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其二·花雾岚烟

旧事其二·花雾岚烟
·红雀
苍黄的日影还未在晚云里化尽,“丽都”的招牌就急匆匆地在一片昏焦中烁了起来。
“丽都”前是没有行道树的。那大理石的门、花岗岩的阶,那乳光琅彩的玻璃窗子和瓷漆的釉面花砖,那彻夜不歇、目眩神迷的虹彩,一定要在没有任何外物遮挡的空旷地里,才能衬出其富贵、洋气与奢靡。
因为“丽都”前没有行道树,所以旁边儿挨着的老客栈便也跟着遭了殃。光锥似的太阳剥开了那百年旺铺的朱红色,幸得内院还有几条攀出了墙的柳枝,给这门可罗雀的老店增添了几分生气。
于是斑驳的红和葳蕤的翠,衬着一旁豪横的丽都舞场,竟映出了那么几分世道枯荣的盛衰感。
说来这万福客栈,也算作颐川的老字号了,虽然近年总是被“丽都”压着一头,但总有念旧的老主顾常来捧场,点几壶崂山茶、一碟糖耳糕,再招呼掌柜娘子坐下来打几圈麻将。
红雀很是爱去那里,几圈麻将下来,能消磨大半天的光阴、听完大半个颐川城的八卦。而到了日暮,“丽都”的招牌赫然亮起的时候,她才会裹了水白的丝绸披肩,趿着一双大红色漆皮凉鞋姿态婀娜地回到“丽都”里去。
红雀是“丽都”的舞女。她本不是颐川人,为了避难才来到这里。总是有人管她叫做“洋风吹来”的妓女,但她对此并不在意。
她随性地倚在舞厅柔软的长沙发里,只用一点脚尖挑着高跟鞋轻轻摇晃。那脚完全不同于颐川随处可见的小脚。她的脚趾莹白圆润,健康而舒展,玉砌似的足踝和虾子红的甲油相衬,晃动中透着些微氛围慵懒的香艳感。
“开海的时令,这船多了,洋鬼子多了,怎的女洋鬼子也多起来了。”窄袖旗袍的女伴朝着红雀走来,不悦地在她身边坐下,“生意都被抢光了。”
而话音刚落,便有一位军官拥着个白俄佳人进了舞池。于是那位女伴更加憋闷地发出一声拖长的“哧”。
红雀从烟盒中夹出一支细长的香烟,熟练地在烛苗上点燃:“嚯,我倒是乐得清闲。”
“近日‘丽都’来得都是些什么人,你跟他们纠缠什么。”她暧昧地呼出一口烟气,又说,“难不成,你还想麻雀变成金凤凰,去当个军太太呢?”
一旁的女伴便笑着推她:“去去去,你才要嫁给军痞子咧,管你麻雀还是凤凰,都推去一炉烤了!”
“嗳,不过呢,你瞧见那个人没有。”女伴又跟她说,“来了好几天了,那个女娃——”
于是,红雀将目光投向女伴示意的地方——那确是可以称得上是个女娃——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有着稚气而丰润的苹果机,透出一股子与风月场格格不入的清纯劲儿。正躲在一根大理石柱的后头,似乎有些局促。
红雀便随手在酒杯里熄了烟,站起身来,擎着一把酒红的绒扇婷婷袅袅地朝她走去:“来学跳舞?”
女孩子见她过来,竟意外地没显慌张,反而镇定地抬起头来:“我想给你拍张照片。”
这下,倒是红雀怔住了:“给我……拍照片?”
“我每天都来看你的演出。姐姐,你真好看。”她依旧定定地瞧着她,杏核似的眼瞳里映着玻璃灯凛凛的碎光,“姐姐,我可以给你拍几张照片吗?”
“……”若不是对方红润的脸颊和清甜的嗓音,红雀真要觉着对方是个混账男人了。
于是,鬼使神差般的。红雀竟真从“丽都”溜了出来,还请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丫头吃了洋点心。
她们买了些吃食坐在护城河的草地上吹风,女孩说这里有拍照很好看的芦苇丛。
两个女孩儿一茬一茬地聊天,发觉彼此竟意外地投契。
红雀掰开一块朱古力放在舌面,甜腻化开的一瞬,她便忽然注意原来这女孩除了一双人畜无害的杏眼,还有一对蜜糖似的梨涡。
而这时女孩正摇头晃脑地跟她模仿念八股的夫子,可谓惟妙惟肖、活神活现。她分明没有上过学堂,也没有念过书,可不知为何,她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
“……是的吧,姐姐也觉得让人发笑是不是?半截儿白骨的人了,哪儿有这般多的迂腐酸水往外吐!”
红雀便笑着摇了摇头,给自己点上了烟:“你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吧。”
旧时念私塾,如今又上了新派学堂,锦缎裁成的洋裙,而“丽都”更非人人可进,光是舞池门票便已然不菲。
女孩沉默一下。
红雀没等到答话,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方便讲,我便也不再问了。”
于是女孩甜甜一笑:“姐姐若是想给我个称呼,就叫我小贞罢。”
“‘丽都’里那般多的歌女舞女,为何你偏偏想要给我拍照?”
“因为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说不上来,感觉就是不一样。”
红雀便又笑了。这样暧昧的话语从一个花季少女口中说出,竟叫人觉得比男人的花言巧语顺耳多了。
“小贞,你缠过足吗?”红雀脱下鞋子,将它们一只一只掷了出去。“高跟鞋、莲鞋,对女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酷刑罢了,没有什么分别。你若看得上我,便需得记住我今日所说的。”
于是女孩懵懂地点点头,而后倾下身来,毅然决然地脱掉了自己的鞋,掷进水里去。
红雀一时无言:“你这短靴,挺贵重的,倒也不必有一学一。”
女孩扬起首,朝她吐吐舌头,又眼眸弯弯地看她:“姐姐,我明日还能来找你拍照吗?”
红雀便揽一揽她的肩:“好啊,拍完照,姐姐带你做头发去。”
两个女孩儿就这么赤脚踩在泥土上,觉着自己身心都舒展了。
·玉贞
办女学、废缠足、婚姻自由、科学民主。
这是乔家二小姐眼中的新时代。
洋船带来了肤发各异的洋人和汽车工厂,也带来了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
而“丽都”,就是“舶来”的新潮娱乐场所。
只不过如颐川这样的僻壤小城镇,哪里接受得来那般前卫的思想。乡民们管舞场小姐叫做“妓女”——毕竟清白干净的良家女孩儿们,谁会去穿那种衣裳——叫大片的肌肤暴露,又叫曼妙的曲线尽显,真真好不知耻!
乔玉贞当然知道这些。
乔玉贞还知道,那些歌女们唱的是时下上海最为流行的曲子,舞女们跳的是国际政客都会跳的交际舞。别人无论如何都接受不能的,她往往都能照单全收,这是她自认为的优势。
就如同剪辫子、废八股,那个时候,无数辫子头的八旗子弟上街游行、嚎啕痛哭,哭得跟老天爷死了似的,她便径直将屋里厚厚的《女训》、《女诫》挨个砸了出去,砸得那些秃脑壳的旗人嗷嗷叫唤。
于是,乔玉贞咯咯咯地笑着,若无其事地又将窗子合上了。
乔玉贞从小便喜欢新鲜。洋风刮来之后,便愈发爱鼓捣了。她收集了许多灵巧新奇的洋货,其中最宝贝的当数一台相机。乔玉贞对它简直爱不释手,每天拿着拍个不停。
当然,乔玉贞拍得最多的人,还是“丽都”里头的一个舞女。
那舞女的艺名唤作红雀,乔玉贞每每瞧她,便越瞧越觉着她美。那是一种外放的、热烈的美,全无柔软的闺阁气。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光彩,是女性不以美为耻、不以美为淫的自信。
于是,所有“良家”姑娘唯恐避之不及的“丽都”,乔家二小姐反倒率先成了常客。
“二姐,你唱的是什么歌儿?怪好听的。”
“是一首俄文歌,梁老师教的。”
乔玉贞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镜片,一面轻快地跟乔予安闲谈。比起小姐们常聊的闺阁话题,她确是更喜欢同小弟聊天,也不怕佣人们碎嘴,因为他们大抵是听不明白、更复述不出的。
“梁老师?是义塾那个从北平来的女先生?”
“什么女先生,要叫老师!新式教育下的学生都这么称呼。”
“哎真好啊——颐川何时也能办个新派学堂,我也想学俄文歌!”
“这有什么,等过两年你留了洋,不是想学什么歌儿学什么歌儿。”
说到底,乔玉贞还是羡慕这个小弟的。爹娘中年得子,更有鬼帝赐儿的福荫,待他有多宝贝都不为过。留洋这等事,如何都轮不着女儿家的。
不过呢,她倒不怨,也不会恼,路需得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她不贪心,能似现在这样有书读、有学上,自由出行、自由生长,她便已然觉得知足了。
她心思透彻,也率真可爱,这么想着,她见得陈妈端了木桶出来,便又急急地迎上去:“陈妈,你的冻疮刚生好肉,我来帮你罢!”
“二小姐,千万使不得、使不得呀!”那鬓角斑白的女佣惶忙地将木桶护进怀里,“小姐怎的能做下人的事!”
“陈妈,现在是新时代了,大家人人平等,哪有什么主人、下人之分啊。”乔玉贞朗朗一笑,又猛然惊觉,“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我跟梁老师约了去天文馆呢!”
她将相机往肩膀后头一背,甩一甩卷发:“陈妈,今儿个我不回来吃饭了啊。”
待到乔玉贞背着相机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门,仆人们这才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瞧瞧这二小姐——这是又读了甚么书,读魔怔了,礼仪尊卑竟都全然不顾了!”
“不是挺好的么?”于是那位乔家小少爷轻抬下颌,旋即扬起一掬笑,去拿女佣手里的菜,“陈妈,我帮你罢!”
“哎哟哎哟,少爷啊,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慌张的腔调远远地丢在脑后,乔玉贞不由笑了起来。
今天是个难得的响晴天,阳光很好,海滨城镇极少有着这般清爽的天气,金色的粉尘蝌蚪一般在空气中游动。
她享受这样的时刻,甚至希望时间如相机一样永远定格。
·惜芸
陆惜芸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一如她的名字。
她有时会抬头去望天上的云。云飘向哪里,她便走向哪里。
但陆惜芸这次途径颐川,却又绝非偶然。
时隔多年,她撑一盏油伞再次回到这里,已是和记忆当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人来人往的长街热闹非凡,许是刚好到了下学的时候,女孩子里最多的便是黑裙子、衣久蓝。
若是再新潮一些,也有蕾丝边的洋装或者粗呢的宽腿裤,如她这般不大的年纪,却还穿着传统衫裙的竟已是罕见了。
她便不由感慨,时代前进得真快啊。
漫无目的地行走终究不是法子,陆惜芸打量半晌,便走近一名穿着时髦的少女,向她询问:“此处可是城南?”
少女稍显惊讶地“咦”了一声,应她:“这儿是城南,再往前不远就是南岸的码头了。”
端着相机的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美——正如同此时的乔玉贞——发现了这云端皎月一样出尘的美。
她好似在哪里见过这人,因为她仍旧记得那两颗泪痣,就这样缀在眼尾,像是眼泪一样。
她便噙着几分好奇去打量她的眉目,虽不施粉黛,却有一层一层的跌宕晕开在那眼底,美得叫人心弛。
“姐姐不是本地人罢?”乔玉贞主动同她攀谈,“姐姐要去哪里?兴许我帮得上忙。”
陆惜芸腼腆地朝她作礼:“原想去城北拜访一位故人,不期然竟走错了方向,只好一时唐突了。”
少女便咯咯咯地笑起来:“姐姐莫不是个画中仙罢?怎的穿着和举止都像是古书里的人儿呢?”
陆惜芸不明所以:“我么?”
“嗯……有一种古韵。”乔玉贞说完,又顿觉不妥,连忙解释,“不是说姐姐死板,是从姐姐身上觉出了一副诗礼的心骨呢。”
陆惜芸也笑:“我长居山野,不常涉世,叫姑娘见笑了。”
“哪里哪里,姐姐初到颐川,倒是我先冒犯了。”乔玉贞恭恭敬敬地回礼,“不知姐姐要去城北何处,投向哪家故人?要不要先来我家坐坐?”
乔玉贞打心底喜欢这位好看的姐姐,却不曾想对方竟只轻轻叹息:“天下未定,何以为家。”
她似是在自语,又似是在婉拒。于是,二人只得寒暄了片刻,便依依作别。
陆惜芸这次途径颐川,并非只是偶然。她是一名守街人,而颐川有着自己的守街人。
她本以为,颐川有着自己的守街人。
她想着,那位沉静少言的小师弟许是已经死了。
时代变幻得如此之快,人间许是已经不再需要守街人了。
陆惜芸是一名守街人。她守尘世,也守死地,鸣啸千年的海风在这里百世回寰。当雾起四野、黑夜堆叠,人间便成了另一重世界。
荒土上的乱坟堆了一座又一座,棉布裙的女学生们叽叽喳喳地从坟茔间穿过。她忽然有些释怀了。
大红的石榴花沉甸甸从枝头坠下,她从中听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声音,是对未来满怀希望的声音。
婀娜为表,刚劲在中。这便该是,当世女子之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