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刺客王朝·莲》(3)
马蹄声横穿外面的街道,骏马裂云般长嘶。
有人推开了门,大风卷雪直扑进来。绵密的雪花中,拥着雪貂裘的贵公子摘下了头上的风帽,露出如漆一般亮黑的长鬓。八名侍从提刀在他两边雁翼排开,左手第一人一头白发灿烂如银。风在屋里流窜,原本暖洋洋的,现在却冷得像是要结冰,让人误以为那群人是从极北之地来的,带着那里的萧瑟寒气。
“吓!今晚这里好多人呐……”贵公子笑吟吟地说。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在远处,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男人们都有些自惭形秽,以这贵公子的容貌气宇,就是那些世家小姐怕是也想倒贴,又为什么要花钱来这种烟花之地找女人?
龙苦在男人们的围绕中,痛苦地蜷缩成一只虾米。他听到了那个贵公子的声音,只觉得那是一条毒蛇,已经把毒牙贴在了他的喉咙上。可他此刻那么期待着那条毒蛇,它仿佛应着他心底的呼唤,终于来了!
“哎哟哎哟哎哟,是哪里来的贵客呀?”老鸨赶紧上去招呼,“不巧一个下人不懂事,客人喝醉酒了教训他呢,没有惊到公子吧?”
“没有的事,我喜欢看热闹。”贵公子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上相拥的素女幽和明公子,好像这妓馆里几十口人都是无物,在他眼里就只有楼上那对璧人。老鸨的心里忽然涌起对这贵公子的不满来,因为受不了那贵公子的高傲。她从妓女做到老鸨,见过无数有钱的客人,为了钱卖艺卖身卖姐妹都毫无廉耻之心,自以为已经被千人踩万人踏得习惯了,却在这个贵公子面前深深地觉得自己的卑贱。那股冷傲像是一座大山,简直要把她一直压入泥土中去。
“快坐快坐啊,路上劳顿辛苦了吧?”老鸨还是赔着笑,她本能地不想得罪这些人。
“不辛苦,只是有点倦,为了个不争气的东西跑了上千里,换谁都会不太开心的吧?”贵公子淡淡地说,“我要一张干净的桌子,一壶好酒,不要菜。”
“不要菜?”老鸨一愣。
“我不在办事之前吃东西,会恶心的。”贵公子笑笑。
“来了就要办事?”老鸨心里嘀咕,“还是个急性子。”
贵公子的侍从们早已围绕在一张圆桌边,其中一个掏出手帕细细地把一张椅子擦干净,可其实那张椅子原先也是干干净净的。贵公子悠悠然地走到椅子边坐下,其他人都围绕着他而立。有眼色的伙计立刻把酒端了上来,贵公子自顾自地饮酒,看着那边明家侍从和几个酒客还在轮番踢打龙苦,脸上带着笑,像是看戏。其他客人观赏的兴致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贵公子打断了,纷纷把心思放回自己怀里的女人身上,大厅里又恢复了一家jy应有的莺声燕语。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已经听不到龙苦的呻吟了,也许他已经死了,这算不了什么。
“别打了别打了,轰出去就好了,这孩子已经废了。”老鸨不想出人命,闪进去拦着客人们。
但她被打断了,打断她的是高处抛下来的一只钱囊,沉甸甸的大概满是金铢。明公子扔出了那只钱囊后对老鸨比了比手势,让她闪开,眼角眉梢都是睥睨群雄的神采。
“何苦呢?”老鸨捡起那只钱囊,嘟哝着旁观两个明家侍从把奄奄一息的龙苦从地下架了起来。
“不会弄脏你家地面的。”明公子笑。他要这些人知道,在他的地面上,得罪他的人是什么下场。如他所愿,大厅里的客人们都明白了明公子的意思,瞬间都安静下来,男人们一个个脸上都有些难看,jn们拿袖子遮着脸。龙苦被两名侍从拖着,被鲜血浸湿的裤脚拖过地面。
忽然,一个清亮亮的掌声响起,贵公子起身,折扇一合,遥遥指着素女幽,“我要那个女人!”
老鸨的脸色唰地变了,她不知这客人是没看懂还是怎么的,这分明是明公子立威的时候,却有人敢来捋虎须。
她急忙凑到贵公子身边,“客人,您初来乍到,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那位素女幽以前是我们这里的hk,最近都被明公子包下了,别的客人就不能沾染了。您今夜不如换别的姑娘陪,反正这下雪天,您外地来的一时也不会就走,过些天幽姑娘空出来我们再帮您安排。冲公子您这风姿,哪个姑娘不愿意陪您啊……就是请您照顾照顾我们这儿的规矩。”
“不,那个女人,是我的。”贵公子咬着嘴唇笑了,忽然间这个冷冰冰的少年透出一股妩媚之气,倒像是个淘气的孩子。
“客人你怎么不讲理呢?”老鸨一边偷看明公子铁青的脸色,一边挡在贵公子面前。
“来的都是客,我出价高不就行了。”贵公子振振有词。
明公子缓缓地按下了怒气,对于不明来历的人,他不愿意轻易招惹,“出价高也有人可以不转手。”明家两名侍从把龙苦扔在地上,按刀而待。
贵公子起身,款款登楼,毫不顾忌地凑到明公子和素女幽身边,冲明公子笑笑,微微探身,隔着不过一尺打量着素女幽的脸儿。他这么做的时候就好似明公子的好友,毫不避忌,也不在乎明公子腰佩长刀而自己手无寸铁,坦然把要害暴露在外。明公子微微愣了一下,没有阻拦,晋北这个地方罕有不带刀的男人,他猜测这个贵公子是宛州来的豪商,也许有些生意可谈,不必为了一个女人得罪同行。
“真的莹然如玉啊。”贵公子满意地点点头,转向明公子,“在下真的对这位姑娘情有独钟,但又不好掠人之美,就等公子玩够了姑娘有闲,我再来凑个热闹吧。”
明公子闻见对方身上飘忽的熏香味,似乎是种极其昂贵的香料,更加确定了对方的身家丰厚,不愿意翻脸,只搂了一把素女幽的腰,“那也先等我玩够了再说。”
“什么时候玩够啊?”贵公子笑。
“也许是一天,也许一辈子也不腻。”明公子冷冷地说。
“那我先送件小礼物给姑娘开个心吧。”贵公子从腰带里摸出一枚翠绿的猫眼石,不由分说地塞进素女幽手里,像个弟弟似的满嘴都是讨好的话,“姐姐这风姿真是让人心里……唉唉唉……我在说什么?我又怎么能说明白姐姐的美?说不好还叫姐姐不开心了……”
那枚价值不下一百金铢的宝石入手,素女幽的心里狂跳,眼前是贵公子白玉般的脸和点漆般的黑瞳,手中是价值高昂的见面礼,她那颗自觉年老色衰的心忽的再次荡漾开来,觉得自己的下半辈子还有很多可以期待,就算明公子不娶她,不还有这样风姿动人的贵公子等在后面么?听着贵公子那一迭声的称赞,她身子又有些软了。
“姐姐脸红了,姐姐脸红了,姐姐不讨厌我。”贵公子拍着手笑了,越发像个孩子。
他走下楼梯走到老鸨身边,“不知道姐姐一晚上要多少装身钱?”
老鸨也对这个贵客有了好感,眉开眼笑地开了个高价,“八个金铢,阿幽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呐!”
贵公子忽然高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格外开怀,一边笑一边摇头,走向自己坐的那一桌,“你们听听,你们听听,我就说有钱就能买到女人,你们怎么就不相信?男人都是那么傻?还是我净遇见了些傻子?”
经过龙苦身边的时候,他忽然转身一脚踏在了龙苦的脸上,用力碾压!又猛地把龙苦的领子提了起来,“像这样的废物留着有什么用?不如杀了!”
龙苦的目光已经涣散,嘴唇翕动着,即使近在咫尺的两个明家侍从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是叫我不要伤害那女人?”贵公子把手盖在耳朵上,像是要听清龙苦的话,“我不是听错了吧?那女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家姐,你……杀了我吧!”龙苦用尽最后的力量说。
“现在想死了?你违反家规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后果?你想死是因为觉得那女人不爱你?你这种懦弱的男人,世上有谁会爱你?愚蠢。”贵公子脸上带着嘲讽。明家的两名侍从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显然这个贵公子找麻烦的对象不是他们而是这奄奄一息的废人,他们收刀回鞘,悄无声息地后退。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大家姐,你杀了我吧。”龙苦只希望最后的一刻能快点来,他不想看见面前那刻薄的脸,那张脸上的鄙夷让他越发地绝望。
然而贵公子的神色忽然变了,谁也不敢相信,那张姣好英丽的脸上会浮现出那样的神情。
那是一只狂怒的狮子才有的表情!
贵公子拎起龙苦,反身一掌抽在他脸上,抽得他转了一圈。这一瞬间,他向着那两名明家侍从挥舞了白色的长袖,长袖带着风掠过,忽的就红透了。
(……)
血泉涌起的一刻,贵公子已经再次拎起了龙苦,“混账!说出这种话来!”
此刻他脸上那种狂怒的表情已经如冰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那么多那么多的悲伤和心痛。
他把龙苦紧紧抱在怀里,“别犯傻!我们怎么会不爱你呢?这天下只有我们是真爱你的啊……我们是血亲,是家人,是兄弟姐妹!世上还有什么人会比你的家里人更爱你呢?”他轻轻抚摸着龙苦的头,声音有些哽咽。
“接着他!”贵公子猛地把龙苦推向身边那个白发少年。
白发少年接住龙苦的瞬间,贵公子已经如一匹白练般展开。在快得无法分辨的移动中,他仿佛带着一连串虚影,明公子还未从侍从们的死中反应过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贵公子拔地而起,直上二楼。空中有弯月般的光华一闪,贵公子在空中如鹤一般翻转,而后轻盈盈地落下,高举着手。他白色的大袖一直落到肩上,露出玉石般的手臂,手上握着两尺长薄纸般的利刃,看起来像是透明的,上面一层鲜艳的红色流淌而下。
片刻之后,明公子(……)
女人们的尖叫声中,贵公子抖去了自己一身雪貂裘,下面是一身白色长衫,他拉开长衫的衣领,露出清秀如竹的锁骨和仿佛透明的一抹胸口,从袖子里拔了一根暗红色的长簪,插刀于地,把一头漆黑的长发绾起在头顶。客人们忽然间意识到那是个女人,她白得胜雪,却带着海棠般的艳气,烛照般的明亮,美得坦荡而惊心动魄。
那个明艳如高烛照海棠的女人提着刀,走到龙苦身边,看着他的眼睛,用最温柔也最真诚的声音说,“凡你恨的人,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敌人,凡伤害你的人,我们会让他用最惨痛的代价来偿还!”
龙苦认识那柄刀,它的名字叫“眠龙月”,那种藏在衣袖里杀人的刀术被称为“裂锦十二”,而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叫——
龙莲。
龙莲从白发少年的怀里接过了龙苦,八名侍从已经分散开来,控制了这间大厅的每一个出口。
“姐姐,你不是来杀我的么?”龙苦不敢相信。龙莲,他的姐姐,正抚摸着他折断的手臂,眼睛里写满悲伤。“当然不是了,我手里有老爷子对你开恩的赦令,我只是要比其他人更快地赶到这里,免得被其他人先找到你。有些人还是很想杀你的,你杀了一个姓苏的,而苏家那些人,有时候很认死理。”龙莲说。
“老爷子特赦我了?”
“傻孩子,天塌下来,世上还有我这个姐姐不是么?我还在,就不许那些人动我弟弟。”
龙苦愣了很久,眼泪决堤般流下。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个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可那时候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姐姐,却信了一个只会演戏的女人,这个女人正在二楼哭喊着(……)。
“不要哭,你可是我最聪明最了不起的弟弟。这世上那么多女人,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呢?”龙莲摸着他的头发,“就算真的所有人都瞎了眼,还有姐姐啊,姐姐好看么?比那个一晚上八个金铢的女人是不是好看一点?”
她以绝对的自信笑了笑,扶着龙苦起身出门。白发的少年紧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走出秋浓驿的大门,门外是一群烈马围绕着一辆漆黑的马车。
“唉哟,我有个东西落在里面了,我去拿一下,”龙莲转向白发少年,“小铁,你把阿苦送车上坐着,拿件斗篷给他御寒。”
“在里面等姐姐哦,很快我就回来。”龙莲温柔地把龙苦推上车。
她回到秋浓驿的大厅里时,那些明媚温柔的笑都不见了,她再一次变了,成了那个冷漠的贵公子,款款登楼。素女幽正靠着二楼的栏杆瑟瑟发抖,()她嘶哑地哭喊着,谁也听不清她在哭些什么。
龙莲捏起素女幽的脸儿,打量她那双惊恐的漂亮眼睛,嘴角浮起一丝鄙夷的笑,
(懂得都懂)
“我早就说了,你是我的。”龙莲手一推,素女幽的尸体软绵绵地倒地。
“大家姐,怎么收尾?”一个少年走到龙莲背后,目光森冷,刀一样在屋里那些人脸上扫过。
“杀了他们,”龙莲把那枚暗红色的长簪擦拭干净,重新插回发间,打量了一下楼上楼下,压低了声音,“这楼我看也不用留了。”
“做得干净一些,等我们走远了再动手,”龙莲凑到少年耳边,“别留什么痕迹,别弄出太大的声音,免得老爷子怪我,也免得阿苦听见,其实男人往往比女人还要心软,不忍心看着和自己亲热过的女人死。阿苦还是个孩子。”
龙莲背着双手,轻声地哼着一首歌,步履轻盈地走出了jy。
龙苦觉得自己是个锦绣襁褓中的婴儿,龙莲的马车里是馨香的.每一处都是被上好的织锦包裹着,像个女孩子的闺房。龙苦就被安顿在这个闺房里躺着,身上盖着一件黑狐裘。
车帘子一掀,龙莲像个孩子船跳了进来,摸了模龙苦的额头。“小铁,我们出发。”她笑着对外面驾车的少年说。
马车平稳地离开,厚实的车厢隔绝了一切声音,龙苦只听见姐姐柔柔的呼吸声。龙莲双手沾了药膏在他额角按揉,那是“荼靡膏”,重新得到了这种药让他从内到外都舒服起来,像是平平地躺在云端,极想睡去。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回到了家里,在最爱他的一群人身边。
“姐姐你把什么落下了?”龙苦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龙莲回来时两手空空。
“一只簪子。”龙莲笑,“你看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丢三落四的。”
龙苦楞了一下,忽然坐起,拉开了帘子往外眺望。燎天的大火即将吞噬秋浓驿了,那个曾经带给他温暖的避难所如今只剩下漆黑的立柱还在燃烧,仿佛一具被焚烧的巨人骨骸。冷漠的年轻人们提刀站在门外,每个人的刀上皆流动着鲜血,几具尸体横在门前,却没能避开背后袭来的刀光,这是简单而干净的杀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年轻人们把尸体抛人大中,火焰会把一切化为乌有,连同他们来过的痕迹。
龙苦忽地想到素女幽,想起某个夜晚他发着烧,素女幽一直坐在他身边,抱着他的头。也许还是曾有过一些感情的吧?龙苦无声地流下泪来。
“阿苦!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龙莲没好气地把他拉回来,一把扯上帘子。
龙苦低下头去,可是眼泪止不住。
“你想哭就哭一哭,觉得冷就靠我再近一些,心里难过想骂人也可以骂我两句,是我亲手杀了那个女人,我不瞒你。”龙莲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眼睛里跳荡着明媚,“不过仅此一次,你要是以后还那么孩子气,为这件事跟我没完没了的,我可以不对你客气了,你知道我生气起来,是很吓人的。”
龙苦抬头,呆呆地看着她,直到龙莲揽过他,重新把他放平在锦被里。马车依旧远去,毫不停留。
“阿苦我跟你说—件好事,”龙莲坐在龙苦身边,轻轻拍打他,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老爷子给了我一项新的任务,很快,我们就要一起去看大海了,在大海深处,隔着千万里烟波,有一个岛。”
“岛?”
“是啊,一座岛,岛上有一座城,是一个家,我们建造了数百年的一个家。在那里,”龙莲把脸儿贴着龙苦,声音虚无缥缈,“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圣王七年九月二十八深夜,—辆黑色的马车碾压着积雪离开了晋北的八松城,一个名叫苏铁惜的少年驾车,车帘掀开,一个明艳的女人对着风雪微笑,眺望远方,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一年,龙莲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