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四十九章 离别与开始
这天是郗梓的一周年忌日。
每年，只有在清明和年关的时候，山上的来访者才会多一些。前者是按时令前来扫墓祭拜，后者则是希望逝者在彼方也能够过个好年。其余的时候，山上的墓地一直都是静悄悄的。而今天，就在这个下雨的日子，山上来了一位久别重逢的客人。
“郗梓，我……来看你了。”小曦举着伞，站在郗梓的墓碑前说。
她至今都难以想象，这段时间自己究竟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一时间她看待什么事情都是悲观的。而且，因为精神萎靡导致的茶饭不思，也让她的身体难以支撑。为了调养身体，也为了让她能够恢复到正常的精神状态，即使百般不情愿，父母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将她送进了精神病院进行短暂的治疗。不同于其他病患的吵闹，她往往是因为过于沉默而不禁引起医生和护士的担忧。短暂的住院时间勉强让她接受了既定的事实，但如医生所言，“最终解开心结的还只能是她自己。”
在那之后，一方面是因为学业，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能够冷静下来，小曦选择了消失在众人的面前。她也明白大家都在担心她，只是，因为创伤还没有恢复，所以她还不敢去直面朋友们，也害怕再有人与她谈起这件事。秋季刚开学的时候，她要每周请一次假来缓解自己的精神压力，因此落下的进度也必须自己想办法去追平。尽管面对着重重困难，她仍然在月考中取得了和之前基本持平的成绩。因为事情发生在外地，班里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因此几乎没什么讨论度，这也让小曦的心情得以平静下来。
如今，高中的第二年已经过去，一年之后，将是她人生中的又一个转折点。刚刚升入高中的时候郗梓曾经问过她，毕业后想去做什么。“姐姐是要去工作呢，还是继续读大学呢？”
“那，如果是郗梓的话，你会怎么选呢？”因为尚不清楚答案，小曦又反问郗梓。
“如果我是姐姐的话，我想去读大学！”虽然年纪尚小，但郗梓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大学里有好多人，也一定有好多有趣的事情在等着我！”郗梓哪里知道大学的模样，这些也不过是从小曦父母的谈话中听来的只言片语。但是，小曦能够感受到，那份心意是真实的。而对她自己来说，高中并非就是一切的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在小镇人们的观念中，高中毕业就已经可以去工作谋生了。加之镇中学的很多学生心思并不在学习上，早日步入社会工作养家反而是更好的选择。原本，小曦也是有毕业就去工作的想法的，不过有了郗梓的想法，她也希望能够再坚持一下。“那，我也要继续读大学，给小曦做一个好榜样。”
“嗯！姐姐加油！”那个温暖的笑容让她始终难以忘怀。
明明还只是一两年前的事，如今却已是天人永隔。雨还在下，但小曦并不在意这点雨水。她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块因为被雨水打湿而显得十分光滑的石碑，就好像郗梓就站在她的面前，微笑着，马上就要叫她一声“姐姐”……
“小曦？”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她下意识地回过头。这是个少年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也有些陌生，就仿佛是一个原本认识的人，因为相貌或者腔调的巨大变化而变成了陌生人。而眼前这个打伞的少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
“陌漓，是你吗？”几番猜想后，小曦念出了那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好久不见，小曦。”陌漓微微翘起伞，露出自己的面容。“欢迎你回来。”
“你也是……前来看望郗梓的吗？”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墓地，不免让小曦猜测起陌漓的意图。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后，剩下的唯一可能便是来看望郗梓。
“是的，”少年回答，“那时，我和欣灵姐先行回去了 总觉得全然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如今再多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恰逢郗梓的忌日，我便想来这里陪她一会儿。”郗梓去世之后发生了什么，小曦已经全然不记得了。不过，陌漓仍然惦念着郗梓，这份心意让她十分感动。
“得知你来了，郗梓一定会很高兴吧。”小曦感叹。
“我想是的。”陌漓蹲下身子，面对着墓碑说。
“之后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沉思几许，陌漓抬起头看着小曦问，“是选择去工作，还是读大学继续深造？”对于这个问题，小曦的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
“我要去读大学，连同郗梓的那份一起。”明明是阴雨天，又是忌日，小曦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进入大学深造，学到更多的知识，让自己的眼光不再拘泥于小镇的一隅。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以后能够回来，为小镇的发展尽些绵薄之力。
“是吗？”陌漓站起身，摸了摸小曦的头。虽然不情愿，但少女并没有抗拒。那一瞬间，陌漓就像大哥哥一样可靠，尽管他们之间只差了一岁，“那祝福你，希望你能够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实现自己的心愿。”而少女也想知道，陌漓的将来会是怎样的。
“那你呢，陌漓？”小曦问，“两年的时间一到，你不是就要回去了吗？”
“是啊，”陌漓叹口气说，“原本这两年时间，就是我和父母的约定。两年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回去继续上学。之后的话，大概就是和其他人一样考学，工作，成家，立业吧……”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觉得自己和伙伴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就好像，其他人都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一样。欣灵也不怎么和他说话，这让他有时会觉得很孤独。
“那你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吗？”小曦看着他问。
“……很遗憾，还没。”陌漓低下头，叹了口气说。
“别气馁，相信你可以的。”现在被鼓励的反而是陌漓了。
“谢谢你，小曦。”
暑假的清晨，欣灵正坐在镜子前梳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郗梓事件的影响，梳头时总觉得没什么兴致，明明头发都已经很乱了。恰逢一周年忌日，换作是谁也不会高兴吧。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收到了来自郗梓的新年祝福。每每想到她的笑脸，虽然不会哭泣，却也让欣灵十分难过。再度想起，连手中的梳子也停下了动作。
将梳下的发丝拿到面前仔细端详，欣灵忽然发现在她黑色的头发中，竟出现了一两根白发。她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若是以爷爷为例子的话，当黑发变成了白发，就说明人是在不断衰老的。也许有时人们并不自知，但这种变化还是能够在身体上体现出来的，比如皱纹，比如白发，它们原本亳不起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人们意识到自己正在衰老的时候，它们已经将身体变成了陌生的模样。
“白头发似乎又变多了。”欣灵一边轻声感叹，一边束好头发准备穿衣服。到了夏天，爷爷的病情似乎缓解了些许，这得以让他有足够的精力为两个孩子做饭。平时爷爷只是经营店铺就已经很勉强了，现在适逢假期，来的客人不多，也没有回信的压力，这时欣灵和陌漓就会轮流掌勺，维持茶馆中正常的一日三餐——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两个孩子的家。
今天的天气比较炎热，刚刚上午八九点就已经让人难耐。酷热的天气让茶馆的生意显得更加冷清，几声慵懒的蝉鸣似乎也在宣告着这是收益甚微的一天。放在以前，一定会有累坏了的农人路过，便会求一碗茶水来解解渴，小坐片刻又回去劳作，而随着小镇对旅游业开发力度的不断加大，现在陌漓他们生活的这个小镇，已经很难再找到那种传统的农人的身影。只有在每年收获的时候，才会在田地里见到那么一群采集收成的人，不过他们的年纪也是越来越大了。现在，曾经在田间劳作的年轻小伙子们已经两鬓斑白，炎热的天气也退却了他们出门的打算，只能躲在在家里的阴凉处扇扇蒲扇，吹吹不多的几许凉风。
老人不待见，小孩子更不待见。比起一壶热茶，小孩子更喜欢冰的东西。沙冰，雪糕，还有冷饮，都是小孩子们眼中夏天不可或缺的东西。至于茶水，相信几乎没有人会想在汗流浃背的时候再喝上一杯热水，黏黏的汗液渗入衣物沾在身上的感觉，可以说是相当难受的。
但是，茶馆也有属于它的避暑秘方——凉茶。据说这是爷爷一直保存着的配方，每年采购茶叶的时候会顺带买一些材料，留在夏天时煮茶饮用。为了迎合人们的口味，爷爷还在原本苦涩的茶汤里加了冰糖，调和后的风味可以说是老少皆宜。陌漓来的时候每能赶上最炎热的时候，因而也就没能尝到，但今年不一样了。仅仅是它散发的味道，就不禁让少年想要将它一饮而尽；欣灵则是搬了长板凳来到门口，一边吹着裹挟热气的微风一边品茶。穿上最喜欢的白裙子，戴上爷爷很久以前编的草帽，蹬上凉鞋，颇有几分天真烂漫的感觉。见了欣灵这副打扮，向来对女生不感兴趣的陌漓竟也不免脸颊泛红。一眼看去，就像是那种夏天在向日葵的花田间欢笑、舞蹈的活泼少女，而不是一个有着破碎过往记忆的苦姑娘。
“你这一身……很漂亮。”当被问起这身打扮如何时，陌漓腼腆地回答。
“谢谢，”欣灵难得地露出舒心的笑容，“有你的这句话就足够了。”
陌漓不懂恋爱，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恋爱。一直以来他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以考学为中心的。是的，恋爱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组建家庭，而谈一场恋爱所需的时间和精力，是短暂的人生中难以再消耗第二次的。所以，他的父母希望陌漓能够找到一个终身伴侣，而不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折戟中将青春消耗殆尽。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他不肯面对欣灵的原因之一。
而对少女而言，陌漓就是她目前为止唯一的依靠。不过，比起恋人那样的情感，更多的还是姐弟之间的。而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对同龄异性的一种渴求。她曾经被伤害过，所以想要将自己保护起来，但封闭自我的代价则是孑然一身的孤独。因此，当陌漓闯入她的世界时，发自内心地说，她真的很高兴。但时间是无情的，她和他的故事，很快就会画上休止符——马上，在明年的这个时候，陌漓就要回家了。
“家……好羡慕他还能有个家……”欣灵常常会这样想。比起抛弃一切寄人篱下，还是现在的生活更好些。但，爷爷的身体，怎么也不像是能够好转的样子。对于这唯一的恩人，少女自然是感激不尽。只是，属于爷爷和茶馆的未来，似乎都不是那么明朗。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爷爷，除了这空空荡荡的茶馆，她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想到这些，少女的目光渐渐变得暗淡了。陌漓看得出这些，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爷爷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在这样的状况下，心结何时能够解开都成了未知。
“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要回去了吧？”欣灵没有继续忧愁，而是将话题转向陌漓。
“嗯，”少年点点头，“准确点说，是明年八月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话，那时我就会回去，然后在开学的时候回归学校，正常上学。”这大概是欣灵第一次直接问起陌漓离开的事。明知道会告别，却还是不希望那一天发生。有些话，也许现在就应该说出来了。
“陌漓，我……”欣灵再一次鼓起勇气。但很遗憾，想要表达的心意还是没能说出口。
“没关系的，你想表达的，我都已经明白了。”陌漓蹲下身子，看着心事重重的少女。那个瞬间，轮到少女的脸颊泛红了。但她并不讨厌这样。
“因为有你，我的世界变得多彩了起来。谢谢你，陌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