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没有过忘年交?(我的成长故事)

血亲
自打我记事起,他就在我身边了。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苍老的,古铜色的皮肤,非常松弛,这种松弛在他的肚皮和胸膛上体现的最为明显。他的双手因为多年的农活,变得粗糙又肿大,指甲厚的像是半透明的硫磺色岩石层,指甲的尽头是多年积攒的死皮。我从没想过衰老给他身体带来的丑态,当时只好奇,我什么时候会长出那么厚的指甲。
他并不是我的家人,却一直出现在我家里。里屋、外屋、院子里、大门口,都有过他多年的印记。我管他叫大大,也就是大伯的意思,虽然他年龄比我爷爷要大很多,却得管我爷爷叫叔,而他们也真的好像叔侄一般的地位关系。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玩耍,大大和爷爷都在,我依稀记得他们在说干活的某件事情,爷爷不满意大大的做法,大大好像在诉说着什么,突然,爷爷爆发了,他大声训斥着大大,全然不顾我的存在。我也被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看着他们。因为我的在场,大大的脸上尽是尴尬,被吼的停止了说话,脸上的表情一顿一顿的,几次地欲言又止之后,慢慢卡出了一些微笑,爷爷才就此作罢。我很同情地上前去抓大大的手,大大察觉后也紧紧握着我的手,脸上又多挤出一些别的笑容,问了些我吃没吃饭之类的话,才就此作罢。
这就是我对大大和爷爷关系的全部记忆,大大总是那么卑微,仆人一般地,扮演着服务者的角色。我会把大大看作我的长辈,但却不是敬畏,我们之间更像是一种特殊的朋友。记得小时候,大大经常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塞给我一些东西,有时是一个糖果,有时是蚂蚱、蝉、螳螂等各种各样的昆虫。把东西递到我手里之后,我总能看到他脸上的开心。他总是想尽各种办法,给我送来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大多数时候只是他觉得我这个小孩子会很喜欢,当然也有我真心喜欢的。
记得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和朋友们都迷上了陀螺,几乎人人都在玩,大的小的,塑料的,铁的,各种各样的琳琅满目,这激起了我和同伴强烈的收集欲。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个纯金属的陀螺,简洁的外观,闪亮亮的特别酷,就算战斗的时候,也是重量级的存在,很少有陀螺能把他击倒。我十分地羡慕,做梦都想拥有这么一个。
大大注意到了我的陀螺,有天他告诉我说他妹妹是开玩具店的,那里的玩具应有尽有,他许给我要去拿几个陀螺回来送给我。我开始对大大形容自己的梦中陀螺到底是什么样的,但由于大大已是花甲之年,我认识他时,他就已经耳聋的严重。我废了好大的气力,去给大大形容。大大看着我的描述,时不时回问一句,最后佯装明白地离开了。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我在家里焦急又激动地等待着,好像在期盼着冒险家的归来,那个下午也因此变得不那么无聊。最后,忧虑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大大没有带回“至尊金属陀螺”,而是带回来两个小很多的塑料陀螺。一开始,满心的失望让我拒绝接受这两个小陀螺,可终究还是架不住大大为难的表情,收下了它们。
我们村的布局一点都不复杂,就是一条南北贯通的柏油路,路的两边就是一排排的房子,我家是个坐西朝东的院子,而大大家在路的另一边,隔着几户,与我们家远远相望。
大大家是两间小土培房子,每次要去大大家,都要先沿着巷子经过邻居家,走到巷子深处才能看见那两间小土屋。因为邻居家有过一只暴躁啄人的公鸡,所以我一直对这条小巷路记忆深刻。大大家跟邻居家就那么挤在一起,以至后来邻居找到大大,觉得自家院子不方正,于是商量着买下了大大的两间小土屋,但仍允许大大一直住在这里,大大就这么着住在了别人家里。
一进入大大的房子,先是陈列农具,烧火做饭的仓库兼厨房,再往里屋,是卧室兼客厅。因为只有里屋才有窗户,又是用泛黄的报纸糊着,这导致屋子非常昏暗。我对氛围和感觉是非常敏感的,觉得记忆的美好本身就是因氛围而来,而这小土培房子就承载了我对大大的部分追忆。如果还能去到那里,我一定要去拍一拍,这种十六世纪油画般质感的天然环境可不能错过的。
大大是个老光棍,这算是在村里出了名的了。正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单一的农活儿配上简单的生活,也为大大省去了许多的麻烦。又何况,大大也并不孤独,这看似枯燥无味的土屋,实则还是一个棋牌室,有那么三五个常客。大大就在昏暗的光线中,靠着牌九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可能这样才不会想太多有的没的吧。
牌九,当然要玩钱的,而且大人们也根本不会在乎我这样的小孩子的存在。有一次,我正好在大大家玩,正赶上他们在玩牌。当时的我,并不懂这些东西,只觉得他们很少说话,眼神专注地摸牌,押钱,酷到不行。我是不爱打扰别人的,只在一旁看着,除了偶尔跟大大说句什么,现在也完全想不起来。反倒是大大,有些坐立不安似的,做不到专注。现在想想,应该是他想把牌九和我同时照顾到,而又无能为力,所表现出的窘迫吧。
大大本来就耳聋的,又加上有我在的顾虑,导致不能专心打牌。其他人总是大声催促他,有时还会话语毒辣地开玩笑。大大只是沉默,并不回嘴。我看不惯他们的嘲弄那么的习以为常,最终忍不住向他们吼叫。他们先是一愣,然后就又恢复了神情,只是不在意的笑了笑,依旧调侃着大大,放尊重了一些,说着些“我跟大大真亲”的话。大大也笑了,微笑着,少了些上次被爷爷吼时的尴尬,但我总觉得大大像在配合调侃一样的笑,我的心里也因此有些忐忑。不过现在想想,大大当时真的在笑。
转眼,我开始上初中,进入了一所封闭式的寄宿学校,一周五天都在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老家见到大大。虽然,回老家最大的好处,是能脱离父亲的管束,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但大大和爷爷,这两个最溺爱我的人,也是让我心向往之的重要原因。
早在上初中之前,奶奶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奶奶有多年的哮喘,再加上停不住的家务活,使得奶奶几乎每年都会病重,不得不去医院治疗。可就在我上初中的几年前,忘记了什么季节,因为爸爸妈妈又要接奶奶去医院,我被送到了姥姥家,可我正在思考该怎么度过这无聊的一天的时候,爷爷的一个朋友来接我,对姥爷说着,“佳豪的奶奶过去了,我来接他回去。”当时的我没有完全明白他的话,还以为奶奶晕过去了,就这样一路忐忑地回到家,看到院子里尽是白色,我才明白过来。
虽然我还太小,第一次经历死亡,但心里有说不出的悲痛,心里不断问自己,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不愿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在我的视角里,那天是混乱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来来往往。当我来到爷爷面前,第一次看到爷爷那么悲痛地哭泣,他对我说了几句话,我已经忘记了大体内容,唯一记得的是,爷爷在做忏悔状,当时只有些惊讶,没想到平日里总是与奶奶争吵的爷爷,能哭到一把鼻涕一把泪。后来听爸爸说,当时是因为爷爷给奶奶穿衣服时,操作不当,才导致奶奶一口气没上来的。
那一天,对于大大,我的记忆就更模糊了。只记得我在人群中见到他,他看着我,嘴里说了两句什么,平时一脸慈祥的笑容变成了无言的节哀顺变。
之后,家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而爷爷是个在家呆不住的人,总是喜欢去朋友家串门吃饭,家里少了烟火气,很多家具上开始落些灰尘,越来越空落落的。不过当时的我,关注点并不在这,爷爷不在家,给了我空前的自由,这对一直活在父亲严厉下的我,有着异常的魅力。
初中的有段时间,爷爷找了个在粮库看大门的工作,需要值夜班的,放了寒假的我,天天呆在老家里,于是父亲跟大大商量着,让大大搬过来住,陪着我,省的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大大当然不会错过这个陪我的机会,不过我也知道,在与我父亲商量时,他绝不是立马欣然接受的。因为,他来的那天,不光带了冬被,还搬来了他厚厚的床褥,铺在了我家的床上。厚厚的床褥将大大和床铺隔绝开,他躺在上面,像是漂浮在床之上一般。
“你怎么把你的床褥子都搬过来了?”我问。
“这样就不会把床弄脏了。”大大说。
“怎么会,你撤下来就行。”我说。
我想去撤大大的床褥,可大大死死拽着,说什么也不让我给他撤掉。大大这种的距离感让我很不舒服,仿佛他对我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却又不认为自己可以从我的家庭或者我身上得到任何一点越界的关爱。
在家人的口中,大大有些古怪的,我的确也能在与他的相处中,体会到一二。同样是那一年的冬天,因为也没人做饭,我渐渐迷上了煮东西,于是经常和小伙伴一块去超市买各种便宜劣质的火锅食材,甜不辣,鱼豆腐,鱼丸等等,是现在的麻辣烫里经常出现的食材,不过在当时对我来说可算是新鲜着呢。所以我就疯狂地光顾老家仅有的食材供应点,一个锅底一个锅底地尝试,每次都煮一大锅。可是廉价的食材就是这样,只是看着好看一些,味道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每次兴高采烈地煮完,然后吃两口丢掉。大大冬天不用干农活,就有很多时间在我家呆着,很多时候就是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着我和小伙伴忙活,偶尔看我注意到他,就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一次,我煮好了“火锅”,突然想邀请大大来吃一下,于是我挑了几个我爱吃的夹给大大。大大看见我要给他吃,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换来的是一脸的严肃,连忙向我摆手,前倾的身子躲避着往后仰去,交替一下二郎腿,尝试使自己的动作变得自然一些,少一些拒绝我的尴尬。
“不不,我不吃这个。”他说。
“为啥呀?”我问。
“这东西养分太大了,我享受不了。”他一脸的认真。
“咋享受不了呀,就这么一口。”我有些生气,执意要他吃。
“不......老了,老了。”他看我生气,脸上又带上了附和的笑容。
最终我还是拗不过大大,放弃了给他吃的念头。我不太在意大大是不是真的吃不了,我所关注到的,是他所说的话,“养分太大...”,大大用他不多的词汇,加上自己生活的直觉,描述这件事,总让我觉得他怪异又有趣,像个学舌的可爱孩子。
很快,初中还没上完,老家里就发生了变化。经我一姑姑介绍,爷爷与我的第二个奶奶相识,两人准备一块搭伙过日子,主要也为的是能够照顾爷爷的日常饮食起居。就这么着,我又有了奶奶,其实一开始是非常不适应,虽谈不上厌恶,但不习惯一个外人突然和自己建立这么亲近的关系。家里虽然又有了烟火气,但是我对此是有些排斥的,然而出于尊重,也只能慢慢适应。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我才被迫与奶奶进行令我不适的近距离接触,一吃完饭,一股逃离感立马驱使着我离开。那段时间,我开始更多地跑到村里另一个朋友家玩电脑游戏,就算某一天没得玩,也总是赖在那里不走,和朋友一起消磨时光。
我一玩就是一整天,大大能见到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于是他开始了他的新差事——叫我吃饭。我朋友家离我家也就两三百米的距离,所以一到了饭点,朋友家的院子里就出现大大的身影。刚开始他只是站在朋友家的大门外,大声地叫我的名字,慢慢地,他开始进到院子里,然后是凑到窗户旁,用手挡住光线,一边往里面搜寻着我的身影,一边喊我的名字。
上初中那会,好像精力无限的,从不觉得累。每次正玩得尽兴的时候,大大的呼唤声传来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很烦,这也让大大的呼唤工作越来越有难度,有时候他甚至都叫不走我。之后,大大再来叫我时,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语气中也开始有了些苛责,话语也逐渐模式化,基本都是“你奶奶做好饭了,别老让她等着。”和“快点吧佳豪,菜都凉了。”仿佛他这么做,我就会乖乖跟他回去吃饭一样,但这只会让我变得更加烦躁。不过有时,我也理解他,虽然不多。他去叫我,我很快就从朋友家出来,听他对我苛责两句,然后直接跟着他回家。这样的话,他就会马上变回那个和蔼的大大,回家的路上,我可能还会跟他开个玩笑,玩闹一下,就算是在冬天,也能看到他的脸上开花。这样,回到家,他坐上那个专门属于他的位置,看着我吃饭,听着我和奶奶说话,目光基本停留在一个用余光可以看到我的方向,偶尔扫两眼电视,其实从来不看。
等我吃完饭,立马就想要出去玩,想要去同学家。可我知道,我回来不只是吃饭来的。一般我会坐到床上去,凑近大大一些,有时轻轻拍他的腿,有时抚摸他的手,也没什么话,就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大大也笑着,看着我,也没有话,偶尔能说出一两个话题,不过也会立马消失掉。我知道,大大一直观察着我,时刻等待着,等待着我的出走。
有一次在家,我想出去,大大突然变得苛责起来,嘴里满是怨,给我的感觉,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样。我愣了一下,随即就是愤怒,我的声音也提高了,试图盖过大大。看我这样,大大不再说话,但表情仍很难看,我更加愤怒了,扔掉了手中的玩具,起身把门一脚踹开,嘴里喊着“你少管我”之类的话。大大被惊住了,连忙应着我,苛责的神情全不在,全变成了惊惧和附和。我最终安静下来之后,去抓大大的手,深知自己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愧疚地哭了起来。从那以后,大大再也没对我红过脸。
又一次,我终于又被欲望打败,准备起身出去玩,然后大大开始跟我玩闹,抓住我的手,稍稍用力地拉扯我,脸上依旧是微笑,但我只是笑着慢慢挣脱开,大大也就作罢,任由我离开。这段时间的记忆,最终在某一次出走游玩中结束,其他的再也想不起什么。那天大大依旧喊我吃饭,我依旧吃完饭想出去玩,可当我要出去时,大大抓起我的手。
“外面很冷的,别老出去窜了。”大大说。
“没事呀,我从朋友家里玩,冻不着。”我说。
“外边冷,冻着你呀。”大大似乎没听清我的话。
“不冷呀,我就在屋子里。”我继续解释。
“就是啊,在这屋子里玩吧,外面快冷。”大大拍了拍床,示意我坐下来。
我有些明白了大大的意思,但还想继续解释,奶奶从一旁说话了。“你大大这么说,就是想让你在这里和他多呆会,你都不明白吗?”我被奶奶说蒙了,想要说什么,却也没什么好说的,看向大大,大大明显听到了奶奶的话,脸上也有些难以掩饰的尴尬,但还是假装没有听到。我有些愧疚,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在骗自己罢了。但即使这样,那天我还是出去了,玩到什么都忘记。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一所私立高中。同样是封闭寄宿制,只不过周期从一周改成了一个月。老家离我越来越远,大大也越来越陌生。学校一般周五下午放假,周六可以在家呆一整天,直到周天下午,就又要回到学校,等待四周后再次放假。
周五回家的那天,我一般都跟着爸妈在县城里住,只有周六那天才会回老家,而且很多时候压根不在老家过夜。回去就是去看看大大,看看爷爷,然后在跟发小商量着回县城网吧。大大再没有什么机会喊我吃饭,只是偶尔有机会和我在家里呆上那么一小会,依然是以前的相处方式。
一个月太长了,大大太老了,而我又太麻木。现在想想,那段记忆中,最深刻的,是离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想要送大大回家,有时我把他送到他的家门口,有时我站在我家门口,目送他一会,有时是他目送我回县城。虽然我的语文从小学开始没怎么学过,很多课文都没读过,可总也记住一两篇,硬背过一两首诗。与大大分别时,我总想起朱自清的《背影》,记得一点里面的细节,看过语文书里的车站插画。所以,很多时候,与大大分别走远之后,总是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远处的大大,假模假样地模仿,企图感动自己,却每每以失败告终。
可能大大的小土屋也看不下去我这蹩脚而又刻意的举动,在某天晌午,直接坏掉了。要修缮的话需要好几千块,爷爷劝大大搬来我们家住。大大是不想搬的,他早就适应了这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且他也不想麻烦别人,所以一直吵着要自己修房子。最终,大大还是搬了,爷爷应该又利用了他们的“叔侄关系”。其实我小时候就想和大大成为邻居,现在虽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实现了,但我还是挺开心的,这稍稍冲淡了寄宿学习带给我和大大的渐离感。
高二那一年,对于我而言是不平凡的一年。学校里倒是没什么事,除了学习,也就是每天的琐事,都记不清了,反倒家里。那一年的十一国庆,本是一学期中最快乐的时间,我放了假就早早地在老家住下,度过了快乐但没什么记忆的第一天。第二天早上,我从睡梦中被奶奶叫醒,得知爷爷去鱼塘收拾渔具的时候,不小心车翻了,幸亏爷爷的一个朋友在,才把他从三轮车下救了出来。然后,奶奶骑着三轮急忙忙载着我去了鱼塘,正赶上爸爸他们抬着爷爷往轿车上架。我们在医院等了又等,最后得知爷爷是摔断了颈椎,导致脖子以下完全不能动弹,需要手术。
手术后,爷爷一直呆在医院,爸爸姑姑轮流陪护着,而我回到了家里,什么也不能干,玩乐变成了一种罪过。那几天的记忆,除了难受煎熬之外,就剩下了祈祷,我甚至祈祷过用自己的十年寿命,去换爷爷的手术成功。我是不相信老天爷的,可我还能怎么办呢?
出这事40天后,爷爷还是走了。当时正值期中考试,爸爸跟班主任协商了好久,最终才让我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但不能参加葬礼。这就是我讨厌老师的地方,因为总有些人,利用他们在家长眼中的高尚地位,为自己谋私,这种利用是多么的虚伪,比奸商都要恶劣。其实到最后我也没见到爷爷最后一面,一进屋,爷爷就躺在屋子中央的木床上,正冲着屋门,我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眼睛瞬即被眼泪填满,再怎么抹泪,也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躯体。
眼泪还没哭干,我就被姑姑从老家带走,我厌恶这种折中。那一夜,我躺在姑姑家为我临时布置的折叠床上,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我害怕一夜无眠,头一次想要早点入睡,好失去所有感觉。可我睡着当然做梦,梦里的爷爷并没有出现,但我很确定他在附近,我不断地寻找,感觉爷爷离我时远时近,但怎么也见不到。半夜醒来一次,模模糊糊看到阳台有个人影,可慢慢看清些,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又赶快闭上眼睛重新睡去。
那天晚上其实还发生了很多事,就不一一赘述了,单来说说大大。在这之前,好像好久没有见到大大了,再见他,感觉憔悴了些。他来到我身边,看着我,说了两句有的没的,就再没了话说。当他不再看我,而是低头看向地面,眼神里挤出的节哀顺变瞬间消失,脸部的肌肉完全耷拉下来,外露出巨大的悲伤,可我当时并不理解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悲伤。
我又回到了学校,完成了我该完成的期中考试。我以为我会考的很烂,可事实恰恰相反,我考的很好。期中总结班会上,班主任表扬了我,并在私下里对我进行安慰。我看到他脸上喜悦的心情,又想到他跟爸爸的“协商”,感觉到被深深地羞辱。可我最终也什么都没干,连一点不满也没有表达,现在想想从爷爷葬礼到期中考试结束,我只有懦弱和迟钝。
之后又回到枯燥的学习,偶尔想起爷爷,也赶快分散自己注意力,不敢多停留。就这么又熬到了放假,从爸妈说话中,听说了奶奶变卖了很多家产,企图把家里能变现的的东西都拿来卖掉。回到老家,甚至连大大都偷偷跟我讲奶奶的事,可我对于奶奶,并没有什么记恨,毕竟她作为我的奶奶,也照顾了我好几年吧。回到家,奶奶对我也依旧的好,而当时的我并不太在乎这些,只是一心扑到电脑游戏上,玩累了也不肯停下。
村里朋友家安上了电脑,去他家里打游戏,成了回老家唯一的事情。有一次回老家,吃了晚饭去找我朋友,可朋友临时有事,要被他妈带着去姥姥家,朋友几乎每次都是强制被带着去看望姥姥。然后,就剩下了我一个人,而我家里只有个小破电视机,我想回县城里了,起码那里有网吧,于是我直接回到家,跟奶奶说我要回县城。奶奶看我刚从外面回来,突然说要回县城,有些诧异,但这诧异马上就消失了,奶奶也没有留我,只是跟我说注意安全。然后奶奶跟大大一块送我出了家门,奶奶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我虽注意到了,但也没有多想,骑着电瓶车回了县城。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奶奶,听爸妈说,我回到学校没多久,奶奶就收拾东西走人了。爸妈在说这话时,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于血缘的重视。这让我想起了爸爸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爸妈,再没有人会完全无私地爱你”。对此,我理解了奶奶的离开,但我并没有再对爸妈说什么。对于奶奶最后的消息,就是听说她又找了一个退休老干部一起生活,希望她能好好的吧。
我又开始重复的生活,高考越来越近了,但又感觉永远遥不可及。又一次放假,爸爸来接我,我们直接回了老家,说是看看大大去。
“大大怎么了?”我问。
“你大大生病了。”爸爸说。
“什么病呀?”我看着爸爸,爸爸想了想又说。
“...其实医生给他做检查,也没查出有啥病......”
“你大大就是老了...”爸爸又补了这么一句,我什么也没再说。
我心情忐忑,来到大大家,看到大大躺在床上,夕阳照得整个屋子泛黄,地上还有尘土在慢慢地飘,安静,好像屋子越来越跟不上时间。
大大身边多了一个男人,听爸爸说是大大的妹妹雇来照顾大大的。爸爸跟那个男人在外屋聊天,我和大大在里屋。我坐在马扎上,靠在他的床边,紧握着他的手。但大大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离,以一种不怎么舒服的姿势侧躺在床上,我的鼻子酸了,眼泪开始溢出。我不想在大大面前哭,也不能转过头去,因为外屋还有个陌生男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于是就强忍着。终于,眼泪还是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我看了一眼大大的反应,可大大压根就看不到我,好像我不存在一样。我愣了一下,眼泪顺着脸颊开始哗哗往下流。我尝试叫他,他看看我,朝外屋看了看,眼神又开始随意飘动,我就又开始叫他,紧紧抓住他的手。
“朝辉?”大大突然叫出了我爸爸的名字,我再一次愣住了。
“朝辉呀?”大大并没有看向外屋,而是冲我叫着。我看了看外屋,爸爸依旧在跟男保姆聊天,并没有听到大大说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大会时不时地冲我叫我爸的名字,而我没有应声,就只呆在那里,有些疑惑,除了哭泣什么也没有干。夕阳照进来的光线一点点变暗,爸爸要带我走了。我只能慢慢挪着身子离开,我知道这次分别意味着什么,一个月真的太长了。我从里屋慢慢走向外屋,回头再次看向大大,只见大大躺在床上,神情中再也没有不舍,只有麻木。
坐回车上,我难过又疑惑,爸爸心里知道,可他起先并没有说什么。等我抬起头,看向爸爸,只看到爸爸在专心开车,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刚才我跟大大在那里,他突然叫你的名字。”我说着看向父亲。
父亲愣了一下,像是从开车的专注中苏醒过来一样,他轻轻笑着说。“你大大老了,糊涂了。”
“可他为什么叫你的名字呀?”我问。爸爸想了一下,但没说什么,然后就是短暂的沉默,我有些恼怒,紧盯着爸爸,但爸爸依旧没有看我。
“你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吗?”我埋怨着。
“啊,你大大不是老了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父亲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语气变得和蔼了很多。
“那你就不难过吗?”我继续说,爸爸想了想,表情严肃起来。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你大大就在咱家,我也是被他看着长起来的。”爸爸语重心长地说。
我被爸爸说的话震惊了,没有再说话。我不用疑惑了,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为了什么而悲伤。爸爸还在说着什么,可我再也听不进去......
寒假终于盼到了,可大大没有等我。爸爸在车上跟我说的,语气不沉重,甚至怕我伤心而变得有点轻松,只是有种假戏真做的感觉,让我不适。
“为什么当时没通知我?”我第一反应很恼怒。
“没,这不是觉得耽误你学习吗?”爸爸这么说。
“耽误学习咋了?那可是我大大呀。”我声音又大了一些,爸爸没再说话。
“那我爷爷走的时候,你怎么跟我班主任磨了那么久?”我沉默地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到。
“那能一样吗?”爸爸听到这话,注意力瞬间从开车中跳脱出来,语气开始提高。
“怎么不一样?”我反问着。
爸爸听了我说的,欲言又止,叹了叹气,慢慢说到。“你大大是半夜走的,天一亮就出殡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听爸爸这么一说,我并没消气,而是全堵在胸膛上,说不出话。爸爸看我脸色难看,想了想又要安慰我。
“你大大老了,人老了总会死的嘛。”爸爸的语气,尽量地和蔼。但我听到的只有一种理所当然,就好像大大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就像奶奶离开时,他跟我讲的语气一样。
那么的理所当然。
我并不责怪我的父亲,只是想起时仍会感到别扭。
“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