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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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在时间里。我是时间的奴役。我觉得世界上一切痛苦、烦恼和难以割舍的情思,都来自于这样一对冲突:时间的持续地单方向线性流动,而人的意识仅能停留于当下这一刻。维特根施坦说:如果将永恒理解为非时间性(Unzeitlichkeit),而不是时间的无限延续(unendliche Zeitdauer),那么活在当下就是永生。坦白讲,我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更分不清这两个德语词汇的区别。《逻辑哲学论》中有些语句是精巧严密的哲学体系的一部分,而有些更像维特根施坦随手写下的感悟,这句话显然属于后者。维特根施坦躺在战壕中,抽着烟斗,他正在经历两个殖民帝国集团之间毫无意义的战争。秋天,战壕的土壤硬而冷,原野上偶尔有兔子跑过,强健的后腿蹬在半埋的尸体上发出闷响。他随身带着铅笔头和一个脏兮兮的棕皮本子,写下的每个句子都简短精悍,并且用数字整整齐齐地编好。这样做是因为他时间有限,必须赶在下一次枪声响起之前把思维整理到纸面上。这是我想象中维特根施坦书写《逻辑哲学论》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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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霍夫曼的《沙人》中,一个少女体态的机器人被拧上发条,在舞池中旋转,从众多男宾之间划过。男青年纳塔那埃尔痴痴盯着她,陷入病态的思恋。在海德堡大学时,教我文学理论的老师姓Graf(“伯爵”),那段日子我闲时读大仲马的小说,因此印象很深。霍夫曼的《沙人》是他课堂上常举的例子,我的结课论文也是分析《沙人》。离开德国前,我去找他道别,特地带了一套中国邮票作礼物。适逢整点,楼道里的钟突然敲响,一只木头鸟呆滞的目光盯着白色墙壁。我特地背诵了几句德语的道别致辞,但准备落空了,他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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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施坦的语句让我感到绝望。像阅读西夏文,每个笔划都熟悉,连在一起却毫不认识。他的每个词语都不难懂,甚至语法也并不复杂,但拼搭起来却如同精密的齿轮,彼此紧紧咬合,外表平整光滑,内在重岩叠嶂。但总有几句看似无心的感悟或随手书写之语,像暗夜长灯一般照入我心里。我在上海大剧院看过一场《沙人》的舞台剧,汉堡或杜塞尔多夫一个剧团演的。整个舞台启用深蓝色布景,演员们画着浓烈的眼线和面妆,戴亮黄和火红的假发。在剧作高潮,纳塔那埃尔和机器少女奥菲利亚伴着钟表指针的滴答声僵硬地起舞。那是我去德国前一年,那时E.T.A. Hoffmann对我而言仅仅是一个存在于文学史期末考试复习资料里的名字,维特根施坦的作品仍搁置在我“能力尚不足以阅读”书单里。现在看来,那几年的经历真像一本蹩脚小说,写作过程中匆匆埋下了诸多伏笔,却又在情节发展中莫名其妙地全部回收了。真是一种奇妙而温暖的感受,我希望一生都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