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丨陈伯吹《阿丽思小姐》(二)
十四 瞎七搭八
袋鼠奶奶拉着阿丽思的手,走进会场时,里边拥挤得很,她的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抱怨着说: “ 妈妈 ! 你走得实在太慢了 ! ”
袋鼠也不回答,光忙着给阿丽思找到一个空座位,叫她坐了下来。可是阿丽思还在这样想: “ 可惜我的妈妈不在这儿,不然,也可以亲亲热热地喊一声 ‘ 妈妈 ! ” '
这个音乐会的主席,就是诗的学校的校长, —— 杨柳诗人蝉儿,振铃开会之后,他便登台致词。他说:
“音乐是一种艺术,是一种高尚的娱乐,如果世界上没有音乐,非但大家的生活枯燥,而且寿命也要打个折扣呢。今天到会的会员很多,会员们的出席既然是十分地踊跃,表演的成绩也一定优美之极。今天大家可以尽量的快活一天,要像喝了甜葡萄酒一般的陶醉着 ! 在表演之先,我以主席的资格,敬祝诸位健 × ! ”
主席没有说出 “ 康 ” 字,面孔忽然红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大家本来准备要热烈地鼓掌,便不好劈劈啪啪地拍起手来,觉得很不高兴。
要知道,主席的面红耳赤,不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喝了葡萄酒的缘故。当他正要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眼瞥见了阿丽思也在会场,这就使他如何的局促不安呀 !
他想: “ 不好啰,这厉害的小家伙不知怎样也会来的 ? 倘若她把以前的事公开出来,今天当主席的我,面子丢到那儿去啊 ! 不如向她表示好意,请她上台来作来宾演讲吧,这样,她必定欢喜,便不会说我的坏话啦。 ”
主席在一刹那间决定了主意,便高声喊着: “ 现在特请阿丽思小姐来宾演讲 ! ”说完,他首先拍手,大家便跟着痛痛快快地拍了起来,这样补拍了一次,大家的手就痒得好了一点。
袋鼠非常的着急,代替阿丽思捏了一把冷汗。
阿丽思却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想:“反正先前我在学校里开演讲会的时候,我也演讲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 ”因此她就昂然地从座位上走出来,像一个小英雄,大踏步地跨上讲坛,勇敢得绝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样儿。
袋鼠奶奶暗暗地说:“嗄 ! 她弄错了,她自以为是个男孩子呢。 ”
在台上,阿丽思笑嘻嘻的,小声小气的开始讲了 —— “今天,诸位, …… 诸位,今天, …… 今天,诸位,来到这里,兄弟, …… 兄弟, …… 兄弟, ……”
有一位纺织大娘,本来是个快嘴,此时便耐不住了,站起来说道: “ 喂,您,这位,贵客,来宾小姐,你是一位女性,怎么好自己称 ‘ 兄弟,兄弟 ' 呢 ?—— 唉,世界变了 ! 她说完后坐下,摇摇头,表示叹息的样子,又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 生来是个女人,何必偏要装做男人呢 ! ”
大家笑出来了,嘻嘻,哈哈。
但是阿丽思仍旧笑眯眯地说道:“啊,我错了,我从头讲起吧。”
“兄弟 —— 哦,不对, —— 我从头讲起:今天,诸位,来到这里,小妹欣逢盛会,非常荣幸。 ( 这两句是她从张老师那里学得来的 )—— ”
不知谁在台下高叫了一声: “ 好呀,再来一个 ! ”
阿丽思正想像背书那样地念下去,给这么一喊之后,便念不下去,停了下来;大家以为她是有经验的老演说家,中途停下来是暗示要大家拍手,所以突然地 “ 劈啪 ! ”一声响,鼓起满场的掌。这一来,倒把阿丽思吓呆了,不知要再讲些什么好。
她想: “ 好好的要讲下去,给这一阵不知趣的叫声、拍手声打断了,现在仍只有再从头讲起。”
“今天,诸位,来到这里,兄弟,不 ! 小妹欣逢盛会,非常荣幸 —— ”
“好呀 ! 再来一个 ! ”
阿丽思到这里,又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没有下文了。
大家非常奇怪,怎么又从头讲起了呢 ? 这或者是外国最新、最时髦、最出风头的讲话,正像歌曲里的 “ 复歌 ” ,诗里的 “ 旋律 ” ,文章里的 “ 反复句 ” 吧 ? 她原是一个外国孩子呢。啊,好极了,再拍手,于是又突然腾起了一阵掌声,比上一次的更长,更响。
但是我们的阿丽思并没有讲下去,老是站在台上呆呆地望着台下各式各样的面孔,一时实在讲不出什么来。
大家以为这演讲好比表演一样,好的表演必得连一连二地拍手,像夏天的阵雨,一阵又一阵,而且还要踏脚,蓬通蓬通地响,像夏天的打雷一样;闹得天翻地覆的光景,幕才会拉开来表演。好的演讲或者也是这个样子,这不免要偏劳两只手了,到得手不够用时,还要偏劳两只脚。来吧 ! 一阵的掌声起来,又是一阵,最后蓬通蓬通的脚声也响起来了。这时候,会场似乎变成战场了,掌声好比枪声,脚声好比炮声。
我们这位阿丽思小姐,给大家闹得昏沉沉的,雪白的脸上泛起两朵桃色的云彩,又羞又急,又急又羞,她只得勉勉强强地讲着。
会场上声音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她又是从头讲起:
“今天,诸位,开大会,兄弟,不 ! 不 ! 小妹欣逢盛会,非常荣幸, …… 但是我不会讲话,然而你们要我讲,当然我只好讲。这个……这个……但是你们还要拍手,而且还拍着脚,我吓得心别别地跳,当然讲不出一个字来。这个……这个……我阿丽思十分十一分的……的……,但是你们手拍得不停,脚也拍得不停,然而我是想不出什么,也讲不出什么来,当然面孔也红了。这个……这个……但是大家不必生气,然而我是个小女孩子,而且心跳,心当然跳的,而且脸红,脸当然红的,这个……这个……实在……但是大家都知道,然而我,我还是小学三,年级生呢,当然讲得不好。这个……这个……但是老师不曾打过我的手心,爸爸妈妈也喜欢我,当然姊姊也喜欢我。这个……这个……我想起来很快活,但是,但是姊姊……然而我不愿和她一同出来玩耍,当然不愿意的。这个……这个……因为她要唠唠叨叨的说我,还要不许我到湖边去,不许我上山去,然而我要去,要去,当然她是一片好意。这个……这个……可是袋鼠奶奶也是好的,她领我到这里来,然而我也称赞她。这个……这个……但是萤博士、米蛀虫、蜜蜂老板是什么东西 ? 资本家 ! 坏蛋 ! 然而地头蛇警察、瞌睡虫法官,也是坏东西,他们是走狗 ! 当然大蟒皇帝,蜈蚣将军等等,都该杀的 ! 这个蟑螂少爷,这个蝴蝶小姐,杀,杀,而且要大大大的杀 ! 但是蜗牛苦力是好的,然而老蜜蜂工也是好的,当然世界上好的人多。这个……这个……大家应该明白,瞎造谣言是不对的,然而我说谎,当然我应该捉进去,这个……这个……但是虻虫瞎子瞎算命,算的不是加法,减法,也不是乘法,除法,当然是一种欺骗。这个……这个……迷信的叫化子,不做工作,便没有老茧,然而也要吃饭,当然不准吃。这个……这个……但是他们还要吃头等饭,住头等屋,穿头等衣,坐头等车,然而没有资格,当然要滚他们的蛋。这个……这个……但是有老茧的,然而没有大衣、雨衣、夹衣、棉衣,什么都没有,当然世界要塌下来了。这个……这个……但是,还有,然而诗的学校的校长诗人蝉儿,连平平仄仄都弄不清楚,当然要记三个大过,开除,滚出去,滚得快,像一个大皮球。这个……这个……,但是,啊哟,你们都不肯好好地听我讲,一个一个溜出去,当然会场里空起来,再有谁来听我讲呢 ? 这个 …… 这个 …… 但是我,我也不愿意讲了,你们不要听,当然我不愿意讲。这个……这个……但是现在我要下来了,真的要下台来了,当然要下台来了……”
阿丽思一边讲,大伙儿一边溜,因为谁都听不懂,不知她在瞎七搭八的讲些什么。所以没有等她讲完,会场里跑空了 ! 一个人也没有了,后来连主席也悄悄地溜出去了。等到阿丽思忽然觉察自己一个人在台上演讲时,便急急匆匆地走下台来,在场角落里只找到一位袋鼠奶奶,和她的四个孩子们,但是他们也厌倦得一块儿都睡着了。
十五 音乐大会
阿丽思虽然没有讲完她要讲的话,下得台来,也已经十分疲倦,就伴着袋鼠奶奶一同打瞌睡了。然而只有一刻钟,真的,只有一刻钟,她们都被嘈杂的声音惊醒了,睁开眼睛来看时,会场里又给挤满了,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像刚才阿丽思上台去演讲的时候一样地十分热闹。
袋鼠奶奶是在阿丽思演讲途中的时候就睡着了的,所以外边一切怎样的情形,她不清楚,用力擦擦朦胧睡眼,望望四周,就悄悄地向阿丽思说: “ 我的小姐,真的,我是老了,这样热闹的音乐会,我居然也会瞌睡的。不知你讲到什么时候才下台的 ? 我不曾给你鼓掌,抱歉得很。”
“说哪里话 ? 他们都不要听,我讲得太深了呢。 ” 阿丽思气愤愤地说。
只一会儿阿丽思立即就笑容满面了,因为她忽然地听到了一种美妙的音乐声。
台上:在开始演奏了。
第一个上台的是金钟儿,他穿着黄白色的马甲,有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子,挥动着灵巧的两只手,轻轻地叩着银铃。
叮令令令,叮令令令,叮令令令 ……
第二个是吟蛩,银白的袍子,金黄色的大衣,他是一个贵族式的艺术家,他用力地敲着他的一口小金钟。
金 …… 金 ……
于是他们两个合奏一曲。
叮令令令,金 ! 叮令令令,金 ! 叮令令令,
金 ! ……
这样和谐的合奏,博得全场热烈的鼓掌。阿丽思的一双小手,也跟着大家上上下下的拍了一阵。她拍得出神了,当大家停住了手,她还在用力地拍呢 ! 于是寂静的会场中,爆发出了一种叫大家发笑的声音。
劈啪 ! 劈啪 ! 劈劈啪 ……
果然,大家笑了,而且高声地喊着。
“听呀 ! 一个外国女孩子在表演《拍手曲》了 ! ”
“拍手的艺术呀 ! ”
“比刚才没有谁要听的演讲要好得多 ! ”
幸亏台上又在开始表演了,不然恐怕他们要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下去呢。那么,我们的阿丽思会不会退出会场呢 ?
不会,她还是正襟危坐着,不怕大家嘲笑。她想: “ 我家里不是有一个妈妈,一个姐姐,还有许多许多朋友吗 ? 妈妈加姐姐,加朋友,就是爱。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 ……
不等阿丽思想完,美妙的音乐又起来了,阿丽思的一腔怒气立即又化成欢喜。第三、第四是一对表兄弟,树铃子与金铃子表演;先是树铃子出场。他穿着茶褐色有黑纵条的衣服,走到台的中央,把琵琶轻轻地缓缓地拨动。
吉庆,吉庆,吉吉庆 ! 吉庆,吉庆,吉吉庆!
“好呀!”
“好极了!”
“再来一个!”
在大家的欢呼声中,金铃子向大众打了一躬,微微的色的衣服,嵌着金线,分外写意。他随手把月琴弹几下。
启智,启 ! 启,启智,智 !
“好极了 ! ”
“再来一个 ! ”
“不好,一点不好,不要再来一个 ! ”在大家叫好声中独有那流氓 ( 是个冒牌少将 ) 蚱蜢,他偏偏说不好。
于是会场里发出一种 “ 嗤 ! 嗤 ! 嗤 ! ”的声音来。
但是蚱蜢还要说: “ 不好,一点不好,不要再来一个 ! ”
主席便在台上大声说: “ 出去 ! 你这个不懂得艺术的丘 ( 意思是说兵 )! 你还是掮着那镇压牌、肃静牌,拉长破竹似的嗓子,喊那乎呃 ! 乎呃 ! 当一个开路的捣蛋鬼吧 ! ”
“对 ! 捣乱分子 ! 赶他出去 ! ”
“赶他出去 ! ”
蚱蜢愤怒地说: “ 赶我出去 ? 好,请你们不要忘记我是个宪兵队的队长,而且还是个少将呢。你们,这一伙傻子,没有眼珠的 ! 等一会儿来给点颜色你们瞧瞧 ! ”
场里的许多艺术家都是怕事的,听他这么一说,便谁也不敢响了,主席也不敢响了。独有阿丽思不肯罢休,她以为他不守会场秩序,非得赶出去不可。宪兵队队长她也不怕,猛地站起身来 ( 袋鼠奶奶拉也拉不住 ) ,走到蚱蜢那里,一把揪紧,倒提了他的脚,奔到会场门口,尽力的往外一扔,也不管把他扔出去有几多远。
“岂有此理 ! ”当她回进来时还在这样说。她是说惯了这句话的。
“外国女孩子万岁 ! ”
“外国女孩子万岁 !! ”
“外国女孩子万万岁 !!! ”
大家都称赞阿丽思。
阿丽思觉得很讨厌。“好好的我的演讲不听,扔掉了一只蚱蜢算不了事的,倒来称赞我了。”
她便不愉快地说了: “ 依赖人家的武力,靠人家的帮忙,鸭屎 —— 臭 ! ”
大家没有一个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
接着这音乐会又演奏起来,现在该是树铃子和金铃子表演二重奏了。
吉庆,启 ! 吉庆,智 ! 庆吉,启智 ! 庆吉,
启智 ! ……
鼓掌声还没有停,台上的四个 —— 金钟儿、吟蛩、树铃子和金铃子,合奏起四重奏来。
叮令,金 ! 吉庆,智 ! 叮令,叮令,启启
启 ! 智智智 !
吉庆,启 ! 叮令,庆 ! 吉庆,吉庆,令令
令 ! 令令令 !
第五个是纺织娘独奏。她披上一件闪光的青衣,发髻却是蓬松杂乱的,很有点浪漫艺术家的气味。一种古怪的乐器纺纱车加织布机放在她面前,她撩起袖子,侧着头,左手摇着,右手推着,便发出奇怪的乐声来了。
叽叽,嘘嘘,轧轧轧 …… 叽叽,嘘嘘,轧轧轧 ……
这样的乐声引得大家笑了。这个笑,并非恶意的笑,只觉得好笑而笑,但是纺织娘似乎怪难为情的,便红着脸,挟着乐器下台去了。
第六个是班铃子,他是黑面孔,吹着一个奇怪的哨子。
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 ……
第七个是蜻蜓,戴着黄色横纹的帽。他是一个矮子,像个大萝卜,他又轻又重地打着一个用黄铜制的钟不像钟、盘不像盘的东西。
叮叮叮 !—— 咯 ! 叮叮叮 !—— 咯 ! ……
第八个是邯郸,他是一个平平常常的音乐家,吹着一管细长的箫:
私隐 —— 私隐 ——
第九个是油葫芦,罩着一件栗色的长袍;嘴边触起两撇长须,他吹着一支短笛。
可洛,可洛利 —— 可洛,可洛利 ——
这乐声又惹得全场大笑起来。因为他和纺织娘的音乐艺术程度一样幼稚,但是他们却常常想出风头,所以到处出丑。
油葫芦下台时,他脸蛋红得像猪肝。
阿丽思想: “ 这同我刚才演讲不出时的羞愧差不离。 ”
第十个是络纬,他有一个三角形尖头顶,一上台,便猛烈的碰着两个铙钹,姿态非常滑稽。
阁阁,阁路 ! 阁阁,阁路 !
第十一个是叫哥哥,穿着绿色的短袍,褐色的斑条的袜子,样儿真美。他走上台来,不带什么东西,只张大嘴巴,清唱一曲。
奇 …… 奇 …… 奇 …… 弟 …… 弟 …… 弟 ……
阿丽思想: “ 像你这样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的,有什么希奇 ! 而且你明明是个 ‘ 叫哥哥 ' ,为什么又是 ‘ 喊弟弟 ' 呢 ? ”
但是,大家在他下台时仍然照例地一样的拍手。
阿丽思恨恨地说道: “ 这样子要拍手,那样子要拍手,狗叫要拍手,猫叫也要拍手,啊 ! 糟糕的拍手 ! ……”
但是大家全没有听到她的话。
现在是轮到主席亲自出场了,他穿着黑色的大礼服,
额上发光;几粒汗珠缀在上面,倒像水晶一般,益发显出他的美丽来。其实,他望着阿丽思正在着急呢。他念着他的诗句,用着唱歌的调子,声音颤动着,但是怪好听的,连瞧不起他的阿丽思也连连点头称赞了。
最后是全体音乐班学生的大合奏,主席蝉儿居中指挥,着实不错,使阿丽思想起了教科书上 “ 洋洋悦耳 ” 的句子来;但是阿丽思最佩服的,还是蝉儿的清唱。
十六 拿手好戏
阿丽思听罢诗人蝉儿的音乐,点了一点头,她想: “ 他的音乐不比他的诗笨,其实他尽可以做一个真正的音乐家,为什么偏要做一个假诗人呢 ? 大概一个诗人比一个音乐家更值钱吧 ? 但是,诗人多少钱一个呢 ? 音乐家又是多少钱一个呢 ? 我们的算术教科书上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问题。不错,做了诗人就可以当校长,当了校长就可以赚钱,赚了钱就可以 …… 就可以什么 ? ……”她笑起来了, “ 我啊,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啊 ! ”
忽然大家一齐高声叫喊:
“哈啰 ! 我们的音乐大家 ! ”
接着,大家一阵拍手声,拍得耳朵也几乎震聋了;而且拍个不停,像三千尺的鞭炮联串着放。
阿丽思想: “ 讨厌,手拍个不停,又是什么来了 ? 值得这样子欢迎 ! 但是,这还不及欢迎我演讲的时候拍得热烈,他们连脚都拍着的呢。”
拍手声停止时,会场里出现了一位怪物:扁脑袋,两手短,两脚长,挺着鼓也似的大肚皮,瞪眼睛,阔嘴唇,穿着一件淡绿色有着淡黄圆点儿的大衣,像是初出浴似的,大踏步跨进来。主席急忙三脚两步地跑上前去迎接,并且在前面领导着走,扶着他跨上台,他便在讲台旁边大模大样地坐着,一个小土墩似的肚皮高高地耸着。
阿丽思险些儿大声地叫出来: “ 不知他肚子里头有没有小孩子 ? ”
袋鼠奶奶急忙捂住她口,不叫她惊闹了全场。她劝说着, “ 我的亲爱的小姐,这是会场呢。你看看那里贴着的标语,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 ”
阿丽思扭过头一眼望过去,只见台的两旁,满是标语:
遵守秩序,请勿喧哗。
随地吐痰,有碍卫生。
不准吸烟,预防炎灾。
任意小便,旁观不雅。
长期抵抗,暂时退让。
忍痛奏乐,毋忘国耻。
阿丽思看了起先是点点头,后来她却不以为然。她说出她的理由来,她说: “ 我们学校的礼堂里,也有此种标语,但是我们仍旧可以不照它做的,这种标语,装模作样,写写罢了、
和蜜蜂糖果公司里的《划一不二》,百货公司里的《大减价廿一天》一样的。我看见街上贴满着《抵制日货》的标语,可是他们都没有去做呀 ……”
阿丽思没有讲完她的一大片理由,自己早已在听主席的介绍词了。只有袋鼠奶奶还对她呆望了一会,等着她说出下文来。
主席咳了几声嗽,把喉咙里的痰都咽了下去,然后把声音提得很高很高地说:
“诸位:今天我们非常的荣幸,请到了一位音乐专家金钱蛙学士。不久前考上了博士,原是我们国家的著名音乐家,也是全世界的著名音乐家,就是他在人国里,也是一位著名的大鼓调专家。他是全世界最有音乐天才的一个 ! 他生出来只有一个月,便在一个私立的音乐专门学校里毕业了,并且考了第一名;但是一星期后,他又在国立大学音乐院毕业,得到了学士的头衔。那时他在我们国里已经很有名了,有三十家书店争买他作的那部十万字的《音乐十讲》,得到了十万元钱。 ‘ 金钱蛙 ' 这个绰号,就在这时候得到的;但是,诸位要知道,这是一个荣誉的绰号呢 ! 可是他还不满足自己的音乐知识和音乐技能,所以就决心出国留学,他便考进了人国的私立青草大学,青草大学在人国是一个有名的私立大学,只有三天,他便得到了音乐硕士的头衔。他又转入人国的国立池塘大学继续研究,居然在二十四小时中毕业,以后他便是博士了。他的那篇博士论文,题目是《音乐与人生》,共一百万字,都是蝌蚪文,人国的大报馆像老申报、新闻报、晨报、大晚报和时事新报等等十八家,都连夜请了蝌蚪文专家翻译出来,用大号字头条标题登载在第一版上,他的论文的价值,真是……”
主席讲到这里,咳起嗽来,停了片刻,继续介绍道:
“博士不仅是音乐的艺术到了顶点,并且他在池塘大学里在课外再研究游泳,百米游泳,只须十秒钟,成绩打破世界纪录,现在人国的 ‘ 蛙式游泳 ” ,就是博士创造发明的。听说今年一九三二年的美国洛杉矶旁的全世界运动大会,特地聘请博士担任游泳锦标总裁判,于此可见博士的游泳术,也是世界第一。现在博士被荣任为国立音乐研究院院长,并兼任国立虫类大学音乐教授,又兼任人国的海洋大学游泳院名誉教授,所以,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合而言之,一言蔽之,金钱蛙博士是世界上第一流的音乐家,并且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游泳家。今天承蒙他不弃,光临敝国昆虫音乐大会,演奏他的拿手好戏,我们的耳福、眼福真是不浅。再,博士极注意卫生,他此次来演奏,事前先在浴池里洗了七天七夜的澡。博士是这样的诚意,我们应当大大地欢迎他 —— 鼓掌 ! ”
不用说,主席话犹未完,拍手声像炒焦了的大麦,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劈劈啪啪 ……
但是阿丽思又在想了: “ 这还不及欢迎我演讲的时候的热烈呢 ? 脚都还没有拍着呀 ! ”
音乐家金钱蛙博士等到拍手声停止时,才慢慢地站起身来,站近台口,说了几句谦逊的客套语:
“兄弟对于音乐,阁 ! 并没有什么研究,阁 ! 只是稍微懂一点罢了,阁阁 ! 承主席这般赞扬,阁 ! 使兄弟更觉惭愧呢,阁阁 ! 今天要在诸位面前献丑的,阁 ! 也并不是拿手好戏,阁 ! 仅仅是随便唱唱罢了,阁 ! 请勿见笑,阁阁 ! 最后兄弟要声明一句:阁 ! 兄弟不能算是一位音乐专家,阁 ! 只是一个空肚博士而已。阁阁 ! ”
阿丽思低头在想: “ 你本来不能算做一个音乐专家,只是一个谎话专家而已;至于博士,也只是大肚皮博士而已。在这个场里的,本来全是说谎大王,他们批评我演讲时不能用 ‘ 兄弟 ' 的,何以他接二连三的用 ‘ 兄弟、兄弟 ' 呢 ( 阿丽思的记性太好了,她又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呢 ) 。就是主席吧,也是一个谎话专家,刚才编了一大篇谎话来欺骗大家,此刻金钱蛙不是自己说对于音乐并没有什么研究吗 ? 当场说谎,当场出丑,羞 ! 其实这个大肚博士,满身是皮肤病,主席偏说他讲究卫生,每天洗澡。如果他不是每天洗澡,怕要痒死呢。听他说起话来像老和尚敲木鱼,阁阁阁的,这不知又是害的什么病 ……”
台上挂出一个牌子来: “ 全世界第一流音乐家金钱蛙博士大鼓调 ” ,这把阿丽思的思路打断了。突然,响亮的大鼓咚咚咚地响着,阿丽思抬头时,金钱蛙正用着两根金柄的银锤,用力地敲着他自己的肚皮,肚皮非但不破,而且会咚咚咚地响,这一来,叫阿丽思看得乐了,莫说全场在注意这位传奇式的音乐家金钱蛙博士的歌唱,连阿丽思也打起精神来注意他了。
全场寂静,只有咚咚咚的大鼓声。忽然金钱蛙阔嘴一张:粗而低哑的歌声直冲出来。
阁 ! 阁 ! 阁 ! 山海关外,山海关内,穷人哭 !
米贵柴贵像珠玉,阁 ! 像珠玉,
啊,啊,啊,穷苦人家只能吃薄粥 ! 阁 !
富人家吃鱼、吃肉;阁 ! 心里还不足,
大马高车日夜去行乐 ! 阁 ! 阁 ! 阁 ! ……
全场第一个滚出眼泪来的是阿丽思,不久,大家都在哭了,因为这歌曲太感动人啦。金钱蛙博士自己忍不住也哭了,所以这一个著名的歌就没有唱完。
忽然阿丽思含着眼泪,嘶哑着声音喊道: “ 这样好的歌再来一个 ! ”
于是大家齐声喊道: “ 再来一个 ! ”
其实金钱蛙没有哭,他是做惯这种把戏的,因为不是这样自己也装哭,便显不出他唱的歌的价值来。当大家哭时,他用手掩着面孔在笑。他从手指缝中望见第一个喊“再来一个”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先前要打他的那位阿丽思小姐,便吃了一惊。他想:“罢了,再唱一个走吧,别在这里给她认出来了挨打,那才倒霉啦。幸亏她是一个记性不好的小女孩子 ! ”
金钱蛙的面孔上抹的满是唾水,远望上去真像眼泪,他也不把它揩干,就摇着满是泪痕 (?) 的脸孔,唱道:
做人莫做富家翁,阁 ! 阁 ! 阁 !
朝积金银夜积铜,阁 ! 阁 ! 阁 !
积得钱来无处用,阁 ! 阁 ! 阁 !
千家叫苦万家穷 ! 阁 ! 阁 ! 阁 ! ……
阿丽思听了这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用袖筒掩着面孔往外就走。可是大家听了她这奇突的一哭,反而一齐好笑起来了 —— 哈 ! 哈 ! 哈 !
十七 算错分数
阿丽思哭了出去,却又笑着进来,因为她记起会开罢之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算分数。她倒要看看大家怎样算的。
她想: “ 自己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加减乘除算法都会得。他们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怎么算呢 ? 或者他们会像虻虫算命那样算的 ? 这样就糟糕了 ! ”
音乐表演节目完了之后,大家关心的便是自己成绩表演的分数,然而主席对于算分数这件事情,有点头痛,只好每个都批一百分吧,在大家固然是高兴,然而世界上决没有这回事。不过艺术家是浪漫的,最好三加一等于四也不知道,那便是头等的艺术家了。现在可苦了主席,纷纷要求他评定各个的分数,怕的是六十分以下的不及格,那便要留级,没有毕业,学士、硕士、博士当不成了。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主席忽然想得一个计策,便大声向大众说:
“现在.诸位静听 ! ”
这一喊,喊得全场寂静无声;大家以为校长先生要宣布每个都是一百分。但是,不对,这是大家的妄想。
主席接着又说:
“今天我们真走运气,趁这位音乐专家金钱蛙博士在此地,我们的分数就烦劳他算一算。刚才我忘记向大家介绍,他又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会计师呢。只要看他满身所带的金钱,一年到头,春夏秋冬四季,少一个多一个都不会错,便可以相信了。 ”
大家听着,都吃惊得呆了。怕只怕这位大模大样的博士,马马虎虎地每个给他五十九分的不及格分数,那真苦了。只听得主席转身请着博士说:
“博士 ! 请了 ! 这算分数的这件事,费你的心啦 ! ”
但是这位博士回答说: “ 诗人 ! 这事我干不来 ! ”
“哈哈,别客气,你是一位公正的会计师呢。 ”
金钱蛙博士正当要想说出一个 “ 不 ! ”字来,蝉儿慌忙向他丢了几个眼色,于是他只好露出苦笑来,勉强地点一点头。然后蝉儿再跑近他些,用嘴凑在他耳朵旁边低语着: '
“这事不打紧,我也知道你不懂得算术,凡是天字第一号的艺术家都不懂得算术的;可是今天没奈何,只有请你帮帮我的忙,每一个马马虎虎地都给他六十分算啦 —— 个个及格,皆大欢喜 ! ”
但是,事情真糟糕,金钱蛙博士的耳朵没有耳壳 ( 他本来是也有耳壳的,就因为他一天到晚太麻烦了,阁阁阁地尽唱着他的歌,所以便给两条腿的人拿住了问他: “ 你有没有耳朵 ? 整天给你麻烦死了,阁阁阁地叫 ! ”但是他脾气也不好,不抱歉一声,反而强横地说: “ 我可没有怕听美丽的歌的耳朵 ! ”那两条腿的人说: “ 好,你没有耳朵,这个耳壳用来做什么的 ? 撕了吧 ! ”于是把他的两个耳壳撕了下来。这一下,他不单是少了两只耳壳,而且忍痛得眼睛也瞪了出来,肚皮也胀了起来,的确是博士生命史上最耻辱的一页 ) ,所以这些话,虽然说得很低很低,可是在台下的听众依然听得了的。
这中间有一部分成绩不好的很高兴这样做、乐得假痴假呆地让他批了一个及格的六十分,不是一件很便宜的交易吗 ? 可是,有一部分成绩好的就不愿意这样做,这样做是一个糊涂办法,他们或者有八十分、九十分、一百分的希望,这么一来,太吃亏了,所以他们坚决的反对着。
“我不要马马虎虎地六十分的及格分数 ! ”金钟儿第一个大声地反对。
“我也不要马马虎虎地及格的六十分 ! ”金铃子第二个大声地反对。
“不许马马虎虎 ! ”树铃子高喊出来。
“不要臭及格 ! ”吟蛩也高喊出来,声音更响。
这样的大吵大闹,倒弄得蝉儿过意不去,难为情得很;又弄得金钱蛙脸上无光,地位、身价一落千丈。
大家正在闹得乱纷纷的时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阿丽思又跑进来了。看她的样子倒又是高高兴兴、活泼泼的了。
看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外国女孩子又进来了。”
这一声,倒叫大家停止了吵闹,所有的目光齐集在阿丽思身上。当主席的毕竟聪明,他想:现在好了,我来再利用一下吧。”
他便又声说:
“现在,诸位静听!”
这一声,又叫大家目光转移到台上主席的身上去了。主席接着说:
“既然大家客气,不好意思再让金钱蛙博士费心,那么 我们不妨请这位聪明、外国来的来宾阿丽思小姐来评分,她不是很有才能吗?”
“赞成!”大家一齐喊着。
“好的,我也赞成;不过这位当评判的小姐有什么资格?”金钟儿一半儿赞成一半儿反对。
阿丽思老实不客气地抢先说:“我,我是小学三年级生!”
“嘻!小学三年级生,怎么配做我们音乐大学生的成绩评判呢?”金铃子冷笑起来了。
“不赞成这样蹩脚的评判先生 ! ”大家又一齐喊着。
这事又苦了蝉儿了;幸亏他的说谎本领还可以,他就向大家解释道: “ 诸位,别得罪了来宾。人国的小学,相当于我们大学以上的研究院,程度很深很深的,这事,金钱蛙博士他可知道的 ( 他说时,眼睛向金钱蛙映了几映 ) 。她,尽够作我们的良好的评判先生了。 ”
吟蛩也说:“这倒很难相信,若不是叫她先唱一个歌给我们听听,有谁肯佩服呢 ? ”
“对呀 ! ”大家又一齐喊着。
蝉儿皱着眉头,苦笑着,招招手,苦恼地向阿丽思说: “ 那么,请唱一个短歌,让大家欣赏欣赏吧。 ”
“很好 ! ”阿丽思愉快地回答着,走上台去,向大家鞠了一个躬,开口便唱:
三岁小孩,
穿着红鞋;
摇摇摆摆,
一步一拐;
走出门外,
到学堂来,
先生呀,请你别笑我,
我不读书,我来坐坐;
坐坐肚皮饿,
回家吃奶找婆婆。
“啊哟 ! 看不出她小小年纪,歌唱得这么好 ! ”吟蛩立刻称赞阿丽思了。
“好得很呀 ! ”大家又一齐喊了起来。
蝉儿得意地说: “ 你们想想,我的话还不都是实话吗 ? ”
然而金钱蛙有点难堪了,并且有点害怕了,他现在和阿丽思站得很近,恐怕她想起从前的瞎造谣言的事情来。其实,阿丽思一来她记性不太好,二来她这时候没有空工夫算旧帐,三来她这个天真愉快的女孩子心里是不记谁的过失的。
“现在,就请来宾小姐评定分数吧 ! ”蝉儿趁这个大家在赞美和钦佩的时候,马上乘机这样说定。
凑巧阿丽思又是老实不客气地说一声: “ 好 ! ”便用手指伸屈着,计算着,好一会儿,她便评定金钟儿的表演成绩是五十九分。
“喔 ! 喔 ! 喔 ! ……”全场都喧闹起来了;而且诧异得了不得。因为金钟儿每一次在音乐大会里表演,总是头儿,脑儿,尖儿,顶儿,他的成绩不是八十分,便是九十分,或者是九十五分;不是第一,定是第二,第二是最低的了。可是给阿丽思这么一评定,他自己和大家都出乎意料之外。表演成绩不大好的,尤其着急,金钟儿那样好的音乐,尚且只有五十九分,我们恐怕要给她批个鸭蛋分 ( 零分的意思 ) 了。
“喂 ! 你这位外国评判先生 ! 你,你是怎么算法的 ? 恐怕算错分数了吧 ! ”金钟儿忙着站起来责问。
“对啊;一定算错分数了 ! ”大家一齐喊起来,巴不得她算错了分数。
阿丽思说: “ 算错分数 ? 那是不会有的事 ! 我减法乘法除法都会得,难道就不会加法吗 ? 加法是一年级生都会呢。譬如三匹黑布加二匹白布,不是共有五匹布吗 ? 再譬如四条马,加五头牛,不是等于九头牛吗 ? ”
“嗄 ! 这是真正的外国算术了,马和牛加起来怎么都是牛呢 ? ”大家一齐喊了起来。
“现在,请你把各项分数逐项揭示出来,再来总结一下,看对不对 ? ”金钟儿着急地又说。
“好 ! ”阿丽思便大声宣布着: “ 金钟儿的表演成绩:姿势 18 分,手指 19 分,声音 17 分,调子 19 分,节拍 16 分,加起来等于 59 分。 ” 说完之后,她再在黑板上写一个算式给大家看:
姿势……………… 18
手指……………… 19
声音……………… 17
调子……………… 19
节拍……………… 16
59
“啊哟 ! 这分明是八十九分呢,怎么会是五十九分的 ? 算错分数 ! ”金钟儿吃惊地说着。
“算错分数 ! 算错分数 ! ”大家一齐喊起来。
阿丽思笑嘻嘻地说: “ 你们自己算错了,反说我算错。你们看:右边 8 加 9 ,再加 7 ,再加 9 ,再加 6 ,不是 39 吗 ? 这里不是写一个 9 字吗 ? 左边五个 1 不是 5 吗 ? 这里又不是写着一个 5 字吗 ? ……”
大家又一齐喊起来: “ 算错分数 ! 算错分数 ! ……”
突然外面声音大得了不得,像一万条响尾蛇摇动着它们尾巴上一万个铃子那样,一片喊杀、喊烧的声音,把大家吓做成一团了。
十八 神圣战争
外面的声音,越闹越响;里面的群众,越听越慌张。
蜻蜓从门缝里窥见了什么,他吃惊地叫出来。
“逃呀 ! 不好了 ! 蚱蜢领了他的宪兵队打进来了 ! ”
叫哥哥也大声地乱嚷: “ 真的 ! 真的 ! 不逃不得了 ! 快快逃走呀 ! ”
平时会说会话、能干得了不得的艺术家们,到了此时都已吓做一团,全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乱跳乱躲,好像一群老鼠听到一只大山猫来了一样。
但是阿丽思立刻跳下台来,飞也似的奔到门口。她,把守着大门,不让一个蚱蜢宪兵 —— 一个强盗能够进得来,进得来的都只有死。五分钟后,宪兵队的猛攻,给阿丽思轻轻击退了。
这时候,艺术家们又逐渐活动起来了,正如他们当春天来了的时候那样,他们又过好了一个冬了,看到阿丽思的战绩,都吃惊得出乎意料之外。
纺织娘说: “ 这批强盗坯 ! 打死了许多,总算可以吐一口平时被欺侮的怨气和怒气 ! ”
金钟儿摇摇头说: “ 你且莫快活,他们势强,我们势强,败退了会再来的,再来的时候这个愚蠢的阿丽思,说不定便得爬着走了,因为她一定会受伤得站不起身来。 ”
话刚说完,外面又响起了一片呐喊声:
“杀,杀,杀尽这般老古董的艺术家 ! ”
场里面照例的再起一阵骚动,照例的像猫来了后的老鼠乱窜着,他们只恨少生几只脚,不然可以逃得更快些 ( 其实他们已经生得不少脚了 ) 。可是把守在大门口的阿丽思,毫不心惊,撩起衣袖,沉着应战。
这一次,作着勇猛进攻的,是蚱蜢带来的特别海军陆战队虾蟆军,个个是体魄壮健、大肚子的好汉 ( 可惜做了强盗的爪牙 ) 。只听得蚱蜢下令一声冲锋,他们便阁阁地像拖着木屐 ( 其实他们不拖木屐的 ) 般的向前猛冲。阿丽思虽然没有良好的武器,可是赤手空拳也着实厉害;怎奈陆战队素来是有十足的奴隶性的,只是服从着瘟军官的命令,作着无渭的牺牲,他们竟像大潮巨浪般的涌过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前仆后继,终于迫着阿丽思退进了大门口,后退了两步,站定了再战。
战事直到晚上才停止。鸟国的《大晚报》上载着这样的一段战事新闻。
“阿丽思虽然赤手空拳,然而战得十分勇猛,自古以来,实在少有。蚱蜢少将率领的虾蟆陆战队,固然善战,然而几乎牺牲了三分之二,也还只夺得大门口。可是两分钟后,仍然给阿丽思夺了回去。听说蚱蜢少将有求和的模样,因为他的陆战队都已作了水鬼,剩下的也不肯再战了。此事或由鸟国的枭、兽国的狼出面调停。只怕阿丽思态度强硬,条件苛刻,使蚱蜢少将下不了台,和平就没有希望了。 ”
那些无用的艺术家,见到阿丽思夺回了大门口,顿时高兴起来。大多数正在讨沦如何援助阿丽思作战,然而主席和少数的高等艺术家,像金钟儿、金铃子、吟蛩等等,老不高兴,都竭力主张让步讲和。不料阿丽思对于枭和狼的调停完全拒绝,并且说他们是一口粪坑里的脏东西,都是不怀好意的。她对于蚱蜢的求和,提出四个严厉的条件:
第一,撤退陆战队。
第二,开除罪魁祸首蚱蜢少将的职位,并且枪毙他。
第三,用大蟒皇帝的名义向昆虫音乐会全体会员道歉。
第四,赔偿因这次挑战所蒙受的一切损失。
这不单是使蚱蜢难堪 ( 应该难堪,活该 !) ,并且也使大蟒皇帝脸上难看 ( 有什么难看,说不定就是他叫蚱蜢如此做的 ) 。自然,和议破裂以后,有的只有更猛烈的战争。这时,主席和少数的艺术家,倒怪阿丽思多事了。
故事又开始了。大蟒皇帝因蚱蜢少将无用,改派了一个蝗虫中将来了 ( 是吗 ? 这场不义的战争大蟒皇帝也是有份的 ) 。除了增加死不完的虾蟆陆战队,并带来了大批蚊子飞机队,以及苍蝇炸弹队,赤练蛇机关枪队,限令三小时攻破大门。重磅的炸弹从飞机上像冰雹一般掷下来;密集的机关枪弹,像雨点一样的飞过来。冷眼旁观的少数艺术家,以为这一次多管闲事的阿丽思一定会牺牲了,谁叫她那么大胆子干的 ? 多数胆小无用的艺术家缩做一团,只有几个替阿丽思助威呐喊,却并不肯拼着性命走上第一线,时时刻刻却在担心阿丽思吃败仗,败下来不打紧,怕只怕自己没了命。然而结果竟使这般胆小无用的艺术家们破涕为笑;使那般看冷眼的艺术家们希望让步和平,战事速了的迷梦震破,阿丽思竟然又打了一个大胜仗,把所有的虾蟆陆战队,苍蝇炸弹队,赤练蛇机关枪队,像秋风扫落叶样地一扫而空,并且冲出大门口有一丈七尺多远呢 ( 后来因为只有一个人,战线不能延长,自动退回来 ) 。鸟国的人民,兽国的人民,一致赞美阿丽思,说阿丽思是一个伟大的女将军 ! 女英雄 ! 女壮士 !
在爬虫国的《每日新闻》上,也有佩服阿丽思的一段记载:
“蝗虫中将这次失败实在是阿丽思顽强抵抗的结果。她,只有一颗纯洁的心,不顾一切,拼死作战,她的心目中只有抵抗强暴,打倒帝国主义 ! 因此虾蟆陆战队第二次全军覆没了;苍蝇炸弹队的第三队队长和一百十七个士兵,无一生还;赤练蛇机关枪队也受了重大的损失,几乎不能再战;只有花蚊子飞机队发挥了一点儿威力。真是一件大可忧虑的事 ! 当初蚱蜢少将动手的时候,预定四小时即占领大门口,不料战事糟到这般地步。现在只有撤换将军,重派大军,和阿丽思蛮干到底这条路了 ! ”
果然大蟒皇帝野心不死,决意要征服阿丽思 ( 这是表面话,其实是要夺占那个宽敞美丽的会场 ) 。选派一个赫赫有名的眼镜蛇中将,带着陆军第九师团、第十一师团、第十四师团、螃蟹坦克车队、蜘蛛电信工程队、蜈蚣野炮队,立即出发攻击。这个消息传来,吓得主席和看冷眼的艺术家更加憎恨着阿丽思,诅咒着阿丽思,希望她这次战败,最好是战死,战事可以早点结束。那般胆小无用的艺术家,只有躲在壁角落里呜呜咽咽的哭泣。
三百多尊大大小小的野炮排列着轰击,一百多架飞机盘旋空中乱掷炸弹,并且扫射机关枪;乌龟坦克兵队横冲直撞,到处冲击,显然这是一场更加凶猛的恶战了。
阿丽思怒吼着,她全身都是勇气,她看清了这些侵略者狰狞的面目,只有坚定她奋勇抵抗的决心 ! 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可以把这一些 “ 强权即公理 ” 的流氓,杀个痛快 ! 杀个干净 !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又杀退了她的敌人 ( 也是大众的敌人 ) 。但是眼镜蛇中将岂肯罢休,他索性下了总攻击令,螃蟹装甲车队冲向大门口;蚊子飞机队也对大门口狂轰滥炸;离大门口一千米地步,蜈蚣野炮队,每分钟射击一百发。这样轰炸了许久。阿丽思的战壕 ( 就是大门 ) 完全被破坏了。但是阿丽思并不退让一步,像一座山般屹立在坍毁的大门口,努力厮杀,敌兵终于大败退去。
这一回,眼镜蛇中将只有愤怒,叹息,佩服,领教。
壁角落里,桌子底下,墙壁洞中的许多艺术家们,他们得到了阿丽思又战胜了的消息,觉得哭也不好,笑也不好,竟是毫无办法,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主张实力援助,有的主张精神帮忙,有的主张听其自然,有的主张赶走阿丽思,认为阿丽思目前虽打了胜仗,将来总要败下来的;不如早日赶走了她,拔去了这个祸根为好……
但是不等他们的议论完毕,眼镜蛇中将的第三次总攻击令又下了。一方靠着兵士众多,武器锐利;一方虽然孤军作战,没有后援,但是不怕死,为大众,杀强盗,双方都在作最后的决战。其时蚊子的飞机队用二千五百磅的特大炸弹到处轰炸,袋鼠奶奶的大儿子看不过了,他眼睛里冒出火来,望着艺术家们的袖手旁观,坐着等死,实在惹他恼怒。这时候,他高喊一声“杀 ! ”挺身出来击落蚊子飞机三百架,但是他终于给他们炸死在阿丽思身旁。阿丽思看了,愤怒万分,全力向前杀打着,侵略军的尸体像山般的堆积起来,眼镜蛇中将只得下令退兵了。
大蟒皇帝接到眼镜蛇中将出兵不利的无线电报时,吃惊得像哑巴一般,不会说话了,连忙召集御前会议,讨论结果,决计采取强硬政策,无论如何损失,必须征服阿丽思 ( 记牢:这是门面话。其实是必须夺占那个宽敞美丽的场地 ) 。于是蜈蚣大将挂帅了,被派为 “ 征阿总司令官 ” 。蜈蚣大将军是大蟒皇帝手下的最高军官,他是著名的 “ 百足大将 ” ,曾经出兵远征,是一个屠杀过几百万人的刽子手 !
阿丽思大战数场,太疲劳了,不能再战。到此时艺术家们中多主张实力援助,但是主席不敢得罪大蟒皇帝,援助的事情始终像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没有实现。然而百足大将马上来了,布置完毕,下令猛攻。陆军向大门口猛扑,另有海军虾蟆陆战队侧面攻击大门西边的侧门,居然攻破了,这并不是海军的忽然有用了,因为这铡门调不出战士来防守。阿丽思恐怕被敌兵包围,截断后路,救兵又不见来,只得退守二门口,坚固地把守着。
百足大将侥幸胜利了,但是他再也不敢向前进攻二门口,因为阿丽思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二门口狭窄好守,没有侧门的破绽,如果他们再来进攻,可以保证守住它一百年。”
这话叫百足大将听了,心别别地跳着呢。
时时刻刻在祷告和平的艺术家,现在和平真的有了希望了。他们立刻欢天喜地的接受了枭和狼的调停,开一个 “ 和平停战会议 ” 。自然,大蟒皇帝也乐得答应,总算有了面子,便派定了代表;这一边,代表也迅速派定;中立国的出席代表也决定了,这都是在一分钟里的事情,可见得大家对于和平的确抱有万分的诚意。
现在是飞机停在场上,野炮穿上了炮衣,坦克车藏进了兵库,军队都回到黑暗的营房里去了,停战了,和平了,大家都在盼望着开那和平会议了。
十九 圆桌会议
三方面的代表都派定了:
昆虫音乐会
首席代表:金钟儿先生
副代表:阿丽思小姐
秘 书:吟蛩先生
虫 国
首席代表:百足大将
副代表:蝗虫中将
秘 书:蚱蜢少将
中立方面
枭爵士:殖民地专家兼刽子手
狼将军:军事专家兼绵羊国总督
八个代表便围着一张圆桌开会了。这一张圆桌,曾经用来切肉的,枭与狼两个代表,以为在这一张不祥的桌子上开会,实在有点儿不大好意思,而且还有点儿嫌疑,最好换一张桌子。但是圆桌只有一张,别的都是方桌子,长方桌子,六角桌子,八角桌子,为要表示各代表座位一律平等起见,就不得不用这一张圆桌了。
阿丽思又在转念头了,她想: “ 在这一张切肉的桌子上开和平会议,本来是笑话,怕那个宽敞美丽的场地终于会切肉似的被切割去了吧。但是有我阿丽思在此,不要怕,我必得竭力主持公道,绝不屈服地签下丧权辱国的字 ! ”
狼第一个站起来致开会辞:
“今天是一个可以纪念的日子,和平就从今天开始。祝愿以后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我们大家都应该努力做到这一点。我的所以称为将军,就是因为能战亦能和平,你们看看我身上挂着许多铁十字的勋章呀 ! 嗥 —— ”
他末后的一声冷笑,显然是杀气腾腾地。
枭接着也说:
“我也是一个和平使者 ! 一生致力于和平 ! 从前我虽恨死那般破坏和平者 ! 所以今日的会议,第一要紧,先把破坏和平的蚱蜢少将立刻执行枪毙 !—— 或者先押上难民群众的审判台去审判,因为他是挑起战争的责任者 ! 其次,再把鼓动此次战争者,附和此次战争者,像大蟒皇帝、百足大将、蝗虫中将等等,一律重重惩办 ! 肃清世界上捣乱的魔鬼,和平才有保障,否则,我们宁可抗战到底 ! ”
大家听着阿丽思的话,你看我,我看你,静默了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蝗虫中将又开口了。
“现在应当讨论和平的问题。关于枪毙、惩办等等不祥的话,可以丢开不讲。我们首先要讨论的,便是停战的条件。 ”
这一段话,说得金钟儿首先鼓掌赞成,各代表也都微笑满意,只有阿丽思板着脸儿不做声。
狼立刻从身边取出一张《停战协定》的草案来,是他和枭爵士预先商量计划好的。
第一条.:双方实行停战。
第二条:阿丽思的军队不能驻扎在大门口。
第三条:百足大将和蝗虫中将所统率的军队撤退至大门口外。
第四条:自协定签字后,百足大将立即命令撤兵。
第五条:限在四个星期内全部撤尽。
金钟儿看完了条文,似乎很满意,他心里想:最好就这样签了字,一切都成了。
蝗虫中将看了,只是瞪着两颗眼珠,默不作声,他是一十分不惬意,这样的条件,有损帝国的体面。
阿丽思看了,大不满意,可是她正直,坦白,爽快,有话不能放在心里,她要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听 ! 她激昂慷慨地说了。
“停战撤兵是无条件的,用不着条文。这种条文只是写写罢了,毫无用处。若然没有停战撤兵的真心,那么虽是有了条文,也是白白地的。譬如糖果公司里的蜜蜂老板,他写着大减价廿一天,至少也有四十二天的虚话,甚至于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都在减价的。什么 ‘ 划一不二 ' ,什么‘货真价实',都是笑话 ! 如果天下的人个个都像我阿丽思,或者个个都像我的妈妈,我的老师,什么事情都讲道理,世界上就没有打仗的事情了。那么连方桌会议都用不到,还要什么圆桌会议 ! 这种会议越开越丑 ! 这种条文越写越耍花招 ! ”
枭爵士也开口说话了,现在他真像一个讲文明,爱和平的上等人 —— 绅士,不过他那张尖嘴还是食肉者的嘴。
“小姐,我劝劝你,你年纪还小,你还不懂事。没有条文,就没有根据,怎样停战,怎样撤兵,都得详详细细地规定,一件一件地实行 ……”
阿丽思更加愤怒了。
“难道蚱蜢少将领兵打仗,他也有根据的吗 ? 请问他根据什么 ? 根据什么条文 ? ”
狼将军摸摸两撇八字须髭,揩掉了嘴边的血迹,他也开口劝着阿丽思。
“小姐,条文是一定要的,倘若条文没有用处,世界上就不会有条文这个东西了。 ”
阿丽思冷笑着说: “ 因为世界上住满了像你们这样弄虚作假、口是心非的,所以才要有条文这个东西。我是不喜欢一行一行的假条文的:写着和平,其实是战争;写着大减价,其实是大加价,写着划一不二,其实是七折八扣, …… 这些都是世界上强盗们玩的假貌伪善的把戏 ! ”
枭爵士又说了:
“但是这里在坐的都是正人君子,而且我是鸟国堂堂的爵士,其余几位不是将军,便是诗人,没有一个强盗在这里的,所以我们所订的条文是神圣的,公正的。”
阿丽思还是怒气冲冲地辩驳着。
“既然大家要订条文,那么,我们先来订一个 ‘ 枪毙蚱蜢少将 ' 的条文,这是前提,这是最要紧的条文。这条文应该这样子写:
一、蚱蜢少将是罪魁祸首,惹起战争。
二、蚱蜢少将应该枪毙。
三、共放四枪:第一枪打他的恶脑;
四、第二枪打他喝血的嘴;
五、第三枪打他墨黑的心;
六、第四枪打他两条作走狗的腿。
这六条条文须得首先通过,然后才可以讨论别的条文。 ”
大家听了都摇摇头。
狼将军皱着眉儿对枭爵士说:
“怎么办 ? 她越说越疯了 ! ”
枭爵士点点头,低低地说:
“由她去,别理睬她,我们管自讨论我们的 ! ”
这样大家便鬼鬼祟祟、交头接耳地低声说话。但见:蝗虫中将扮着凶脸,金钟儿伴着笑脸,枭爵士与狼将军勾勾搭搭地努力调解,他们总是听了蝗虫中将的话,去劝着金钟儿;金钟儿总是无可奈何地答应,这样,把条文一次一次地修改。
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
又是一大会儿。
金钟儿便站起身来在一张条文纸上签下了字。
阿丽思急得直起身来看。那条文已经修改成这样了:
第一条:双方实行停战。
第二条:阿丽思的军队永远不能驻扎在大门口。
第三条:百足大将和蝗虫中将所统翠的军
队,撤退至大门口内,以二门口为界。
第四条:自协定签字起一个月,百足大将开始命令撤兵。
第五条:撤兵不限日期,高兴就撤,不高兴就不撤。
附 件:大门口外一片平坦干净的场地,永久租借给大蟒皇帝使用,或作军用,或作商用。
当然,阿丽思是不肯答应的,这是什么条文 ? 这是昆虫音乐会的卖身契呀 !
“喂 ! 谁叫你签字的 ? ”阿丽思气愤愤地责问金钟儿。
“我是首席代表,我有这个权力 ! ”
“呸 ! 这是什么权力 ? 这是出卖民众利益的狗力 ! ”
“滚你的,不要多嘴 ! 你想破坏和平吗 ? ”蚱蜢说。
“滚你的,你才该滚了 ! 你是一个捣乱分子 ! ”蝗虫说。
“你是一个不要脸的东西 ! 女人家 ! 多管闲事 ! ”百足大将也说了。
阿丽思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拿起墨水瓶狠命的对准金钟儿掷去, “ 啪 ! ”一声,金钟儿额上流出血来了。“嘶 ! ”一声,阿丽思再把那个协定条文撕成两半。
这样,大家白辛苦了,开了半天的会议,一场无结果;反而害得为和平运动出力的金钟儿流了血 ! 挂了彩 !
但是,阿丽思并不向大家道歉一声,反而给大家丢了几个白眼,恨恨地走了。
大家给她无所畏惧的行动吓呆了,眼睁睁地望着她走出去的高大的背影 ( 她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了 ) ,吓得半句话都说不出,一口气也不敢喘。
二十 睡不着了
阿丽思气鼓鼓地走了出来。
她拉长了脸孔,知道她在忿怒 ( 自然为了金钟儿签了出卖民众利益的协定条文 ) ;看着她铁板的脸孔上还露有一点笑意 ( 自然为了她亲手撕碎了那个不平等协定的条文,又打了自私自利的卖国贼金钟儿 ) ;看着她踉跄的脚步,知道她是疲倦了 ( 自然为了她已战斗了多次 ) ;看着她攥紧了小拳头,知道她是要抵抗到底的 ( 自然她要报仇雪耻 ) 。
她摇摇摆摆地走到大门口,一看没有了虫国的陆军、海军,心里奇怪。 “ 难道他们已经撤兵了吗 ? 没有这般快吧 ! 即使撤去了还会再来的 ? 最好让我严阵以待,守候在这里 ! 且慢 —— 让我先把侧门关好 ! 再把战壕砌好 ! ”
阿丽思先把侧门关上了,在门后再堆上许多东西:石子呀,木头呀,砖块呀,破椅子呀,使这扇侧门非常坚固,轻易打不开。她再在门上写两行字:
阿丽思在此
百 打 不 怕
侧门给堆得严严实实以后,再在大门口与二门口的中间,建筑起一条战壕,也是用石子和砖块堆成的,十分的厚,十分的牢,于是阿丽思翘起大拇指说:
“呱呱叫 ! ”
她自己也在惊奇,只有一刻儿工夫,就把两件大工程完成得这么好。她又在战壕上面用白粉涂着:
迎战万恶的帝国主义者 !
弱小民族抵抗侵略万岁万万岁 !
阿丽思写完了之后,觉得非常疲乏,就想睡觉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啊,怪寂寞的 ! 袋鼠奶奶吓得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想她一定躲在山洞里去了。只会吃饭、只会奏乐的艺术家们,怕还在演奏《后庭花》的亡国音乐呢,怎么一个也看不到,百足大将的影子呢 ? 蝗虫中将的影子呢 ? 蚱蜢少将呢 ? 呀 ! 都不见了 ! 此地虽然是战场,可静悄悄地怪寂寞的。 ”
阿丽思打了一个呵欠,她自己对自己说:
“倦了,睡吧 !' 睡得好,精神好,睡一个钟头起来打退十万敌兵 ! ”
但是阿丽思又自己问自己了:
“那么睡两个钟头起来打退多少敌兵呢 ? ”
阿丽思便自己回答自己: “ 当然可以打退二十万敌兵 ! ”
“如果睡三个钟头呢 ? ”
“当然可以打退三十万敌兵 ! ”
“四个钟头呢 ? ”
“打退四十万敌兵 ! ”
“五个钟头呢 ? ”
“打退五十万敌兵 ! ”
“六个钟头 ? ”
“六十万敌兵 ! ”
“七个钟头 ? ”
“七十万敌兵 ! ”“………… '
她声音越数越小,还没有数满一百万敌兵,已经真的睡着了。
似乎已经是半夜了,阿丽思张开眼睛 ( 张得并不大,像一条丝线那么细 ) 来看看,四周全是黑魑魑的,什么东西都看不出。
她喃喃地说了: “ 奇怪 ! 我等得很久了,他们怎么还不进攻 ? 真是气闷煞人 ! ”
后来她生气地又说了:
“好,让我再睡一百个钟头,便可以打退 ……”
打退多少敌兵呢 ? 阿丽思算术学得不够好,不用铅笔,没有纸张,这问题是心算不出来的,所以便也说不下去了。然而,不打紧,因为阿丽思小姐一忽儿又睡着了。
阿丽思真打算睡一百个钟头了,所以直睡到天亮了还没醒呢。她的姊姊走到她的床边,看见她睡得又甜又香,而且不知怎么样的抱紧着一个枕头睡觉。
她的姊姊看着笑了。 “ 妹妹又在做梦了 ! ”
阿丽思自己觉得睡得很久很久了,已经有一百个钟头,便掀开了被窝说: “ 哦 ! 睡不着了 ! ”
“再睡天又要夜了 ! ”她的姊姊笑笑说。
阿丽思圆睁了眼睛,着急地说: “ 咦 ! 姊姊 ! 你怎么样也来了 ? 此地要打仗呢 ! 你不是来帮我一同打敌人吗 ? 你真是一个好姊姊 ! ”
她的姊姊笑得更加厉害了。 “ 哈 ! 你准定又做了什么梦了 ? ”
“不是梦,是真的事,等一会儿蝗虫陆军就要来厮杀了 ! ”
“黄铜六斤要来做什么 ? ”她的姊姊一半儿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话,一半儿是故意同她开玩笑。
阿丽思没理睬姊姊的话,只顾自己说: “ 大概又是袋鼠奶奶的好意,看见我躺在战壕上着凉,便把我抱到这床止来的。 ”
“还在说梦话呢,妹妹,你真要叫人笑痛肚子 ! ”
“姊姊 ! 我最恨欺骗,不喜欢说谎,当真的,我现在还要去抵抗呢,打倒大蟒皇帝 ! 打倒百足大将 !! 打倒世界上一切侵略者 !!! ”
“醒醒吧 ! 你太忙,可忙坏了,一会儿漫游地洞奇境,一会儿又漫游镜中世界,现在又漫游虫国,还要打倒什么什么。告诉你,若不是今天是星期日,你一定会迟到了。现在已经九点钟啦。 ”
她的姊姊边说着,边摇动她的身子,想叫她清醒。
阿丽思似乎醒了。
她自己也好笑起来。 “ 这儿是不是家里 ? 我好像睡在姊姊的房间里呢 !—— 真是岂有此理 ! ”
“可不是,昨天晚上你在这里看图画故事,一册又一册,看得倦了,就睡在这里的。”
“但是,让我去看看那些坏蛋们的圆桌会议还在开吗 ? ”
阿丽思说着,很快地跳下床来,袜子、鞋子都来不及穿,往房门外急匆匆地走,像吹过一阵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