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容音传》（19）
我静默地站着，看着太吾容音的睡脸。
不知怎么的，外边吵闹的爆竹声似乎在我耳边渐渐远去了，只剩下她轻轻的呼吸声。
（二十七）
转眼间，除夕真的到来了。
这一天，整个峨嵋派从早晨开始就已经忙碌了起来。原本总是在肃静的环境中醒来的我，第一次在派中听到了喧闹的人声，也难得地在此时看到了依然留在房里的姑姑。
她坐在桌边，微笑告诉我，今日派里长老们各自有事，没法给她指教功法，她也只好休息一日了。
她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只是今日的好看与往日有些不同……
是哪里呢？我紧盯着她的脸看。
啊！
容音姑姑今日上了妆！
不仅如此，她今日还精心编了发髻，还在上面插了一枝玉制的发钗，一枝蓝玉蝴蝶的步摇。
只是有些可惜，她还穿着旧日的素色衣裳，只不过是换了一件新的竹叶暗纹的对襟长袄，很是符合她一向淡雅的风格。
见我盯着她愣愣地出神，她别开视线，有些难为情地眨着眼睛：“……不好看吗？”
“不！这样很好看！”我大声说道。
是真的很好看。她原本就是出尘之姿，精心打扮过后，更显得明媚动人。此时的姑姑更像一位闺中小姐，而不是那位我平日熟悉的、肩负重任的侠客了。
不……
或许，在成为太吾传人之前，她本来就应该是一位闺中小姐，平安地度过一生。
“该起来啦。”太吾容音看着再一次对着她看呆了的我，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好。”我这才回过神来，答应着她。
简单的梳洗过后，太吾容音又帮我编了发，让我精精神神地踏出了屋子。
屋子外的峨嵋派一片忙碌的景象。几位高阶弟子负责指挥，低阶弟子们的手头则忙个不停，有人忙着打扫，有人忙着搬运，有人忙着挂上火红的灯笼，清净的寺院正慢慢变得焕然一新。
今日寺院里进香的人也比往日多了许多，从被众人拥戴的权贵，到衣着朴素的百姓，一波又一波的赶了过来，他们表情虔诚的跪拜各殿的菩萨前，嘴里念叨着自己想要委托他们完成的心愿，接着又心满意足地离开。
因为是外客的缘故，峨嵋派的众人也没有什么让我们做什么必须帮忙的事物，于是我和太吾容音清闲地度过了整个白天。
在夜晚来临之前，我们先是同派中上下的僧人们沐浴净身，接着又集中在正殿里一起诵经祈福，然后才聚集在后厅里一起享用全素的斋宴。
斋宴上，我拉着沈灵敏同我们坐在了一起。而太吾容音也早有准备，拿出了一枚刺绣精致的香囊，以及一块做工上好的玉佩，打算赠予她。
沈灵敏推辞了半天，还是在我的劝导下又哭又笑地收下了太吾容音的礼物。
在斋宴上，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古灵溪掌门在几天前也赶了回来，和平日里那些总是板着张面孔的长老们在斋宴上有说有笑。受他们的影响，门派弟子们也比平日里表现得松弛了些。
斋宴结束后，众僧人又去各个殿中点亮了所有的灯烛，我和太吾容音也回到了自己所在的住所，打算慢慢等待新年的真正到来。
“黛儿不问问，姑姑给你准备了什么吗？”快要走到房门前，太吾容音突然开口说道。
“黛儿知道姑姑不会忘了黛儿的。”我笑着答道。
她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拉着我的手，领我走向了她的床边，然后将一套衣服拿到了我的面前。
雪白的交领短袄的领口与袖口上，用粉、蓝以及浅绿等几种颜色绣出了清淡的玫瑰与彩蝶花样。绯红色的襦裙则只用了白与金线在其上绣出了连绵且纤长的花与缠枝。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淡鹅黄色的比甲，沿着粉色的盘扣用白线绣出了对称暗纹，袖口、下摆及对襟的侧边还有一圈细腻的绒毛。
“我拜托山下的绣娘做的。”正当我张着嘴讶异之时，太吾容音带着些许笑意开了口，“现在换上？”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待我把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换上了她给我准备的衣裳，然后走到了铜镜前转了几圈，仔仔细细地欣赏着自己。
“真是好看。”
她温柔地摸了我的头。
“还有一样。”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件长命锁，半弯下身子，将那物件挂到了我的脖子上，“愿黛儿在新的一年里，依旧受神仙菩萨保佑，长命百岁，事事顺遂。”
我用一只手拿起了它，仔细地端详着——这长命锁是金镶玉的质地，上面的雕刻也细腻地惊人，恐怕也是造价不菲。
“谢谢姑姑。”我笑着说道。
突然间，宏亮的撞钟声响起——这是来自峨眉派高处最大的那盏钟，接着，派中所有的小钟也被敲响，给那钟声予以回应，不一会便让钟声传遍了整个峨嵋派。
我兴奋地跑到了门槛边，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似乎是以这钟声为信号，远处城镇的上空炸开了五颜六色的烟花，那些光彩点亮了漆黑的夜空。
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原本一片漆黑的登山台阶上，突然成片成片地亮起了橘黄色的光，且这光一直延绵到山脚之下。
“这是山下的自发前来的百姓。”太吾容音也来到了我的身旁，和我解释着我们所看到的现象，“峨嵋派这些百年来一直乐善好施，积累了许多信徒，山下百姓自发聚在那里，是为了亲自听到峨嵋派新年的钟声，也是为了今日能上到头香，图个吉利。”
“好美。”我不由得赞叹出声。
这种赞叹的感情没有持续多久，不远处便有个人影打着灯笼，从下面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了上来，直到我们房间的光亮彻底将其照亮，常空师太的慈祥的面容这才明朗了起来。
“怎么都在门口站着，也不怕着了凉？”常空师太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对我们二人说道， “大节下的，你们二人离家在外，我特意来给你们送些点心。”
常空师太走到桌边，将托盘里的几盘点心一盏小壶和给放了下来。
“有劳费心了。”太吾容音领着我走回了房里，笑着对常空师太说。
“黛儿。”常空师太冲我招了招手，我便凑到了她的跟前。
常空师太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荷包，递给了我：“我出家已久，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送你。这个荷包里都是些峨眉山土生土长的药草，可以驱邪纳福，保你岁岁安康。”
“谢谢师太，黛儿一定日日戴在身边。”我双手接过，欣喜地回答。
她摸了摸我的头之后，用手势示意我们二人坐下。
“东西我也送了，你可怎么谢我？”常空师太转向了太吾容音，用上扬的声线有些刻意地问道。
“悉听尊便就是了。”太吾容音察觉到了常空师太的意图。
常空师太淡淡一笑，这才拿起她带来的小壶，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了一个杯子中。
是酒。我闻着从中溢出的与茶叶全然不同的味道，判断出了那里面的东西。
“益州特产的好酒，尝一尝。”常空师太把杯子递给了太吾容音。
太吾容音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没有开口，接过了常空师太的杯子。
“我已经出家了，尝不了这样的好东西。”常空师太说道，她又拿起我们桌上原本的茶壶，倒满了另一个空杯，“我以茶代酒，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被佛祖菩萨保佑，平平安安。”
“谢谢。”
她们二人碰了碰杯，便各自一饮而尽。
常空师太似乎还不尽兴，在她们二人都放下杯子后，又往给太吾容音倒上了一杯酒：“第二，愿你早觅良人，白头偕老，安度余生。”
太吾容音看着常空师太的举动，皱了皱眉，嘴角不自觉地勾勒出了一个苦涩的弧度，但她依只是沉默把酒喝了下去。
第三杯酒。
“愿你勇毅有谋，平定相枢，还天下太平于苍生。”
看着再次一饮而尽地太吾容音，常空师太便也不再继续行动了。她转移了目标，拿起了盘子里的点心，笑着给我递了一块，因此我的视线也从姑姑身上移开。
“藕粉桂花糕。”常空师太说道，“山下老字号做出来的点心，每次都要排上许久才能买上那么一盒。”
“谢谢师太。”我接了过来，咬了一口，这软糯倒入口即化的口感让我明白了常空师太并没有在骗人。
她看着我安心品尝的样子，又给自己倒上了一壶茶，这一次她喝茶的神态显然悠闲自在了许多，她一边眺望着山下连绵的灯火，甚至还对着已经温凉的茶水吹了吹。
“这套衣服真好看，是你姑姑给你买的？”突然间，她又开口说道。
“姑姑说是找山下的绣娘特意给我做的。”我咽下最后一口糕点，还有些小得意地说道，“是吧，姑姑？”
在我发问之后，等了好一会，太吾容音都没有回应我。我转过头去，只见她脸上泛红，用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额头，盯着桌上的灯烛愣愣地发呆。
“……姑姑？”我试探着问她。
“黛……儿……？”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很是艰难地对我作出了反应，脸上的笑容也很是牵强。
这是……醉了？
我紧张地看着姑姑，又紧张地转过头去看常空师太。
“我把她扶到床上去吧。”常空师太倒是冷静。
我点了点头。常空师太随即站了起来，扶着太吾容音的肩膀，慢慢走向她的床边。走到床边后，常空师太先是替她解了穿在外面的长袄，才轻轻地扶着她一点点在枕头上躺下，然后顺手替她掖了掖被子，保证让她的手脚不会着凉。
躺在床上的太吾容音红着脸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却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她平常总是冷清的面容此时毫无防备，就像个无助的孩童。
“师……”
突然间，太吾容音的口中发出了声音，似乎正在念叨着什么。
我凑近了一些，试图听清她说的话。
“……师兄……”
我静默地站着，看着太吾容音的睡脸。
不知怎么的，外边吵闹的爆竹声似乎在我耳边渐渐远去了，只剩下她轻轻的呼吸声。
“她酒量极差，以后别轻易让她在外面喝酒。”常空师太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间开了口，“一杯都不行。”
我诧异地抬起了头，看着对明明对姑姑的情况心知肚明的她。
在灯烛的照耀下，常空师太充满岁月痕迹的脸写满了平静。
“黛儿，你和我来。”
