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安】冬日来客
部分灵感来自Taylor Swift的歌曲《Safe and sound》
是情人节活动文
关键词:墨水,下雪天,烤饼干,猫咪
背景和细节参照罗拉.英格斯.怀德的“小木屋”系列小说中的《漫长的冬季》,时间线和原作同样定在20世纪初期期的美国。
“我想我们都不会忘记那场始于十月的暴风雪。”
壁炉里的火焰吞下又一块塞进来的煤炭,舒展开金红色的身躯,勉强驱散屋里的寒冷。安迷修最后用火钳翻动一下噼啪作响的炭火好让它烧得更均匀,长呼一口气躺回布织沙发上,望着宝石般闪亮的火星。
他现在庆幸自己在秋末时把这间旧木屋重新翻新修葺一遍了,他花了很长时间给它装上严密的木板,给外墙上了保护层还加固了屋顶。他的养父兼师父,菲利斯去世后他很长时间都不愿更变屋里的摆设,希望能以此尽可能保留他活过的痕迹。
“你不能总想着以前的事情,”凯莉来看他时这么说道,“你知道你是无法留住时间的——”
“我没有,”安迷修干巴巴地辩解,“我只是想多保留一些回忆。”
“哦我知道,但人不能活在回忆里,只要你还记得他那些美好的回忆就一直在。”年轻女人宽慰他,在他的桌子上放下一篮子鲜花和甜点。“而且你很有必要好好加固墙壁和屋顶了,这位可怜的老伙计已经有十来个年头了吧?我倒是觉得让它坚持久一些,会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毕竟这间屋子也是菲利斯先生留给你的,善待它吧。”她冲愣住的棕发青年挤挤眼睛,“今年说不定会有很大的风雪,以防万一嘛。”
她一定是有魔法或者巫术,从水晶球里看到了未来的幻象,因为正如她所说,现在才十月份,一夜之间天气就由毛毛细雨骤变成了来势汹汹的暴风雪。安迷修是清晨被冻醒的,窗外的雪片融成水滴在他脸上,他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挨个把窗户关紧——介于那不断灌进来的狂风,这并不是件轻松的活。
凯莉的最后一封信提到她和伴侣去了温暖的南方旅行,信里的口吻是友人一贯古灵精怪的风格,炫耀的同时没忘了刺他两句,又嘴硬心软地提醒他为冬天做准备,自己会给他寄圣诞礼物。信件还附上一支长着鲜艳红果的山茱萸,看得安迷修无奈地笑。
他把山茱萸插进了花瓶,和上次凯莉带来的花摆在一起,那束鲜花被风干做成干花,枯黄的枝叶衬着红果,倒也挺好看。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跳上他的膝盖,猫咪把蓬松的大尾巴围在自己身边开始咕噜咕噜,安迷修唤了一声:“贝基,”轻轻挠猫的耳根。贝基喵地回应他,用灰色虎斑和白色相间的小脑袋蹭他的手指。来自另一个生物的温暖让他放松下来,思考起午饭该吃什么。
多亏了凯莉的催命似的提醒,他提前把土豆,南瓜,小麦和番茄等作物收回地下室里,也备好了柴火和干草,牲畜被好好地关在加固过的马厩里。尽管屋子在小镇最边缘的地方,但若需要购置物资或求助也不算太困难。
他现在大小也算个农场主了,至少一个人过得挺好,吃饱喝足不成问题,不知道师父看见会不会替他高兴。
正当他躺在靠枕上胡思乱想的功夫,贝蒂忽然抬起头,尖尖的耳朵朝着门口的方向方向转去,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贝基?”安迷修看了看猫儿,抚摸她背上的长毛想让她平静下来,却感觉到猫的身体紧绷着。她还盯着门,耳朵尖伸到最长,一副警觉的模样。他有些奇怪,也尝试着侧耳去听,但除了呼啸的风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砰——!”木门忽然猛震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好像什么东西被砸到门上一样,这动静惊得小猫从安迷修腿上窜到地上,弓背炸起毛,把爪子插进地毯里。这时门外又响起咚咚敲门似的响声,混杂着模糊不清的呼喊,安迷修终于意识到门外也许是风雪中迷路的人。
他冲过去打开门,强劲的风差点让整扇门砸回在他脸上,他赶忙侧身让门外的人进屋。那人几乎是被风雪推搡进来的,他的头发围巾衣服上覆盖着雪,面色惨白。他的身子晃了晃,眼看着快要砸在地上,安迷修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将他带到沙发上坐下。陌生人的身体冷得僵硬,像座布堆成的冰雕,每动一下,被冻硬的衣服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掉下慢慢融化的冰渣。
刚刚升起来的室内温度又被闯进来的寒意压了下去,安迷修不得不搓着手添上几块炭,扭头对陌生人喊道:“您把外套和围巾摘下来吧,烤烤火暖一会。”
陌生人缓慢地眨眨眼睛,好像一时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一样,一会才慢慢地动手解围巾。他的动作很迟缓僵硬,兴许是四肢冻得实在不听使唤了,安迷修走进厨房煮上姜茶再出来时他的围巾依旧没解开。
安迷修犹豫一下,在陌生人面前弯下腰:“需要我帮忙吗?”
陌生人看着他,轻轻点头,他的发尖的雪融了点,滴下剔透的水珠。安迷修发现他的眼睛很深邃漂亮,是水晶般的深紫,不由得多看了一阵。随后有点尴尬地轻咳一声,动手把冻僵了的围巾小心地从他的脖子上取下,然后解开他的黑色外套和靴子,把它们搭在一边,用一条柔软的毛毯把他裹起来。
炭炉上的姜茶煮开了,咕嘟咕嘟地冒泡险些溢出来,安迷修拎起茶壶和茶杯倒出一杯,植物辛辣的气味,糖的甜味和红茶的茶香充斥了他的鼻腔,他将瓷杯递给陌生人,“小心烫。”
陌生人安静地捧着杯子窝在毯子里,看着火苗好像在发呆,室内重新变得温暖,但他依然微微打着颤,明显还没有缓过来。他长得很好看,五官无可挑剔,只是脸色因为长时间直接接触寒风显得没有血色。
他抬起手吹散茶杯上的热气,浅啜一口,却被烫了舌头,呲牙咧嘴地嘶嘶倒抽着气。安迷修没忍住露出笑容,被他剜了一眼,也许是,安迷修不确定,因为那一眼似乎也没有生气的意思,或者可能是实在太累了。先前被吓得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的贝基探出头来走了几步,用金色的杏核眼好奇地看着陌生人,她灰白相间的柔软皮毛平顺下来,确认陌生人没有威胁之后就竖着大尾巴走到他面前,轻盈地跃上他的膝头坐下,喵喵叫着讨要抚摸。
陌生人皱起眉头,举高了茶杯像是怕猫咪顽皮打翻杯子,安迷修笑着说:“没事的,她很乖,不抓人。”那人看了他一会,又板着脸看看惬意地打着呼噜的猫,最终在小动物温暖的肚皮下选择了妥协,动作僵硬地。
两杯滚烫的液体下肚,陌生人的身体逐渐停止颤抖,脸颊也比之前红润了些,他顿了顿,开口:“我在进来之前未经您的允许先把我的马牵到您的马厩了,我为我的冒昧道歉,但它没办法在暴风雪中继续撑下去了。”
安迷修摇摇头,“别介意,反正您已经在这歇息了,提前将马牵过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去准备午饭,”他转身准备走回厨房,又回过头对陌生人说:“您就在这里待到暴风雪结束吧,别客气,尽管收成不是很好,我这里的食物也够两个人吃。”
他看到陌生人微微点头,似乎说了句“麻烦您了”,向后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可怜的家伙,不知道他在在暴风雪中走了多久,一定累坏了。安迷修想着,从长条面包上切下几片略烤一下,抹上苹果酱。咸猪肉片在煎锅里吱吱作响,慢慢变得卷曲,边缘焦脆,热量将油脂融化析出,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没忘了再泡上一壶热茶,加些奶和糖一起端出去。
他先前就把饭桌挪到离厨房近的地方,这样就不必担心午饭冷却得太快。天气寒冷时食物的香气总是格外温暖而浓郁,烤面包的麦香和煎猪肉的焦香惹得贝蒂抬起脑袋,粉色的小鼻子不住地嗅。他招呼陌生人过来坐下,给蹭过来的猫咪也放上一些食物。
“快吃吧,您大概饿坏了。”安迷修特意把更多的那一份摆在陌生人面前,那人瞥了眼两人的盘子,不动声色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位客人明显家教良好,即使被饥饿和寒冷折腾了不知多久,他依然能在进食速度不减的同时保持文雅的吃相,这是安迷修认识的所有男性中鲜少人能做到的。更多的人喜欢举着刀叉大声说笑,向来往熟悉的人热情地打招呼——当然不意味着这样不好,只是对此有些新奇。
“您叫什么?”客人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午饭,用餐巾擦擦嘴,安迷修忙摆摆手应道:“不必用敬称,我的名字是安迷修.尼克瑞斯,叫我安迷修就行。”
客人点点头,“雷狮。”他说道,安迷修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陌生人的名字,笑起来:“幸会。”
雷狮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姓氏,安迷修也就没有问。他解决完自己的食物把碗碟收拾好,才开口:“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本来是要沿着火车轨道途经这座小镇往更西边走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雷狮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我一个人带着马赶路,谁知道十月份的天气忽然刮起了暴风雪,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直觉走,我也不知道方向被风雪吹歪了多少,但好歹找到你这里了。”
他现在看上去随意了很多,完全放松下来,手背在脑后靠在椅背上。安迷修有些替他后怕:“我这里是小镇最边缘的地方,你当时要是再稍微拐个弯,脚步往旁边偏一些,可能就直接走进无人的草原了,你会死在那,没有人知道。”
“是吗,”雷狮眯眼咧嘴笑了笑,他看上去毫不在意,显然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那我感谢你的同时还得感谢一下自己的幸运。”安迷修在心里直犯嘀咕,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放弃纠结这个问题。
“你要去那里申请放领地吗?”安迷修问,雷狮保持着那个微笑点了点头,他看上去太年轻了,尽管身子骨已经足够高,但脸上那种十几岁特有的稚嫩还没有退去,像一只不愿意收起自己利爪的猫科动物。
这并不意外,虽然政府规定二十一岁才能申请放领地,但安迷修本人也是在十九岁时就得到了自己的那块地,因为——“只要你能做到干好那些事就去申请自己的土地,我知道你当然可以。”师父吹胡子瞪眼地对他这么讲,然后不顾安迷修的反对凶巴巴地对土地代办人说:“你就把他写成二十一岁吧。”代办人向他们挤挤眼睛,几下填完了表格。
眼前这个年轻人很有可能也并没有到达可以申请的年龄,像他当时那样。安迷修决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由和当时一样。他这么告诉自己。
“镇上布朗先生的商店里有卖很多杂货,你可以等天晴了去那里补充些补给再上路,”安迷修站起身,“我去把给你住的房间收拾一下。”
他深呼吸几下,握住把手打开了门。
木屋其实不算大,客厅和餐厅很宽敞,因为师父喜欢热闹,经常请朋友们来吃饭。房间只有两间,安迷修和师兄一间,师父一间,师兄离开这里去城市之后只剩下他和师父,阁楼曾经是他们的游戏基地,现在用作杂物间。
他自然不好意思让雷狮睡沙发,再者师父靠着烟囱的房间也比较暖和,出于待客之道也得把这里收拾出来。
门应声而开,地板上落了薄薄的灰,房间里没有点上煤油灯,再加上暴风雪遮蔽了太阳,显得很昏暗,但那股熟悉的气息还是扑面而来。桌上安迷修做的小木雕士兵还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师父教过他做木工的,这套桌椅和安迷修房间的都是师父削木头自己做的。床上的灰格子枕头被褥陈旧而整洁,没有过多多余的摆设。时间像在这里静止了几年。
“你好,师父。”安迷修轻声说,看着这个地方略微有些出神,过去的事情光影一样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那样清晰,但他凝神想抓住它时又倏地远去了。
“这是你父亲的房间?”雷狮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背后响起,把他吓得差点蹦起来。罪魁祸首正一脸无辜地站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试图看看房间里面的模样。
安迷修有点尴尬地笑,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的时间有些太长,雷狮一定是半天没看到有动静才过来找他。“啊,是我的养父菲利斯,我叫他师父,不过他已经去世了。”
雷狮定定地看他一眼:“我很抱歉。”
“没事,已经过去挺久了。”安迷修动手把衣柜里的备用被单枕套抱出来,卸下沾满灰尘的那些。“不用介意,当自己家住下就行。”
他把桌子上和地板上的灰尘擦掉,示意雷狮可以进来。黑发年轻人走到他身边,转着那双罕见的紫色眼珠观察整个房间。
“不要紧吗?”他忽然问,“住你重要的人的房间?我们才认识不到几个小时,你就这么信任我?”
安迷修失笑,又莫名感到一丝微妙的不爽,“房间本来就是要给人住的,不然闲置在那也是落灰生虫,你就安顿下来吧。我也相信你不会对救了你的人动手。”
安迷修应该早点猜到这个年轻人不是好惹的主,从他第一次对这家伙产生那一点不爽的情绪开始。也许根本就是和家里决裂了跑出来单干的,一旦和自己熟络起来,那种恶劣的本性就开始暴露。
他们闲下来时便天南地北地聊,却常常因为观念不同而争论,在第无数次被气到说不出话之后安迷修终于意识到雷狮是故意的,大麻烦本人正坐在他对面眉眼弯弯地笑,好像找到了什么乐子。
安迷修停下来喝口茶,忍无可忍地发问:“你到底多少岁?”
雷狮依然笑得和煦:“我说过了,二十一岁,刚刚申请了放领地。”
安迷修平静道:“那你作为一个二十一岁的人还真是成熟。”
“彼此彼此。”
安迷修叹口气,把自己手上的书本合上,把贝基抱起来搓了两把发泄怒气。猫儿乖乖地任由他把自己的毛搓乱,等一被放回地上就又窜到雷狮膝盖上窝着,怎么唤都不过来。安迷修挫败得想翻白眼:连他自己的猫都不站在他这边!
这是暴风雪的第三天,按照以往的经验三四天就该结束了。但听窗外的风声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他把窗户上结的霜擦掉想看看外面的情况,自然什么都看不见,一切都是没有生机的灰白色,看不到灯火,风声成了一刻不停的背景音。
“你无聊就看会书吧,我去做饭了。”他刚想起身,雷狮也紧跟着他站起来,安迷修疑惑地望着他:“怎么了吗?”
雷狮举着猫,一人一猫的无辜表情如出一辙。“我想一起去。”
“你不用帮忙的,毕竟是客人。”安迷修随口推脱道,迈步往厨房走,雷狮却径直跟过来,把贝基放在地上。毛茸茸的小姑娘喵喵叫着在安迷修的腿间钻来钻去,安迷修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维持着向前倾的姿势哭笑不得。
最终他还是默许了雷狮跟进厨房,并在他走进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他让雷狮去调面糊做煎饼,自己把昨天泡好的豆子倒进锅里,把卤肉切片放进去一起煮。同时在内心祈祷雷狮那边别把厨房给炸了不然暴风雪灌进来吹灭了火他们都得冻死。
豆子和猪肉在锅里翻滚,安迷修把锅盖盖上短暂地发了会呆。雷狮和他认识不过几天,却自在得仿佛在自己家,他正在把面糊用长勺舀起来,在煎锅里倒出三个淡黄色的圆,等面糊底面煎熟后铲起来翻面,安迷修得承认他的动作熟练得让他惊讶。雷狮甚至还套着安迷修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师兄赞德的旧外套,因为雷狮自己带的那几件衣服都不够厚不够保暖。他个子高挑,好在冬装比较宽松,倒也还算合身。
他看上去该死地契合这间屋子的氛围,像书里的版画插图,颇为赏心悦目,只是安迷修每当想起雷狮开口说出的那些损话就忍不住想捂额头。但也许在他没有意识到的角落,他或许很喜欢这样的相处。
他在雷狮把又一锅煎饼铲出来放在盘子上时才回过神,搅搅锅里的汤加一撮盐。雷狮嘲笑他怎么忽然发愣,同时给叠得老高的煎饼淋上枫糖浆,顶上切一小片黄油,让它被饼的热量慢慢融化。安迷修忍住又一个白眼继续搅和他的汤,直到把豆子煮烂。
煎饼和豆子汤都热乎,味道也不错,但安迷修并没有太多胃口,这很奇怪,他早上去马厩喂了牲口,铲掉一些门口的雪,按理说他应该会很饿。安迷修摇摇头,让自己尽量把盘里的分量吃完,然后去洗碗。
第五天的时候风雪慢慢减小,天气终于开始放晴。雷狮打着哈欠从房间走出来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咖啡,面包和果酱,安迷修正穿上外出用的大衣往屋外走。
雷狮微微皱眉,问:“你去哪?”
“去布朗先生的店里听新闻,”安迷修把脚塞进皮靴,黑色毡帽往头上一扣拧开门。“天气晴了,你别急着走,等雪化些了再说。”
门被急匆匆地关上,雷狮瞥了眼微微震动的门板,百般聊赖地揉了把旁边的猫脑袋,贝蒂打了个响鼻,抖抖毛继续舒服地蜷缩着。
他烧了水洗漱完,端着咖啡走到窗前,奶油色的窗帘拢着光束,看上去像玻璃灯外的灯罩。雷狮推开窗户,空气依然寒冷,但天气很好,没了窗帘和玻璃的阻碍,阳光直接撒在他手臂上,微暖。能看到有人开始走出家门,趟着雪相互打招呼问好。
安迷修过了很久才回来,雷狮差点走上街去找人,他也确实想出去转转。但就在想走出门的当口安迷修忽然推门,抱着大包小包走进来,寒风吹得只穿了单衣的雷狮差点睁不开眼,差点撞在安迷修身上,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玄关大眼瞪小眼。
安迷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抽出一只手把怀里最上面几个纸包塞给他,“给你的。”
“这是什么?”雷狮掂了掂手里的重量,略沉,能隔着牛皮纸感觉到里面布料的柔软。
“给你的衣服,”安迷修忙着把手里剩下的东西放在桌上,又把一部分搬进厨房,雷狮看到煤油,糖,茶叶等。“之前给你的厚外套就那一件,我买了些新的。不过不知道你的尺寸,所以是估摸着买的,你可以试试。”
他挨个解开纸包上的细麻绳,把里面的衣物拿出来;是一套冬装,有深色的厚呢子大衣,毛衣,法兰绒保暖内衣之类,抖开在身上比划一下倒是大抵合适,一条新的羊绒灰色围巾和手套搭在旁边。“给你的皮靴我放在玄关了。”安迷修从厨房探出个闹到喊道。
“你为什么给我买这些?我很快就要动身走了吧,完全可以离开后自己去购置。”雷狮盯着他,肯定地说,“是有什么事吗?”
安迷修呼出一口气,走到餐桌前坐下,示意雷狮也过来坐在他对面,“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你可能这段时间走不了了。”
“什么?”
“新闻里提到火车轨道完全被雪埋住了,火车开不过来无法补充补给,所以我趁店里还有东西时买了些必需品回来,包括这套衣服。现在工人在清理积雪,但我们并不知道暴风雪什么时候又会来——”
“等等,”雷狮打断他,“还有下一场暴风雪?”
“是的,”安迷修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他咬住嘴唇,面容上浮现为难的神色:“事实上,有个印第安老人过来告诉我们,这场暴风雪会持续四个月。”
“四个月,”雷狮眯着眼睛看他,若有所思。雷狮的父亲不喜欢印第安人,“那帮野蛮又愚蠢的家伙,”他的父亲这么说道,切下一块鸡肉派塞进嘴里。年幼的雷狮趴在窗户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牵着马匹背着弓箭的印第安部落迁徙,踏着沉重但不迟缓的步伐慢慢消失在夕阳中,像是融化在了火焰一样的光芒里。他本身并不赞同父亲的偏见,但现在事发突然,也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确定消息可靠吗?”
“你再留几天吧,看看后续情况。”安迷修提议,“这个人认识我师父,况且我觉得听从这个意见没有坏处。如果暴风雪真的来了,就避免了风险,如果没来,等雪化些再走也更方便。”
雷狮权衡一下,点了头认同提议。安迷修暗暗松一口气,看来这个年轻人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固执莽撞。“那这些衣服,和我这段时间消耗的你的资源,怎么算?”
安迷修笑着摆摆手:“等你申请到放领地,有自己的农场之后请我吃几顿饭,我们就算扯平了。”
“你也真是好心到愚蠢的地步了。”雷狮嘀咕着把衣服抱起来,安迷修回以他一个阳光灿烂的表情:“当然,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帮我分担一半家务事也是可以的。”
两个人就这样达成了分工,他们轮流早起喂牲口,做饭,一起清扫屋子。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一块坐在沙发上翻书,估摸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就熄灯上床睡觉,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久而久之给人带来一种错觉:是不是这样的生活永远没有尽头。
偶尔风停的时候,他们试着铲掉些木屋周围的雪。屋子本来就在小镇边缘,再往远处看也只能看见一片刺眼的白和阴沉的天空。雷狮把铲子立在地面上倚靠着它喘息一小会,呼出的热气立刻结成冰霜,原本因为运动产生的些许热量也迅速消散。
“怎么了?”安迷修注意到他停顿的时间有点长,“是累了吗?要不回屋休息?”
“或许吧。”雷狮弯下腰又铲起一堆雪,感觉自己的手冻得刺痛。“算了,干完这点再回去。”
某天下午雷狮瘫在沙发上,懒散地没个正形,却不像以前那样偶尔还损两句忙活的棕发青年。安迷修忙着把煤炭从耳房里搬出来供壁炉使用,他看出来雷狮这段时间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来得及多想,门外就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外面的风声呼啸,显得这敲门声格外突兀,两人同时向木门看去,又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安迷修走过去打开门,一个裹在大衣里的人打着哆嗦从门缝里钻进来,还未摘下沾满雪片的帽子和围巾就先颤抖着开口:“尼克瑞斯先生......”
“缪勒先生?”安迷修关切地问,替他拍掉些身上的雪,“您这么冷的天出来做什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缪勒先生终于把围巾拉下来,露出蓄了胡子的脸,只是那深金色的胡子似乎也被冻住了,硬邦邦的一团看上去有些滑稽。“是这样的,我们家里昨天就没有吃的了……您也知道,我家里有三个女儿,我的妻子又病倒了,您家离我们的房子最近,我就找您求助来了......您能借我一袋小麦吗?等明年有收成了我保证还给您。”
“您这是什么话,权当是我送给您的好了。”安迷修热心地说,将缪勒先生迎进客厅。“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再说您帮过我修葺屋子,这个人情我还没还上呢。”
“太感谢了,火车一直不来,真是难办。”缪勒先生叹口气,絮絮叨叨道:“您没有家室,或许会轻松些,但我可不行喽,我这把身子骨要供一家五口吃饭的嘴,一年干到头都是勉强吃饱,今年收成又差。”他很瘦,即使穿着大衣也能看出来他的肩膀瘦削,脸颊两侧略凹进去。
缪勒先生谢绝了安迷修让他坐下喝点茶暖暖身子的提议。他这时候才看到沙发上的雷狮,有些尴尬而友善地笑了笑,“您是尼克瑞斯先生的朋友吗?”
雷狮恢复了懒洋洋的躺姿,掀起眼皮瞄了一下缪勒先生,也没问声好。安迷修赔着笑说:“您别误会,我刚刚因为一点小事和我这朋友吵了一架,他还没消气呢,错全在我。”
他转身走进地下室,缪勒先生局促地站在那里,在尴尬的沉默中再次试图和雷狮搭话,“您是暂时住在这里吗?尼克瑞斯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一直没见他交什么朋友。您是第一个他主动介绍的朋友。可惜菲利斯看不到,不然他肯定会很高兴的,哎呀呀......”
“菲利斯教他做木工,还做了把小提琴送给他,他居然也拉得不错,那会我们都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定能干。”缪勒先生干巴巴的笑了两声,雷狮终于肯动了动他那尊贵的嘴唇:“是吗?”
“是啊,”缪勒先生显然为找到了话题而高兴,说话都流利了些:“您不知道吗?尼克瑞斯先生还有一个哥哥,虽然不是亲生兄弟,但关系可好了,每天都能看到赞德带着他的弟弟到处跑,偏偏尼克瑞斯先生那么温和老实,哥哥又是个不肯安分的主,跑去纽约没再回来了,唉……”
这时候安迷修扛着一袋小麦走了出来,缪勒先生立刻把自己抛出的话题丢在了脑后,喜滋滋搓着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前去接麻袋,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太感谢了,上帝保佑,可算得救了。”他太激动,一个没扛稳差点把袋子摔在地上。
“当心。”安迷修替他扶住袋子,把小麦抬到他肩膀处,确认拿稳了才松开手。缪勒先生乐呵呵地往外走,临走前还冲安迷修露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门被风砰地砸回门框,屋里再次陷入沉默。半晌雷狮开口问道:“你给了他多少小麦?”
“七十斤。”安迷修喝了一口凉透的茶水,拍掉手上的尘土,细碎的粉尘飘落在地缝间。
“这是第四个人。”雷狮看着微微颤动的门把手,“你会继续帮他们的忙吗?”
“那是自然,他们都是待我不错的好人,我没有理由不帮他们。”安迷修平静道。“我们这里人也少,需要的东西没那么多,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春天再重新买种子。”
“那之后呢?所有挨饿的人都来求你帮忙?像缪勒先生带走了七十斤的小麦,但是这些能够五口之家吃多久?暴风雪不知道会持续多久,肯定还会有人再来,你的粮食够一个镇的人消耗吗?”雷狮盯着他,似乎要从那双湖水一样的绿眼睛里扒出什么东西来,一连串的问句几乎是咄咄逼人。
安迷修的脸色连同声音骤然冷下来,“如果你是在担心自己可能因为我的行为挨饿,不必顾虑,我会留足给你的粮食——”
“闭嘴,”雷狮粗鲁地打断他,“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你就没打算考虑自己吗?为了给别人付出自己饿死也无所谓,还是你是圣人可以靠“谢谢”吃饱?安迷修,你不是神,你救不了所有人。”雷狮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几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安迷修感到莫名其妙,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大:“你到底怎么了,雷狮?不过是帮镇上的人一个忙,你为什么要这么反对?几袋小麦也值得你去愤怒吗?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你很了解我吗?”雷狮怒视着安迷修,“你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你的经历,我们在十月份的暴风雪之前根本不认识。是啊,我是不该管你,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把最后那几个字眼咬得格外重,几乎是咬牙切齿。
“镇上已经没有煤炭和煤油卖了,面粉和小麦也没有了,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别人饿死吗?”安迷修也有些火大了,但他依然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他看着安迷修皱着眉的脸,一股无名火气就直往头顶上窜。他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这么激动,为什么要因为这点无害的小事生气。他张了张口,剩下的话却全被沉重石块一般的窒息感堵回喉咙。那股火气驱使他大步走开,他暂时不想看到安迷修那张板着的脸,最后蹬蹬蹬地上了木台阶走进之前从来没有进过的阁楼,踩得木楼梯嘎吱嘎吱往下掉木屑。安迷修没有拦住他,也没有追上来。
阁楼上大体还算干净,只是落了些灰尘,杂物堆在一起只留出一块空地。这里的因为没有照明,比楼下更加昏暗,只从外面透进来灰白的光。雷狮也没计较就往地上一坐,才坐下又想起来衣服也是安迷修给买的,索性又蹭了蹭。
他的怒气还没下去,又产生一种挫败感。他一直以为自己十六岁那年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能够自如地掌控自己的情绪,但到了这里似乎乱了套,他无法控制地想要喊叫,想要破坏什么东西。他捂住额头,揉乱了自己的头发,这是他十八年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事实上这部分怒气的原因里安迷修只占一部分,或者说算个导火索。要知道,雷狮是关不住的鹰,是卷起的风浪,任何限制他囚困他的事物都会让他愤怒而烦躁,更何况他已经在这种条件下待了相当长的时间。
他坐着发了会呆,手边忽然蹭过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是差点被遗忘的贝基,这个可爱善良的小姑娘看见客人一个人待着生闷气,浑身散发着“别惹我”的气息,便好心地凑上前想让他好受些。在贝基的认知里,人类就算再不开心,看到露出肚皮打滚撒娇的它也会忍不住上前摸摸它,而它只要抱住他们的手喵喵叫两声就能让他们重新微笑起来。
不想雷狮却看都不看它一眼,手边摸到了个什么东西就往它身上砸。猫儿吓了一跳,蹦起来把杂物堆撞塌了一角,抖开长毛委屈地跑下楼去了,一声又一声哀怨的喵叫顺着走廊和地板窜上来直往雷狮耳朵里钻。
雷狮堵耳朵都阻止不了那尖利的声音,太阳穴突突地疼,气愤地又拿起刚刚没有砸着猫的东西又往远处扔。棍子似的东西旋转着在空中飞行了一小会,撞上了另一堆堆放的杂物,从旧书旧布料旧柜子中露出了某个带弧度的木器。
楼下的猫叫声终于停了,雷狮深呼出一口气,周围因为他的这番动作尘土飞扬,他不得不又站起来驱散周身的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远处那个特别的木器。
他愣了愣,好奇心暂时战胜了烦躁,慢慢走上前去,他必须很小心地踮着脚尖,跳舞一样跃过杂物落在空地上,以避免自己被障碍物绊倒,只是动作不那么优美。他可不想摔在一堆陈年旧物里沾一身灰还打碎某个器具。
刚刚他扔出去的“木棍”静静躺在布块上,雷狮这才看清这是一根装上白色马尾弓毛的琴弓,弓尾镶嵌贝母。弓身颜色偏浅,打磨光滑,一看就是很用心做出来的。
他小心地把埋在玻璃灯木块和油布下面的小提琴拽出来,并尽量不弄倒顶上的东西。小提琴和琴弓的木料是一样的,在琴身侧面刻上了一个小小的交叉剑形标记。可惜大概因为被搁置太久又经过雷狮和猫咪的摧残,光亮的漆面上添了划痕。
显然这是安迷修的小提琴,像缪勒先生提到的那样,是师父做给他的。从安迷修提到他师父的态度来看,他非常敬爱这位老先生。而现在这把小提琴却被放在楼阁里,许久没再取出来。
雷狮转转眼珠,抱起小提琴和琴弓走下楼去。
安迷修抱起哀嚎个不停的贝基,摸着它的脊背安抚它,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雷狮把它气着了。小家伙长得很讨人喜欢,亲人的性格让它成功地得到了所有见过它的人的喜爱,连自言不喜欢小动物的凯莉都忍不住伸手逗它。但显然雷狮不属于普通人一类,能拒绝猫咪的示好。
等猫不再嚎叫了,他把贝基放回地面,让自己重重地坐在沙发上。现在离做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活计也做完了家里也收拾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先前雷狮放在沙发边的书摊开画了插图的那一面,印着庭院中裹着纱巾漫步的女子,他试图去读一读,最后却发现自己在神游天外。
他发着呆盯着字,忽然听到有人踏上楼梯发出的嘎吱声,惊得一抬头,雷狮一手拎着小提琴,一手握着琴弓从楼梯扶手上俯下身看他,披着着阁楼上窗户洒下来的微弱银色薄光,他看上去仿佛拿着乐器的演奏家俯身向观众鞠躬,普通的深色外衣在他身上就像最高档的西装礼服。
安迷修张口,一时间膛目结舌:“你怎么找到它的?”他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小提琴,不知怎么的到了雷狮手上。
雷狮耸耸肩:“在上面发现的,它是你的吧?”
“......是的。”
雷狮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来,灵巧得像刚刚从楼梯上窜下的贝基,不由分说就把小提琴往安迷修面前一送:“拉给我听。”
“什么?”安迷修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拉过了。”
“我不管,我想听,”雷狮执拗地坚持,“而且介于你看它的样子,我不认为你完全不想碰它。”
他说的没错,安迷修确实无法把目光从小提琴上移开,他犹豫着接过它,抚摸它被磨出的伤痕,像在与许久不见的老友握手,触碰记忆里那一段充满阳光的日子。他记得菲利斯拿着锉刀锉木头,一边神秘兮兮地说要送他一个礼物,他拿到礼物高兴坏了,在空闲时间不停地练习,从一开始锯木头一样的声音慢慢练成了优美的乐章。赞德当时也年纪尚小,在他拉错音的时候笑他笨,却在外面到处宣传自己的师弟精于乐章,弄得他可尴尬。
现在,师父去世,赞德去了纽约,走前问安迷修要不要一起来,安迷修摇头拒绝说想留在这里。他目送师兄披上师父的大衣,迈出家门前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从此四五年都没再回来过。而安迷修默默地继续支撑着这个屋子,将小提琴放进箱子塞进阁楼。
他拧紧琴弦,翻出松香磨了磨琴弦。果不其然,琴弦和弓毛都过于陈旧,才刚拉第一个音就崩断了一根弓毛,动作也不够熟练。但那熟悉的声音让他想落泪。
他断断续续拉完一首《奇异恩典》,有些忐忑地放下琴。雷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下来,像个挑剔的评委:“我不想听圣歌。”
“我会的曲子也没多少,”安迷修哭笑不得。
他叹口气,重新架起小提琴,全凭印象拉起一首小时候听见大人们哼起的曲调。小提琴太久没调音,音准略有些偏移,却恰好给人打开尘封记忆似的微妙感觉。
明亮的曲调仿佛阳光照入屋子,让人想起盛夏的森林里高高荡起的秋千,枝头上每一片叶片都仿佛嫩绿的玻璃,轻轻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恰好风声渐息,周围一片寂静,音乐声就被衬得更加清晰。
一曲终了,雷狮手臂支在大腿上托着下巴,冲他眨眨眼睛,“还不错。”他评价道。猫咪也跃到雷狮旁边,暂时放下雷狮和它的那点恩怨,用尾巴环绕着爪子好整以暇地听着。这给安迷修一种错觉,好像那些旧日子都回来了,环绕在他身边,温暖了他的脉搏里的血液。
他最后被雷狮摁着拉完了所有圣歌以外自己会的歌曲,又勉强加了首扬基歌才肯善罢甘休。安迷修被雷狮的德行整得没脾气,但不知为何,他心中轻松了不少。
“圣诞节的时候,如果雪没那么厚,要不要出去走走?”安迷修放下琴喘气时提议,雷狮还算有点良心,走去厨房给他烧了壶水。“你似乎最近很烦躁,也许出去转转会好一点?”
雷狮倒水的动作顿了顿:“好啊,”他状似漫不经心道,端着热水走过来塞到安迷修手里。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的天气不错,连续放晴了几天,似乎暴风雪也不想打扰即将到来的节日。安迷修刚刚洗完碗甩掉手上的水,就看到缪勒先生隔着窗户冲他打招呼。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然后带着一个瘦小的女孩走远了。
安迷修看着他们,胸口的升起的暖意让他忍不住露出微笑。雷狮已经穿好外套在门口等他了,双手插着兜正抬头看他。
他们把猫在它的棉花小窝里安顿好,戴上帽子打开门踏入堆满积雪的街道。
这是雷狮第一次看到小镇的全貌,尽管屋顶和道路还覆盖着白色,但风同时也带走了一部分埋住房屋的雪,露出一栋栋钉了防水布的楼房。安迷修显然和镇上的居民都很熟,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和他打招呼,但尽管有节日影响,还是能看到大多数人是在强打精神,脸颊瘦得凹陷。雷狮听到安迷修轻轻的叹气声滑落在雪地上,又溜进他的耳朵。
他们在一座挂着招牌的木屋停下,布朗先生一个人坐在店里抽着烟斗,看见安迷修进来微微点头:“欢迎,只是火车一直没有来,我没有剩什么杂货可卖了。”
货架上几乎是空空如也,墙上挂了剩下的几双皮鞋和花布,看起来格外可怜。装豆子和小麦的桶里面什么都没有,装鳕鱼和猪肉的长形箱子里只剩下一点盐水,果干也卖光了。
安迷修拿了剩下的两个罐头去结账,雷狮瞥了一眼,是牡蛎罐头。空荡荡的店里甚至能听到鞋跟磕在地上的回声。
他们低下头,顶着寒风,沿着结冰后滑溜溜的小路继续走。路过的每一家店铺都大同小异,每一只装食物的桶和箱子都是空的。等到他们拿着买到的那一点东西回家时天色已经昏暗,夕阳余晖将草原照成玫瑰色,美得让人忍不住驻足。但街上除了他们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寥寥几家几家依然亮着灯火,兴许是煤油还有剩余。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见偶尔掠过的风声。
两个牡蛎罐头加了最后一些挤的牛奶煮成牡蛎汤,面包在烤炉里烤得金黄。餐厅里太安静了,雷狮很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但除了刀叉碰撞和炉火的噼啪声外屋子安静得出奇,连小猫贝基也没有出声,几近让人不安,他想说些什么,又发现没有话题可聊。
晚饭结束后,安迷修简单地拉了一首圣诞颂歌,但显然两个人都没有那个欣赏的心情,音乐也不能使他们轻松愉快起来。
第二天安迷修是被什么压在胸口的重物压得喘不过气而惊醒的,贝基正卧在他的胸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转醒过来,便轻快地跳下床。
安迷修掀开被子坐起来,发现贝基还端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他,然后低头用鼻子把什么东西往前推了推,邀功似的喵喵叫。那东西是棕黑色的,长了长长的触须和六条腿,后背油光发亮……安迷修拒绝去想猫儿在抓到这只之前会不会吃了更多这种“小零食”。
他小心地掂起蟑螂,扔进猫的食盆,伸手随意地拍了拍它的脑袋,漫无目的地想着如果实在没有东西可吃,他们靠这屋子里苟活的几只小虫可以活多久。这时他才忽然注意到窗外依旧一片漆黑,他习惯性地仔细查看外面的天空,没有云,会是个晴天。
雷狮已经起了,自己泡了壶茶坐在桌边喝。安迷修上次买了不少茶叶,这时候倒是庆幸当初做了那个决定了。雷狮见他走出来,露出他也同猫一般的笑容说:“早上好。”
安迷修看着他沉默了一会,问:“现在几点?”
雷狮站起身翻出昨天安迷修放在沙发上的手表摆到他面前:“凌晨四点。”
“你发什么疯?”安迷修没忍住骂了一句,要不是昨天睡得很早,他可能真的会想打雷狮一顿然后倒回去接着睡。
“我有一个想法,你肯定会感兴趣,”雷狮撑着脸颊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过来这座小镇的路上,在偏南大概三十英里的位置,经过了一个垦荒者的家——他恰巧备了很多小麦预备春天播下,或许可以试着向他买下那些小麦。”
“买他春播的种子?”安迷修惊讶地整理一团浆糊的思绪,“我觉得他或许不会同意的。”
“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了,”雷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火车开不过来,没办法补充资源,再这样下去会有人饿死,你也看到那些人们有多瘦了。再者,你怎么肯定那个垦荒者不是一个像你一样傻的好心肠呢?”他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安迷修闭上眼睛,长吐一口气,满脸无奈。当雷狮以为他要反驳或者说出风险太大时,他睁开眼,迷茫的神色被坚定所取代,“好,我们去试试。”
“那好,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安迷修通知了缪勒先生,告诉他一旦他们一天之内没能回来就召集人找他们。他取出橱柜里积攒的钱,牵出马厩里最优秀的马匹,雷狮毫不犹豫地牵出他自己的高头黑马,浑身没有一丝杂毛,“它叫'风暴',”雷狮注意到他的目光,挠了挠马的下巴喂它一口干草,“是我见过跑得最快的马。”
没有过多赘语,他们把两架拉干草用的大雪橇套上马匹穿过街道,东方的天空隐约闪烁着一丝光亮,视线所及的所有地方都披着银装,漂浮着浅浅的蓝色阴影,马匹呼出的热气如云朵一样升起再慢慢飘散。耳畔只能听见马蹄声和雪橇摩擦地面的嚓嚓响,厚厚的雪堆上没有任何生物的痕迹,只有风吹过雪地起皱形成略微起伏的雪浪。一片白色的了无生机的海洋。
被吹散的雪雾让人难以识别方向,找不到道路,他们只能根据太阳的方位来粗略判定方位。雪原反射着天空的浅蓝,到处闪烁冰晶的亮光,刺激着两人的眼睛。羊绒围巾仿佛形同虚设,冰水一样环绕在脖颈间不断吸取着身上的热量。
安迷修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僵硬得无法屈伸,他不得不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塞进衣服取暖,肺里仿佛也要结霜。实在冷得受不了了,还不得不从雪橇上下来运动运动,保持血液的流通。
他们已经走出不知多远,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没有可以做路标的事物,唯一一棵露出雪面的白杨已经被他们远远扔在身后。
“还有多远?”他冲雷狮喊,一张嘴冷空气就透过围巾的缝隙灌进口中,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们不知道那个垦荒者是否还在那里,是否留下来过冬,但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不知道,不过介于这该死的鬼积雪,往哪走都一样。”雷狮扯着嗓子喊,转过头来看他,这一会的功夫他的马就一步踏空掉进了雪洞,安迷修听见他隔着老远咒骂一声,也跳下雪橇去帮忙。他们艰难地走进雪坑把雪地踩实,再将马牵出。太阳高挂在头顶,它的温暖似乎丝毫传不到地面上。
雪坡在慢慢向下倾斜,他们终于在下午时走进一片平坦的洼地,似乎是一片广阔的沼泽。雷狮站在雪橇上四处眺望,沼泽地太大了,要是想绕过它必须掉头返回高地。忽然,安迷修眼尖地发现一丝灰烟从雪地里冒出。“那里!房子是不是就在那?”
雷狮又往前赶几步仔细观察了几分钟,“就是那里,”他肯定道,“走吧。”
他们匆忙地向前赶,但沼泽地比看着还要宽广,同时他们还必须小心时不时让马儿陷入的雪坑,等终于抵达时,阴影已经爬上天空。
他们在门前叫喊了一阵,一个满脸惊讶的男人把门打开,他的头发和胡须显然很久没有修理,长而杂乱地纠缠在一块。“快前进!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从哪里来?待多久?快进来吧!”他看起来非常兴奋,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他们劈头盖脸。
雷狮抢先一步站在安迷修前面,略微拉下围巾露出冻红的脸:“记得我吗?詹森先生。”
“是你啊,”那人冷静了些:“十月份我见到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你不是要去西边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说来话长,”雷狮还是那股轻松的语气,“不谈那些,我记得你种了很多小麦,我们来就是希望能向你买小麦的。”
“为什么?”詹森的表情变得警惕,“那些是我的麦种,我不能出售。”
安迷修只好向他解释:“大家都在挨饿,”他恳求道,“很多人前些天开始就没吃上过饱饭了。”
“那与我无关,”詹森先生说,“我没有义务去帮助我不认识的人,如果他们因为没有提前储备粮食而挨饿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你当然没有义务,”雷狮把手插进口袋,拿出一沓钞票,“所以我们可以用高价收购你的小麦,并且运回小镇。”
詹森看着那一沓钞票,显然有些犹豫。安迷修走上前,满面笑容地说:“詹森先生,我们需要你的小麦来使自己不挨饿,我们出的价钱比平常高不知多少倍。你完全可以用这些钱去种些其他作物。”
詹森像被忽然定住了一样,愣愣地看向他,“你是菲利斯的徒弟?”
“......是的,”安迷修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你师父帮过我很大的忙,这栋房子就是他热心地帮忙盖的,”詹森叹了口气,“跟我来吧,看在菲利斯的份上。”
他们最终以高于市场价三倍的价格买下了小麦,并拒绝了詹森挽留他们留下过夜的邀请,启程回镇。
他们在凌晨时回到家,重重地打开门踉跄地冲进屋里倒在沙发上,把熟睡的贝基吓了一跳。雷狮用最后一丝力气拔下满是霜雪的外套后就不愿动弹了,安迷修拿过一条毯子把两人在炉火边裹在一块,分不清谁的胳膊摁着谁,谁的腿又压到了对方的脚。他们疲惫不堪,并且寒冷,像窝在一起取暖的两只刺猬。
雷狮感觉自己手里被忽然塞了什么东西,扭头看见安迷修的真诚的笑脸:“昨天就想给你的,”他指着塞到雷狮手里的那一小袋红白条纹的糖,“之前留下来的,就给你当圣诞礼物吧。”
我又不是小孩,雷狮刚想反驳,但疲劳不允许他再说些什么。
安迷修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明暗暗,安迷修低声道:“明天把那些小麦拿到布朗先生的店里,让大家来买吧,按平时的价格卖,你的那部分钱我稍后会给你补上。”
雷狮的脑子昏昏沉沉,根本没有听清安迷修在说什么。迟来的温暖包裹了他全身,安迷修的声音也说越小,直到困倦的洪流将他淹没。
安迷修站在烤炉前忙活,他刚做了饼干,面粉和黄油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暴风雪早已过去,待到春日雪融,火车开来时雷狮就离开了,去申请他的放领地。最近他给安迷修来了信,提到他在隔壁镇定居了。“欢迎安迷修.尼克瑞斯先生光临寒舍,以偿还四个月收留之恩。”语气写得文质彬彬装模作样,笔迹倒是龙飞凤舞随意得很,安迷修能想象得到他那得意的表情。
凯莉寄给他的圣诞礼物也是火车开来时才送到,是一瓶深紫色的墨水,滴在纸上仿佛晕开一片星空。她听说暴风雪的消息之后又急匆匆写了一堆信件,可惜都没能及时送到安迷修手里。但他还是笑着一一把信回了,告诉她不必担心。
赞德给他写了信,说要回来看看他怎么样了,信纸上附了城市楼房的简笔画,说也欢迎他过来玩。
安迷修把烤好晾凉的饼干收好,一部分装进包装袋,他准备把这些饼干和信一起寄给雷狮,告诉他自己一定找时间拜访。
信纸和墨水钢笔一并躺在桌上,阳光正好,桌子上被投下一块光斑。贝基跳上桌,好奇地扑打光斑,灰白相间的尾巴尖沾上了深紫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无知无觉地踩出了一片梅花印。
end.
其实也许和关键词关系不大呢()
写了很长时间,中间反复卡壳,最终在死线前赶出来了,行吧
后半部分非常仓促,因为高三了很忙,基本抽不出什么时间完成,很多东西也没细写没写好,尤其是最后真的很小学生很儿童作文。但,就,这样吧。等以后有空了再修改,嗯,太累了
那么,感谢你读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