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神藏 第三章 染香
“妈妈，您怎么不说话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亦步亦趋的跟在一对夫妇身后，心中惴惴不安。
明明刚才在宴会上还挺开心的。女孩心里想着。
“先回家。”察觉到妈妈的声音不再如刚刚那样亲切，反而带着刺骨的冷意。女孩心底又是一沉。
父亲在她眼中向来伟岸的背影在此刻也显得有些阴翳，为什么会这样？
三人就这么沉默着回到了家中，黑漆漆的客厅重新被吊灯重新点亮，却没能驱散女孩心里的忐忑。
父亲将皮外套脱了下来，挂在了衣架上；母亲也取下了光鲜的发饰，将其置于梳妆台上。虽然还什么话都没说，不，应该说，正是因为什么话都没说，所以整个家中的气氛才如此浑浊和压抑。女孩一个人端坐在沙发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处理了一天的公务之后，还要应朋友邀请参加宴会，即便是如莫销魂这般钢铁之躯，在靠到沙发背的一刹那，眉宇间也闪过一丝疲色。
但也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的眼神恢复了锐利，而锋芒毕露的对象，却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莫染香。
齐清影也终于来到了女孩对面的沙发前，挨着丈夫坐了下去。
“染香，你知道的吧，你的妈妈我——齐清影，是一名法官。”法律界赫赫有名的“铁面”，第一次对自己的女儿展露她在法庭上的气势。
小染香自然是清楚自己母亲的职业的，甚至父亲隐藏的职业，她也再清楚不过。这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郑重告知她的事实。
“你的父亲，是世界闻名的摄影师，同时也曾是‘武神榜’排名第九的武者。”如果有了解地下世界的人，听到齐清影的这句话必然会无比震惊。
十年前地下世界叱咤风云的 “无痕”，竟然是摄影界近年来异军突起的“新十杰”之一——莫销魂？！
女孩的头越来越低。她一直以父母为骄傲，因为他们都是各个领域，甚至是多个领域的传奇，那身为他们女儿的自己呢？
莫染香比任何同龄人都要早熟和要强，因为她通过父母提前认识了真正的世界，也早早确定了自己的方向。
所以她也懂得了藏拙，学会了波澜不惊，知晓了利用舆论为自己造势，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就如同先前在宴会上的那样。
“是不是在心中窃喜？觉得没人看到，觉得自己一个小孩子靠一点演技骗过了所有大人？”莫销魂的声音随着话语的递进越来越高，在宽阔的客厅里回荡。
“是不是很自豪，啊？！”
小染香身体一颤，嘴唇想要张开，却在心底生出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她的嘴死死缝住，她没有开口。
泪珠已经开始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小染香努力克制着，她不能哭，她不想哭。
齐清影看着女儿泫然欲泣的模样，面无表情的问道：
“你过来，站在妈妈面前说，是谁先动手的？”
小染香不想过去，但脚却跟不听使唤了似的踩上了松软的地毯，一步步操纵着她这个主人走到了母亲身前。
“是……是她。”
啪！
迎接她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小染香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她不可置信的望着母亲，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但就在几秒钟后，红肿的脸颊又如冰雪融化般褪去。小染香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
“你觉得你父亲是在用真气悄悄帮你疗伤？不，这是我嘱咐他的。”齐清影的话打消了女孩心中的侥幸。
“从小到大，我和你父亲没有打过你。因为我和他都认为，批评教育足以适用于非原则性问题。棍棒教育不仅损害身体还违反法律，但今天，你犯了原则性问题。”
齐清影轻抚自己的手心，一字一句道：“所以，我再问一次，谁先动的手？”
“就是她！”比上次更加坚定的回答，换来的是比上次更重的一巴掌。
“这两下应该足够打消你心里的那点鬼祟心思了吧？”说话的不再是出手的齐清影，而是父亲莫销魂。
“最后一次，莫染香，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小染香咬着下唇，经过漫长的挣扎之后，她一边抽噎一边说道：
“是我，是我先踢了她一脚。”
齐清影轻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轻声道：“染香，知道为什么这次打你的是我吗？”
女孩摇头。
“因为，我刚刚在没有了解事实的基础上，在公共场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做的真棒。”每一个字，不仅重重打在女孩的心头，更是打在齐清影自己的心里。
齐清影在当时轻信了自己的女儿，女孩的伪装确实天衣无缝，她事后的冷静陈述，都与另一个女孩的歇斯底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孩子沉着冷静的模样在众人面前给齐清影挣足了面子，以至于让身为法官的她忘记了取证不可偏信的道理。
啪！
在女孩震惊的目光中，齐清影毫不留情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雪白的容颜上多了一个乌红的掌印。这一下，她用上了真气。
女孩被此景吓得低下头去，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销魂，不准用真气给我疗伤。明天，我们一起去给那个女孩子和家长道歉，这个掌印在我们获得他们原谅之前不要抹去，也不许用任何方法遮住它。”齐清影斩钉截铁地说。
虽然有些心疼妻子，但莫销魂此刻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温柔的对妻子说了一句：“好。”
随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几乎失语的女儿，抬头眯了眯眼睛，似是在思考什么，又终归合上了双眼，轻声道：
“染香，别哭，把头抬起来，看看你妈妈。”
小染香微微抬起一线，只敢用余光向上瞟。
“头再高一点，忘了我教你的吗？永远直面！”女孩闻言，眼中恢复了一些神采，终于让小脑袋回到了水平线上。
她看到了妈妈脸上清晰的掌印，看到了妈妈眼中隐藏在失望里的歉疚。
她一定很疼吧？她又在愧疚什么？自己的行为，却要让自己引以为豪的父母来承担责任。这就是她的追求吗？
“对不起，妈妈爸爸，我不哭了，我要面对错误。”小染香郑重地鞠了一躬，抽了抽鼻子，又用手臂揩去了泪水，再次抬起头时，她虽双眼通红，却只余泪痕。
齐清影眼中闪过欣慰之色，莫销魂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走到了女孩的面前。
“染香，《道德经》第八章的第一句，还记得吗？”
“记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声音虽然还有些嘶哑，但小染香还是分毫不差的将其背诵了出来。
“你一直喜欢这本书，所以背的很好。但光背的好是没用的，重要的是在心底认可它，在行动中用好它。”莫销魂背着左手，右手抚摸着女孩的小脑袋，接着补充道：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
莫销魂收回了右手，又踱步到茶几旁，打了一杯水，走回到小染香身边。
“你这次装作柔弱冷静的受害者，对比另一个女孩大失风度的哭喊，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以柔克刚？”女孩一言不发，但眸中的闪烁佐证了父亲的猜想。
“水不是因为要克刚而选择成为柔，而是因为它性本为柔，自然可驰骋天下之至坚，以无有入无间。”莫销魂说着，将水杯中的水倾倒了出来。
“千万不要给事物之间强加因果，或者颠倒因果顺序。”
女孩凝视着清澈的水沿杯壁淌下，渗入父亲脚下的地毯，浸作逐渐扩散的水渍。
“不择手段，只能赢得一时的优势，却会让你丧失一生的自我。”
莫销魂心底清楚，孩子并非一定是明白了道理，而是为了父母选择了妥协。但妥协只是搁置问题，作为父母，他追求的是彻底解决问题。用武者的话来说，是借此机会扫清女儿的“心魔”。
齐清影看着若有所思的女儿，也明白了丈夫准备借此机会进行批评教育的想法，于是开口道：
“染香，你知道爸妈对你的期望是什么吗？”
女孩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成才成器！”
莫销魂和齐清影对视一眼，皆露出苦笑，这个答案对寻常家庭或许是满分，但对于莫家夫妇而言，这个答案就过于“刻板”了，而这归根结底还是他们两人的问题。
“孩子，你要明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莫销魂语重心长道。
“爸妈不需要你成‘器’，只需要你成为自己，寻得自己的‘道’，然后保持自我，将其贯彻下去。”齐清影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莫销魂把杯子递到女儿面前，示意她拿住：“水无常形，这个杯子决定了这杯水以圆柱的形式存在，你可以塑造属于你自己的杯子。”
不需要成器……
不需要成才……
看着女儿似有所悟的样子，莫销魂也知道不需要再灌输更多了，适可而止，让孩子慢慢消化。紧接着，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妻子说道：
“清影啊，你知道那个护着咱们家染香的那个小男孩叫什么名字吗？”
“小男孩？哦，那个是我司机老楚家的孩子啊，好像叫……”
小染香也像是想起了什么，嘀咕道：“楚苍茫。”
“哦对，楚苍茫。你是说，他护着咱们家染香？就是在被那个女孩追打的时候？那我得跟老楚打个电话谢谢他。”齐清影一向雷厉风行，准备直接掏手机就打过去。
莫销魂赶忙把妻子拦了下来：“你看看这都几点了，人家说不定都休息了。咱们明天本来都要去道歉，顺道再去老楚家道谢嘛。”
“也是，正好他们也是同龄人，应该也可以聊聊共同话题。”齐清影觉得今天的话题对孩子来说有些沉重，正好明天也是周末，带孩子去放松一下，劳逸结合。
“嗯，可以先发个微信通知一声。”莫销魂认为今晚的教育工作应该告一段落了，于是对女儿说道：
“好了，赶紧去洗澡吧。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不少事呢。”
小染香点了点头，又给父母鞠了一躬，然后拍拍自己的脸蛋，在父母的注视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她取出了之前揣在口袋里的那一张叠好的纸片，这是那个衣着朴素、性格冷淡的孩子在临走前递给她的东西。
“回家之后，如果哭了，就拿出来看看吧。”
女孩想努力回忆当时那个男孩的眼神，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当时的她沉浸在了自己“诡计”成功的喜悦之中，外界的一些存在都被她自动过滤掉了。一念及此，她又涌起了几分愧疚。
随后，她慢慢展开折叠的纸片，那是……
发怔了一会儿，女孩恍然回神，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才将纸片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放入了自己的笔盒的最下层，用厚实的文具将它掩盖。
想起了父母的谆谆教诲，小染香望着窗外的霓虹灯映照的星空，喃喃道：
去……成为自己……？
去塑造……自己的杯子……
这一夜，女孩从小染香蜕变为了莫染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