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留谁家云间梦
看着掌中接住的半片雪花,谢喆怔忪间便见到——三步外,正倚柱默然不语的男装丽人,缓步走入雪里。点点雪片悄然无声落了半身,凉日花却仍是毫不在意:“登徒子,你说这故事,这故事能有几分真确?”
谢喆不置可否。晚间自店家处打听来的这传说,乍听来不过是市井传言,但见特伦赛族人百些年来依然深信不疑,想来必然是有几分真的。只是若真计较起其中的细节,那些些许许和自己所知晓的各门各氏间的传言相一对照,便有些让人迷惑。
然而对凉日花来说,却非是在纠结传言和故事之间的不符,故事里隐隐透出的熟悉感才是让她难以释怀的。尤其是那特伦赛男子和雪山狼王的种种,还有那出身南朝腹地的贵女。只是,这故事实在不止荒谬两字可以形容——且不说发生时代不明,更掺杂着些怪力乱神的内容,之如驱风驭雨、轮回转世之类。再加之二人不能大张旗鼓打听,这传说又本是特伦赛古语传唱,译成汉话尤多有不明不楚的地方。
既然一时不能解惑,凉日花只得现将这突如其来的郁结放在一边,此时自有更紧要的事情。
和谢喆说明了与张郜同行前往怒京的缘由,又讲了这一路上种种蹊跷,凉日花一边说着,一边惊讶——自己何时竟对这不过数面之缘的南国少年,生出了几分依赖之心。
谢喆歪坐在案边,听凉日花说到那深夜来寻张郜的人,眼神一变:“果然——”
“这张笙文,在京中便听闻他颇有手段,定不是明面上一鸿胪寺管下骁风营副统领而已。”谢喆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十三娘大约不晓得,张大统领在京中可是颇有名声——出身不显,却有安相做义父,一路平步青云,未有丁点军功,也轻松得了禁军七营的官身。”
本还认真听着的凉日花一愣,心说这人怎么说着说着满嘴的怨怼置气:“谢郎不也是禁军七营出身?”
谢喆轻哼一声:“小爷我自小便在今上麾下,出生入死不止几回,又哪里是那张笙文可比!”
说起来,谢喆也不是个会嫉妒的人,他与张郜之间除了公事上多有不睦,更有些不好与凉日花细说的龃龉——
京中多高门,更是官廷争斗的核心所在。然而这朝都市井间,更有别处难及的繁华,说起朝都里那许多为人津道的故事,其中便有一则涉及世家子弟谢家大郎与朝中新贵张统领的传言……
且说,这长安城有位开书塾的杨夫子——夫子除了精于学问,通晓天文地理,更擅于星卜,是天下素有盛名的学者。这杨夫子出身寒门,又无意官场,只在家中开了私学,收几名意趣相投的学生,逍遥治学。
国子监自然是天下学子所向,毕竟那不仅是整个大盛朝最高学府,更是官学所在。但要进国子监,又哪里仅是银钱或学问能做敲门砖的。多年以来,还未有平门出身的才子,有足够学问或天分打动国子监助教学正们,拜入其下。是以,几家名声极大的私学,便成了这广开科考的大盛朝最火红的营生,京中更是如此。
每次开科前,朝中便会发下榜单,列出获准选送学子入试的私学,几家久有盛名的次次在榜,更是引得学子们趋之若鹜。且不说有了声名显著的夫子加持,更能结识天下同窗,将来说不得便是朝中助力。没有家族的帮助,平门出身的学子们更是看重这人际结交。
这其中,杨霖甫杨夫子在京中的私学又最为不同。不同于别家私学多为了输送学生入朝,杨夫子办学多年以来,仅有两位学生参加了科考,入朝为官。只因杨夫子所授多不是应考所需,而是天文地理星象巫卜这般不为今上所用的内容。这倒不是杨夫子不善经国治文,而是夫子意不在此,又最不屑营营汲汲之辈,是以多年来,从未有意在官场又能以学问打动夫子的学子拜入其下。
然而,故事却不是与杨夫子的学问有关。且说这杨夫子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大娘青云学问经纶远超众人,当年杨青云曾与人称天下人才的唐起有过四次辩学之斗,两人不分高下,引为佳话;二娘罗云拜在昆吾夫人门下,得授夫人精妙剑术,更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与两位胞姐不同,三娘楚云却是一直未显山显水。
直到一年多前——今上下旨甄选秀女,将从中决定与和亲北地的永嘉郡主同去大漠的人选,去后大约便会被嫁给蛮人官家。这样的秀女,又能有谁家愿意把自己娇生生的女郎送去参选,奈何今上旨意明确,所有官家府门适龄未有婚配的女子都要参选。这其中,更有几家不是氏族大门的被列在了参选之列,如杨家、诸家等名声大显的平门,也榜上有名——杨夫子早就放出话来任自家三女自行择婿,且之前都传昆吾夫人会为其契子王柯求娶杨二娘,是以杨家女到了大娘都已过花信,仍是皆待字闺中。
而此时不知从何处起,坊间又传起了杨二娘与李四郎早已私下里许了终生。这传言说的有板有眼,一云两人多次借着身为杨夫子学生的谢大郎私相授受,又云杨二娘经常男服出入,与京中各家儿郎勾肩搭背皆是常有的,这其中与李四郎尤为亲密,简直有伤风化。传言不仅是大损杨二娘的名声,更是几乎断了她参选秀女的机会,倒落了杨家下怀。却不想,有谏官上书参了谢喆一本,指其不顾礼数为闺中女郎与男子牵线,有辱天子亲军之名。
今上本想将此事压下去,却又生枝节——谢喆竟在广德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醉打骁风营统领、郑贵妃的胞弟。郑少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若不是副统领张郜用刀鞘格开了不少拳脚,只怕郑统领都无法好生生到御前告状。殿上,今上看着下面满脸不在乎的谢喆,脸上五颜六色的郑少骏,听着张郜声音清冷的回话,气得坐立难安。
两罪并立,谢喆被罚了一年俸禄,更要停职思过一整年。
而这事情中还有一个主角,却没有来到今上面前,其实她才是这广德街上好大一场热闹的关键。
那日,广德街上芙蕖阁莫名起了大火,相邻的几间店铺也难以幸免,正人慌马乱灭火救人之时,人只见着一男装丽人抱着一美艳女郎,自芙蕖阁三层飞身而下,仿若仙人临凡。男装丽人放下女郎,却有家人上前凄声道:“二娘,三娘去了书斋,火烧的大,还没救出来啊!”
男装丽人面色大变,不及说什么便又冲入了大火中的书斋。待得她救出人来,书斋便恰恰坍塌。
等到众人注意到那刚被救出的女子,都不由得倒抽了口气,只平时大多女郎出街总是幕离长垂,这位大约也是,而此时早就没有了遮掩,大家将其容貌看了个清楚——远山青黛微蹙,几缕碎发飘在额前颊边,一双翦水秋瞳映着火光,螓首秀口美得惊心——这样的美人,让人疑心怎么从未听说。再看那救人的男装丽人,不正是风口浪尖上的杨二娘么,朗眉星眸,身长挺拔。两人立在一处,真真是辉彩夺目。
“看书看得连走水也不知道逃?”杨二娘长眉一拧,却更添英气,“要有什么想看的,怎不让大娘给你捎抄本回家看?”
那娇娇弱弱模样的少女,看起来才不过豆蔻年纪,艾绿的春衫外石青的短褙子上浅浅绣着樱草,火场里一个来回,已沾上了污迹。少女抓起一把长发,有些无奈地递在杨二娘面前:“二姐姐,你且瞧——怕是要回去好生修剪修剪了。”
杨二娘这才舒展了眉头,抬头又见围了一大圈的人,忙将少女掩在身后,对身旁的家人道:“还不快去把松花那丫头找来,先把三娘送回家去。”
听了这话,不少认得杨二娘的,就已经猜到这丽色少女是谁了。却没想到杨家三女,竟真是一位更比一位出彩。真不知道杨夫子早逝的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生出这么仿佛夺了天地间所有灵气的三女。
旁边杨家人应声小跑着往后街去了,杨二娘见围观的人仍未散去,略一沉吟,便把自己头上的长巾递给了杨三娘:“围在头上罢。”
原来这杨三娘年底恰好十五生辰,将将到了今上定的选秀年纪。只是家中深知三娘性情不适参选,又不如二娘那般,有昆吾夫人相护,杨夫子便偷偷走了旧识的关系,将小女的生辰报做实岁,欲为她避开选秀。只是这三娘的容貌实在显眼,正值选秀前,虽是没常出入人前,也怕有好事之徒将事揭穿,杨家上下便有了共识,三娘在外边一定不能惹人注意。
这日杨二娘自昆吾府出来,便听闻起火之事,芙蕖阁主人是她识得的,便多事救了她一把,不想自家亲妹子竟也身陷火场。幸而救了命来,却露了好大个脸,只愿等众人将三娘与选秀之事联系起来时,已过了送选之日。
其实杨二娘所求倒不是勉强,虽然不少人猜到了杨三娘的身份,也惊艳于她的容貌,却没想到这个少女可能该参选秀女——除了三娘身形娇小面容稚嫩外,更是因为大多都只想着杨二娘与李四郎的纠缠故事,等着看之后的发展呢,三娘虽是美绝,却不免让人觉得是个不到年纪的美人胚子罢了。
然而,街对角一行人路经此处,一个照面就这么让杨家的打算落了空。
原来,郑少骏正带着一般年纪的外甥,郑贵妃所出的东郡王,还有一票平日里同进出的子弟在城中作乐。因为走水,东郡王被护着匆匆自妓楼花有期撤回王府,经过时正看全了杨二娘救人,且将杨三娘的模样看了个清清楚楚。
与东郡王同乘一架的郑少骏“啧啧”着,恋恋不舍地放下车帐,不怀好意地对郡王说道:“郡王爷,你可瞧着了?”
东郡王轻哼一声,平日里潮红的双颊更添病色:“杨老儿倒会养女儿!”
“这小丫头,看着可比杨二娘那个刺头有意思的多。”郑少骏咧嘴道,“这要是能弄到身边,好好琢磨琢磨,不会比花有期的骚娘们差了乐子!”说着,一脸恶心的笑,像是已经把那个美貌的少女收入手中。
“杨家那根硬骨头,哪有那么好啃!”东郡王一脸不屑,听话却像是也动了心思,“不过若真是成了,定能给我的太子哥哥添点堵。”
这话却要说到此时朝中局势来——今上共有四子二女,除了皇后所出的太子和锦玉公主以外,分别是郑贵妃所出东郡王,王德妃所生的二公主、三公主及四皇子,以及李妃之子洛郡王。这其中除了王德妃所生的两位公主和四皇子,都是在今上仍在漠北做王爷时有的,当时便有了封号,在今上即位后保留了封号,且各自升了一等。
太子是嫡出储君,却奈何皇后出身不高,被人诟病。尽管各种进言,都被今上以“本朝不以门第断出身”驳回,却难抵朝中仍是大有门庭府家之势在。若不是因着出身傲人一等的郑贵妃,膝下只有个先天不足的东郡王,只怕求今上易储的上书早已难压。
虽然被朝臣嫌弃母家,但太子本人却是无可挑剔,文武兼备,身边也自有一票拥趸。除了在国子监读书时的同窗,如今都已在朝中各有司职外,还有杨夫子这样的天下学宗青眼有加,更不用说朝臣中清流寒门出身的,都自动站在了太子一派。只不过,郑贵妃母家在朝中也是根深蒂固,除了郑阁老外,连安相,都因长子娶了郑家女为续弦,而被归作了东郡王一系。而另两位皇子,因着各自的原因,行事各成一派——四皇子的母族中入仕较少,能上殿的只有德妃的他房族兄王彻,为武英殿大学士,却也还未能入阁。且如今,王彻又被今上属意兼任都察院副都御使,更是不敢参与皇储之争。幸而德妃本就独善其身,四皇子虽年幼,也知自小就不与那两位兄长有过多接触。
与四皇子不同的是,洛郡王生性不拘小节,又因得母家出身商贾,绝没有夺嫡之能,全不在乎这许多。正仗着今上宠爱、又天资聪颖拜在了杨夫子门下,全然是一副逍遥闲王的模样。若不是早些年东郡王拉拢不成,反惹恼了他,洛郡王倒也不一定会站在太子一边——毕竟,已能轻松置身事外了,又何必搅这趟浑水。怪只怪东郡王下面做事的人,在自家主子忙着拉拢时,为了强占一块传说能养财的宝地,和李家的人闹了一场。却不想,这全天下没几个人能让他介怀的洛郡王,有人这么上赶着来欺负母家亲戚。洛郡王晋礼本就最是护短,觉得东郡王这边首尾相异,令人不豫,怒而与本就关系不差的太子站作了一边。
虽东郡王似乎有了两位阁老做后盾,但内阁中另有一位身兼国子监祭酒、文渊阁大学士及吏部尚书的张本言,多年主管科考及吏部事务,门生遍布朝野。这位张阁老虽是从未明确表态支持太子一派,却是明明白白退过东郡王派官员上的易储折子的。除了张本言外,内阁中另两位——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黄玉楼,与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户部侍郎曹高谷都出身不高,一早就立场鲜明地表示储位立长立嫡才是正道。
其实从大小九卿中都多是平门清流出身,也不难看出今上对太子极为信任,除非太子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不然是绝不会考虑易储之事。只是对东郡王来说,这一朝登基,便绝不是安居一隅做个王爷能比,且他又有郑氏全力的支持,大约是不争一把不能服气罢。
正是因为这样的朝中局势,对于跟随洛郡王一起倒向了太子的杨家,东郡王早就恨得牙痒痒。平日里除了朝堂上你来我往,更有市井里争斗不休的交手——太子年长,早就参与政事,而东郡王虽然是在郑氏势力相助下,也混了个户部闲职,却离真正的国事犹有距离。然而东郡王及常伴左右的一票官家子弟,常常在市井间被太子党的如谢喆、安相家二少、王柯等人言语相激。
被归在“太子党”中有除了长安四子其三,还有绝大多数的国子监学子。文坛活动时,几乎没有能为东郡王说上几句美言的。而东郡王本人虽是较太子俊美了许多,却远不及对方那些市井传言中风流绝世的人物,此后又有了洛郡王的“倒戈”,天下学子本就以杨门为先,更是一片取笑之声。多次求软不成后,东郡王可算是把洛郡王和杨家恨上了,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扳回一城的机会。
“王爷,您瞧着这杨三娘年纪几何?”郑少骏托着下颌,“看起来十五是正正好才是吧,您说呢?”
看着自己舅舅一脸笑意,东郡王晋祈冷冷道:“舅父可别又派自家人去做事了,甥儿可没剩多少人可丢了。”
听东郡王这么说,郑少骏脸色一黯,心说要不是你这活祖宗要钱使,我堂堂国舅府,何必去和个商贾争地?心里虽是极为不满,嘴里自然不能说什么:“这次我亲自出马,一定好好给杨家下个绊子,不给您丢脸。”
东郡王也不搭腔,只是接过内监递过来的药盏,一饮而尽。
三日后便是选秀定选之期,全然不知自家一番努力即将打了水漂的杨家,静静等着礼部送来的文书。却不想,等来的却是两份——杨家二娘和三娘都被定选秀女,即日便要随行入宫备选。
杨夫子也不知是急是气,将礼部来人送到前厅吃茶后,在后院里踱来踱去没有话语。
杨大娘青云一身鸦青的长衫,玄青褙子,圆髻上一支玳瑁方簪,修眉端正的模样像是姑子般:“父亲,先莫着急。今上不是糊涂人,纵然三娘要入宫参选,估计也会被早早退下来。”说着,上前搀住了老父。
“老夫自是知道,若今上能定,绝不会迫我杨家。”杨夫子停下脚步,“只这摆明是东郡王那边下的绊子,定有后招啊。”
“父亲!”正说着,奔来一人,正是杨家二娘罗云,“可要去寻洛郡王?”
“寻他作甚!”杨夫子忙道,“晋礼这会儿帮不上忙,且他也要自秀女中选妃,此时开口更是添乱。”
“是啊,二娘不要冲动。”杨青云拉着罗云的袖子,三人往三娘的院子走去。
甫一进院,便见着三娘梦云在和小丫头踢毽子,全然不觉有什么大事发生。
“三娘,怎么还在玩耍?”二娘罗云上前制止,“丫头们还不去为三娘收拾行装!”
“阿姊,行装不过几身穿惯的小衣和些许细软,进宫备选期间只能穿尚衣局做的常服。”杨三娘扬起脸,“父亲,不必心火上头。梦云既无官家之势,也无远嫁之运,此事不过应了及笄前的小劫罢。”
听得杨梦云这般说,两位姐姐和杨老夫子竟然都松了口气——若说卜卦,杨三娘可说是得授于天,奇准无比。既然她如是说,就意味着不仅是不会被哪位皇亲贵戚选中,也不会入选陪同永嘉郡主远嫁蛮夷。
虽是这样说,消息当然还是传到了洛郡王、谢喆等人处。这帮人本都知道,杨师托人想了方法不送杨三娘去参选的,而二娘自有昆吾夫人做主。正奇怪是否礼部出了纰漏,却有下面人来回话,说是国舅爷郑少骏亲自到了礼部,责人好好审查候选秀女年纪,且做主一律按虚岁算,一下多了四十多名秀女来。
这样,才有了之后广德大街上的那一场斗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