离住处多日。上一次玩家失踪发生在五年前。可以说,拥有小猪笔电模,就是一种不祥。
Z琢磨:这是故弄玄虚,让我急于低价脱手模型。FOR好容易挣脱Z,边整理衣领边说,组织成员都是资深笔电模玩家,比起交易,大家更好奇此刻唯一一个拥有黑鸟笔电模的个体——你。这本来不关组织的事,但我们还是决定给你一个忠告——
把那台笔电模捐给博物馆!FOR厉声说。Z转身就走。
FOR越强调诚意,Z越起疑。不久,Z便把FOR甩在身后,那瘦高男人突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大吼起来——
那台笔电模是活的!
Z停下脚步,回头看FOR。
FOR左手扶腰,等气喘匀,快步上前说,你回去试,如果这真是黑鸟的产品——当然,至少我已确认——那么就能运行,像真的笔记本电脑一样。Z嘴角抽搐,低声说你是在小看我吗?Z做过论坛检测题,知道不是所有材料同比例缩小后都能实现同样功能。小猪笔电模只有巴掌大,如果有内置磁头,也肯定小得可怜,根本无法读盘,更别提运算器与控制器上密布的逻辑单元能否拥有功能了。
FOR左手使劲向后抹一把头发,Z不清楚他现在的这股焦虑是不是演技。FOR连连摇头。你不是真的喜欢笔电模——FOR重复这句,语气里透出深深的失望——你不真正喜欢。FOR倒退几步,像是第一次看透了Z。Z感到奇怪,现在的情形好似FOR更害怕。Z静静注视对方,果然,FOR变得局促不安,眉头紧蹙,就像Z在跳蚤市场遇到的那个逃跑的矮胖男人。
Z突然想到外公房间角落的笔记本电脑全息投影。外公从没提过自己喜欢模型,但Z就确信,外公对自己笔记本电脑尤为怜爱。这种羁绊很像上世纪电影里描绘的那样,牛仔爱着左轮,英雄爱着剑,侦探爱着谜题,哲学家爱着自己的头脑。有一瞬,外公的形象和FOR重叠,Z恍惚着也退后一步。
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执着于笔电模?因为这是外公留下的线索?因为这线索能带来足够的财富?让Z梦想成真的鉴定人,此刻却在奉劝他放弃笔电模。
如果连FOR组织都无能为力,只能说有一股足够庞大的势力在严密注视着黑鸟笔电模去向。只有强大到一定程度的势力,才能大隐于世。
Z干咳一声,FOR摇头,眼睛瞪得滚圆,连说:真怪,你这人……
FOR低下头,咕哝出后一句:……就像个模型,没有生命。
也许吧。Z不理睬FOR拙劣的比喻,干巴巴说完,迈步快速离开。FOR没再追上。
小猪笔电模在口袋深处翻转,棱角抵到Z肋部,产生一股滞涩感。
十二
地铁晃荡到终点站时,天空已如浓稠墨汁般乌得压抑。Z出站,迅速挤过比往日更嘈杂混乱的商铺,远望见虫巢一般的楼群底黑压压一片人头。这些人穿搭得乱七八糟,有裹着睡袍的,有穿工作装的,有便装的,也有奇装异服的,推推搡搡,场面壮观得像是几十个剧组的群众演员在抢盒饭。不少人举着摄影条,加之由远及近的呼喊,又像是给演唱会明星打节奏的观众。在这种时候,人头之上无声矗立的楼群更显颓败,仿佛被虫豸啃食出大小孔穴的朽木。Z想,水平排列着整齐别墅的小区与垂直包容着纷繁众生的楼群,本质是一样的。这是把一个人血淋淋的内脏翻出来和光鲜的肌肤摆在一起,两者的分界清晰又模糊,互为依存,互生厌恶。
然而,急迫的现状容不得Z多想,眼前是一个战场。
Z感到胸闷,赶紧深吸一气,低头快速冲入人群,鞋底狠命对抗坑坑洼洼的地面,走过伸长脖子仰头张望的人群,走过四五个朝旁边挤的工程队员,走过一脸严肃询问状况的调查员,走过五六支新闻摄影条的取景框,走过一地垃圾罐头与再生纸盒,走过一片愁云惨淡,感觉踩到什么又稠又滑的液体。
这座城是欲望的坟场,密密麻麻立满人型石碑,有些还散发着前世的腐气。
Z一分神,立即被前后左右的肩头、臂膀夹击。人肉洪流企图将他裹挟回出发点。Z伸出双手,开始抓着一座座小丘似的肩头攀越。突然,人群化为成片成片竖立的笔电模。人的目光便是散发刺眼光亮的屏幕,笔电模开合着盖子,释放热切又冷漠的讯号。
Z想,这场战争注定会失败,但他必须活着离开。
于是他发了狂般推进,伴着咒骂、呵欠与询问声突出重围,跑入楼道,随电梯一路上升,升到飘飘然的半空,然后跌入廊道。
没想这时间走廊也站满人。Z远远便瞥见隔壁的混音师,那家伙的爆炸头总乱成鸡窝,永远是一件洗掉色的衬衫罩在瘦骨嶙峋的身上。Z想着是什么风把这人吹到室外,却发现其他房客也和混音师差不多,端着大碗小碗杂七杂八的晚饭,目瞪口呆望着自家门内。Z侧身挤过一条条油腻的胳膊,钻进自己房间。
出门时忘拉下百叶窗,Z进门一抬头,好似见着一张怪物的口,深不见底,不由打个颤。
天已黑透。开灯费电,Z摸索着往床上一躺,胡乱扯开领口,心里嘀咕今天的房间怎么格外暗,随手摆弄起笔电模。这次,他试着像FOR说的那样,这边按按,那边推推。笔电模凸起的地方都试一遍,却得不到任何反馈。
明明是个死物——Z心头烦躁,一把扔小猪笔电模到桌上。Z戴起连接器登录论坛,发现FOR在白天做了几笔交易。那时间Z明明在旁边,没见FOR有操作私人云端的手势。恐怕对方确实是个组织,多人共享一个账号。不过,FOR既没再私下回信给Z,也没在论坛里提到黑鸟笔电模的事。
Z想起FOR说黑鸟制造人偶,便沿这方向搜索,果然在人偶玩家的论坛找到一些黑鸟相关话题。在那边“住民”口中,黑鸟不过是一家过气的玩具厂,关闭个人购买平台后,检索率已非常低。
Z甩掉鞋,趴床上,试着查找可以交易小猪笔电模的平台,一无所获。想也知道,低知名度玩家开口要做一笔三百量子金的私人交易非常困难。反过来,Z也信不过愿意付钱的玩家。他终于意识到FOR依靠信用累积制造的交易垄断有多强大:许多玩家一定都清楚FOR在交易背后使用了违法技术,但大部分人沉默,不是因为受到威胁,而是因为FOR已成为论坛乃至整个笔电模体系重要的一环。
走廊里传来窸窸窣窣说话声,那群人似乎专为交流跑出房间,Z想着两个月后自己就会离开,脾气也消了,只静静躺在没有光照的床上。
他又想到一种稍微绕弯的方法:委托博物馆做鉴定。但这么做只会引来更多关注,尤其当FOR已确认笔电模是真品时,这么做的结局可想而知。Z不想把自己卷到更复杂的关系网里。
门外的交流变得肆无忌惮。平时,这个点大家都闷房间里各搞各的,有些人已开始在公共洗漱间刷牙抹脸。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Z想起回来时楼下莫名堆积的人,不由爬到窗边向下望。
一片黑暗里有几点红光闪烁,估计是调查员的空艇灯。微弱光影里可见人群没有散去,反倒更密集,人头来回涌动宛如月光下的浪潮。
Z披上外套猛拉开门,来回扫视,发现走廊里的人脸上全露出奇怪表情,兼具茫然与兴奋。Z碰上混音师目光,便问发生了什么。
鸡窝头露出嘲讽眼神,仿佛Z犯了什么常识错误。他懒散抬手,指向自己房间。Z一时不解,再望向其他房客,发现那些人也在看他。
突然,身后亮起一片明黄光芒,Z条件反射闪躲到门外,侧身回看舷窗。正对面的舷窗被一片椭圆光晕笼罩,走廊里的人骚动起来。光晕慢慢向右平移,Z终于看见——
有个年轻女人正趴在两扇舷窗之间。
去捡东西,被困住了。混音师沙哑的声音憋出一句话。
这个距离看不清女人脸色。不过,Z还是注意到她右手紧抓一个黑色薄片,像是入职卡。
风。混音师像刚学会说话的婴孩,用浓厚的声音缓慢吐字:风把什么吹到外墙缝,她去捡。
混音师缓慢扭头,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直勾勾看向Z。
回不去了。混音师说。
Z迅速开启私人云平台搜索:如果有物件落到难以企及的地方,可以联系工程队来取。但对面那个女人,不知为何自己爬了出去。
要么是黑户担心被进一步调查,要么是没足够的钱交工程队出勤费。Z轻轻点头,满意自己得出的结论。
他再抬眼,见对面有两名工程队员从楼顶沿滑索吊下,开始一点点挪向被困的女人。
强光照耀下,只穿着内衣短裤的女人周身散发一片恍惚白雾,仿若置身云中。她纤长的腿与小臂似乎覆了一层光滑的膜,竟如塑料般在光照下熠熠生辉,远看整个像人偶。
原来如此,Z默想,这就是模型啊。对面高楼布景下、舷窗边摇摇欲坠的女人偶,不过是楼脚与廊道上成百上千个玩家津津有味品鉴的模型。
工程队其中一人向女子探出手——
啊。混音师干巴巴发出呻吟。
伴随一声闷响,整个空间如同爬满蚊蝇般嗡嗡交错。Z发现混音师正偷瞥自己,他眼中那股奇怪的期待让Z不爽。
坠落了。混音师气若游丝,眼球来回跳动,再懒得多说一个字。
Z转脸望回自己舷窗,对面,强光消散,工程队员在阴影里沿绳索升到视线外。之前留着一丝缝的那扇窗在月光下洞开,半边窗帘飘散在濡湿的暖风里。窗内仿佛没有星光的深空。
以后只能自己开灯了,Z对混音师说,按下开关。房间一下亮得刺眼,Z低头躲光,发现混音师露出惊讶神情,像在看人类之外的怪物。Z早就习惯了这种目光,不紧不慢返身关上房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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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2001:太空漫游》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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