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听徵·天枢心
零
天枢来到拂衣听徵楼前,正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楼中窗边坐着一个男人,正微笑地看着天枢,“天枢星君,你终于来了。”
一
“天枢星君,人家脚崴了,你背人家好不好?”心月狐坐在地上,一双狐眼泫然欲泣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天枢,当真是我见犹怜。
天枢不为所动,一步从心月狐身上跨过,并没有去背她的打算。
心月狐见状大哭:“呜呜呜你个没心肝的,人家抛去家里荣华富贵与你出来,你就这么对人家,人家为了你把脚崴了,你就把人家丢在这里,你是不是就希望我死在这大街上,要是有什么人牙子把我拐走了,你就省了我这累赘是不是?呜呜…”
心月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路人听到,惹得一群人围观,众人听她这般控诉,都猜测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姑娘被穷小子骗了出来,如今腻了便要抛弃,便对天枢指指点点。
心月狐见状便接着哭,“你不要我也就算了,人家肚子里已经有了你的…你也不打算要了吗?”
心月狐生得极美,如今梨花带雨,更是惹得众人怜惜,不由得对天枢破口大骂,说他抛妻弃子,真不是个东西。
天枢皱了皱眉,只得无奈地走回去,把心月狐从地上抱起来,心月狐立刻便换了一副“奸计得逞”的嘴脸,小声在天枢耳边道:“真是多谢星君肯帮小女子了。”
这是这一路上,心月狐第八十九次捉弄天枢,但凡天枢不合她心意了,便在原地撒泼打滚,总要磨到天枢同意了才是。
天枢见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轻不可闻地叹息,“既然如此,回天之后,还请心宿星君放过在下。”
心月狐不知从哪掏出一个肉饼啃了起来,一边摇摇头一边口齿不清地回道:“天枢星君对小女子这么好,小女子可不敢放过星君。”
“不知在下何处得罪心宿星君,要被星君这般捉弄,星君明说,在下给星君赔罪。”
心月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还不是因为天枢星君生得俊美非常,偷了小女子的心,小女子只有紧紧跟着星君,才不至于把心弄丢了。”
天枢皱着眉思量了许久,“心宿星君可否告知,我该如何把心还给星君?”
心月狐笑眯眯看着天枢:“我不要我的心了,我现在只想要你的心。”
天枢:“心宿星君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就是了。”
心月狐:“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你改呀。”
天枢没再说话了。
北斗七星之首,天枢星君,每逢乱世便下凡平乱,几世下来已变得心思深沉,果敢坚决,却仍旧对心月狐的戏弄手足无措。同为二十八星宿,天枢不是不知道这位美貌女星君对自己的心思,只是他也曾在凡间有过几次刻骨铭心,但死后归位,只觉不过大梦一场,如此几次下来,便不会被男女之情掀起什么涟漪了。天枢也曾对心月狐说清楚,自己一心向道,无心儿女之情,但是心月狐只是托着下巴,一双狐眼弯弯,笑嘻嘻道:“你向你的道,我追我的人,我们只看是你向道之心更坚定,还是我的追人之心更长久。”
心月狐如此说,天枢便也只得随她去了,容得她在自己身边时常出没,日常月久,竟也习惯了身边的聒噪。
这次下凡原不是为了平定乱世,而是他之前在人间时欠了其他女子情债,那女子怨气极大不愿投胎,冥府好几次差人来,让他去劝一劝那女子,他本不欲有什么纠缠所以一概回绝了,但那女子在冥府修炼时日颇长,身上有了些法力,一日趁冥府看守放松竟跑了出来,神主得知后担忧那女子为祸下界,便叫天枢亲自去处理这桩孽缘,心月狐听闻情敌作妖,自然是斗志高昂,非要下来不可。
两人在人间探访许久,前些日子终于得了一些眉目,说是曾在这阳陵城见过那女子的踪迹,于是便急急忙忙赶过来,希望这回能将那女子的事情处理好。
心月狐正安逸地被天枢抱在怀里,开开心心地吃着肉饼,忽然——像是直觉似的,她转过头看向街边一个不起眼的阴暗巷子,看到了一只眼睛。
那眼睛见心月狐看她,便一瞬间消失了。
心月狐把剩下的肉饼一股脑地塞进嘴里,没怎么嚼便吞进肚子里,“天枢星君,我们今日宿在城北的槐树林吧。”
天枢闻言脚步:“你也感觉到了?”
心月狐无奈地耸耸肩,“何止是感觉到,她那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恨不能把我吃了。”说罢又做小鸟依人状一个劲地往天枢怀里拱,“星君,人家好怕怕,您可要保护好人家呀。”
天枢皱了皱眉,不明白这个天上的正神怕一只野鬼什么。
天枢正走着,忽地心月狐扯了扯他的衣服,“虽然贪恋这姿势,但是还请星君先放小女子下来可好?”
天枢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放心月狐下来,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月桂树下的一对男女。
“月宿取白芷,尊皇夏肾堂。秋兰得相佩……”
天枢听见他们口中念着什么,便心下了然,“心狐神咒?”传闻有情人念起心狐神咒,便会将心愿传达到心宿星君耳中,若果真是有情人,便会得星君庇佑,自此恩爱美满,百年好合,只是心月狐一向游戏人间,最喜捉弄有情人,若是没能过得了心月狐的考验,有情人便会分开。天枢转过头看心月狐,“心宿星君可是要庇护他们百年好合?”
心月狐隐了身形走到两人面前,仔细地看了看他们,又掐指算了算,随后便轻轻念动咒语,天枢只看到点点柔光自两人头上落下,心月狐便施施然回到了自己身边。
天枢见状开口询问:“心宿星君不捉弄他们吗?”
心月狐有些无奈地开口:“方才算了算,这两人前两世都被我捉弄得辛苦异常却至死不渝,我还是做个正经神、发发慈悲吧。”
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明明才吃下一个肉饼的心月狐又吵吵自己饿了,天枢怕了她,只得带她去城里最好的酒楼里,要了二楼雅间,给她点了一桌子菜。
心月狐把自己的嘴塞得满满的,好似饿鬼投胎一般,一连吃了三四盘菜速度才慢下来,天枢见她终于得空与自己说话,才开口:“慢些吃,你吃这么快做什么,我又不和你抢。”语气中带了些无奈却又隐隐有些笑意,心月狐注意到了,却马上按下自己心中多余的想法,夹起一块黄焖鸡塞进嘴里,鸡肉滑软,香气溢满口中,“天枢星君自然是不会与我抢的,但是别人会。”
天枢疑惑地看着她,不是很明白她在说什么。
心月狐接着道:“我此时若不吃,只怕日后没有机会了。”
天枢听见这话更是不解了:“你若想吃我只管带你来就是了,凡间饭菜而已,有什么没机会吃的?”
心月狐听见天枢这话一愣,连忙擦干自己油腻的嘴,又用茶水漱了口,才敢凑近了天枢,一双狐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星君方才说什么?”
天枢这才察觉自己失言,连忙摆手,“没什么,你快吃吧。”
心月狐不依不饶起来,“我听见了,你说若是我以后想吃,你就带我来是不是?”
心月狐的脸几乎要贴到天枢的脸上,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天枢脸上,天枢也不知到底因着这气息,还是因着心月狐的眼神和话语,只觉得脸上有些热热的,他皱了皱眉,扭过头去,“心宿星君既听见了,又来问在下作甚?”
心月狐盯着天枢看了好半天,才坐回来自己的位置,夹了一块松鼠鳜鱼进嘴,有些酸酸的味道溢满口腔:“你既说了,便要记得。”
天枢觉得今日心月狐似乎不太对劲,但是见心月狐又是一副笑眯眯大快朵颐的模样,加上有了怨魂踪迹,满心满脑都在思索着如何处理怨魂的事情,便没有多问了。
二、
心月狐吃完那一桌子饭菜时太阳只剩下一点余晖,两人赶在最后的时间出了城,赶往城北的槐树林。
两人寻了个极阴方位,是孤魂野鬼最喜欢的地方,之后便在原地等着那女鬼出来。
“天枢星君,你在下界那么久,可有哪个女子让你印象深刻?”心月狐闲聊一般问道。
天枢想也不想,“未曾有过。”
心月狐软磨硬泡,“那若是我非要你说一个出来呢?”
天枢闻言便当真仔细思索,随后轻轻开口,“太久远的事情,我确实记不得了,依稀记得的是,一千年前,我遇到一个女子,她后来成为了我的发妻。”
那是千年之前,天枢下凡平乱,投胎到了一个落魄贵族身周舒怀上,周家家学严谨,奈何世道变迁,到了周舒怀出生时,周家家境已与平民无异,但是良好的家学还是保持了下来。
周家原本与孟家定了亲,但随着周家日渐落魄,孟家便也退了这桩婚,那孟家小姐还曾因此闹了一闹,甚至偷偷跑出来见周舒怀,但周舒怀并不喜欢她,两人便没有在一起了。
后来周舒怀参加起义,这期间遇到了一个孤女,名为单相思,说是孤女,但其身手胆识毫不逊色于男儿,周舒怀自觉与她聊得投机一见如故,一来二去,两厢情悦,约定终身。
“那时我已是军中大将,声望之高一呼百应,相思是我此生最爱的女子,于是我便给了她最盛大的婚礼,那日满城明媚,十里红妆,城中百姓无人不知我周舒怀今日娶亲,无人不知我周舒怀娶的女子是单相思,无人不知…无人不知啊!”天枢回忆起那段人间岁月,神情却忽地变得有些激动,“我到底是太过顺遂得意,却忘了登高易跌重,功高必振主的道理,他们趁我大婚时派人围了我的府邸,我与相思还有几个旧部虽然奋力杀出,但终究损失惨重,相思也受了重伤,落下了病根。”
后来周舒怀带着旧部重整旗帜,偷袭回去夺了权位,自立为王,自此所向披靡,统一山河平定乱世。
但是单相思在他平定天下的第二年,就因旧疾复发去世,此后周舒怀没有纳嫔妃,从宗族子弟中选了一个品行端正天资不错的孩子,将皇位给了他。
“你之后竟没有再娶亲?”心月狐听到这里十分惊讶,天枢却奇怪地望着心月狐,“我听旁人说,但凡我下凡平乱,你必定在天上日夜看着,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心月狐闻言便不自在起来,支吾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我便不能偷懒了?左右我再怎么看你你也不知道,累了便睡了,哪有事事都清楚的?”
天枢闻言便也不再计较而是接着道:“我从前就笑她这名字起得不好,虽是读作‘扇’相思,却是写作‘单’相思,却没想到…到最后竟是留我一人单相思于她。说来奇怪,从那以后,此后两次下凡,遇见的女子竟然都与她相似,我后面几次遇见发妻时,总有一见如故之感,现在想来,或许是孟婆汤效力不够,冥冥之中,总还觉得是她吧。”
心月狐听见天枢的话沉默了,良久才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天枢星君还说心中不曾有哪个女子,可如今连千年之前的事情都记得这般清楚,看来从前的话都是诓小女子的。”
天枢听见这话皱了皱眉,“在下并不曾诓心宿星君,在下确实一心向道,今日若非星君问起,在下也不会去想从前的事情。”
心月狐听见天枢的解释却气得笑了出来,“那星君的意思,那些女子将大好年华托付于你,到头来不过一场空,连被你记住的资格都没有?”
天枢不知道心月狐为何突然变得这般不讲道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便不说话,只坐在地上平心静气,等着此行的目标怨魂出现。
心月狐也察觉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只是叹了口气,便也和天枢在原地等着。
不多时,晚风渐冷,透着一股子阴寒气息,两人对视一眼,是那怨魂到了。
“周舒怀…周舒怀!”那女鬼一身红衣,已是怨气极大,见到天枢便要朝他扑过来,但天枢和心月狐都是神界正神,女鬼未曾近身便被两人周身正气弹了回去,女鬼见不能轻易靠近,只得满眼怨恨地看着天枢,“周舒怀,我与你本有婚约,你为何弃我而去!”
天枢疑惑地看了女鬼半晌,才从凌厉的面容和模糊的记忆中依稀分辩出来,这女鬼竟是当初与他退婚的孟家小姐?
“我与你的婚约一早便退了,还是你父母亲自上门退的婚,你如今来找我做什么?”
那女鬼听到这话怒气更盛,“我孟家根本不曾与你退婚!”随后恶狠狠地看着天枢身边的心月狐,“是你,都是你,抢了我的命格姻缘!此后的两世,仍是你,抢我姻缘!”
天枢皱眉看向身边的心月狐,心月狐见如今是瞒不下去了,也不打算继续欺瞒,便轻叹一口气,“是我。”
东方七宿心月狐,生性喜好游戏人间,为人间情侣制造误会,但若是能通过心月狐的考验,便可得到心宿星君保佑,一生感情美满,白头到老。
孟家小姐原本是凡间的一朵兰花,兰花娇贵,生于乱世得不到悉心照料便会很快枯萎死去,但是天枢下凡的时候却悉心养护,许是得了天枢身上灵气滋养的缘故,兰花有了灵智。她向神明许愿,希望能够报答天枢的恩情,冥府的一位大人见她虔诚便安排她入轮回,生在与周舒怀有婚约的孟家。
心月狐爱慕天枢几千年,每次见他在凡间与别的女子相爱成婚便心如刀绞,如今一株兰花都能被冥府眷顾,自己却只能终日在天枢身边望着他,这叫心月狐如何能甘心?于是心月狐便也去了冥府,却被冥府一口回绝——
“你是神界正神,生死轮回不归冥府管辖,我帮不了你。”
心月狐不依不饶,非要冥府也给她安排这样的好命数,冥府被她磨得烦了,便脱口而出一句“你便是下凡去又能如何?凡人命数都是定好的,难道你还能拆散他们天定姻缘,拘魂夺舍不成?”
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便是提醒心月狐了,她思虑片刻,就迅速做出决定:就这么干了。
于是她与冥府那位大人做了交易,自己到下界拘魂夺舍,与天枢做夫妻,那位大人则暂时为她遮掩,让她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不被神界发现。
心月狐幻化成两家父母,分别去对方门上退亲,孟家姑娘曾在灯会上遥遥见过周舒怀,自此知道他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君,日日欢喜待嫁,不料却等到对方上门退亲,她不肯作罢,未出阁的姑娘直接去周家询问,这一举动在周家眼里便是“退了亲还要上门哭闹”,周家书香门第怎么能忍受,双方不欢而散,周舒怀也对这孟家姑娘不喜起来。
心月狐原本是想着,若是他们能过了自己这小小计谋,那便是老天让他们在一起,自己就如从前一般看着天枢在人间生老病死便好,但是两人不欢而散,这就给了心月狐理由——天意怜惜那兰花,让她投胎成人,给她好姻缘,但她自己没捉住,那这便是自己的姻缘。
她下凡去拘了一个痴傻孤女的魂魄,夺了她的身体,去见参加起义军的周舒怀,两人一见如故,于是有了后面的故事。
但是孤女也是有命数的,即便心月狐给了孤女别样的人生,生死总是不可避免的,她虽然如愿嫁给了周舒怀,却最终没能和她白头。可办法终究对她损伤过大,神魂回天之后总要修养一段时间才会恢复,所以她死后的人间事,便一概不知了。
孟家姑娘一世心愿未成,冥府便给她安排了下一世,然而心月狐尝到了甜头,总是半路去截孟家姑娘的姻缘,三世下来孟家姑娘怨念极深,才有了后面的许多事情。
心月狐说完这千年来的许多事情,直直看着红衣女鬼,“你只凭自己一腔念想便能有这样的机缘,如果没有我,你是可以如愿嫁给他,可是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思?难道只因为他细心养护一株兰花,便要被莫名地左右自己姻缘吗?”
女鬼不甘心,声音凄厉道:“那又与你何干?若是你不从中作梗,他会喜欢我的,你这样凭空改了他的姻缘,难道就问过他了不成?”
心月狐看着红衣女鬼冷冷道:“又不是我逼他娶我的,也不是我逼他不爱你,我给过你们机会,终究是你们缘分不够,他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便是没有我,天枢遇到其他如我一般的女子,他也会爱上,到时你就是被夫君抛弃的下堂之妇,哪有后来嫁得良人善终的好命?”
天枢听到这里不由得皱眉,看向心月狐心情复杂地开口:“但即便如此,你也是没资格干预的。我喜欢她或是别人,那都是我的事情,由不得凭你臆测便改了别人命数。你身为神界正神,本就是庇护凡人姻缘的星宿,更不该做这样知法犯法的事情。”
心月狐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如今听见天枢开口便不再多言,女鬼见天枢为她说话,心生欢喜,正要表明心意,天枢却先她一步。
天枢对着女鬼一行礼,“感谢姑娘对在下的厚爱,只是天枢一心向道,并不想沾染红尘事,姑娘若是心有怨恨,天枢会向司掌凡间姻缘的月司宫秉明,待天枢下次下凡时与姑娘结为连理,可其他的,天枢便不能补偿了。”
女鬼闻言争辩道:“我痴恋你这许多年,你连个星君夫人的位置都不肯给我吗?”
心月狐听见这话,心中冷笑,“话说到这里,总算是暴露目的了——你若真是想报恩,待他下凡时给他高官厚禄或是助他平定天下都可以,为何非要嫁与他?说到底不过是知道他北斗星首、天枢星君的身份,无端端生了妄念而已,如今他既肯许你一世姻缘,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女鬼听了这话便像是被戳中心中见不得人的心思一般,暴怒起来,亮出利爪便向心月狐杀去,看架势是要直取心月狐性命。
厉鬼发怒不可小觑,何况此时是阴气最盛之时,此地又是厉鬼最爱之处,天时地利都在女鬼这边,尽管心月狐是神界正神,却也不得不沉着应对。
眼看长长的指甲就要碰到心月狐的脖子,天枢却抢先死死握住女鬼的手,不让她再前进半分,随后一个用力便将女鬼甩开,掐诀将女鬼禁锢住,厉声喝道:“冥府驱魂使何在!”
天枢话音落下,周遭便涌现出许多鬼差,一齐拿了锁链将女鬼牢牢套住,但是令天枢意外的是,竟然来了一个大人物。
女鬼见到那大人物便凄厉喊道:“大人救我!”
心月狐看到这位大人物时,也变了脸色。
来人黑发银眸,手中拿着一葫芦酒,仰天吞了几口,溢出的酒水顺着下颌流下他却也不在意,一副放浪不羁的模样。
天枢对着来人恭敬地一拱手行礼:“拂徵大人。”
心月狐面色复杂,却也如天枢一般,对拂徵拱手行礼。
那边女鬼还在凄厉叫喊着,拂徵嫌她吵闹,随手施了个禁言的法术,打发鬼差们把她押走,之后便好整以暇地看着心月狐,“心宿星君,跟我走一遭吧?”
天枢闻言,似是不经意地上前一步,刚好挡在心月狐身前,“大人这是何意?心宿星君纵然有错也该是神界责罚,哪有和大人去冥府的道理?”
拂徵闻言嘲讽似的轻笑一声:“她不是去冥府,而是去我那里。她与我交易,如今是到了我讨回报的时候了。”
天枢先是一惊,并不明白拂徵所说的“交易”为何,仔细一思索,便了然,“是大人给了孟家姑娘姻缘,也是大人让心月狐拘魂夺舍的?”
拂徵无辜道:“我也只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可不是让她这么做……好了,心宿星君,我帮你遮掩拘魂夺舍让神界不找你麻烦,如今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走吧。”说罢手中幻化出一条锁链,尖尖的勾子插入心月狐的琵琶骨,速度之快天枢甚至没来得及拦下就让心月狐受了伤,霎那间的剧痛让心月狐跪在地上,天枢想去扶,拂徵却先他一步把人扯了过来,如此一来勾子嵌入皮肉更深,心月狐痛得嘶吼出来,脸色更苍白了。
“拂徵大人!”天枢见拂徵这样粗暴地对待心月狐,也顾不得尊卑,只想把心月狐抢回来,奈何拂徵比他厉害许多,他近不得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心月狐受苦却无能为力。
拂徵奇怪地看着天枢:“天枢星君不是一心向道、心里没有儿女情长么?心宿星君既然做了错事就该受罚,你这样反应是做什么”?你就算把她夺了回去,她不还是要受罚吗?”
天枢一滞,拂徵说的这些东西他都明白,但是、但是他就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心月狐受这般苦楚。天枢咬牙良久,才问道:“敢问大人要如何处置心月狐?”
“我要在轮回眼之中寻一样东西,心宿星君会帮我进去找,若是五百年后仍然找不出来,我便也不再麻烦她了,她只管出来,依旧回神界好好当她的心宿星君便是。”
拂徵这话说的轻巧,天枢却听得浑身颤抖——轮回眼那是什么地方?六界之外,杀机重重!从来就没听说有生魂入了轮回眼还能完好出来的,就算心月狐是正神,却也是凶多吉少。
拂徵不欲再与天枢多嘴,提着锁链便要带心月狐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看着天枢,目光深邃,“若是天枢星君不想她在轮回眼中受苦楚,大可来轮回台旁拂衣听徵楼寻我,拂徵随时恭候。”拂徵说罢,带着心月狐拂衣而去,天枢只能眼睁睁看着心月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而她离开之前,一双狐眼始终望着天枢,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永不磨灭一般。
天枢呆呆站在原地,直到天亮才有些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回到天上。
三
北斗六星看着自家大哥的模样,不由得十分忧愁——自从人间回来后天枢就不曾说过一句话,虽然仍旧和平常一般看书练功,一切行为举止如常,但他们总觉得自家大哥好像失魂落魄了一般。
“会不会是冥府鬼差拘魂的时候,把咱们大哥的魂也拘走了?”
“冥府办事向来仔细,应该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可是大哥这个样子,就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他是正神哪会得凡人病……要不咱们还是去冥府问问吧?”
“说起来,这几日怎么不见心宿星君?她平日不是最爱往咱们斗宿宫跑的么?她若是在,必定欢声笑语,大哥说不定就被她逗回魂了呢。”
“嘘——我听东方星宿的几位星君说,心月狐犯错被冥府带走了,根本就没和咱们大哥回来。他们原本想去冥府要人,结果被顶头上司青龙神君拦住了,也不知训了什么话,他们就不敢再提向冥府要人了。”
北斗六星正八卦着同僚的事情,天枢却终于有了反应,起身便要出去,其余六星连忙拦下他:“大哥你要去哪?魂都不齐全了就别出去乱走了。”
天枢终于开口,“我去心宿宫看看而已,不妨事,你们别担心。”
小妹瑶光终于察觉出一点端倪,心情复杂地对天枢说道:“大哥,心月狐是东方星宿,连青龙神君都不敢为她出头去冥府,你…还是别去了。”
天枢仍旧往外走,“不妨事,我知道其中缘由,此去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而已。”
瑶光不解:“什么事?”
天枢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瑶光:“瑶儿,你觉得我爱她吗?”
瑶光被这个问题稳住了,她惊讶于自家大哥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却同时也在问自己——自家大哥,真的不喜欢心月狐吗?
大哥总是说自己一心向道,将心月狐拒之门外,可是每次从凡间回来,总是会拐弯抹角地让自己去心宿宫放消息,之后心月狐便急急忙忙赶过来,斗宿宫便又是欢声笑语。
瑶光从前虽然不解自家大哥这样的做法,但是也没有细想,如今大哥这样反问自己,她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了。
瑶光有些犹豫地开口:“大哥……或许你应该问,你当真不爱她吗?你在凡间遇到的女子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不觉得,你喜欢的每个女子,都很像她吗?”
天枢的瞳孔蓦地收紧,大步跨出宫门直奔心宿宫去——哪里是喜欢的每个人都像她,分明是喜欢的每个人都是她!
心宿宫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二致,当值的仙官照常值班,一派鸟语花香景象,只是少了心宿宫的主人。
“天枢星君?”当值的仙官见天枢站在宫外踌躇,便出言相邀,“星君可要进来坐坐?”
天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进去。
仙官为天枢沏了一杯茶,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家星君为您能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愿,受罚也是理所应当,天枢星君您不必为我家星君难过。”
天枢不解地看向面前的小仙官,“我还以为你们会连心宿宫的大门都不让我进,如今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人惊讶。”
小仙官轻轻一笑,“我家星君平日不过单相思,小仙见了实在心疼,若是就此不用受爱慕之情的折磨,倒也是一桩好事。”
天枢不说话了。
小仙官伸手指了指天枢的身后,“星君请看,那是月司宫的神位。我家星君虽能庇佑有情人终成眷属,却帮不了自己,只能日日在司掌姻缘的月司宫神牌之前祷告,希望有一日能得垂怜。但是神没有帮她,她便只能去拂徵大人处寻办法……拂徵大人给了她机会,让她与您做了三世夫妻,如今得偿所愿,付出代价,于我家星君来说,便是最好的归宿不是吗?”
天枢看着神牌前的香炉,炉中香灰厚积,确实是日日焚香祷告。天枢只觉得心中酸楚,不再与仙官多说,兀自出了心宿宫,朝冥府飞去。
天枢来到拂衣听徵楼前,正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楼中窗边坐着一个男人,正微笑地看着天枢,“天枢星君,你终于来了。”
天枢走到男人身边去,发现从这个位置向窗外看去,刚好能看到巨大的、缓缓转动的轮回。天枢对着男人恭恭敬敬一行礼,“还请拂徵大人,救救心月狐。”
拂徵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让天枢坐到自己对面。天枢只见桌子上早已沏好了一杯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显然是知道他要来。
天枢坐在拂徵对面,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大人许诺孟家姑娘一世姻缘,又挑唆心月狐拘魂夺舍,最后在我面前带走她们二人……天枢思来想去,总算明白,大人是冲着我来的。就算我一心向道,不曾被她们二人打动沾染红尘,只怕大人也还有别的招数等着我。”
拂徵赞许地看着天枢,“聪明。你既然来了,想必是做好了舍弃的准备。”
天枢坦荡地看着拂徵,即便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目光之中却没有丝毫退缩,“天枢身无长物,想来北斗之首身上,不过一点盛世开国之君的天子气,您要的便是这个了。”
这天子气是天枢下凡后众神分辩他身份的凭证,有了这天子气,众神便会在天上庇佑他,凡间妖魔鬼怪也不敢近他的身,如今拂徵要取走天子气,天枢以后在凡间就变成了行走的仙丹,杀机四伏,甚至可能魂飞魄散。
拂徵点点头,“确实是要你的天子气,还有天枢星上的五斗土,另外,事成之后你需日日供奉这个。”拂徵说着拿出一块陶土烧制的小牌给他。
天枢接过小牌看了看,平滑普通,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不明白拂徵要土做什么,却也不多问,只是一并答应,“回天之后,我便差人给大人送来。”
拂徵便带他来到轮回台前,口中念动咒语,不多时,从轮回中心之处便缓缓出现一道光亮,天枢看清那光亮中的人影之后,便一把将人拉了出来。
心月狐的魂魄在轮回之中受损严重,如今被拉出来变得十分痴傻,眼中懵懂无神,口中却还喃喃念叨着,“天枢…”
拂徵见状,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地开口说道:“轮回眼中危险重重,寻常魂魄进去便是灰飞烟灭,从前能从轮回眼中出来的神魔妖人,都是执念极深的。”
天枢见到心月狐这般光景,眼睛便红了,一个没忍住,泪水滴落在心月狐的手上。心月狐像是受到召唤一般,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天枢,眼神懵懂却有了些许疑惑,缓缓抬手抚上天枢的脸,痴痴笑了,“天…枢。”
四、
心月狐私自拘魂夺舍扰乱轮回,虽然在轮回眼中已受尽苦楚,但天上还是要有天上的处罚。待她魂魄将养好后,便打下凡去历情劫,虽两厢情悦却不能与天枢白头善终。
心月狐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心宿宫的屋顶,便知道自己这是回来了,“来人呐,本星君饿了,要吃东西!”
早早在一旁等候的仙官便端了糕点到心月狐眼前,心月狐正想吃,那盘子却又被一只手收走了,心月狐抬眼望去,正是北斗星首,天枢星君。
天枢看着刚刚苏醒的心月狐,眼底的笑意藏不住,“既然饿了,那我我带你去凡间吃东西,你去是不去?”
心月狐却讶异出现在自己宫里的天枢,张大了嘴惊道:“你你你……不是应该在人间当皇帝吗?”
天枢掰了一小块点心塞进心月狐张大的嘴里,“我没了天子气,在人间行走便十分危险,如今连下凡护我周全的女道士都上天了,我还留在人间干嘛?”
心月狐撇撇嘴,“你不是还有孟家小妹吗。”
天枢无奈地看着眼前的醋坛子,“孟家小妹四十年前就嫁给了我弟弟,两个人恩爱一生相敬如宾,孩子都有三个了,你还介意?”
孟家姑娘被鬼差带走之后,在血海之中洗净怨气,又喝了三碗孟婆汤忘却尘缘,虽然照旧是生在与天枢有婚约的家族,但心悦的男子却不再是天枢而是他弟弟,心月狐下凡后甚至没来得及“攻击”情敌,孟家小妹就和天枢弟弟成亲了。
心月狐撅着嘴,别扭地拉着天枢下凡去,仍旧是陵阳县。
此时距离他们上次来陵阳已过四百余年,物是人非,但城北的那颗早该枯死的月桂树却依然茂盛地生长,而且时时有情侣虔诚许愿,似乎已经成为当地人的一种信仰。
“月宿取白芷,尊皇夏肾堂。秋兰得相佩,闲视必凶藏。锡得三千耀,名余心狐殇。内美修能助,春秋肇落棠。”
有人正在颂念心狐神咒,字字清楚,情深意切。心月狐惊讶地看着前去月桂树下祈愿的天枢,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半天才呆呆问道:“你…你念这心狐神咒做什么?”
天枢对着心月狐微微一笑,“不是说有情人念这神咒,便能得心宿星君照拂,感情美满,百年好合?也不知在下念了这神咒,心宿星君可愿保佑我,与我意中人长长久久,恩爱永远?”
心月狐听见天枢这番话,霎那间脸红到了耳朵根,一向伶牙俐齿也结巴起来,“你你…我……我饿了。”
天枢宠溺地把心月狐抱起来,轻轻在她耳边道:“那说好了,吃了我的饭菜,就要保佑我和意中人恩爱美满。”
心月狐把通红的脸埋进天枢怀里,闷闷道:“待、待本星君吃饱了再说!”
冥府。拂徵将五斗土倒进一个大鼎中,看着缓缓转动的轮回台,望着深邃无尽的轮回眼,轻轻道:“他们倒是美满了……可轮回眼中,我要寻的,又何时才能寻到啊…你觉得他们的故事如何?够资格被你录下吗?”
拂徵身后,一个拿着笔的年轻人看着拂徵,“不过寻常风月事罢了,算不得稀奇……大人知道的,让在下感兴趣的故事,只有大人身上的。”
拂徵没说话,忽地心念一动,转头看向身边风尘仆仆的男子,一身大红衣袍带着血迹,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对着他“扑通”跪倒,“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大人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