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侦探案》 清 吴趼人(八)
蝎毒 某甲,以负贩为业,一出去做生意,要很久才回家。 甲的家中有瞎眼的母亲和妻,妻每天殷勤侍奉婆婆,婆婆也很喜欢这个媳妇,二人相处如母子,邻居很羡慕她们婆媳和谐。 某天,甲从外地回家,母亲很高兴,命杀鸡做饭。时乃夏天,便将饭桌移到葡萄架下,一家人开开心心吃饭。母亲和妻因斋日茹素,二人只吃菜,没动那只鸡。 半夜,甲忽得暴病而死。邻居感觉很奇怪,甲白天好端端回来,半夜突然病死了。里正知道后,心中觉得事儿蹊跷,便到官府报案。 县官接报后,上甲家验尸,得出结果:甲是被毒死的。官怀疑甲的妻于外有私情,而后将甲毒死。县官下令逮捕甲妻,押解到县府,开堂审讯。 妇忍受不了用刑,遂诬服。官追问“奸夫是谁?” “没有奸夫。” 官令“上刑” 妇一听要上刑,心慌而仓卒,随口说“十郎”。 十郎是甲的堂弟,甲每次出远门,必去拜托十郎照顾家里。县官下令拘捕十郎到堂,十郎不承认奸情,县官下令“用刑”。 妇见十郎无罪,因他而受刑,心中不忍,在旁边哭泣。十郎回头看着妇说“嫂!”妇也哭着说“叔叔!” 县官一见,大怒说“奸夫淫妇,人在法堂下,犹然不知道羞耻。给我狠狠用刑....”十郎受不了,也诬称有奸情。 当时中丞某公怀疑有冤情,欲出面平反,被幕友拉住。妇和十郎遂被斩首于市场,一时舆论皆称二人冤枉。 二人被斩首后,口丞心中郁闷,乃微服到甲家,见盲眼的母亲独自坐在檐下哭泣,他上前询问“老人家,为何伤心?” “我哭儿媳妇。” 中丞问“为何?” “我儿子惨死,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那是他的命。可昏官无道,恣其淫威,诬陷我儿媳妇,将她判死刑,今儿媳妇已死,我死了将化作厉鬼来报仇。” “您儿媳妇平常怎么样?” “别人不了解,难道我也不了解吗?我儿子出门做生意,她夜夜睡我旁边,夏天为我驱赶蚊子,冬天为我拥背,亲女儿也不能做到她这样,她能有什么空隙通奸?听说抚军仁慈,我还日夜祈盼他能为儿媳平反。如今看来,抚军也是昏庸之辈。天大的冤枉啊!我希望能上天叩天帝的大门,为我贤妇一白此冤。” 中丞听了老母亲的话,惭愧得汗如雨下。甲的母亲感叹后,又絮絮说甲返家吃鸡的事,中丞忙问“你们一家都吃了鸡,为何独您儿子离世?毒肯定不在鸡肉里。” “那天我和儿媳妇吃素。” “即便是这样,鸡肉能毒杀人吗?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情况。你们在哪里吃的饭?” “葡萄架下。” 中丞马上到市场买了一只鸡,煮熟后,热气腾腾放置在昔日吃饭的葡萄架下。少顷,见一缕细丝,自上而下,入盛鸡肉的盘子中。这丝儿细得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到,中丞深以为异。丢块鸡肉喂犬,犬食后立毙。中丞见了,惊呼“误杀人命啊!这是我的过失。” 急忙返回公署,召集审理此案的官员,鸣驺至甲家。甲的母亲大惊,跪下迎接。随来的官员不知道中丞在搞什么鬼把戏。 中丞令人杀鸡煮熟,放置在葡萄架下,少顷那细丝又垂下;中丞呼在场官员上前,指点他们看那细丝,复将鸡肉喂犬,犬毙。 官员命衙役拆葡萄架,并仔细搜索,捕得一长四寸多的蝎子,那细丝是蝎子的涎。人人相顾失色。中丞说“这是甲死亡的原因。妇人的冤死,难道不是我们的罪过吗?” 隔天中丞将此冤案向上汇报,自请惩罚;县令被判诬陷,死刑抵命,其他人降罚有差。 清苑冤妇案 清苑县有兄弟二人,早之前便析爨(指分家,出明 宋濂 《故潜峰先生朱府君墓志铭》)而居。后,仲荡尽家产,伯经常资助他。 伯年纪五十多,有一子,娶某氏为妻,夫妇感情很好。一天,仲妻好像有什么急事到伯家借钱;妇正在厨房做晚饭,仲妻过来与她聊天。 时,伯子从外面回家,问“饭好了吗?” 妇端上晚膳,伯子吃完后,大呼肚子痛,倒在地上腾扑,不多久七窍流血,当场死亡。 妇大惊,手足无措,仲妻疾呼“侄妇谋杀亲夫了!要是不告官,如何白此冤情。”伯夫妇奔往官衙起诉,仲妻是人证。 县令下令拘捕妇到堂,妇因受不了刑罚,诬指与甲有奸情,谋杀了丈夫。甲是其家的表亲,官令拘捕到堂;甲平素胆小呐于言,一见官更说不出话,加上畏惧刑罚,遂承认妇所指控的事。 制府讷公近堂移督直隶,在讨论案情时,提到这个案件,心中怀疑有冤情。他听说某明府向来明察,于是下文令其复审。 明府接到公文后,先调案卷阅读,此案是三年前发生的,案卷厚几盈尺,其中有几次翻供,后又承认,明府越发觉得可疑,随即将一行相关人员召集过来分别仔细审问。 他先问妇当日所发生的事,妇具实告诉明府,明府令人将妇带离。 又,传伯夫妇,询问妇平日的行为,二人说“妇平日柔顺恭敬侍奉我们,他们夫妇也未见勃溪(指吵架,争斗,见《庄子·外物》)。” “与甲有奸情吗?” “平时不见二人有往来,实在不知道。” 明府令衙役将伯夫妇带去,召甲上堂。 甲上堂跪伏于地,明堂问“你和妇有奸情吗?”甲吓得不敢出声;再问,才说“我说无奸情,您就会刑罚我;供认有奸情,就会死;我不知道怎么说。” 甲下堂后,带仲夫妇,明府问仲夫妇,仲说“我当天不在场。”仲妻说“我是目击者。伯年纪五十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有杀了这贱婢,才能声明其罪。” 明府让衙役带仲夫妇下去后,对幕僚说“我已经知道事件的六、七分了,明日再审讯,应该能得真情。” 第二天一早,再次升堂,带案件牵扯的诸人上堂,令他们列跪在案下。明府说“死者昨晚在梦里告诉我说‘我其实是中毒而死的,但不是老婆毒死我的。’我忙问‘是谁?’他说‘毒死我的人,右掌色青。’.....”明府顿住,仔细观察众人,既而又说“死者又说‘毒死我的人,眼白会变成黄色的。’.....”明府再次仔细观察众人。忽然,他抚案怒叱仲妻“人是你杀的。” 仲妻大惊,说“那贱婢已经自己承认杀了丈夫,老爷,您怎么说是我呢?” “你自己都承认了,还敢狡辩?” “我什么时候承认了?” “我刚说杀人的人右掌色青,大家皆无反应,只有你低头看了右掌,这是你自己招供;我又说杀人的人眼白会变成黄色时,大家还是无反应,可我见你丈夫急忙转头看你的眼睛,这是你丈夫招供。你还想抵赖吗?” 仲妻脸色大变,急忙为自己辩护。 “你再狡辩,堂上刑法具在,你想试试吗?” 仲妻不得已,说“我与丈夫想吞了伯的家产,那天拿毒药前往,伺隙投放。我见妇在做饭,闲聊中,趁妇不注意下毒。目的是将他们全家毒死,没想到伯子因饥饿先吃而死。” 历经三年的冤案,明府两堂数语,遂审理得明明白白。 时有人人赞其“神明”,明府说“我不是什么神明,只是掌握了四字诀而已。” “什么四字诀?” “察言观色。” 太原周生 太原读书人杜有美,家中有书楼,底层住人,二层收藏了很多书籍。同乡的周生、韦生,皆是当地的名下士(指享有盛名之士),二人经常来找杜有美借书、讨论经典,有时聊晚了,便在书楼住下。 时,杜要娶姑表亲卢氏为妻,卢氏字慧娟,与杜同岁,襁褓时在一起喂养,二人的母亲曾经易乳以哺;长大后,双方家长便订下婚约。 吉期,周生与韦生前来祝贺,周私下对韦说“听说有美要娶卢氏时,卢翁不同意,坚持说姑表不能结婚。二人也因相思而生病,也不知道他们费了多少周折,才获得卢翁的同意。今晚二人定情,不知状况如何,我们去窃侦一下,可以助笑。”韦生也笑着答应。 二人的话,被站在屏风后杜听到了,他也觉得好笑。 晚上,宾客散去,杜要解衣就寝时,想起白天周生的话。心想“二位肯定躲在楼上”,即着短衣,摸索登楼。贴着拐角处窥探,见一人凭栏凝眺,他以为是周生。静悄悄来到身后,伸出双手从后面捂住此人的双眼。那人迅速转身,用手扼住他的脖子,杜须臾昏绝。 慧娟在屋内,见杜一人穿着短衣登上书楼,心想“他去那干什么?”令婢媪准备沐浴器具,将更衣时,一人匆匆走入房,从其穿着来看像是杜。 此人一进房,快步走去吹灭蜡烛,过来拥抱慧娟上床。慧娟被这忽然的举动惊吓到,心想“杜平日温存,为何今天如此狂暴?”她用力推开此人。时,婢媪取兰汤入厅,慧娟大喊“点上蜡烛”,那人随即夺去慧娟头上钏钗,狂奔夺门而去。 众人正疑怪,慧娟听到楼上传来呻吟声,使媪持烛登楼查看。媪登楼见杜裸着身子躺在地上呻吟,忙叫人上来搀扶杜下楼,灌汤一夜,杜才说得出话,说了昨天周生说的话和夜里所发生的事。 “我被扼住脖子,没多久便昏过去了,醒来时,不知自己昏迷多久,见自己赤身裸体,才知道被人褫去衣裩。” 慧娟也跟着说了昨夜她所遭遇的事,二人相对诧叹。周生是当地有名的人士,为何如此?二人庆幸没出什么事,也不想多事,便交待家人不可声扬。 最初,周生所说的话,原本是无心的玩笑话。到夜里,因好友结婚,高兴多喝了酒,后醉吐狼藉,外衣沾染了呕吐物。众人脱下他的外衣,将其扶到别屋休息。韦生见周已经酒醉,也回家睡觉。 周酒醒后,见客人已经散去,想起自己酒醉的丑态,很难为情,穿着短衣,踉跄离开。守门人见其离开,问“要不要向主人借件外衣?”周说“不必了”,自顾走回家。 天亮后,守门人向杜说了昨夜见周出去的事,杜听了更加相信昨夜家里所发生的事是周所为。 三天后,慧娟回娘家,与母亲聊天时,偶然将这事说了出来,卢翁听了后,很生气,怒声说“名下士做这行为,真是太过分了。”卢翁气冲冲来找杜,逼他到官府告周生。 “这盗贼竟然冒充名士,不严惩他,简直斯文扫地矣!” 杜因为周生是他很要好的朋友,劝卢翁不要声张。卢翁回家后越想越气,于是写了状纸,向县令控告周。县令是周生的朋友,阅读状纸后,大吃一惊。令人召周到衙门,周读了状纸,也吓了一跳,说“我虽然不长进,但也至于干这事。请明公详查。” 县令也相信周不会干这种事,边安慰他边劝他先回家。后,他派人找卢翁,让他撤回诉讼,卢翁火更大了,大声说“你回去告诉老爷,再偏袒周某,我一定向上一级控告。” 县令听了下人的回话,心中很郁闷。与幕僚说了这事,幕僚沉思了许久说“此事很容易弄明白,您不必这么烦心。” “你有什么方法?” “是不是周生所为,我先不下结论;但此人把杜生扼昏过去,并换上了杜的衣服,那这位凶人的衣服必定还在楼上。把衣服找出来,判定事件的真伪,再定罪也不迟。” 县令很高兴,即刻命人备轿,来到杜家,命衙役到楼上搜索,果然在书橱下找到衣裈,并在口袋中找到一张招赌信,所招的人名叫“阿笨”。 “阿笨是谁?有人认识吗?” 杜说“乳母的儿子,酗酒、赌博...是个无赖,很早就被我逐出了。” 县令叫来乳母,问“阿笨在哪里?” “老妇承主人厚恩。少主长大后,依然留在府上。不肖子时不时会来看我,因为他酗酒赌博,主人早让他离开,并警告守门人毋令入宅。这件衣服,是他的。” “这信中所说的日期即是结婚那天,标识了然,定是此人无疑。” 县令下令逮捕阿笨,但已经逃走,后在邻县抓住。 经审问,阿笨承认被主人驱逐后,心中颇有怨恨。又赌博输钱,心想自己这些年学了些偷盗之术,不如去试试,可是守门人精严,无隙可乘。那天主人生日,彩舆及门,我才得以混入,本想偷些东西作为赌资。没想到,主人悄悄找到我,我当时心想“完了,让主人知道了,来抓我了。”一时情急,扼住他脖子,意脱身,没想到用力过猛,竟然将他扼昏。 “你穿上主人的衣服入新妇房,有什么意图?” 阿笨顿首连称“死罪”后,说“慧姑还未嫁给主人时,经常来主人家,小人贪她美貌很久了,本想乘机圆心愿,但没成功,顺势盗走钗钏逃跑。” 县令大怒,尽法以痛绳之。周生得以还清白。 野史氏说:天下间有些事真的是浅而易见,但有些愚蠢的人,就是怎么都不能弄懂。换上他人的衣服,必须脱下并遗弃自己的衣服,即便是小孩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这位县令竟然为此事伤脑筋,要不是幕僚的提醒,这周生之冤情,可能无可白之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