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丽莎发廊》张巷
我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不应该明说,我知道,可我现在必须要正当且具体,像是在回答一件光荣的事情一样地说出来,甚至在万不得已时我要做出一件好事证明我是个好人。我就是要博取他的同情心,让他知道这样对待一个好人,不但会让他受到周遭的谴责还会让他的良心受创。他不能再这样盯着我了,从我坐到这里开始他盯着我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他甚至是目不斜视,带着一斤挑衅的意味找寻着我目光通行的轨道,再把他的目光顺着轨道发射,直到命中我的眼睛。我恨死他了,可我是个好人……
天气太热了,我不停地流汗,汗像胶水一样把裤子粘在了我的屁股上。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流汗。这种天气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忍不住抱怨,我有点后悔自己今天的选择,我不应该出门的。况且今天我也没有做什么值得被人表扬的好事,说我是个好人,我今天心里多少有一些没底儿。可我的好表现在里里外外,方方面面,比如:我在学校多次受到过三好学生的表彰,奖状贴满了一面镜子,这样我就省去了照镜子的时间,可以用来我做更多好事……额,是的,中午我吃一碗半面条,用鸡汤做的,我用了半只鸡。汤很清澈因为我坚持用小火慢炖了两小时。汤上泛着几圈油花,油不是很多,汤熬好之前我撇去了不少,上面还撒了葱花,抖了一些胡椒粉,因为一些事情,面条的口感有一些软烂但依然很鲜美,不是外面用鸡精勾兑的那种汤所具有的鲜美……总之是一碗半很清淡的鸡汤面,那半碗我只盛了汤,一样的调料。可我吃了四瓣蒜,吃面不吃蒜,是不对的。我吃蒜没有错,如果是吃完之后不与人近距离对话的话。所以在下午四点半左右,我刷完牙才心安理得地出门。这足以证明我很有礼貌,我很好。他还是那样讨厌地盯着我的眼睛不加以任何回避,仿佛我是他的什么东西。
我要像个粗鲁的人一样怒斥他卑鄙的行径,他完全侵犯了我的……我的,我的私人生活。不行,那样我之前的论证就全部被推翻了。况且那个人看着凶巴巴的,奇怪的是,他眼睛里似乎还闪着哀求的泪花。不行,我一定要像一个坏人……坏的好人一样制止他的罪恶行径。瞧,他身旁还有个穿着花哨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剪刀咔嚓咔嚓地来回走动。那个人的表情怎么突然变得可怜起来,两只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得我有些于心不忍。我是个好人……那个人好熟悉,再熟悉不过了,妈的,那他妈是我。
居然是面镜子,居然是我没发现。那个惹得我烦躁至极的人居然是我,我眼花了是吗?这里为什么会有一面镜子?我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我的衣服湿透了。我是个一个月未修剪头发导致鬓角毛发炸起,刘海盖住眼睛的邋里邋遢的男人,我为什么是个好人。
这家叫丽莎理发店的理发店,坐落在玫瑰巷深处,离我家不远,是个标准的发廊,我们这里不管理发店叫发廊,理发店就是理发店。可这家店,连店员的运动轨迹都必须是直来直去的,内部空间仿佛一截松垮又逼仄的直肠。不叫发廊就不生动了。可这不是我来这家店的原因。我是受邀来参加他们的开业酬宾活动的,我是宾客之一。
下午四点为什么会停电?每天都是这样吗?不会只单纯的是因为我来了,就把电闸关了吧,为了让我热得傻子一样怯懦又勇敢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为自己壮行了十几分钟?为了看我笑话?理发师不用再装了,我知道你已经憋不下去了。
笑吧!
持续做工的推子已经变得滚烫,像一块熟烙铁不时挤压我的头皮。镜子里的我露出痛苦的表情。这挡头发的该死的破布,把我快要焖烂了,这些事情我都能忍受,但刚才一件事简直激怒了我,一位染黄毛的宾客坐在我的左边椅子上,他摘下头顶包裹的潮湿的紫色毛巾,搭在椅背上,心安理得地点燃了香烟。火苗从打火机嘴里钻出来的一瞬间室内的温度瞬间飙升,甚至火苗缩回去之后还是那么热。直至现在依然是那么热。这间屋子是直筒形状的,通风困难,烟雾只能走到门边,推开门才能出去。问题是没人替它开门,门紧闭着,只为保留两个小时之前残存的冷气,宾客的烟就不是宾客了吗?什么态度。我要窒息,我要死了,我受不了这种被香烟挑衅的侮辱。黄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向我看了过来。我看见镜子里的我愤怒得直颤。
不瞒大家,这家店的装修还是很考究的,绿色的墙壁上粘贴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港星的海报,张国荣、BEYOND、黎明、邱淑贞、周润发、成龙、朱茵、周星驰……不少的海报都能精准地勾起我童年积累的记忆。四面镜子无意间在视觉上弱化了空间的狭小。屋顶的古铜色的吊灯古色古香颇有艺术气息。如果不停电的话,我想我会悠然自得地聆听着剪刀切割我长发上陈旧往事时的声响;水流流经发根时清澈的乐曲;还有店内慢节奏的抒情歌声,这一切在不热的情况下来的都会无比轻松。可现在我快燥热、苦闷、愤怒、悲伤……仿佛每一个负面情感都对应着一根我悲催的头发。沉重的碎发掉在了搭在我上身类似雨衣的墨绿色披肩上,它们快把我压垮了。
现在我不再留心镜中的我表情,因为我知道,我的烦闷一尘不变。为我剪发的师傅是个年轻人,他剪得不算熟练,却很认真,在我头顶这块表面积不足四平方分米的区域他已经工作了半个小时。现在称呼他为师傅似乎有些为时过早。他矮矮胖胖,小眼睛,头发是乱色绿一块紫一块,灰一块红一块,不是我能欣赏的来的潮流。他的肤色黝黑,服饰华丽,再搭配上他的头发,仿佛只是为了验证负负得正是个谎言。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了,对照镜子里的自己,我显得是那么英俊,鼻梁是那么高挺,眼睛是那么有神。啧,他黑肥的手简直像是一只癞蛤蟆,高傲地趴在我的头顶。他小心翼翼地扭转着我的头,我难以控制镜中自己难掩的鄙夷。呼——总算要剪完了,我要赶紧离开这里。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隔壁的果茶店点上一大杯满冰柠檬水,坐下来,好好享受冷气的爱抚。想到这里,空气似乎变得清凉许多,我有些焦急地看着镜子里的理发师,他也看了过来,我们的目光对视。他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是看好人时的眼神。莫非,他看出了我眼神中的嫌弃?他暂时离开我,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把类似于家用的剪刀,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对着我的头发,自视满意的东一刀西一刀,修剪我较长的毛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那把剪刀异常尖锐,简直像一把兵器。现在,他戳瞎我的眼睛比弄断一根头发还要容易。如果他想省力气的话就可以把剪刀弄一个差不多大的开口,比着我的双眼刺过来,然后再顺便齐齐一剪,剪断我引以为傲的鼻梁。如果他想,他干脆就可以直接拿剪刀剪断我的喉咙。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剪得这么慢,他是在寻找机会,他嫉妒我比他英俊,他嫉妒我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清凉念头。我要死了。
我额头的汗水流到了眼睛里,刺得眼睛火辣,只能不停地眨眼,可我不能闭眼,我要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预防他趁我不备取我双目。他看出了我的不适,问我是不是头发掉眼睛里面了,用不用帮我。呸,虚情假意,你是要趁我完全放下戒备,再来实施报复吗?我说不用,掉出来了。他哦了一声,从桌子旁边拿起一个推子,在我的鬓角边工作起来。虽说他现在是一个危险的人,但不可否认他是我此生经历过的剪发最细致的理发师,我相信如果时间充足他可以为顾客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做出一个令它们每一根都很满意的发型。
店里只剩下我了,那个可恶的黄毛早走了。就连与发廊老板攀谈了很久的大叔也已经回家去做晚饭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已经不再那么闷热。我困了,没有什么精力去纠结自己这一刻的生命。我的眼睛半掩着,我隐隐约约看见,中年男人推开门,屋内浑浊的空气整齐地走了出去,发廊里褪去了一层颜色,红色的夕阳走了进来,无视我,坐在坐着我的椅子上。镜子里,我的头发暂时变成了红色。那个大叔脱去上衣搭在肩膀上,顺带点燃一根香烟,穿过烟雾,消失在发廊大门关闭的间隙。服务我接近两小时的理发师,侧身走到门边推开了门,用一把理发师坐的圆凳堵住了贴满海报的玻璃门。他坐在圆凳上,也点燃一根香烟,认真地抽了起来,不像是在休息。这次来,我好像只是来剪头的,我的目的明确,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头发更加顺应他人的审美。让自己像一个正常的人。这不值得用去那么多时间。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我不再着急,我欣赏着镜子里自己火一般的头发和自己,缓缓扯下披肩,向着外面走去。
当我回头时,天已经黑了。丽莎发廊梦一样消失了。
2023.7.15 张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