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死于草木之秋
人的生命,原来是这样轻啊。
——题记
我上一次见到何再青已经是去年春天了。
从前的时光慢,好像每一天都在呼吸着冷空气的清晨中开始,在漫长的上午过后再在阳光普照的中午打个照面,再过一个下午到了黄昏,在傍晚的凉风中用过晚饭,黑夜还有两小时看电视的时间,然后就到了洗漱睡觉的时间……日复一日。
所以所谓熟人也是真的熟人,好像这个人已经在你的生命里几百年了,从你有时他就有,哪怕你还没有一百年的岁月呢。
何再青是我的一个朋友,住在我家后面一排的巷子里,和我家时常有来往。
但在年幼的我看来,这来往也不过仅限碰面点头、互送饭食以及一些有的没的没必要的谈话罢了。可是彼时的我却完全觉得这毫无用处,偏偏父母还极为看重这些事情。但如今想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除了这些小事,也就不再剩下什么了罢。
我那时老想着到外面去。所谓到外面去,就是到城市里去,到我阿姨叔叔们居住的那些楼房那边去。
我虽然住在镇上,但镇上的人我并不熟识,镇子上的孩子也和我都不认识,我们也不是朋友,也没法一起玩,周围也没有别的小孩,我愈发感到孤独。
何再青是一个有特点的人。我这么认为是因为他的长相一般,说话一般,做事也一般,而人如果一般到了极致反而会逆向产生一种特别感。这反而使我开始觉得他是一个有特点的人了,就譬如,你看,这个人他叫何再青。
我们那一片住着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但是他们从来不死,还很有精神地照顾菜园和看大门,宛如种植在这里的树木,话也很少,眉目是和善的样子。因而我养成了以貌取人的习惯。与其说是对哪一类人有偏好,不如说是对过去岁月的怀念。倘若没有过去的岁月,又何谈现在的我。倘若没有过去的岁月,现在的我又应恃什么而立足于现在?
我那时常偷偷跑出家,到外面去玩,而路过何再青的菜园时,他总是拎着锄头或水壶,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也从不跟他打招呼,直到傍晚,父母找到我带着我回家去,我再次经过菜园,何再青有时在那里,和我父母打个招呼,有时也不在那里。
时光飞逝。
我看到大雪纷扬地落下,掩盖了过去的一年,仿佛过去的一年都从这时起被锁进一个盒子,然后我们才能开始新的一年。
我也已经搬离从前的地方一年了。
去年夏天和今年夏天,可曾相似否?
绿树和蝉鸣,仿若一张明信片,被我夹在回忆里。
吃饭时,父亲突然说起:“何再青死了。”
我又问了一句:“谁?”
父亲说:“何再青呀。那个何再青呀。”
我诧异:“他怎么会死了?”
父亲似乎是不满意我这个回答:“人到了时候了哪能不死。”
我明白了,我又问了一句:“他怎么死的?”
父亲说:“就……老死的。”
父亲又说:“你这问的什么问题?”
我说:“我就想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病之类的缘由……”
父亲说:“人老了,身上肯定有症候。”
这时我想起了他们刚刚说到的一个关键的问题:时间。
“他什么时候死的?”我问。
“去年……秋天吧。”父亲说。
后来我看见过很多描述死的诗句,句子一类的东西。可是让我最身临其境,开始感受到死亡可以存在于一个人心里的,莫过于何再青的死了。
他是死得那样安静,以至于我以为他活得也是那样安静。
主要是因为他也没有那样老,头发还不全是发白的,有很多灰色,身材消瘦,肤色发黑却没有老的得全成褶子,不似敬老院的老人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所以对于他的死,我会觉得很吃惊。
往昔在我脚底下的草木树根,也多是一年生的,可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罢了,那地方老早就是化工厂的治下了,我不也正是为此才搬离那处。和那地方,还谈什么生命的生存,有什么生存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