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侠】南柯乡(1)
居庸关那一战,徒博虽是替秦王在外奔走,却也听得了不少江衾摔玺的风声。一年多未再见,都在听人说那个少侠稳重了不少,如今这一事虽然也是被俞靖安逼上绝路,无可选择,却也还是做得毛毛躁躁,丝毫让人觉不出稳重。
做事这般鲁莽这般冲动,果不其然,那楚清崖彼时也并不在她身边。
呵,傻丫头。
徒博这样想着。
摔玺风声传至京都,龙颜震怒,虽说有太子与秦王一力担责想要保下江衾,可皇帝也不是傻子,那刻意洗脱的说辞无人会信。他只有这两个儿子,若真是儿子们犯了错,那这死罪自然是要酌情减轻,可若是个江湖人以下犯上,那天家也犯不着心慈手软。
可又碍着求情的人太多,这个江湖人又是个守关抗蛮的主力,皇帝便松了口,但一定要押回京审问。
皇家来人押运江衾回京时徒博也并不在送行的队伍里,只是站在城墙高处,遥遥地望着押运马车。素来与江衾交恶的秦王都前去送行,他也曾听说这少侠与自己唯一的江湖门客曾有些交情,为此不解地问了几句,徒博只是面色如常地摇头。
“殿下,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是一年前数月的交情。少侠奔走江湖,见过的人多了,大抵也不差我一个。”
手指却不自觉将城墙的砖石压出裂纹,在高处遥遥望去,江衾似是将什么物什交给了清崖,二人附耳低语。
然后又将佩剑解下,向齐无悔一抱拳道:“弟子江衾,今日拜别师门。”
齐无悔却踟躇着没去接那剑,往日爽快的剑客此时却红了眼眶:“丫头,你合该留些什么防身,一有不对记得跑,外面有我们。”
江衾摇头笑道:“齐师兄,下诏狱怎会让我带武器呀,你若不接,我可给清崖兄拿着了。”
江衾挨个向送行的众人一一道别,最后似有所感,抬眼将目光投上城墙,徒博见状,忙闪身隐于城楼之后,待听得囚车马蹄声渐响,才又回身探头。
囚车渐行渐远。
江衾被押运至京半月有余,无人知晓她在诏狱这十数日都经历过什么,天家只放言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街示众时众人才见到在诏狱度过了半月多的江衾,被串在刑架上,早已没了人样。
江衾原本是穿着华山内门弟子的练功校服,她素来喜爱这墨蓝色的布料,直言颜色深,受了些许小伤也看不出,不会教人担心。而如今那深色衣服也遮不住她身上伤口,新伤叠旧伤,大大小小,皮肉绽开,血迹斑驳,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发黑,腐烂化脓,生出蛆虫。二指粗的铁链穿过琵琶骨钉在木架上,遥遥望去,那铁链似乎已与边缘发黑的伤口长在了一起。
那狗皇帝白日里就将人那样暴晒在日光下,血流出又蒸干,汗液滴进伤口,又痛又拖着愈合的速度。
反反复复。
那刑架旁白日里有许多护卫守着不得近前,夜里虽也有人看守,但允许江湖友人近前供她些食水——也就仗着江衾的江湖朋友大多名门正派,每个都遵纪守法,倒不至于做出京城大道公然抢人的事情。
徒博曾见清崖用帕子替江衾擦脸,他似乎也试图将伤口周围拭净,可伤口周围还是伤口,根本无从下手。末了只好换了张干净的手帕,浸了水擦在江衾唇角。
徒博只是远远地看着,刑架上的人肩膀微微起伏,能显示出她还活着。
清崖直了身体向这厢走来,徒博下意识闪身上树,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意思。她本也没想藏的太好,作为牌九好手,善赌且好赌,她只赌夜色之中清崖看不真切她到底是谁。
清崖堪堪停在树下,轻声长叹:“在下并未看清姑娘是谁,若是江湖相识想要叙旧,小友现下尚且清醒,在下可以回避。”
徒博躲在繁茂的枝叶后面,斟酌良久,暗自调了几次声线,确保清崖不会听出自己本音后,才略带犹豫地哑着声音道:“多谢,不必了。”
清崖于树下轻摇着折扇,半晌没有说话。末了长叹一声,又踱回了江衾近前,低声问着什么。
徒博只是在树上默默地看着,脑子里不知是乱还是空。江衾踏入江湖四年,是清崖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引领、教导,如兄如父,亦师亦友,此刻大概是比她徒博更有资格陪在江衾身边。
而纵观她们当年,寥寥数月的不可言说,充斥着利用、欺瞒、背叛与抛弃。
徒博认为自己此时是不配出现的。
示众三日后,江衾总算被放了下来。钉在身体内的最后一点支架撤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就那样毫无保护地倒下去。清崖一步跨上台接住她,然后背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云梦早就备好的马车。
往日轻功出神入化的盗帅此刻竟担心自己走得不够缓不够稳。
徒博跟在秦王身边,混在一堆侍卫当中,并不显眼。她看见江衾肩头早已干了的血痕,因为刚刚铁链的抽出使伤口重又撕裂,污黑的血沿着清崖的白衣留下。她伏在清崖背上,垂着头,凝着血块的乌黑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看上去毫无生气。
“清崖兄……”
“小友,我在。”
“放我……下来吧……好脏……别管我了……”
“……小友不必介怀,云梦温朝朝在前面马车旁相候,小友的伤不日便会好起来。”
“她……来了吗……”
江衾似乎已是神志不清了,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徒博正运起内力偷听她与清崖气若游丝的对话,听闻此言却觉得心跳一窒。正当她屏息凝神想要听清崖的答复时,却猛地瞟见江衾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一块早已浸透了血的骨牌。
红白的点数早已被血反反复复泡的失了本来的颜色,骨牌也被捏得有些变形。江衾全身最后的力气,似乎都在那只手上。明明已经被折磨得不人不鬼,明明连站在地上都做不到,却依然能攥住那块骨牌,看那和指缝相接的血痕,似乎是几日都不曾松开。
“……怎么,想跟我学牌九就好好学,莫要每次都被那驼铃勾了魂去,非要用你那笛子和上一曲。如此不专心,就别指望赢钱了,怕不是连兜里那几文都要让人偷了去。”
“徒博姐姐——”彼时那人无赖般将下巴搁上徒博的肩头,整个人就像状似白狼的大白狗扑在徒博背上,“我总是输呀,你就不能,稍微的,让让我嘛……”
“不能,赌场便是无金戈声的生死场,老千不让你赔到签卖身契都算好的,还指望着谁来让你?”徒博嘴上不松,却还是耐心地拽下江衾的手臂,将她的手掌压在骨牌上,微凉的掌心与少年人炙热的手背相贴,她拨弄着江衾的手指,让她点在骨牌上,“二四丁三猴王对,你记好了。”
果然下一秒耳边就传来了江衾打岔的声音:“徒博姐姐,你手好凉快啊,夏天握着正舒服……哎呦!你别拿骨牌敲我头!”
……
清崖低沉温柔的嗓音让徒博猛然回神:“来过了,小友安心。”
江衾浅浅地“嗯”了一声,喉咙似乎被血呛住了,又猛咳了几下,震得五脏六腑好似碎了一般。清崖感受到背上的震动,又感受到江衾咳嗽之后痛得浑身颤抖,一时无言,却还是轻言缓语,让江衾保持清醒,同他说话。
“清崖兄……太疼了……我好累……”
“小友再忍一忍,你齐师兄也在前面等你,还带来了你的剑……温姑娘带你即刻启程,路上便会为你诊治……小友千万要撑住,想一想那些关心你的人,还有……你想再看一次的西域的沙海。”清崖的声音有些抖。
“沙海……有狼吗……”
“有的,有你喂过的那头大白狼。”
江衾的声音似乎多带了些生气,说出来的却是丧气话:“剑……我还……拿得起剑……吗……啊……是……是朝朝姐……”
温朝朝接过江衾,声音里带了些哭腔:“是我,少侠,都过去了,已经没事儿了。”
徒博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却不知何时无意识唤了一句殿下。
秦王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徒博?”
“我不曾出声,殿下或许听错了。”徒博轻叹息垂了眸,并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您和太子曾经允诺,定会竭力保下她的。
原来她现在的这副样子,便是你们努力的结果。
江衾被安置在桃源津,屋里屋外药香浓郁,云梦弟子进进出出,甚至叶澜也曾来施了几次梦术。弟子轮班守着江衾直至深夜,她却没有醒来的迹象。
“外敷的药已经给少侠换好了,叶掌门一会儿回来再为少侠引一次梦,师妹先下去歇一会儿吧。”
徒博在云梦蹲守了大半日,总算等到了一个弟子们较长的轮班空闲,偷偷溜进了屋去。
“我说过我擅长揣摩人心,但总不会这样对你,因着你实在太好猜了,混迹江湖数年还能保持这般耿直与赤子之心而毫无城府……该说是你被你的清崖兄保护得太好了呢,还是该说……太难得呢……”
徒博长叹一声,将手搭上江衾的手腕,下一刻却皱了皱眉:“怎么这样烫。”
额头也是同样的温度。
“那时在西域,你也是烧得这般厉害。”徒博的声音很轻,屋外煎药声噼啪作响,屋内这些细小的声音根本无人知晓。她回身看了看四周,见铜盆里盛着新换的水,便拧了条帕子替江衾搭在额头上。
徒博的体温要比江衾低一些,因着这温差,江衾便无意识地将脸向徒博手掌中贴去,昏迷中呢喃出声:“琴姨……再多讲些……还想听……”
“竟是梦见我母亲了吗……”徒博无奈地轻笑出声,“受了伤还要在梦中编排我小时候……真是个傻瓜。”
念及此,徒博皱了皱眉,拿起被蒸热了的帕子重又过了水,小心地避开江衾脸颊的伤口轻轻擦拭着,声音里有些不满。
“那余靖安可曾有一句言错?他向这人吃人的世道跪了,他活了,替他站着的萧鸿飞身首异处。他赌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纯粹的侠义之人掀了他的戏台,他赌这世上还有人顶天立地地站着……”
“可是能跪出生路的人,也站得上康庄大道,连跪都跪不来生路的人,站着只能被打折了双腿。不愿向这个世道下跪的人,又有几个能落得个好下场!”
“余靖安赌赢了,他赌还有人向往着萧鸿飞的世道,赌来一个你。你同那萧将军一样傻,同他一样守着那理想的世道,最后也同他一样……”
“愚不可及……”
“江衾……我不记得我许过什么令至亲至爱身首异处的誓言……”
“华山怎地就纳了你这样蠢的人做弟子。”
“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