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将君》(35)
【二十八】
秦一携女抵达义安城时,已是七月初时。
同行的还有霍塘。
而齐凛在见到由士兵护送入城的秦一等人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夫人南下,为何把她也带来了?”
秦一无视他话中强烈的不满之意,着乳娘将两个女儿带去内院安置,只是简单道:“带她来,自有我的道理。”
齐凛侧目,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少女手挽包袱,正好奇地打量这陌生院落的里里外外,眼波流转,灵动如昔。
他的额角微微疼痛,脸色亦沉。
岂料秦一在旁又补了一句:“可见你尚未忘记她。”
齐凛急忙回头,欲要解释,却见秦一冲他微微一笑,似是洞悉他想说什么,便只得随她向院落沈静处走去,待到再无闲杂人等,才皱眉问:“敢请夫人明示,王上此次究竟为何下诏令夫人南下军前?”
秦一站定,却未立时答话。
“是因将军一路长进、战功累著,致王上不安,才要将大公子诏入宫中为质?”他几不避讳地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言。
秦一摇头,淡淡道:“王上并非不信他,而是不信我。”
齐凛张了张口,却哑然无声。
她又道:“否则,将我一并留在毕止岂非更能令他不敢心生反意?又何必让我离开毕止,‘随夫南征,不必还都’?”
“我知你想要问王上为何会不信我,”她对上他满是疑惑的目光,“可是眼下我尚不能告诉你。”
齐凛忍住诧异,“夫人聪明巧智,非我能及。此事我不问便是。”然而他又摇头,神色惋惜,“可是夫人离都,叶府诸事岂不荒芜。”
秦一却道:“将军府若是能够变作一个空壳子,则更合王上心意。而王上身在国主之位,所作所为全无不妥之处。”
“将军可知道夫人南下至义安之事?”齐凛又问。
秦一竟默然。
良久,她方轻轻摇头,“此刻当尚不知。”
齐凛睹她神情在提到叶增之后便全无方才之淡然,不由揣度道:“夫人是担心……将军会怪夫人?”
秦一目视北方,仅道:“须知,存嚣尚不足三岁。”
义安城位于岐水以南百里,毗邻定河,四野交通旷达,又坐拥河运之便宜,乃是淳军此番南伐后方督运粮草的重镇之一。
随淳军前线日渐南进,齐凛的总督粮草司亦随之南移,自入夏以来便驻于义安城内,恰为秦一一行提供了南下途中歇脚休养之处。
自义安南下,不出一月即可抵赴淳军最南线的重镇临封,可秦一却毫无急切赶赴临封的意图,将原本仅在义安歇息十日便启程的计划无缘由地向后推延,竟像是将齐凛的粮草司当做了此行的目的地,欲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她不走,自然无人敢请她走。而齐凛不言,更无人敢问她为何在义安延滞。
时入酷暑,义安气候湿濡,霏霏淫雨绵绵不断,非毕止所常见。自北南下的叶府众人多不适应这天气,防潮除霉诸事做起来亦是生疏,平日里不乏听见诸多埋怨。
只有霍塘是个例外。
“我从小在宛州长大,那里可比中州要热得多。”
她总是如此说道。
而她更是对所有陌生的事情都好奇,粮草司的里里外外都少不了她的身影,连像开仓晒粮、清点刍草这等旁人觉得甚为枯燥的事情,她在旁也能看得不亦乐乎。众人都知这个有些奇怪的少女身受秦一庇护,故而很少对她的行径评头论足,凡是不涉及军务机密的事情,便容她旁观而不加限制。
除了齐凛。
自霍塘来到义安的第一日起,齐凛便对粮草司的牙兵下了限令,凡他所在方圆半里之内,都不许这个女人侵近。
俨然是将她视作瘟疫之源一般,避之不及。
霍塘却似乎毫不自知,每日都会去齐凛的司衙、居所之外溜达一圈,问问守卫他是否在内,不气不馁地想要找个机会见见他、与他说说话。
傻乎乎的。
众人心中对她的评价又多了一个。
而粮草司上下的官吏及牙兵们在暗地里亦纷纷议论,竟不知出身重贾之家、曾在河南追随鹰冲将军叶增出入过战场、年纪轻轻便深得王上器重的齐凛,居然会怕一个女人。
尤其是这个女人,看上去是那般清丽可人、单纯无辜。
八月的一日傍晚,齐凛因事前去拜访秦一,却被告知秦一携女出门未归。他等候片刻未果,在准备离去之时,忽闻秦一所住的主屋内传出声响。
推开虚掩着的门,他步入屋内,褰起纹花丝质垂帘,抬眼就见半蹲在墙角、正偷偷摸摸翻找着些什么的霍塘。
霍塘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回头,两人四目相撞,她惊得蹦了起来。
齐凛本是在看清她的那一刹便打算抬脚走人,但她一副活像做贼被抓的表情却令他留在原地,“你在做什么?”
霍塘结结巴巴:“没、没做什么。”
“说。”他的声音不退不让。
她依然结结巴巴:“这两日天气晴好,又有轻风,我想、想出去放纸鸢。”
齐凛眉轻斜,“你在偷叶夫人的纸鸢?”
“是借,是借!”她急着辩解,“叶夫人有十一只纸鸢,少一只不会被发现的。”
“既是借,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借?”
她抠抠衣角,神色委屈:“叶夫人自己都舍不得拿出去放,我又怎好意思张口去借来放?因见叶夫人那么珍视这些纸鸢,想来必定是奇好的物件儿,所以便想悄悄拿出来放一回,然后便还回去的。”
“所以你便偷?”
“都说了是借。”她略为不满地小声嘀咕,又瞅瞅他,“这些纸鸢是何来历,为何如此受叶夫人珍视?”
“定情之物,故而珍贵。”齐凛答得简单,无意多解释。
霍塘眨巴眨巴眼睛,又轻咳一声,竟少有地没有再继续纠缠他,而是轻拢袖口,慢慢向外移去,“我、我走了。”
“站住。”
在她即将迈出门外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响起他不冷不热的声音。
齐凛慢步上前,亦是罕见地主动靠近她,“你想要偷的,仅是纸鸢而已?”
霍塘霎然转身,脸上泛起疑红,说话更加结巴:“你、你……”她脸色好像是受了极大的冤屈一般,可这不流畅的话语却像是坐实了他的质疑。
齐凛径直抬起胳膊,将掌心向上展开,然后看向她立刻变得慌乱的神情。
染有墨迹的掌中躺着一枚小小的竹节信筒。
宽不过一指,长不过半个手掌,一看便知这是为了避人耳目、传送密信所用的物件。
“这是粮草司的牙兵在那个经常替你出城向山民买药材的男孩儿身上搜出来的。”齐凛当着她的面将信筒掰开,从中捻出一张小而薄的纸,递到她眼前,让她看清那上面仅有的四个字:“‘我在义安。’”
霍塘满面熟红,耳根发烫,脸色七分惊慌又加三分愤怒,“你、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写的?”
齐凛假意惊讶,“哦。除了你之外,竟还有人的字能如此难看?”
霍塘脸憋得更红,干脆抿紧唇拒不开口。
“你说自己从来不会说谎,可你方才无一句不是谎话。”齐凛脸色变冷,“你说自己不记得从何处来,自下山以后便与老师走散,从此不知该向何处去——那么,这四个字,你打算要送往何处去?”
他见她打定主意不肯开口,便又道:“让我来猜猜——想来这是要送去宛州,唐都南淮的罢?而当初我在南淮街头偶遇你、被你一路纠缠回毕止诸事,想必亦在你的计划之中罢?
“你来叶夫人房中,想要偷的究竟是什么?”
她被他的锲而不舍逼得有些急,目中有水光微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么?”
“可若是你的秘密会为害到叶夫人、我的粮草司、乃至整个淳军,我便不得不想办法知道。”
“我绝无恶意,请你相信我。”她咬咬嘴唇。
他负手,“你若执意不说,我便不放你走。待等叶夫人回来,我会告诉她这一切,然后由她亲自来问你。”
她听了这话反倒一下子镇定下来,无声地瞅了他片刻,最后小声道:“叶夫人不会愿意的。”
齐凛微微皱眉,“你是何意?”
霍塘的目光有些闪烁,声音更小:“因为叶夫人也有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
她尚未说完,而他尚欲再问,可二人的对话却被狂奔突至的一名粮草司牙兵所打断,士兵的声音穿透院阁重帘冲入齐凛耳中——
“军前急报!”
齐凛立刻甩帘而出,径直走至院外,“速报。”
“张茂将军所部在永绥大败,淳军自曲靖至庆远一路的粮道为均军所断。”
虽知来人所报定是紧急军情——否则也不会直奔此处找他,但齐凛在听清后仍是大为震惊,“当真?!”
士兵点头,“岂敢有假。”
齐凛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口中连问道:“永绥大败是何时之事?此报可已传至临封叶将军处?南面军前可有动静?”
无暇再理会仍在身后不远处的霍塘,他拔脚就随士兵向外走去,足底犹如被人放了一把烈火。
院外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
纵是她好奇得如同百爪挠心,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去,待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收束目光,轻垂下头。
却见方才那一枚小小的竹节信筒被他遗落在脚下。
她飞快走过去,捡起它,将里面的信纸拿出来捻碎,再望一眼远处,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二十九】
先是短暂的沉默。
几个瞬刹之后许闳“噌”地站起来,佩剑与铁甲擦撞的声音将整帐的窒静划作碎片。
“操!”
不可置信的震惊以及不可遏制的愤怒皆凝聚在这一字之中,咬牙切齿的语气道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唯有叶增面上不辨怒色,目视他道:“坐下。”
许闳不但不从,反而按剑上前,焦急道:“将军分我一万兵马,我可即日率师北回,进屯湘陵,与张茂两军合力,定能屠灭此番诈降的均贼反军!”
叶增不允他,再次道:“坐下。”
“将军!”许闳咬牙,额上青筋暴起,“淳军永绥大败,张茂身负重伤——”
叶增却打断他,严厉斥道,“知道你与他私交甚笃,但此次败事非小,因他轻敌自傲才招致这等结果,亦陷我军后方粮道于不利之地,眼下岂容你再鲁莽!”
许闳遂闭嘴,可仍紧紧攥拳,僵立不动。
前来帐中议事诸人因见许闳主动请缨遭拒,又听得懂叶增话中之意,故而再度沉默。
一旁夏滨见叶增冷脸久久不言,便主动迁转话题:“是未料到,永绥的均军在举境逆势的情况下,竟还会有诈降的胆子。据说那个想出诈降一计的均军虞候名不见经传,年仅十八岁,亦怪不得张将军不曾多加防备。只不过经此一败,叶将军欲在我军身后另辟一条粮道的计划,只怕短时内无法完成。”
听了这话,叶增脸色一时更加铁青。
淳军自四月临封大捷以来,除了几次小范围内派遣精骑向南劫掠均军粮草之外,整军皆屯驻于临封城内,近四个月来未曾南下一寸。
而叶增之所以迟迟不令兵出当阳谷、进军帝都盆地,所虑不过是粮草一事——淳军北面战场虽有水师河运可保军粮无虞,但将来大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便再无河运便利可享,若要在攻城硬仗中不失士气,必得确保后方粮草陆运的快捷可靠。
四个月前,张茂奉令挥师西进,目标便是打通起自苏常,过晋熙、昌黎、曲靖、庆远、永绥、普顺、岚平七座重镇,最后直抵临封的这一条粮道。
五月初,张茂兵分三路,先遣麾下大将取晋熙、昌黎,而后亲自领军进击地处偏北的苏常。
五月二十八日,苏常破。
六月十一日至十九日,淳军先后下晋熙、昌黎。
张茂遂与麾下合军,转道攻曲靖、庆远,至七月二十日,二城皆克。
淳军三月下五城,张茂不加休整便移麾南进,永绥全境闻风震恐。
八月九日,淳军兵临永绥,列阵攻城。十三日,永绥均军守将李驰城头战死,军心大动,各部参将以上数十名武官趁夜出城向南奔走。
八月十四日,永绥遣使出城讫降,张茂遂与均使约以次日天明开城受降。均军虞候瞿广亲奉酒肉出城犒军,张茂信而纳之。
十四日夜,瞿广趁夜率军出城袭营,淳军驻营酒醉无备,大败。张茂重伤,麾下死者逾三千,余者相率北走。
八月二十日,淳军退屯庆远。
瞿广领兵北袭庆远淳营,淳军主将负伤,士气不振,再败于均军。
均军遂复踞庆远,淳军退走曲靖。
“至此,淳军由曲靖至庆远的粮道已断,而复踞于庆远城中的均军士气大涨,或有继续北进的意图。”齐凛说完最后一句,又深深皱起了眉头。
书案的另一头坐着秦一。
昏黄的光线将她身上那件绛色纱地彩绣鸟纹的披风映得暗淡斑斓——她从外归来尚来不及更衣,便听闻了淳军永绥大败这一惊动了整个义安粮草司的消息。
而她对于齐凛入夜后的造访亦未感到奇怪,目色平和地听完了他讲述的前后经过,然后道:“你明明知道,军国之事我向来无心过问。”
“夫人从前在毕止是为了避嫌,”齐凛抬头,“可如今既出毕止,又何必过于谨言慎行——莫论如何,王上都是不信夫人的。”
秦一脸色轻轻一变,忽又无奈一笑。
“那么你找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永绥大败,将军必会从南面移兵北上,以援张茂败旅——自苏常至临封的粮道若是不能打通,则淳军仅以精骑入帝都盆地的计划便不能成行。”
“何以见得不会是从东面石催大军中调遣援兵?”
“来不及。”齐凛摇摇头,“将令自临封快马送至石催的东路军中少说也要十日,远不如将军自临封直接抽兵来得快。更何况石催东面战况正酣,又岂能在此时抽调他麾下人马?”
秦一看他一眼,“你究竟想要我知道什么?”
“以我对将军的了解,将军若自临封提兵去解曲靖之困,必不会长驱直行,而会向东迂回,自均军侧后方奇袭庆远。倘是如此,则大军必会路过义安。”齐凛与她对视,“夫人在义安城中已滞留多月,我亦遵夫人之意,从未将夫人的行迹报往将军处。但——夫人难道就打算这样一直留在义安么?”
秦一无言良久,终却道:“纵使果真从临封抽兵,亦未必是他亲自领军。”
“张茂此役重伤,倘是让许闳等人领军,则其难免会为了替张茂报仇而做出鲁莽之举来。当此节骨眼上,以将军的性子,必定不容一丝风险。”
“我明白了。”秦一轻声道。
齐凛则微微躬身,道:“大公子被王上召入宫中一事,绝非夫人之过错。夫人不必揽咎自责,避而不见将军。想以将军对夫人多年之情意,又岂会不解夫人之难处?”
灯烛燃尽将灭,而她不应亦不拒,仅道:“你容我,再想一想。”
长剑上的血痕被仔细地擦拭干净,稳稳入鞘。
帅案上的数张牛皮舆图被卷好,装入明晨启程将要携带的行装中。
帐帷一角被人揭起,传入许闳的声音:“将军。”
叶增回首,眉角微挑,无声询问。
“咳。”许闳入内,恭行军中上礼,“将军恕末将今日议事之时莽撞之举。”
“无碍。”
叶增垂头,将案上的匕首收入靴筒中。
却听不见许闳离去的声音。
他便再次回首,见许闳戳在地上并无去意,便问:“你想随我北上?”不给许闳任何回答的机会,他又摇首,“夏滨可随我北上,但是你必须留下统筹驻守临封诸事。”
许闳应声,却仍不走。
叶增有些疑惑,“你还有何事?”
许闳张张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是关于夫人。”
叶增沉默,神情却表明不愿与他多谈一字。
“将军于四月末时接到王上私谕——夫人已携两位千金从毕止南下军前——但至今不知夫人行止及所在,将军难道不担忧?”许闳依旧忍不住,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叶增仍是沉默。
许闳又道:“将军明日率军北回,倘若兵过义安,不如问问齐凛——”
“出去。”
叶增终于开口,却是打断他的话。
“将军心中是在怪夫人?”许闳犹不肯罢休。
双手撑在案缘,叶增抬目正视他,眼底平如静水,“我并无责怪她的理由,而她却有不愿见我的原由。倘若她欲见我,便是千军万马之阵我亦愿只身独闯;但若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何处,我又何必拂她之意?”
【三十】
秋碧洗空。
义安城头旌旗轻扬,城外细柳垂青,远处有淳军的兵马长阵打城外野地无人处缓缓行过。
自临封北调的一万淳军人马于前一日傍晚时分开入义安地界,因叶增军令森严,整军并不入城休整,只是扎营于城外十里处,由城中取得些许必要的补给后,仅歇了一夜,便在清晨时分拔营出发。
大军在渐次有序地行过义安城外时,谁都未曾留意到,在那城头高墙垛堞的后面,有一个女人无声而立,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城下这支长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队伍,目光一次次随着人马的行进而轻轻掠动,好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早在晨曦微露时,秦一就沿阶登上了义安外城墙头。
她看着远处烧营的浓烟被晨风吹上青天,看着远处一个个细小的黑点逐渐变大,看着兵马成列大军北出,然后轻轻闭上了眼。
她听见远天飞鸟振翅的翱翔,听见战马充沛饱满的嘶鸣,听见如海潮般纷涌而至的士兵嘈嘈低语。一万人的声音中她极力分辨最想听的那一个,可那声音却总是在她还来不及捕捉时便匆匆而逝。
一如他习惯的沉默。
大军行近城外时,她睁开了眼。
长长的淳军队列整齐而有序地自她眼皮下方走过,她不曾眨一瞬眼,逐人逐骑地看过去,时间有如凝滞,而人马掠过她眼底又有如飞速。
在终于望见赤绝雄健身姿的那一刹,她轻轻地颤抖了。
马上之人挺拔刚俊,腰间的剑柄上依旧是她当初亲手为之缠缚的层层丝帛,而他持枪驭马,战威无声自露,统慑一军。
似只弹指一刹,他便打城下驰马而过,不曾抬头,不曾抬眼。
她便看着他自眼前驰过,不曾挪动,不曾开口。
先是走在最前方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抬头远望。
长长的队列中响起窃窃私语声,而后又沿着阵形飞速向后传去。
待到夏滨亦忍不住闻声抬头时,已无人能够再压制前阵中士兵们骤起而不可轻泯的好奇心了。
远天澈碧,有群鸟扑翅飞过义安外墙城楼。
一只断了线的长尾纸鸢自城头轻悠悠飘出,薄如蝶翼的纱纸在晨曦的照映下显出半透明的五彩光芒。
而它之后跟着一只又一只或大或小的长尾纸鸢,皆是被人剪断了线从城头上放出来的。
一只、两只、三只??
十一只。
夏滨在心中默数着,然后惊醒一般地勒缰回马,奔向后阵,口中高声叫道:“将、将军!”
待驰至微皱眉头的叶增身侧时,他已急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天上!”
叶增抬头。
滞立一刹,他猛地收缰,双脚一夹马腹,随赤绝一声长嘶,调头转向。
城墙另一侧,素衣少女半个身子都趴在垛口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城外远处的小小变动,红唇扬出一朵笑。
“那些纸鸢,是你又去叶夫人那里偷的?”
身后冷不丁的这一声,令她惊得险些从垛口掉下去。捂着胸口转过身,霍塘忿然道:“你做什么吓人!”
齐凛看向掉在她脚边的线轴,竟罕见地对她露出一丝微笑,“你今次放飞了叶夫人所有的纸鸢,不知她可会怪你。”
“可我不想看见他从她面前走过却不自知,那是多么的可惜——”霍塘挑动纤眉,“更何况是你告诉我,那些纸鸢是他二人的定情之物的,不是么?”
“是。”
齐凛走上前,同她一道望向远处,“我亦不想看见他从她面前走过却不自知,那是多么的可惜。”
忽起的烈风刮乱了秦一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嘶鸣声过耳,赤绝疾冲而入她的眼帘。
她一怔。
再瞰,就见他策马昂首四下远望,一侧首,便亦看见了她。
薄红纱襦,碧天翠树。
叶增吁止赤绝,隔着十丈的距离,看她看得目不转睛。
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