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把心借我
第一个礼拜 转眼,五年过去了。 小镇上那些坚韧而勤劳的人们终于算是挺了过来。河流再一次温顺,房屋再一次建起。等炊烟再次高飘,民歌再次悠扬,更多的人便寻着热奶与啤酒的飘香高兴地回到了这片令他们又爱又恨的土地。 他随父母回来时,正巧赶上礼拜。 是啊,这多么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今天不用学习,也不用工作。去找她吧!去见她吧!可敬的神明在顺水推舟! 马车上虽然颠簸,可他依旧悄悄地低下头来,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来再次暗暗祈祷了一番。 他现在可是个虔诚的信徒了。 在过去的五年里,作为裁缝的父亲也因为他的虔诚而得幸,自从补救了一件贵妇的礼裙后事业便蒸蒸日上,一全家人都体面了起来。 父亲涚,等他再长大一些,要送他去军营。让他在那里磨练成长,当然最好是能立下军功,这样以后说不定能娶个贵族,或者是这位——就是那个银行家的女儿…… 不要。他想这样说,可是话到嘴边却消失了。 他不敢忤逆父亲的想法,就连能回来也是在他好不容易才说动的母亲,看看能不能在洪灾后家乡买下一大片土地,以后做一个庄园主在这里养老…… 咳咳,反正,总的来说,无论是出于什么利益啦,炫耀啦,施善啦之类的,父亲最后还是同意了。 安妮娅喜欢礼拜。 她的生日就是一个礼拜日,不过更准确的来说,是七个。从她那亲爱的大胡子慈父吹拂落第一撮木屑到用圣水与鸟羽令她睁开了眼,一共用了七七四十九天。 安妮娅活啦!来不及着衣,她便兴奋地转起来,跳起来,每一寸皮肤和关节都上好了漆与油,散发着淡抹的木的香气;每一缕发丝和纵线都梳好了形与制,显现着柔美的人的秀丽…… 安妮娅,快乐的安妮娅,人见人爱的安妮娅。 奶牛场和风车磨坊的薪水其实并不算高,但是牧场主和磨坊主的女工们都很喜欢她,待遇也不错,于是她便一直做下来了。 礼拜时,当教堂里的颂歌响起,工作中的安妮娅往往也会不经意地望向远处山坡上那唱诗班的方向。 一般而言,大部分善良正义的镇民们往往都默认她的特殊,她不用去做礼拜和吃清食,而她也用礼节和勤劳来赢得尊重,教士们也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日里,牧场主也一般不会把什么事安排在礼拜日,但勤劳的的安妮娅总是会在礼拜日在牧场里收拾一番;再去磨坊里整一整那堆面粉袋。 她又不会感到劳累,而且又非常喜爱整理,那些摆放的整整齐齐的—— “咔” 细小的声音和卡顿从关节处传来。 可是今天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右臂僵硬起来,是里面什么地方的小零件滑丝还是磨损严重了呢? “ 明明早上起来时没有问题啊。”安妮娅再一次左右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活动活动手指。随后目光便移到了面前脚下的最后两桶牛奶上。 “反正中午父亲就回来了。” 她向牛奶桶走去。 河岸虽然变了样,但他还是认出来了这条路,这片土地。 洪水早已退去了,而教堂那细削的顶尖里还在唱,吱吱呀呀的风车还在慢悠悠的运转。 还会有什么在原封不动的等着他吗?儿时爬过的歪树和那条老狗? 马车拐过弯来,新铺的石板路前远处的白色教堂越来越大。 “怎么还去教堂啊……”男孩小声嘀咕了一句。 母亲听见了,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又对孩子父亲说:“让他下车转转去吧,坐这么长时间的车,头都晕了。中午让他来教堂等着就好。” 父亲想了想,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于是扭头让车夫停了下来。 父亲说,等到明年再长一岁,就该正式地跟着我去做礼拜了 儿子点了点头。 蚂蚁还没有成功来得及爬上轮子时,马车便继续上路了,越走越远。男孩也看了看被车辙压断后又恢复了秩序的蚂蚁队伍,不一会便拐进了小巷子里不见了。 男孩这才知道蚂蚁构成的黑黑的河去了哪里,原来是因为它们找到了一片白色的海。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旁边的地上小心地用打满补丁的灰色裙摆擦拭手臂,柔顺的金发披在双肩。脚边是一桶牛奶和一个空桶。 “安……” 女孩抬起头来,也发现了眼前的人影。 “安妮娅姐姐?”男孩说。她似乎还是五年前的样子,一点没变。 当然除过坏了的胳膊。 “我来帮你吧?” “谢谢。”安妮娅优雅的鞠了一躬。 一条胳膊断了,另一条的力量也受到了牵连,使不上劲。她已经想了好一会办法来对付这桶牛奶了……他来的真是时候。 于是两个人一起努力,一起将牛奶桶提到了墙角。 “呼——”男孩装模作样般的擦了把汗,假装不经意的问道“你还在这里工作?” “嗯,还有风车磨坊。大洪水之后,哪里还扩建了,你……你知道吧?” “嗯。知道……” 两个孩子朝着教堂走去,边走边说,谈论的过去和故事。 中午,礼拜结束了,教堂的大门敞开,镇民们走了出来,有的虔诚的信徒流着泪,有的普通的信徒满不在乎。 两只粗壮的大手分别牵住了两只小手,两位父亲分别带着自己的孩子朝相反的方向走下山坡去。 两个小脑瓜今天意犹未尽。 第二个礼拜 勒维洛斯先生是个体面的绅士,手艺精湛,风度翩翩。曾经他就是这个小镇里最好的裁缝,今天也是。 五年后的现在他重返家乡,非但没有像其他游子甚至冒充游子的外地流氓缠着镇长索要补偿,而且主动向镇长提出要给小镇投资,向教士们提出要捐一笔善款。 于是这位先生几乎是在一夜间便就成为了小镇上最值得善良正义的镇民们所尊敬的。迷上了他儿子的孩子们也多了起来。 现在他的父母天天跟着镇长或教士们去视察土地。而孩子也天天跑的不知踪影。 可每天晚上儿子回来时,父亲都把他害羞潮红的表情看在了心里。 那个少年又来了。磨坊里的女人们老远就认出来他。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吧,别看他来的日子不长,但就连牧场里的奶牛们想必都认得了他。 因为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安妮娅,两个人无话不谈,要是安妮娅的事情多,他还会帮一些忙,甚至直接出钱把货买下来,再要求免费送给路人。 再接下来,他便直接拉起她的手,快乐的跑了出去!去草坡,去河边。 这种特殊的快乐不知为何令安妮娅感觉心底里痒痒的,暖暖的,似乎胸口里的什么地方软了? 时光啊!岁月啊!嬉闹累了之后的男孩痛快地笑着躺在了草坡上,大口呼吸,胸口起伏,而安妮娅也走了过去,躺在了他的身边。两只小手牵在了一起。 稍微消停一点吧,又到了黄昏。 天气很热,不过傍晚还好。草坡上总有丝丝的风,卷扬起一些草屑,便稀释了暖阳的温光。此时的天光却干净的很,穿过了厚厚的云,亮亮的,碎碎的。 五年的光阴逝去,安妮娅不再是他的“姐姐”了,待明年还会成为他的“妹妹”,再以后的日子呢?等他老了呢?以后,以后…… 云海波涛汹涌,天边泛起了克莱因蓝。 西北边的卷积云群在风中被吹散,又再次重组。仔细顺着刺破了的阳光向上看去,雨云不止一层。往上,再往上,深色的云成了暗蓝的天的淡淡的薄薄的纹,皱褶着叠在一起,像嵌在海底的岩石。 “安妮娅……” “嗯?” “嗯……我……你……” “我知道。” 男孩的心似乎停顿了一下。 他看向了身旁的那张脸。 可爱,快乐。 安妮娅的父亲从来没有给过她悲伤。 此时的阳光收束,夕阳和晚霞全都被积雨云拢住了。黄昏的余晖就在这浓郁的乌云心中狠狠的烧,使其也透露出一点惨烈而悲壮的腮红色柔光。 “你喜欢我。”安妮娅口气平淡,边想边说,“这我知道,我能看出来,磨坊和牧场的姑娘们也给我讲过这些那些的。我也喜欢你呀,喜欢大家。” “呃不,不是的……嗯……”男孩有些诧异和犹豫。 “难道不是喜欢吗?大家明明都生活在一起,互相喜欢……怎么了?”女孩突然看见他的眼角亮晶晶的。 “我,我喜欢你不是这样的‘喜欢’,而是非常非常非常的那种。你的明白吗?”男孩突然坐了起来,女孩也跟着坐了起来。“就是爸爸和妈妈之类的那种喜欢。就是‘最’……就是……” 有一个字眼是那样的很难开口。 可女孩却把突然温柔地将他抱住。 太阳消消沉去,最后的余辉刺破了雨云,照耀在了他们那片山坡下教堂的塔尖之上。 明天就是礼拜。 今天的晚餐桌前却多了一个人。 勒威洛斯再一次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少女的服饰粗劣但干静整洁,举止虽不优雅但端庄适宜。 儿子有些兴奋,像礼待贵宾般穿着端正,晚餐时主动替她两次用大量蜂蜜抹上面包端到她的盘子里——她似乎只能吃这个。 而母亲也竟有点高兴。她觉得儿子的眼光不错,跟少女聊了很多,边吃边夸赞老木匠的手艺。 儿子为父亲端来了一杯酒,又给母亲上了一杯。 他在等待父亲开口。少女也在等待着。而母亲则豪迈地将就一饮而尽。 父亲张开了嘴。 “唔……这酒果然不错……对了,那老木匠开过价了吗?” “开价?” “对呀?没问?还是说也是让她先干几天试试?我记得还有件女仆装呢,不过有点大,完了让你爸裁一裁……外出时也能把她带上,这个比养条什么猫狗风光多了,怎么了?” “不,不是的。”男孩大惊失色。 父亲看向了他,而他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 餐毕,父亲才终于开了口。 “请你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父亲!” “你还敢坐在那里?我叫你滚出去!”父亲突然怒目圆睁地炸了起来,站在那里狠狠锤着桌子。“你用什么手段迷惑了我的儿子?魔鬼!” 儿子、母亲、少女也一并起身。 男孩不再认为酒才会让父亲变的可怕。 母亲不再认为女孩是表面的温顺可爱。 少女不再认为她还应该继续呆在这里。 少女鞠躬后匆匆转身,而男孩则拉住了她的手。 “放开她,让她走!”母亲尖叫道。“看在你那老木匠主人的份上,别让我举报给城里的教团骑士,烧死你!烂木柴!” 儿子还想说什么,父亲则直接伸手一耳光扇了过去。 男孩一个踉跄便倒在了地上。 女孩跑了出去。 哗啦啦…… 她最害怕这种天气。天空灰蒙蒙的,而现在更是可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冰寒刺骨的风。 窄窄的屋檐连下无数条丝线,滴答在洼里,映着灯火,映着她的脸,涟漪将她打碎,波纹闪亮着凶恶锋利的刃光。 她感到了窒息和沉闷,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胸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坏了,零件崩裂,滑丝,满满当当却又空空落落的。 她无助地坐了下来,感到头昏脑胀。 远处的一颗昏黄的光在动。 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向街道那边看了过去。 近了,近了。那是两个光源。 一个一呼一吸地跳跃着红色的火星,一个一闪一晃着黄色的灯光摇曳。 烟斗,提灯。 她失去意识前紧紧搂住了打伞而来的父亲,父亲则轻轻凑在她的耳边。 “对不起。” 回家之后,父亲喘着粗气,把她轻轻抱到了工作台上。扫开一旁的图纸,拉开了一个又一个抽屉,终于找见了那个晶蓝色掌心大的瓶子。给她的眼中滴上了几滴忧心草的上所以结的露水,然后向后倒在了椅子上抽起闷烟来。 烟斗里的火星一跳一灭。 天亮了,女儿醒了过来。她看到父亲为她守了一夜,她想起…… 她的胸口一沉,忍不住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呜呜呜……爸爸……” 清澈温热的泪水流下,却并没有腐蚀掉她的脸。她的胸口里也舒展起来,柔软的角落冰凉。 父亲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直到外面远处教堂里的钟声响起。 今天是礼拜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