柄谷行人《探究Ⅱ》第一部:关于专名||第四章:可能性与现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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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II第一部第四章:可能性与现实性
1
对于罗素的「摹状词理论」(专名可以用限定摹状词来替代表述),克里普克以「模态逻辑」(在「意义」上存在的「可能世界」)进行了批判。对于克里普克,「可能世界」既非在科幻小说里构想的那种东西,亦非一般我们说的「复数世界理论」。至此我们可以说,「复数世界理论」业已被分为两条岔路;而其中的一种,是可以用莱布尼茨的单子理论来代表的。在这里,我们可以认为,为数众多的「单子」对同一个世界进行了各自的「表达(express/ausdruck)」和「投影」。这就和投影几何学相仿:同一个物体经由各自相异的视角(perspective),而变得多样、各异。
即便是同一个城镇,从不同方向的角落眺望的话,也会看起来像是别的城镇一样;而就好像有多少眺望台就有多少城镇一样,如果我们考虑单一实体的无限的数,就会认为也有同样数目的、彼此不同的宇宙了。然而这不过是,对于仅此独一的宇宙,各个「单子」从各自的视角来远看的时候,于此衍生出的各种各样的「眺望」(n.)而已。
——莱布尼茨《单子论》,清水富雄、竹田笃司译
另一方面,我们也能够思考像这样欠缺同一性的复数世界。虽然库恩以来的科学哲学已成代表,但世界上存在的不同语言系统和词形变化都是从古至今演变而来的,而超越或贯彻其中的世界(宇宙)是不存在的。在这世界中,(人类相互)沟通与理解的可能性(以及不可翻译性、不可化约性)这样的问题得以成立。那么,据此得出相对主义或者怀疑主义的结论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克里普克的可能世界论,与上述两方所言都有所不同。既不是发现能产生复数世界的同一性的乐观主义,也不是看不到那样的同一性就坠入了怀疑主义,他与两者都无缘。对他而言,「可能世界」,只能从「现实世界」出发而思考。
当我们指示一个对象,便可思考有何理应发生。我们并非要以(以某种形式而实在的,被我们把握为:其性质能够被知觉的、但其中对象却不能的)诸多世界为始,去寻问贯世界同一性的原则。反而应该从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可识别之对象开始着手。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思考该对象一定的事情之真伪。
——克里普克《命名与必然性》,八木沢敬·野家哲一郎译
可能世界,就是某事态并非(现在)这样也可能的世界。“‘可能世界’,就是‘世界本身或许是那种情况的理想状态’的集合,或者说是世界总体的各种状态乃至于各种历史。”(引用同前)在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第一,可能世界仅仅是从现实世界(或说现实所存在的世界)出发而被考虑的东西;第二,可能世界并不是特别遥远的世界。
比如说,不妨思考一下夏目漱石(金之助)不是作家而是建筑家的可能性吧。这就是可能世界。用克里普克的术语说,可能世界“并非用强大的望远镜发现(discover)的,而是被约定(stipulate)出来的东西。”
而如果用特定的描述去形容的话,夏目漱石是“写《我是猫》的小说家”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也就是说,摹状词理论将专名和单称命题当成同样的东西,如果仅仅考察现实世界的话,将专名换成限定摹状词是不会遇到任何阻碍的。
但是,一旦引入可能世界,这样的置换就不成立了。比如说,考虑夏目漱石不是作家的情况(世界)。“夏目漱石没有写小说”这样的事情也能够办到。但是,“写《我是猫》的小说家没有写过小说”这样的事情也成为可能了吧。(注:这里就通过摹状词束和专名的置换引起悖论批驳了罗素)这样,从可能性乃至可能世界的角度考虑现实世界,果然专名和限定摹状词的区别就很清楚了吧。比如说,和“写《我是猫》的小说家写过小说”这样的必然性相对应,“夏目漱石曾经写过小说”这样的事情就变成偶然的了。
因为专名能将所有可能世界进行妥当处理,克里普克因此将专名称为「固定指示子」。在此,「固定指示代词(指示固定)」,是关于可能世界所公认的、应当注意的事物。举例来说,即使夏目漱石不是作家而是建筑家,我们也会有关于漱石之专名的可能世界。漱石这样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持有的属性即使在可能世界有所不同,我们也将他称为漱石。这样的推论,在「我是猫」这样一个专名的情况下也可以做出。比如说,「我是猫」在别的场合或者由别的作家所书写,或者考虑「我是猫」没被书写出来的可能世界之时,(我们)已经将「我是猫」这样一个专名(固定指示子)作为了前提。
因此,克里普克说:“我特别想否定的是,个体除了‘诸性之束’以外,什么都不是。”也就是说,专名与个体的各种性质之记述无关,直截了当地把个体作为个体来指示。但是,为了说这句话,为什么需要“可能世界论”呢?克里普克的可能世界语义论的特征是,就如同已经陈述的那样,是基于“现实世界”的。但是,这难道不是朴素的实在论吗?关于这些问题,之后再议。
2
克里普克关于专名的另一个论点是,基于专名的固定指示代词并不是私有的,而是藉由社会传播的链条。也就是说,在此固定指示代词是基于现实世界而可能被思考的。
一般地,我们的指示(这一行为)并非任由我们发挥(想象),而是依存于共同体内其他的人以及这些名称到达自身所经历的历史这样的东西。指示代词到达\作用于指示对象,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
作为一套理论,上述说明似乎过于概括。一开始,命名仪式发生了,此处,根据直接指示来给对象命名也无妨,这一名字的指代就根据前文的记叙固定下来也没关系。
名称被一次接一次地接力传达时,在我的考量中,名称的接收者一边掌握这一名称,一边意识到“必须领会把这一名称传达给自己的人,所表达的相同指代”。如果我听到了“xxx”这个名字,却把它当作正好适合我的宠物香猪的名字,我的行为就没有满足这个条件。
把我的想法当作一种见解的话,说实在的真是平庸的考量。但是,依我之见,克里普克所强调的东西,与大多数评论家已经接受的观念有所不同。
3
首先,克里普克所称的“现实世界”不仅仅是一个经验世界。正如前文所述,罗素并没有拒绝专名,而是将“这个”视为专名。 但是,“这个”和专名不同。我们说“这个”的时候,每次都已带着私人的意识。因为它带着私人的意识,所以它并未成为“指示”的条件,这一点我在后文会论述。这里的问题是,“这个”每次都是“这个”,除了“这个”以外没有其他可能性。“这个”从经验上看确实是现实的。 罗素认为“这个”是一种感觉条件或者感知对象percepts。但是,必须将“现实性”与可能性相比较来考虑。
例如,帕斯卡说,“为什么我存在于这里,在那里不存在我吗?”大概帕斯卡尔想强调的是,现实性的事物所具有的偶然性。但是,现实性本来就不能与这种偶然性相分离。“存在于这里”的现实性,也可能存在于那里(其他地方),这种可能性一开始就存在。
然而,罗素的“这个”只是单纯的“这个”,并不具有“这个”以外事物的可能性。然而,与之相对,存在着“无法成为其他事物的这个”(“这个”这个)。“无法成为其他事物”的时候,已经有其他(或多个)前提了。专名正是与如此的“无法成为其他事物的这个”相关联。固有名所指示的“这个”,能在其他(多个)可能性中被发现。换句话说,克里普克作为出发点的“现实世界”,不是单纯的经验世界,而是已经包含了能够在可能世界中被发现的(世界)。
他所说的“现实世界”并不是“只有经验世界才是现实的,剩下的就是想象的”这样的思考方式。与此相反,现实世界或现实存在于诸可能世界或诸可能之中。“可能世界”被认为是现实世界,实际上与“现实世界”被认为是可能世界是等同的。如果将专名转换成限定摹状词,就会在可能的世界中产生不合逻辑的情况,这意味着专名已经与包含着可能世界的现实性有关。
例如,所谓“夏目漱石”的“这个”,是“无法成为其他事物”的。亦即,在作为其他的可能性中,这个专名也以“无法成为其他事物的这个”被固定。因此,在可能世界中也被固定是当然的。“写《猫》的作家”这样的限定摹状词(单称命题)并非如此。这两种说法的差异体现于,例如,在可能世界里,“漱石没有写过小说”和“写《猫》的作家没有写过小说”的差异就很明显了。也就是说,像罗素那样把现实性当作经验性的想法,一旦将可能世界包含进去考虑,就会陷入不合逻辑的结果。
当克里普克引入可能世界语义论的时候,实际上,罗素的“这个”与专名不同,亦即专名与“无法成为其他事物的这个”有关,这件事可以用反证法来解释。专名对任何可能世界都具有指示固定性,反过来说也是成立的。当某一事物以专名被指示时意味着,在其他(多个)可能性中,是作为“无法成为其他事物”的一个事物被指示的。
克里普克的可能世界论不同于最初所述的复数世界论,这一点现在是显而易见的。在那里,没有什么能令人迷惑或目眩的东西。这与其说是“可能世界论”,不如说是“现实世界论”。克里普克从现实世界出发,思考可能世界的时候,那个现实世界不是朴素的经验世界,而是已经从可能性中看到的现实性的世界。这里有一种循环。克里普克的批评者抨击了这种逻辑循环。但是,这种循环只不过是“现实性”不能脱离“可能性”去考虑。最初述及的复数世界论欠缺的是这种现实性。
4
当指示一个个体时,哲学家(包括莱布尼茨),都用一个专名。只能用专名来指示个体这一点是正确的。然而,这不是因为专名以唯一的名称来指示个体,而是因为针对这个个体与“其他事物”的关系,指出它是“无法成为其他事物”的一个个体。所以,其再次“固定”了所有反事实的可能世界中的指示。所谓固定,是对“其他事物”的排除,同时是对以排除形式指示的“其他事物”的保存。
当然,“不能成为其他事物的这个”还仍然不是专名。如果单纯只考察专名,我们可以停留于找到“不是‘这个’,而是‘不能成为其他事物的这个’”这样的结论。然而,专名不仅仅是对象指示,而且包含“这个事物”与“其他事物”的关系,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对于克里普克关于专名的第二个论点而言也是妥当的。
罗素认为,“这个”也是一种指示。但是,那始终是关乎私人性的指示,而不具备对“他者”的指示性。对于这一点,可以进行以下的批判。例如,“这个”已经是一种言语,也具有共同主观性。而指示只能在具有共同主观性的语言中进行。即使指着某个事物,如果没有习得语言,就无法成为指示。不仅如此,当我感知到“这个”(某个事物)时,已经经历了以语言进行阉割的过程……。
正如克里普克之前所引用的,在强调“共同体”时,如果被认为是重复了上文那样陈腐的想法,即使看起来是那样的,也毫无意义。需要注意的是,在名称一个接一个地传递的“因果链”中,交流(communication)的关系是“世代性的”,亦即不对称的这一点。以在《探究I》中我使用过的说话方式为例,那是“教与学”的关系。(克里普克在《命名与必然性》之后点出“维特根斯坦悖论”(Wittgenstein paradox),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理解了。)
例如,我听到“拿破仑”这个名字,却试图用其给一只宠物猪命名的话,克里普克会说,“名称的接收者,在学习这个名字的时候,必须抱着和传达它的人用同样的指示来使用它的意图”、“你没有满足这样的条件”。但是,我应该可以那样做吧。被传达了名称的那个人,并不能拒绝像我做这样的事。总之,传达名称的人与接受名称的人之间的关系(遭遇),是表面且偶然的。亦即,那是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
指示的“固定”不是所谓共同主观的东西,而是包含着与这样的“其他事物”的外在的、偶然的关系。之前说到的,专名固定此物“无法成为其他事物”的方面,以排除其他=多数的可能性的形式保存,在这个语境中也可以说是类似的吧。专名之所以具有指示的固定性,是因为它具有作为共同规范而无法内在化的关系的外在性。但是,之后的世代如果不使用这个名字(专名)的话,就会断绝。与“山”“川”之类的通名不同,专名具有指示固定性的意义,这与和他人交流中关系的外在性、非对称性无法消除的说法恰恰相反。换句话说,专名的问题,是作为交流的言语的问题。
5
专名所指向的事物就算不是现实存在的,这个专名也是“现实的”。专名的“现实性”取决于说者和听者是否能把它指向同一个事物。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思考“现实性”的意味。黑格尔便不是从经验的、实存的角度来思考现实性(wirklichkeit),他是从批判一般人所说的现实-理想(理念)之间对立的角度,这样立论的:
如上所述,对现实的一种庸俗解释,便是认为现实仿佛是能用手直接抓住的东西,把现实混淆为能够用感官直接知觉的东西,在这种解释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大行其道的偏见的滥觞,这偏见是关于柏拉图哲学和亚里士多德哲学之关系的。根据这种偏见,柏拉图哲学和亚里士多德哲学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前者之依据是理念,并且认为只有理念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与此相对,亚里士多德通过排除理念,固守实存之物,从而成为经验论的创始者或者说发源。然而,虽然亚里士多德哲学确实是立足于现实,但这种“现实”并不是指代直接现存之物的庸俗的现实,而是作为“现实”的理念。亚里士多德反驳柏拉图哲学的主旨也正是这个。也就是说,亚里士多德仅仅把柏拉图的理念称作动力源,与此相对,理念的——这才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这是被两个人共同承认的。换句话说,外在表现出的就是内在的本质,因而达成外在和内在的统一,这就是我在本节所主张的现实性。 ——(黑格尔《小逻辑学》,松村一人译)
黑格尔认为,“内在的东西”或者说可能性存在于现实性的“瞬间”(moment)中。也就是说,他是从可能性的角度来看待现实性的。但是,同时他也说“可能性只是存在于现实性内部”,从而作出让步,“可能性只是存在于现实性内部,真正表现出来的依然是作为它的外在现实性的偶然性,所谓偶然性,一般来说,就是不从自身那里,而是从他物那里获得存在根据的东西”。
这样一来,黑格尔认为现实的就是合乎理性\理念的,考虑到现实性之外存在的只可能是空洞的可能性,我们便不得不肯定现实性。这和“对现状的正当化”毫无关系,虽然看上去像是那样。比方说,当我们想象现实的对立面时,如果只是想到外在而疏远的东西,那只不过是在考虑空洞的可能性罢了。当我们说“这就是现实”的时候,也包含了“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意思,还有,与历史相关的,大概考虑架空历史的可能性也是很空虚的事情吧。所谓历史是现实的,并不仅仅是在陈述事实,而是在讨论诸多可能性中最终成为事实的事情。
我的想法是,所谓“现实性”,就是对诸多可能性的“挑选和排除”。一件事物是现实的,也就意味着在可能变成“那样”时,它还是成为了现在的这样。换句话说,现实性是通过排除“其他可能性”来实现自身的。黑格尔曾说“现实性或必然性与此相反,是以与其他事物对立的样态而存在的,它不是根据其他事物来规定自身,而是以在自身之内完成的具体之物来规定自身的”
但是,如果把偶然性看作与其他事物之间关系的外在性的话,它永远不会内在化为一个术语。黑格尔的逻辑是,消除和其他事物的关系,也就是消除他者性和差异性。这就是“买东西和买东西的人”,或者说“教人的人和被教的人”之间的关系(异质性·非对称性的关系),相当于从一方的角度内化的。现实性并非黑格尔所说的“在自身之内完成的具体之物”,而是在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之外在性/偶然性中体现出来的,绝非某种自身内侧内面化的东西。
比方说,某个发音要想被认为是现实的,就必须断绝成为其他发音的可能性。索绪尔所思考的事情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件事(语言的链条性)。关于这一点,我认为语言(language)是可能性的总体,言语(parole)则是建立在“挑选和排除”的基础之上的,因此,单独的发音是不能存在的。言语的现实性取决于排除以及建立在排除基础上的保存。索绪尔之所以说语言就是价值,并不是想说语言将实际的话语或表达连接到意义或对象,而是在讨论语言和“可能世界”之间的关系。
大概被称作“结构主义”的,正是这样一种姿态:既不把现在存在的事物看作单纯经验的事实,也不像黑格尔一样将其看作必然化的结果,而是把现实看作多个序列与可能性的其中一种。换句话说,这是“现实性”的重新发现。因此,这就要求我们重新审视模态(modality)的问题。这实际上和形而上学的问题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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