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
老吴在梅泾村包了块空地,建了个农场,养些鸡鸭鹅,种些水果蔬菜。要说老吴选的这地方,路没好好的路,田没好好的田,一堆残缺的废弃砖头,还有处一亩见方的浑浊池塘 - 铁路边的土地总是荒芜得像是副冷色调的残破油画,教人喜欢不起来。
老吴很早就一个人过,儿子几十年没见到了。有一天,老吴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踉踉跄跄跑到农场来,涨红了脸,只是瞪着老吴干喘气。
老吴也不去扶扶老娘,就站着:
“老娘,你做啥呢?”
老娘直了直腰:
“赤佬,自己当爷爷了都不知道!”
老吴对这种事情,似乎不很在意,转转头扛着锄头开垦荒地去了。记得有年夏天,老吴邀请我去采桑葚吃:
“都给我采去吃了,不吃也是烂掉!”
老吴躺在砖头堆上晒太阳,像是条暮气沉沉的老狗。我心想:
“老吴或许是个寂寞惯了的人罢。”
老吴一个人开着拖拉机把垃圾一车车运走,然后再一车车运来果树。还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挖个池塘,抓了小鸡小鸭小鹅来养着。多下的空地,老吴招呼老爹老娘来种菜。春天来了,金黄的油菜花,紫白的蚕豆花,好些蜜蜂蝴蝶穿梭其中,家畜们叽叽喳喳呼唤着 - 老吴的农庄被点缀得生机勃勃。后来老爹走了,农场只剩下老吴和老娘了。
老吴望着“吴记农庄”牌匾,叉着腰,似乎很得意。老吴是从来不记仇的,他忘掉不久前自己请人来挂牌匾时,一群身型肥厚得像签字笔的邻居,都叉着腰,看老吴笑话:
“伊个赤佬,吃得就是空啦!”
老娘常常把吃不掉的菜拿到菜场去卖。现在哪怕是乡下,种田的人也越来越少,但是大家都偏爱农家的绿色蔬菜,为此老娘每次拎着一蛇皮袋毛豆、空心菜,菜场上的人都像闻着肉味似的,交头接耳:
“来了来了。”
有天清早,老娘急匆匆跑回来,跟老吴哭:
“欺负人啊!一群管理的干部,说我菜摆得不整齐,我说‘头朝头,尾朝尾,怎么算是整齐?’,他们就掏出一根线,一人抓住一头拎直,说‘要和这根线一样齐’,就拿了把柴刀把我好几根莴苣削了。”
老娘忿忿不平补充:
“那几个赤佬还跟我打招呼‘老阿姨,上面规定,我们也只是办事的’,你说哪有这样的规定?”
老吴也生气了:
“给则个,一群擦咧唔东西!”
又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说:
“老娘,以后别拿去卖了,把你累着,还要受这口气,没必要。”
老吴嫌每天从家过来农场,赶路太麻烦,就雇了人在农场盖了间三室一厅的屋子。老吴专门留个茶室,有次我过去,看见东边墙上挂着“上善若水”一副字,心想老吴还是有些情调的。老吴给我泡茶,看他那笨拙的样子,好像是一只大象拨弄三阶魔方,他冲我憨憨笑:
“这几年攒了点钱。”
有天傍晚,老吴和狐朋狗友们喝完酒,看着门口站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这几个一看见老吴,迎着他像是要撞上去:
“你养的这些畜生,打过疫苗没?”
老吴很反感自己养的鸡鸭鹅被这么称呼,在他看来,这些动物是他寂寞岁月的唯一陪伴,但老吴还是赔着笑:
“没有没有,是我疏忽了。”
干部们得理不饶人:
“明天自己去办手续,打疫苗的费用自己出!尤其快给那条狗打,就它一直跑出去!”
干部指着陪了老吴好多年的阿黄,如果按狗龄算,阿黄该是极其接近死亡了。老吴不禁怒从中来,压低声音说:
“快上路的狗了,还得折腾!”
干部凶起来:
“上面规定,自己去公告栏看红头文件!”
后来又是同一批人,在农场门口拦住老吴:
“你这房子是违章建筑,不拆就等着吃官司吧!”
老吴磨了几天,很不甘心地搬出去了,他倒不是在乎糟蹋了钱,只是觉得自己又要寂寞很久了:
“挫弗萨,怎么不搞个规定,让我多盖间房子?”
2022.5.6 记一个寂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