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白驹》(9)
夏至
“今天是夏至。”一个桔黄衫子的少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对案前坐着的美女说,“夏姐姐,你说夏至该做什么?”
“该杀人!”夏若书根本不想理会他。
“夏姐姐。”黄衫少年腆着脸凑了上来,“粮食算完了算铜铁,红书查完了查军录,你说说,到底要我们看什么东西嘛!”
夏若书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知道。”
“那……”黄衫少年有点悻悻,“那我们这样看要看到几时呢?”
夏若书把身子一侧,转过脸来不去看他,说:“不!知!道!”
黄衫少年明明是讨了个没趣,倒还是一脸笑容,诺诺道:“那是那是,夏姐姐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我理会的。”
夏若书虽然背对着他,却也觉得有些不对,扭头一看,那黄衫少年正冲另外几个人挤眉弄眼。喝了一声:“作什么?!”
黄衫少年慌忙说:“没什么没什么。”眼光却是滴溜溜地直往她胸前钻。
原来这天夏若书穿着一件紧身的粉衫子,方才这么一扭,粉衫子绷得越发紧了,阳光从窗棂里滑进来落在夏若书背后,勾出一段玲珑夺目的曲线来,堂里的人哪里还在看书,都在看她呢!
夏若书心中又羞又怒,脸上倒化开了一丝笑意,对那黄衫少年腻声道:“好看不好看?”黄衫少年点头如啄米,连声说:“好看!好看!”
夏若书说:“那就好好再看!”说话间出手如电,抓住黄衫少年额前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拉。只听“砰”的一声,那少年的脑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桌上,竟然把那方石砚都砸裂了。
夏若书问他:“现在还好看么?”黄衫少年的头都晕了,满面都是鲜血,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夏若书点点头:“记着,以后要看就去瓦子弄看。”
堂中顿时喧哗一片。夏若书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慢慢从这一头扫到那一头,目光之下,竟然没有人再敢出声。她伸出手来点了点桌上那厚厚的一摞卷宗:“这些东西,今天都是要看完的。你们也是青石人,虽然都跟这位,”她用下巴点了点那黄衫少年,“一样,连张弓都拉不开,可也能为这城中的一草一木尽些力。自己仔细些吧!”
说完了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门一摔,才听见里面渐渐又吵闹起来。夏若书想着自己刚才的态度演绎,心下不由又是骄傲又是得意。不过得意了不足一刻,她也郁闷起来:这两天总在这里跟这些富家子弟斗嘴,也不知道要他们看得这些东西到底有些什么意义。听说偏马的战事紧,这些天青石城里又风声鹤唳地抓奸细,偏是这文庙里,只是调了商学那些子弟来查阅卷宗,还把大门二门都锁了起来,简直与世隔绝一般。
人人都知道,夏若书虽然是个女孩子家,却绝没有像看起来那么文静无邪。她相貌既美,来头又大。是文庙司礼的女儿不说,筱千夏的独生子筱啸风也追她追得紧,不由寻常人不让着她。她便好像青石城里的一个小霸王,但凡听见什么没头没脑匪夷所思的事情,去抓夏若书的由头,多半是不会错的。这样一个姑娘,这时候要她窝在死水一潭的文庙里面,可怎么受得了。
夏若书正自己郁闷,忽然听见文庙大门口吵得厉害,心下当时就是一喜,拔腿就往门口跑。还没跑到,正在门缝里张望的门房老泡回头看见,唬得张了双臂就来拦她:“夏小姐,外面抓奸细,动刀动枪了不是什么好事。夏小姐可不敢凑这个热闹。”
老泡年老昏庸,不说倒也罢了,一说外面“抓奸细”“动刀动枪”,那怎么还拦得住夏若书?夏若书一边点头说是,一边斜刺里走出一步,绕过老泡就往门前跑。
门外的人正敲打门环敲得热闹,不料门忽然就开了,几乎一跤摔进门来。接着就看见粉衫红裙的夏若书出现在门口。围观的人本来看得高兴,这下看见夏若书出来,登时“轰”的一声,知道这热闹越来越大了。
敲门的人是帐房先生图平,夏若书不由一愣。她原以为门外是不相干的人,所以老泡才不肯开门,却不料是文庙的帐房。她盯了老泡一眼,老泡脸红红地摆手:“夏小姐,这抓奸细的事情咱们可不能掺和啊!”
“谁是奸细?!”图平的眼睛都要弹出来了,“谁是奸细谁是狗娘养的!”他用力扭动身躯,却被身后的两名城守死死按住。
“我真不是奸细啊!”图平转成了哀嚎,“我在文庙作了二十年的帐,夏小姐都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夏小姐,你给评评这个理,我会是奸细?”
“不是叫你来评理的!”城守的军官说着,甩手给了图片一个耳光,“说,东西在哪里?!”他的肩甲上是两枚银色的橡叶,原来是副尉阶级。文庙中人在青石城中颇有地位,若是平时,一个小小的城守副尉怎么敢殴打图平这样的帐房先生?
“不要打!”夏若书大声说,一把抓住那副尉的手腕,“让图先生也说说清楚。”她一个女孩子家,就算练过两天武技,又怎么抓得住真武人的胳膊。只是夏若书好大名声,不仅容颜夺目气质高傲,平日里众人宠着又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就是这个副尉也是认得她的,挣出手来果然没有再打,公事公办地说:“私购粮食资敌的就是奸细,这是筱城主发的告示里说明白的,夏小姐也该知道。”
夏若书又是一愣。这些天大家也都知道城里有人用了远契倒了许多粮食卖到北边去,筱千夏出告示说购粮资敌者按细作论处,视情节轻重或捕或逐。这几天青石城里鸡飞狗跳,都是城守与扶风营联手清理,抓捕奸细。夏若书没有想到的是图平居然也参与其中,他本是青石土著,每次众人聊天说起燮军南侵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平时也没少说真要是兵临城下这把老骨头也要交代在青石城中之类的话。
“我哪知道这是资敌?”图平声嘶力竭,“有人托我帮着买点粮食,给些抽头,难道我就知道这是给燮军买的?”
“给了你多少抽头?”副尉不屑地责问他。
图平忽然哑巴了。要知道文庙名义上不设薪俸,其实在庙里干活的人谢金颇高。图平年纪一把,也没有婚配,手头不该缺钱,这样中了燮谍的圈套,这抽头想必不是个小数字。其实这种事情现在青石城里都知道,贪一时便宜的人并不少,筱千夏也没有特意为难他们,正好也要迁出大量平民避战。查出来只是拿佣金代购粮食的青石居民多半都赶出城去,跟逃难的人一路走了。抓捕图平的副尉带了三十多名城守,这就比较稀罕,看来图平做的事情未必只有买粮那么简单。
“怎么了?为甚么围那么多人?”人群外面又挤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只是没有甲胄武器都不一致,只是胸甲上都有一个“风”字,看来是扶风营的人。为首的居然是个挺漂亮的女子,一身劲装,看起来英姿勃勃,只是眼神觉得冰冷。
副尉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大声说:“城守缉拿奸细。”
“文庙?”那姑娘有些意外,“不是说各军不得擅入文庙么?”
“奸细是文庙的人,证据在里头。”副尉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是挺重要的证据呢。”
“你们要什么东西?”见图平并不否认,夏若书也觉得为难,只好直接问那副尉。
“一次该买多少粮食,燮军的谍匪搞不清楚的,如果不是这位图先生给人消息,只怕那些谍匪早露了马脚……”难得夏小姐跟自己说话,这副尉居然回答的颇为详细,只是话说了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跟她费什么口舌!”一个声音从城守中里传来,“查帐录要紧。”
夏若书难得被人这么顶撞,心头一股火“腾”地跳了上来,眼波一转,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说话的,居然只是个普通士兵,心下不由觉得蹊跷——青石军中还是极重阶级的,这兵士这样说话,副尉还不发怒么?
不料那副尉居然听话,点头说:“就是。”对那队扶风营说:“被这奸细搞得乱了,及早收拢才好。”说着一推图平就要往里走。
图平慌了手脚。他不糊涂,一时贪财拿了那些钱回来,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想就明白了,这个帐录里面可以涉及的东西太多,他都不敢深想,一想就是冷汗淋淋。真要去拿了帐录出来,只怕这条命也保不住了。他两手乱挥,只是叫喊:“冤枉啊!冤枉啊!夏小姐,你要请夏夫子给我作主啊!我真不是奸细!!”
夏若书也拿不定主意。她父亲夏夫子虽然坚拒鹰旗军在文庙设守卫,却也交代她说堂里面现在做的事情极大,不可让外人打搅,更不能让无关人等拿了资料去。虽然不知道图平到底出卖了什么帐录,她都知道那必然是不宜公开的东西。城守扶风营虽然是抓捕奸细,可人多眼杂。更何况宛州本来重利轻义,她也委实觉得一时贪财算不上多大的罪恶,不消致人于死路的。正犹豫间,那副尉已经轻轻伸手一推,把她拨在一边,口中说着“得罪”,手下那些城守可是蜂拥而进了
“站着!”扶风营那个带队的女子说,“各军不得擅入文庙!你胆敢违抗军令么?”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已经知道不对,双手交在胸前。原来她不穿甲胄,却是个秘术师。
那副尉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敢违抗军令?可是抓捕奸细收集证据,这不也是军令?那我违抗哪一条好呢?”
扶风营的女子不再理会他,只是大声说:“军符拿出来看!”
副尉的脸抽动了一下,怒道:“你们不过是群野兵,有什么权力对着我们青石城守呼来喝去?你要看我的军符,我还要看你的军符呢!”
这变故来得突然,看热闹的人群都呆了,只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大事不好。夏若书倒退几步,悄悄对躲在二门那边的老泡使了个眼色。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可她起码知道,要赶紧把二门关上。她自以为小动作做得仔细,却早被那名城守看在眼里。副尉还在跟扶风营的人僵持,几名城守已经呼喝一声,刀枪齐举,朝着二门冲了过去。这一下,夏若书彻底明白过来了,拔腿就往二门跑,一边大声喊:“泡叔关门,他们是奸细!”
老泡果然是个门房,平日里做什么都是慢慢吞吞的,这时候比年轻小伙子还要利落,那么沉重的两扇红漆大门,被他推得风车一般轻巧,别说那几名城守,连夏若书也被“砰”的一声关在了门外。
夏若书慢慢转过身来,一颗心冰凉一片:夹在二门和扶风营中间的除了她就只有那些伪装成城守的奸细,满眼都是刀光剑影。半盏茶的功夫前,她还在堂中训斥那黄衫少年,这一刻居然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她连害怕的感觉都忘记了,只觉得无边无际的茫然在心中浮出来。
眼前一片鲜红,火舌在城守中间舔出一片焦臭。夏若书觉得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自己的脚,她迟钝地看了看,那是一颗新鲜的头颅——图平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似乎并不知道抓捕自己的原来不是青石的城守,直到头颅落地他的嘴还是大大张着。可是,他的身躯呢?夏若书终于知道脸上那种奇怪的湿淋淋的感觉是哪里来的了!图平的身躯还挺立在乱军,腔子里的热血已经喷得低了,只是在汩汩流淌。而庭院里的城守们个个身上血淋淋的一片,多半就是图平喷出来的血。
夏若书摸了摸脸,看着手上粘腻的鲜红,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倒下去的时候,她还颇有些愤愤地想:靠!居然要熬到这个时候才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