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这里还有一只
番外：同归
1
许璨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
像是难得的一觉好眠，身体轻盈而空荡。
“璨璨，睡醒了么？”
她看着坐在病床前的老人，迟疑片刻。
“爸爸妈妈？”
他们告诉许璨，当年她高考完出去旅行时，出了一场车祸。
脑部受到重创，变成了植物人，被他们带去国外治疗。
“璨璨，爸爸妈妈等了你好多年呀。”
她的妈妈白发苍苍，满面泪痕。
“妈妈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乖女了。”
许璨伸手，紧紧回抱住她。
她笨拙而努力地安慰着：“妈妈，你们在等我，我总会醒来的。”
2
许璨发现，在昏迷的年月里，她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
她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想不起来自己车祸前干了什么变成这样。
最可疑的是脚踝上，有一圈深黑的疤痕，像是陈年的痂。
手指很轻地抚过皮肤，她没有记忆，却觉得钻心的疼。
潜意识里，有两个声音在争吵。
一个说：“许璨，快想起来，你忘记了重要的事情。”
另一个反驳：“算了，许璨，你看看身上的疤痕，这些事情已经不再重要。”
许璨头疼欲裂，根本想不起一丝半毫。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你看，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记得很正常。”
“真正重要的，怎么会忘记呢？”
……
许璨大病初愈，身体多处损伤，被看护的严严实实。
她和社会脱节太久，记忆还停留在很久以前。
所幸国外小镇的生活节奏慢，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一晃十年。
父母双双离世，许璨带着老人的骨灰回国安葬。
他们的故乡在南方沿海的小城。
父母离世，孑然一身。
许璨抬头看着郁郁青青的行道树，悄然想。
去哪里都无所谓了，落叶归根，就留在这里吧。
3
许璨没有女儿。
可是不知怎的，新房装修时，她留了一间房，将它装修成女儿房的样子。
那是一个向阳的房间，地上铺满温暖的绒毯。
整整齐齐的配备了同色系的小床、衣柜、书桌、梳妆台。
小小的阳台上，几盆向日葵长势喜人。
装修师傅颇为感慨：“您女儿一定会很喜欢。”
许璨只是随意地笑笑。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潜意识告诉她，她得这样。
床上的枕套被单她时不时会重新清洗晾晒。
像是有一天，一个风尘仆仆拉着行李箱的女孩子会来到她的家。
开开心心地打开这扇门，扑进松软的、带着阳光气味的被子里。
常常，许璨来到那个房间。
她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绒毯上，对着窗外的高楼与人潮，发很久的呆。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慵懒。
半睡半醒间，许璨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走进了这个空置已久的房间。
头发垂肩，发尾偏黄，是营养不良的表现。
手上有细细密密的伤口、疤、茧子。
女孩逆着光回头，看不清面容。
却依稀看见笑眼弯弯，是月牙的形状。
盛大而纷乱的光影里，她们默然对视着。
许璨不知道她是谁，可却觉得莫名的心安。
或许，她们在很久之前见过？
——那么，又在哪里见过呢？
许璨出神地想。
下一刻，女孩抿了抿唇，小小声唤——
“妈妈。”
许璨猝然惊醒。
落地窗外，夜色降临，万家灯火。
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她抚着胸口，茫然地蹙了一下眉。
为什么，觉得空荡荡的。
4
表嫂有事出差，托她去接小侄女放学。
小侄女十四五岁的样子，还在念中学。
高马尾一摇一晃，笑起来时唇边有小梨涡，看起来就教人喜欢。
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像只快乐的小鸟雀。
许璨耐心地听着。
牵着小姑娘，穿过拥挤的人群时。
她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帽檐压的很低，看不清眉眼。
可她的心跳不知为何，漏了一拍。
女人无知无觉的站在人潮中，格格不入。
她看起来很……
孤独。
许璨蓦然想。
擦肩而过的瞬间，脑子来不及反应，一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
像是曾重复过千千万万遍。
记忆迟疑，唇齿之间却熟稔万分。
“青青。”
许璨回头，正看见她颊边的泪痕。
“你——”
许璨正要说些什么，被女人打断。
“你认错人了。”
她转身就跑，背影竟有些慌乱。
5
许璨很快又见到了那个奇怪的女人。
为了打发时间，许璨开了一家花店。
这天傍晚，天降骤雨，整个城市都灰蒙蒙的。
“江城未来一周多降雨，市民朋友们外出时请带好雨具……”
乌云盖顶，电视里的主播字正腔圆地提醒着，许璨打开店里的灯。
灯光亮起，她才发现有个人蹲在她的店门前躲雨。
“你好。”
许璨打开玻璃门，“外面雨大，进来躲一躲吧？”
那人肩头颤了下，好似僵住了。
许璨这才发现，那是那天逃跑的女人。
见她不肯动，许璨以为她有什么顾虑，温声道。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如果害怕，你可以就坐在门边的沙发上。”
女人终于抬起头，她轻声说：“我不害怕你。”
许璨不自觉地笑笑：“好。”
花店里，两厢无言。
女人被淋湿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有几分狼狈。
许璨给她拿了毯子，倒了杯热水，便坐在一边修剪花枝。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许璨总觉得那人在看她。
于是她放下剪刀，抬头正准备说什么。
蓦然撞进一双雨水濯洗过一般，亮的惊人的眼睛。
许璨轻声道：“我近些年记性很差，忘记了一些事情。”
“但我觉得我认识你。”
女人下意识别开眼睛，“……没有。”
“我不是本地人，我们应该没有见过吧。”
许璨试探着问：“那你的家在哪里呀？”
她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许璨愣了下，低声道：“抱歉。”
雨停之前，许璨悄悄瞥到了她胸前工牌上的名字。
陈青青。
6
许璨开始频繁地做一些梦。
在很黑的房间，在田埂上，在陌生的山村里。
她被一些看不清面目的人追着，拼命的往前跑。
翻山越岭，没有尽头。
有个女孩子沉默地看着她，神情温柔而悲伤。
“你要往前跑。一直往前跑。”
她小小声地对自己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走不出的大山，你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
许璨猛然扯住她的手：“那你呢？”
女孩子不答。
她抽出手，只轻声道：“对不起。”
下一刻，她变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
那些追着许璨的人被灼伤，发出阵阵惨叫。
许璨下意识想要回身，却听见女孩声嘶力竭的大喊。
“不要停下——”
“往前走，别回头！”
许璨蓦然惊醒。
你要我往前走，不必回头。
那你呢？
她惊怔地，唤出一个名字。
“青青。”
那你，怎么办啊？
不知不觉间，许璨泪流满面。
“我的……青青。”
7
许璨当机立断，在工厂外的小巷子里堵人。
陈青青见到她，脚步一顿，下意识移开了眼。
她不自然地笑笑：“好巧，老板娘。”
许璨沉默地看着她。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的女儿悄悄长大了。
陈青青见她不语，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家里还有些急事，我先——”
“我们青青，比妈妈还要高了。”
陈青青蓦然睁大了眼。
她倒退了几步，下意识又要逃。
许璨察觉到她的动作，冷声道：“不许跑。”
陈青青不动了。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良久，她涩然道：“我是你的污点，你有了自己的生活，不该回头找我。”
许璨抱住了她。
紧紧的，一个仿佛要把对方揉入骨血的拥抱。
许璨听见了她的心跳，急促如鼓。
很多年之前，她尚是她腹中胎儿时，她们也曾共享过彼此的心跳。
“你是我的骄傲。”
额头相抵，许璨哑声道：“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女儿。”
“我永远不会忘了你，青青。”
我和你一样。
可以向你交出我的一切。
承受世间最恶毒的命运和苦楚。
然后，带你回家。
陈青青呆了几秒，小心翼翼地抬手，环住了许璨的脖颈。
她颤抖着唤：“妈妈。”
那一刻，她仿佛变回了当初黑暗的田埂上，惶然的小女孩。
六神无主地缩在妈妈怀里，想要从人世间的恶意中得到片刻的喘息。
“妈妈……妈妈……”
许璨紧紧地抱住她：“我在这里，青青。”
陈青青曾经无数次幻想再相见是个什么光景。
到那时，她肯定有好多话想说。
青青很想妈妈。
青青永远喜欢妈妈。
青青独自走了好远的路，勇敢地长大了。
可是真到这一刻，她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妈妈的一部分，已经陪着青青长大了。
如出一辙的坚定、明亮、勇敢。
山海有距，她们从未分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