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噩梦却依然绮丽

十视角
喜欢的人去世以后,我迷恋上了在夜晚喝酒。深夜回家,常看见窗台上坐着个穿白衣服的男孩子。我只当自己醉出了幻觉,与他相视而笑,并未放在心上。睡一觉醒来后,他自会消失掉的。
常去的那家酒馆倒闭得猝不及防,老板跑路前给我留下不少带不走的酒。我闷闷不乐地拎着瓶黑方回家。路过阳台,清醒地瞥见那个熟悉的白影,那一刻空气凝住,刺骨的冷汗爬上我的后背。
“你…你是…”
见我手足无措的模样,男孩子推开藏住半个身子的床帘,从窗户上轻松跃下,一步一步靠近我。他近一步,我退一些,直到后背靠在墙壁上,我终于无路可逃。他伸出没有温度的手放在我左胸,试图安抚不安的心跳。这场景,仿佛他才是房子的主人,我是一条失魂落魄的流浪狗。
“我是一个没有人要的人。”他轻叹的时候,我以为窗外下了雪。
说实话我没有怕。我只是孤独惯罢了,突然有人闯进生活,一时不晓得如何应对。
他的面容毫无瑕疵,叫人想去碰一碰,触碰他干净的头发、无辜的眼睫毛、未被开垦的后颈…哪里都想碰一碰。我的手指有罪,但这不能怪我,怪他磁铁般的吸引力,怪他比我喜欢的人要好看许多、好拿捏几倍。
这样乖又好看的人怎么会没有人要,我深呼吸一口,得寸进尺地俯下身去抱抱他,他柔软又冰冷。借此机会我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试图通过吻给他一点点温度:“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拿什么去照顾你…”
“不,不用的,小十哥哥。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还可以给你做饭。”
“…你认识我?”我顺手拉上窗帘,黑暗将梦一般的微妙氛围包围住。他坐在我的腿上,两人的双眼靠得太近,两人都试图看清对方瞳孔里深不见底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白绒绒。”
白绒绒,多好的名字。给他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十分温柔,为什么会不要他了。
绒摇摇头,握住我的手:“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只要你肯让我在你身边,过去都不重要了。”我沉默着,绒亲亲我:“哥哥,我知道那个人死了你很难过,但我希望我的到来让你开心一点。我们一起慢慢忘掉过去好不好。”
我鼻子一酸,用手背抹一抹眼角,强作笑颜:“没有,我一点都不难过。不早了,小绒想去睡觉吗?还是…做点别的什么事。”
他钻进我怀里,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好不好,我最喜欢看电影了。”
“好。”
在一场电影放完之前,我们便喝完了那一瓶黑方威士忌。接下来做了什么事我选择性忘记了,我只晓得我们在一片甜蜜的狼藉中睡着了。
不是我的错,先动情的不是我。
中午十一点被老板华立风打来的电话吵醒。
“十辰于你今天没来上班啊??”
我头疼不已,索性挂了电话。恍惚中起身,看见绒哼着歌在阳台上忙碌,暖白的太阳光下他好似勤劳的白蝴蝶。走近看看,脚下皆是凌乱的碎土,大大小小的黑白瓷器让他填满了土壤。
“哥哥你看,我为你种了许许多多的白玫瑰和白月季——世界上最叫人心动和心疼的花。”
我用纸巾擦去绒脸上的土渍,面对他治愈人心的模样,心想,你才是这世上最让人心动的花。因为你说除了我,没有人需要你和你的爱,因为你只属于我一个,所以你值得我去喜欢,你值得我一辈子的喜欢,我自私又下作的喜欢。
无故旷工一周后,华立风找上门来。
他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摩挲自己的下巴,敏锐的目光扫视我屋内的陈设。白绒绒光着脚跑过来,躲在我身后只露着一双机灵的眼睛观察华立风:
“哥哥,这人是谁。”
“嘘…别管他。”我揉了揉绒的脑袋。
华立风困惑地瞪了我两眼,不客气地进屋直奔阳台,端起一盆月季端详,接着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我:
“好家伙。我说怎么公司广场上的白色蔷薇科全都没了呢。合着是你这小子干的?”
绒委屈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听闻立风的话我怒上心头,上前夺下立风手里的花盆:
“别扯了你。老子一周没出门了。谁偷你们的花了?这是小绒亲手给我种的。”
华立风脸红一阵白一阵,毫无老板风范与尊严。望着我双眼噙泪的表情,半晌他叹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语重心长:“阿十,别再把自己关起来了。虽然不忍心提起…但那个人已经死了,你再喜欢他也没有用,更何况他从来没在乎过你。趁早走出来好好生活…”
“闭嘴!不要再提那个人!”我像触电了般,内心崩溃,大颗眼泪喷涌而出。绒被我的反应吓哭了,抱着我的手臂问我怎么了。我心疼地将绒搂进怀里:“华立风你给我出去…你把我的小绒弄哭了。”
立风像傻了一般站在原地,半张着口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轻拍我的背:“阿十你现在情绪不太稳定。照顾好自己,多来上上班,多多和人交流。”他走出门去,离开之前不忘回头看看我:“你遇到什么事要记得给我打电话。”眼神颇为担忧。
立风走后,我疲惫地跌坐在角落,仰着头,赶不走绝望的窒息的痛苦回忆。绒跑去将门反锁上,折回来钻进我怀里,两只慌张的小手为我抹去流不停的泪水。“哥哥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里就特别难受,”
“我们说好一起忘掉以前的事情的…”
我强颜欢笑着捏捏他的脸,“好,不哭,永远不让你难过…小绒想看电影吗。”
“看!”绒拉着我坐上沙发,打开电视,“我们看《美丽心灵》吧。”
这部电影我已经看了许多遍了。绒抱着泰迪熊,盯着剧情看得入神,我抱着他,下巴搁在毛茸茸头顶上睡着。时间过得很快,片尾曲响起,我在绒的抽泣中醒来。
他问我为什么电影的结局那么残忍。明明约翰纳什幻想出来的那三个人都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掉他们啊。
我说因为他们是幻觉啊,幻觉和现实,总要抛弃掉一个的。
他问我为什么不能抛弃掉现实呢。幻觉是多么美丽啊。
我以前从未见过绒哭得这样伤心,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我说小绒你不要哭,你哭起来我的心就会特别疼。我的心已经麻木了很久很久了,但是在遇到你之后,它才开始慢慢有了痛觉。
绒说,他好希望电影里被幻想出来的三个人可以永远和约翰纳什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怎么样才能改变那个残忍的结局呢。
我安慰他说,可以的,可以改变的。他们会幸福的。
我带绒进了卧室,打开电脑。“小绒,我教你剪视频。”我打开pr,导入那部电影,然后教他各种操作,告诉他什么是调整图层,什么是蒙版,什么是关键帧…我们用蒙版删去了约翰纳什的妻子,将他幻想出来的三个人物转移到了他身边。我们将新的影片导了出来。在大结局里,他们四个人永远永远在一起。
绒终于不哭了,快乐地笑了。我也笑了。
“可是,可是,”绒又愁容满面,“他们四个人被困在电脑里了,我还是想要亲眼见见他们,看看他们是否真的过得很好。”
我也想。虽然约翰纳什远在美国,又死了好多年,我还是想要见见他,问问他幸福是什么滋味。我对绒说,我有办法带你去见他们。
我牵着绒上了天台。天上的星星像泪珠一样。我说,小绒你看见了吗,夜空是我填充了藏青色背景,楼房与汽车是我建的模型,一天二十四时是我设置的时长,夜空中的星星是我打下的一个个关键帧。
让我为你移动这些关键帧,时间将被拉短,空间会被压缩,我们会见到我们想见到的人的。
绒点点头,他的眼睛比关键帧更亮些。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心里这样想着,哪怕颠覆了我整个世界都可以。
只是这些星星都离得太远了,我够不着,我们需要站得更高些。我和绒将远处废弃的木箱一个一个搬来,叠落在天台边缘。绒扶稳这些巍巍颤颤的木箱,我爬上了最顶端。星星仿佛就紧贴着我的头顶,一伸手就可以,就可以…
木箱哗啦啦地全部倒落了,我从天台边缘坠落下去。
下坠的过程中,我看见,看见空间扭曲、缩小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而我漂浮在虚无的真空。透过水珠,我看到一个微缩的颠倒的世界,那么一尘不染,像白绒绒的眼睛。
医院里的光太刺眼太刺眼了。护士们在走廊里急匆匆推着我前进,华立风在旁边跟着跑,急得流汗。见我睁了眼,他松了口气:“没事的 没事的,幸好你挂在树上了,没有受伤。”
我没有什么反应,只看见白绒绒坐在我的床尾,红着眼眶。他对我讲,“哥哥,我们很快就要分离了。”我问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不讲话。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掉了。我不停地对绒道歉,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没能让你见到想见到的人。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绒不讲话,从床上跳了下去,无影无踪。
我慌了神,起身来想要追上去。那帮可恶的医生护士死死将我控制住,任凭我痛苦地哀嚎。华立风皱着眉头,按着我的双肩想让我安静下来。
“华立风!我没有偷你的花!你没必要这样对我!”我凶他。
华立风也不讲话,只沉默地跟在医生护士身后,目送他们将我送进一间精神科病房。
他们审问我什么我都不回答,只念着白绒绒的名字。
可笑啊。在这个已经颠倒了的世界里。他们说我得了精神分裂症,白绒绒是我幻想出来的。
他们以为只需要一纸荒唐的诊断就可以将一个可爱的男孩子的存在扼杀掉。他们把好多美丽又烂漫的人关进精神病院,好让那些无聊的灵魂独占世间的蔷薇。他们就是看不得我幸福,就像之前那个…我喜欢的…死掉的人一样,不想让我得到幸福。
我撕掉诊断书,推开试图挡住我的医生,从医院大门逃了出去,留下护士在身后惊呼。
我穿过行人——那些行尸走肉般的模型。天上的星星,不,关键帧一颗一颗落下来了,像我和绒落过的眼泪。世界因此而收缩变形,时光混乱,记忆被彻底碾碎。我穿着干净整洁的病号服,似逃出疯人院的小王子的白色盛装,似新郎的婚服。
推开家门,我翻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绒的身影;跑去天台,也没有;醉生梦死半醒半疯之间,我去了华立风的公司,竟看见绒坐在花坛上,手上捏着一支半死的白玫瑰。
“哥哥,那些花是我偷的。”绒低头把玩玫瑰。
我走到他面前,将眼泪抹掉了,我答应过绒说永远不再哭的。
绒问我:医生告诉你真相了吗,哥哥。你不会再要我了吧。
我温柔地说,我不会不喜欢你的,我不会不要你的。
绒看着我的双眼:哪怕你一辈子都只能和我一个人在一起。哪怕很多人因此远离你。
我说,即便如此,我也不会不要你的。
绒吻我,有了温度的手放在我左胸:请原谅我自私又下作的爱。
我却想着我们的爱是最清白澄澈的,就像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